德米安:彷徨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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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两个世界

故事将从我十岁那年讲起,那时,我正在小镇上的拉丁语学校念书。

无数往日旧景和气味再度朝我扑面而来,痛楚和喜悦的震颤奔涌而出,叩击着心扉——或明或暗的街道、巷弄,林立的房屋和塔楼,敲响的钟声,人们的面孔,温暖舒适的房间,以及藏满秘密和恐惧的房间。那里飘散着温馨亲密的气味,兔子和女仆的气味,药物和干果的气味。在那儿,两个世界混合交融,白昼和黑夜在两极交替更迭。

其中的一个世界是我父亲的家,准确而言,它比这个世界还要狭窄,几乎只包含了我的父母。我对这个世界相当熟悉:它的名字是父亲和母亲,它意味着爱和严厉、教育和模范。属于这个世界的是轻柔闪耀的光辉,干净与整洁,安静友好的交谈;清洁的手,干净的衣服,良好的品行。清晨,这里会唱起赞美诗,圣诞节时会欢聚庆祝。在这个世界,通往未来的道路笔直而平坦,充满了责任和义务、愧疚和忏悔、宽恕和善意、爱和尊重、《圣经》和箴言。人们必须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由此生命才会变得清晰而纯洁,美丽又和谐。

与此同时,另一个世界有一部分覆盖着我们的家,却截然不同:它有着不一样的气味和说话方式,承诺和需要也完全不同。在第二个世界中,有女仆和工匠,有鬼故事和流言谣传,不断涌来形形色色诱人、可怕又神秘的东西,譬如屠宰场和监狱、酒鬼和泼妇、产仔的牛和断腿的马,以及关于盗窃、谋杀和自杀的故事。这些既美丽又恐怖、既野性又残忍的事情无处不在。在隔壁的街道上,警察和乞丐正四处游荡,在毗邻的屋子里,酒鬼正殴打妻子,女孩们纺织的线团从夜间的工厂中滚出来,老妇人可以施咒使人染病,成群的劫匪居住在森林中,纵火犯被乡村警察逮捕——这个强大的第二世界从四面八方涌现,它的气味无处不在,除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所在的房间。我们的家平和、安宁又有序,富有责任和良知,充满仁慈和爱,这很美好,而另外的一切也存在着,那些喧闹又刺耳的、黑暗又暴力的存在,也十分美好。只需一步之遥你就能逃回母亲的怀抱。

最奇妙的是,这两个世界是如此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举个例子,我们的女仆莉娜,当她在我们的客厅祷告,洗净的双手置于腿间摊开的围裙上,明亮的嗓音融入我们的歌唱之中时,她是完全属于父亲和母亲,属于我们所在的这个光明和追求真理的世界的。下一刻,当莉娜在厨房或者马厩里给我讲述无头侏儒的故事,或者在肉铺与邻居女人争吵时,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人,浑身藏满了秘密。这种情况发生在所有人身上,尤其是我。诚然,我属于光明和追求真理的世界——我是我父母的孩子——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能听见和看见另一个世界,尽管它使我感到陌生,常常唤起我内心的恐惧和愧疚,但我也生活在这个世界。有时,我甚至更喜欢这个隐蔽的世界,每当我回到光明的一方——这也是不可抗拒的——我常常感到那里更为无聊、冷清和沉闷。有时,我明白我的人生目标是成为像我父母那样的人:光明而纯洁,优秀而规矩。不过,要实现这一目标,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要学完各种各样的课程,参加并通过所有的测验和考试,而另一条道路,也就是那个黑暗世界,则一直在旁,我必须穿越它,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停驻在那儿、深陷其中。我曾痴迷于阅读一些迷失少年的故事,他们就是这样误入了歧途。在这些故事中,回到光明世界总是一种救赎,这使我相信这是唯一正确、有益且值得追求的事情。然而,故事中那些关于迷失和邪恶的部分对我来说仍旧更加迷人,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浪子的回头和忏悔甚至让人心生遗憾。但那是人们不敢想更不会说出口的事。它只作为一种有过的暗示和可能,埋在意识的深处。在我的想象中,魔鬼可能会出现在楼下的街道,掩人耳目或者堂而皇之,或者出现在集市上、酒吧里,但永远不会出现在我的家中。

我的姐妹们也是光明世界的一员。我常常感觉她们在本性上更接近我的父母,她们举止更为得体、文雅,更加完美无瑕。当然,她们也有自己的缺点,但都不严重。她们不像我,常常与邪恶深入接触,与黑暗世界的距离近得多。姐妹们和父母一样,都值得被人呵护、受人尊敬,若是有人与她们发生争吵,事后必定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认为错在自己,必须要去请求原谅,因为冒犯了她们就是冒犯了她们的父母,而他们是备受尊重的善人。有一些秘密,我宁愿分享给一些街头混混,也不愿分享给我的姐妹。在好日子里——天朗气清,我心怀坦荡时——与姐妹们玩耍常使我身心愉悦,我像她们一样,举止得体、行为端正。那是想做一个天使必须有的样子!那也是我们能想象出的最高境界,我们幻想着成为天使,周边环绕着明亮清澈的乐音,陶醉于圣诞和幸福的氛围之中,多么甜蜜和美好。但这样的日子实在太少!常常,在某种无害的游戏中,我也会因为太过投入和强势,使姐妹们感到无法忍受,从而引起争端和不快,当愤怒和指责向我袭来时,我就会变得可怕,口不择言,行为鲁莽,尽管我在这样做的同时也能感到这是多么恶劣。这之后,我便会懊悔不已,痛苦地乞求原谅,然后一段光明的时光又会出现,给我带来幸福。

我中学读的是拉丁语学校,与市长和林业局局长的儿子是同学,他们有时候会来家里找我玩。他们有些调皮、不羁,但仍旧属于那个光明、正派的世界。尽管如此,我也和那些我们瞧不上的来自公共学校的邻居男孩们有所接触,我的故事就是从其中一个男孩开始的。

那是一个假日的闲暇午后——那时我才十岁出头——我和邻居家的两个男孩正在四处闲逛。一个大一点的孩子突然向我们走来,他是裁缝的儿子,性情粗暴,身材强壮,十三岁了,在公立学校读书。他的父亲常年酗酒,整个家族名声都不好。弗朗茨·克罗默,我知道不少关于他的事情,我很怕他,对他加入我们感到不太情愿。他身上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气息,言谈举止都效仿着那些厂里的年轻工人。我们跟随他从桥边下到河岸,躲进第一个桥洞。拱起的桥身和缓缓流动的河水之间有一块狭窄地带,上面除了垃圾——瓦砾、生锈的钢丝之类的玩意儿,什么也没有了。偶尔,人们也能在那里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弗朗茨·克罗默命令我们在那一带翻找,将找到的东西交给他看,有些他会装进口袋,有些则直接扔进了河里。他让我们留意由铅、黄铜或者锡做成的东西,那些他都会留下,甚至包括一把破旧的牛角梳。他的存在令我感到不安,不仅是因为如果我的父亲知晓后会禁止我们来往,也是因为我对弗朗茨本人感到害怕。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高兴他能够接纳我,对我跟对待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他下达命令,我们便遵循,像是老规矩一样,虽然那其实是我第一次和他来往。

结束后,我们坐到了地上。弗朗茨朝河水里吐了口唾沫,看起来像个成年男人;他从牙缝里吐出口水,精确击中每一个瞄准的目标。我们聊起天来,大家开始吹嘘自己在学校里的种种英雄事迹和恶作剧。我保持着沉默,又害怕会因此引起注意,使克罗默生气。我的两个伙伴从一开始就投靠了他,和我拉开距离,在他们中间,我是个异类,从着装到言行举止都与他们格格不入。我是拉丁语学校的学生,又家境优渥,弗朗茨绝不可能喜欢我,我也相信,只要时机适合,另外两人也会与我划清界限,将我抛下。

最后,纯粹出于恐惧,我也开始讲述自己的事迹。我编造了一个关于劫匪的故事,在其中充当了英雄。我讲道,某天晚上,在磨坊边的一个花园里,我和朋友偷了一整袋苹果,那不是普通的苹果,而是最好的金色莱茵特苹果。一时的恐惧让我试图借助这个故事从当下的险境中逃脱,杜撰和讲故事对我来说都易如反掌。为了不过早让场面再次陷入沉默,甚至是引来什么更麻烦的事情,我使出浑身解数:我们其中一个负责盯梢,另一个则从树上往下扔苹果,结果袋子太沉了,到最后我们不得不留下一半就走了,半小时后我们又折返回来拿走了留下的那些。当我讲完后,我本以为会得到热烈的回应,到最后我都被自己想象出来的场景弄得头昏脑热,沉湎其中。两个小男孩什么都没说,等待着弗朗茨的反应,然而他只是半眯着眼睛,像是要看透我,然后用一种威胁的语气问道:“这是真事?”

“是的。”我说。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我坚持道,心里却开始打鼓。

“你能发誓吗?”

我害怕极了,但仍旧脱口而出:“能。”

“那你说:以上帝和幸福的名义。”

于是,我说:“以上帝和幸福的名义。”

“好吧。”他嘟囔道,转过身去。

我以为万事大吉了,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开始往回走,这让我感到高兴。当我们走到桥上时,我略带羞涩地表示我得回家了。

“别着急,”弗朗茨大笑着说,“我们同路。”

他慢悠悠地踱着步,我不敢溜走,他也确实是朝我家的方向走去。当我们站在我家门口,我看见那扇大门和厚重的黄铜把手,看见窗边的阳光和母亲卧室的窗帘时,我不禁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回家!太好了,终于回到我明亮安宁的家了!

我飞快地打开门,溜了进去,而当我想要关上身后的门时,弗朗茨跟着挤了进来。铺着石砖地板的走廊阴凉昏暗,只有院子里透进来的一点微光,他站在我身旁,抓着我的胳膊,低声说:“着什么急!”

我面色惊恐地看着他,手臂像是被铁钳钳住了一样,我在心里揣测着他此刻的想法,担心他是不是要揍我。我想,如果我现在高声呼救,会不会有人冲出来救我?但我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做。

“怎么了?”我问,“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问题想问问你,其他人没必要知道。”

“好吧,那你想知道什么?你看,我得上楼了。”

“你知道磨坊附近的果园属于谁吧?”弗朗茨轻声说。

“我不知道,磨坊主?”

弗朗茨用胳膊环住我,将我拉过去正对着他,他逼近我,眼神邪恶,笑容不善,整张脸透出一股残忍和威势的力量。

“好吧,孩子,我可以告诉你那是谁的果园。我早就听说有人偷了他的苹果,我还知道,园主说过,如果有人告诉他谁偷了他的苹果,他就会给那个人两马克。”

“我的天!”我大叫道,“你不会告诉他吧?”

显而易见,荣誉感对他来讲毫无吸引力。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对他而言,背叛并不是罪过。对此,我一清二楚。在这一点上,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与我们截然不同。

“不告诉他?”克罗默笑起来,“朋友,你以为我是谁?造假钱的?可以自己造出两马克硬币?我是个穷光蛋,不像你有一个富爸爸。有能赚到两马克的机会,我就一定会去赚。说不定他还能给我更多。”

他猛地放开了我。门廊不再散发出静谧祥和的气息,世界在我周围轰然倒塌。他会告发我,我是个罪犯,我的父亲会知道这件事,甚至会惊动警察。混乱的恐怖威胁着我,一切丑陋而危险的东西都朝我涌来。我没有偷窃任何东西的事实已经毫无意义——我发了相反的誓。我的天!我的老天爷!

我的眼眶涌出泪水。我感到必须要赎回我的清白,于是开始在所有的口袋里拼命翻找。没有苹果,没有小刀——什么都没有。我想起了我的手表,那是我祖母的一只旧的银手表,早就不能走了,我戴着它只是“装装样子”。我赶紧将它从手腕上摘下来。

“克罗默,听着,”我说,“不要告发我,那样做是不对的。我把我的手表送给你,你瞧,我很抱歉,但我只有这个东西了,你可以拿走它,它是银质的,做工不错,只是有点小毛病,修修就好了。”

他笑着将这块表放在他的大手上。我看着那只手,它是多么粗野又充满敌意,想要打破我宁静的生活。

“它是银的。”我怯生生地开口。

“我才不在乎你的手表是银的还是什么破烂玩意儿!”他轻蔑地说,“自己修去吧!”

“弗朗茨,”我哭着开口,声音发颤,害怕他走掉,“等一等,你拿着这只表吧!它真是银的,千真万确。我没有别的东西了。”

他冷冷地、不屑地看着我。

“行吧,你知道我会去找谁,或者我也可以去警察那儿,我跟巡警有些交情。”

他转身要走,我拽住他的袖子将他拉回来。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走掉。与其承受他走之后我要面对的一切,我宁愿去死。

“弗朗茨!”我哑着嗓子哀求道,“别做傻事,你只是在开玩笑,对吧?”

“对,确实只是个玩笑,只不过你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弗朗茨,告诉我,我能干什么?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我,再次笑起来。

“别傻了,”他虚情假意地说,“咱俩都清楚,我能赚到两马克。我可不是个有钱人,能随随便便放弃这笔钱,但你很有钱,还有一块表呢。你只需要给我两马克,这事就能一笔勾销。”

我理解他的意思。但是两马克!对我来说,那和十马克、一百马克、一千马克一样遥不可及。我身无分文。我只有一个放在母亲那儿的小存钱罐。当亲戚来拜访时,里面会装进他们给我的五分钱或十分钱。那就是我的全部财产。那时,我还没有零花钱。

“我确实没有,”我伤心地说,“一点儿钱也没有。不过我可以给你其他任何东西。我有一本讲印第安人的书,一个锡士兵玩具,还有一个罗盘。你稍等,我这就去给你拿。”

克罗默用嘴拧出一个冷笑,然后往地上啐了一口。

“少啰唆!”他命令道,“收好你那些破烂玩意儿吧。罗盘!别惹我不痛快,听见了吗?我要的是钱。”

“我真的没钱,从来都没有,我也没办法。”

“行了,你明天给我带两马克来。放学之后,我会在集市附近等你。就这么定了。如果你没带,有你好看!”

“可我真的没有,要从哪儿去弄到钱呢?天哪,要是我没弄到钱……”

“你家里有的是钱。那是你的事。明天放学后。我告诉你,如果你没带来……”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吐了一口唾沫,便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我连上楼的力气都没了。我的生活被毁掉了。我想过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甚至是投河自尽。但这些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在黑暗中,我坐在楼梯最下面的台阶上,蜷作一团,沉浸在痛苦之中。莉娜拿着篮子下楼去捡木头时,才发现正在哭泣的我。

我请求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然后就上楼去了。右侧的玻璃门上悬挂着我父亲的帽子和母亲的阳伞,它们带给我一种家的温馨舒适,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就像浪子迷途知返时看见了旧日的房屋,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但是,这些都不再属于我,它们都属于我父母所在的那个光明的世界,而我则身怀罪恶深陷于一个陌生的世界,冒险和罪孽纠缠着我,敌人窥探着,危险、恐惧和羞耻感伺机环绕。礼帽和阳伞,精致的旧砂岩地板,门厅壁橱悬挂的巨幅壁画,从起居室传来的姐妹们的声音——它们从未像今天这样动人、珍贵和美好,然而却不再是给我带来庇护和安慰的避难所,而只是单纯的责备。它们都不再属于我——我无法再融入这种安静的喜悦中了。我的双脚已满是泥泞,无法将它们在地垫上擦除,我周身笼罩着阴霾,而家人对此一无所知。我有过无数秘密,也曾多次为之担忧、恐惧,然而比起今天带回家的这片阴霾,它们都不过是游戏。命运在追赶着我,对我伸出利爪,就连母亲也无法再保护我免受其扰,她绝不能知道这些事情。我的罪过是偷盗还是撒谎(难道我没有以上帝和幸福的名义起誓?)已无关紧要。我的罪过不在于这些,而在于我对魔鬼伸出了双手。为什么我会跟着他们走?为什么我对弗朗茨言听计从甚至超过了对父亲的顺从?为什么我要编造出偷苹果的故事?为什么我要对一次罪行大吹大擂好像那是什么英勇壮举?现在我与魔鬼手牵手了,敌人正尾随在我身后。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不再害怕明天会发生什么,真正使我恐惧的是一个事实,那就是我正走在一条不断向下、越来越黑暗的道路上。我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这一过错必将引发新的错误,我面对姐妹们时的言行、与父母的拥抱和亲吻都将变成谎言,现在,我要背负着不为人知的命运和秘密生活了。

当我望着父亲的礼帽时,我的心中燃起了一簇希望和信任的火苗。我要对他坦白一切,接受他的审判和惩罚,让他成为我忏悔的对象和拯救者。就像之前那样,我会忏悔、受到责罚,度过一小段苦涩煎熬的时光,再满心懊悔地请求原谅。

这听起来多么美好、诱人啊!可无济于事。我知道我不会这么做。我知道,我现在有了一个秘密、一桩罪行,我必须独自承担。也许我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也许从现在起,我就将永远属于恶的那方,与恶人分享秘密,依赖他们,服从他们,身不由己地成为他们的一员。我吹嘘自己是男子汉,是英雄,现在,我就要为此付出代价了。

走进房间时,父亲责备我把靴子弄湿了,这让我感到高兴。鞋子的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使他没能察觉有更糟糕的事发生了,我接受了他的批评,心中却暗自将它转移到另外那件更糟糕的事上。此时,我的心中升起一种全新的奇特的感觉,邪恶又刻薄:我竟然在面对父亲时产生了优越感!有那么一刻,父亲的无知让我感到轻蔑,他对我弄湿了鞋子的责备是那么琐碎而无关紧要。“要是你知道就好了!”我心想。自己就像一个杀人犯,却只受到了有没有偷盗面包圈的审问。那种感觉丑陋而令人厌恶,但它又是那么强烈,深深地吸引着我,没有任何想法像它那样,将我和我的秘密以及罪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也许弗朗茨已经去警局告发了我,也许风暴早已聚集在我的头顶,而他们还将我当作一个孩子!

这个时刻是我所讲述的这段经历中最为重要的时刻,影响也最为深远。那是父亲的神圣形象第一次有了罅隙,也是我童年时代所倚靠的支柱产生的第一道裂纹,每个人在真正成为自己之前都必须将它推倒。我们命运的内在脉络就是由这些不为人知的体验所组成的。这些缝隙、裂痕最终都会重新长拢,愈合,然后被遗忘,然而,在我们隐秘的内心深处,它们依然存在且在继续流血。

我很快就被这种新感觉给吓坏了。我恨不得跪倒在父亲的面前亲吻他的双脚,以请求他的原谅。但在真正关键的事情上,人们很难求得原谅,这个道理,孩子也和任何年龄段的人一样明白。

我感到有必要思考一下自己现下的处境,为明天做做打算。但我做不到。整个晚上,我都在尽力适应客厅里不同寻常的氛围。墙上的挂钟、桌子、《圣经》、镜子、书架和挂画——它们似乎都在向我告别,我心凉如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世界、幸福的生活离我而去,变成回忆。我不禁感到自己脚下正在生长新的根须,它们深深地扎进外面某个黑暗的异乡之中。第一次,我尝到了死亡的滋味,它是苦涩的,因为死亡就是新生,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畏惧和焦虑。

终于躺回到床上时,我才感到一丝高兴,在这之前,我忍受了最后一场折磨,大家一块儿唱了一首我最喜欢的祈祷歌。我感到无法融入,每一个音符都让我烦躁不安。当我父亲吟诵祝祷词时,当他最后念出“上帝与我们同在”时,我的心中有什么破碎掉了,我被永远地排除在了这个亲密的圈子之外。上帝的仁慈与他们同在,却再也不会伴随着我了。我又冷又累,离开了他们。

当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被一阵温暖和安全的感觉包围后,我的心再一次在困惑迷茫中被找回来,并因为发生的事情而惴惴不安着。母亲一如既往跟我道了晚安。她的脚步声仍旧在隔壁的房间里回响着,闪烁的烛光依旧从门缝那儿透进来。那一刻,我想,她还会再回来,她察觉到了什么,她会给我一个吻然后亲切地询问我,然后我会哭起来,打开我的心结,我会抱住她,一切就会好起来,我会就此得救!甚至在门缝暗下去后,我仍在继续听着,笃定地认为它一定会发生。

然后,我又回到了那些烦心事上,凝视着眼前的敌人。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面容,一只眼睛眯着,嘴角带着粗鲁的微笑,我盯着他,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感涌上心间,此时,他就变得越发庞大和丑陋,那只邪恶的眼睛则闪烁起恶魔般的光。他始终在我身旁,直至我进入梦乡,然而,我并没有梦见他或者当天发生的一切。我梦见了我的父母、姐妹,我们划着一只船,被假日的宁静和阳光包围着。午夜梦醒,我仍然能回味起那种幸福的感觉,仍然能看见姐妹们身着白色夏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下一刻,我就从天堂跌回到现实。敌人那恶魔般的眼睛出现在眼前。

第二天早上,母亲急匆匆地走进房间,责备我为什么这么晚还躺在床上。我看起来病恹恹的。当她询问我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时,我突然吐了出来。

这似乎是一种意外收获。我喜欢生一些小病。整个早上都待在床上,喝着甘菊茶,听母亲在隔壁收拾房间或者莉娜与屠夫在走廊交谈的声音。不用上学的早晨像是有魔法,在房间里跳跃的阳光和学校里被绿窗帘挡住的阳光并不相同。然而,今天,这些仍旧没有使我感到快乐,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如果我死了就好了!然而,跟往常一样,我只是有点不舒服,这点小病可以让我免了上学的苦差事,却没办法让我避开弗朗茨·克罗默,十一点时,他会在集市等着我。母亲的周到体贴并没有给我带来安慰,反倒让我感到负担和痛苦。为了能一个人待着想法子,我装作又睡着了。但我毫无办法。十一点时,我必须赶到集市。十点左右,我悄悄地穿好衣服,宣称自己好多了。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给我两个选择:要么直接回到床上去睡觉,要么就是下午去学校上课。我表示愿意去上学。我已经想出了一个计划。

我不能口袋空空地去见克罗默。我必须得拿到属于我的那个存钱罐。那里面钱不够,这我知道,但多少还是有一点,直觉告诉我,有点总比没有好,至少能暂时安抚一下克罗默。

我穿着袜子,蹑手蹑脚地溜进母亲的房间,从桌子上拿走了存钱罐,做这些时,我感觉很糟糕,但总归没有前一天那么糟糕。我的心脏跳得像是快要窒息了。当我走下楼梯,才发现存钱罐被锁上了,我的心跳得更加猛烈了。罐子很容易砸开,只需要弄掉一层薄薄的铁皮网,打开的裂口弄疼了我,直到那时,我才真正变成了一个小偷。在此之前,我也偷吃过一些糖果或水果,但这次却是实实在在的偷盗,即使这些钱本来就属于我。现在,我感觉自己离克罗默和他的世界又近了一步,事情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加糟糕。我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就让魔鬼带走我吧!没有回头路了。我紧张地数着钱,那个罐子听上去满满当当,到我手里钱却少得可怜。只有六十五分钱。我将罐子藏在楼下的走廊里,攥着钱离开了家,走出门时,我的心情与平时迥然不同。楼上似乎有人在叫我,但我飞快地逃开了。

时间还很充裕。我特意绕了远路,穿行在这个变样了的城市的街巷间,头顶上方飘浮着我从未见过的云朵,路过的房屋都对我紧紧盯视,与我擦肩的行人都对我投来怀疑的目光。途中,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个同学曾在牲畜集市上捡到一枚泰勒币。我也愿意向上帝祈祷,祈求同样的奇迹能够降临在我身上。但我已失去祈祷的权利。我再也没有权利去祈祷了。况且,无论如何,我的存钱罐也无法恢复原样了。

弗朗茨·克罗默老远就看见了我,但他还是慢悠悠地走过来,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一样。他走近时,做了一个手势让我跟上他,然后就继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走进了斯托巷,穿过人行桥,走到城郊的一排新建的房屋前才停下脚步。那里没有人在施工,墙壁光秃秃的,门窗都还没装上。克罗默环顾了四周,就穿过大门走了进去。我紧随其后。他走到一面墙后,招手让我过去,然后朝我伸出手。

“带来了吗?”他冷冷地开口。

我从口袋里抽出攥紧的手,将钱倒进他的掌心。还没等最后一个五分硬币哐当落下,他已经点清了钱。

“才六十五分。”他看着我说。

“是的,”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有这些了。我知道不够,但这就是我全部的钱了。”

“我以为你脑子会更灵光一点,”他几乎是温柔地责备我,“体面人知道怎么做事。数目不对,我可不收。你知道的。来,拿好你的零钱。另外那个家伙,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他可不会讨价还价,他会直接付清全款。”

“我真的没有了!这是我存钱罐里所有的积蓄了。”

“那是你的事,但我也不想让你不好过。你还欠我一马克三十五分,我什么时候能拿到?”

“你肯定会拿到的,克罗默,绝对会。时间我现在还说不准——说不准很快就有了,明天或者后天。你也知道,我不能告诉我爸这件事。”

“那跟我没关系。我也不想害你。我本来午饭前就能拿到钱的,你知道,我是个穷光蛋。你穿着漂亮衣服,午饭也吃得比我好多了。但我也不会说什么。那我就再等一等。后天下午,我会吹口哨给你,你留意着点。听过我的口哨吗?”

他给我吹了段口哨。其实我已经听过不少次了。

“听过,”我说,“我听过。”

他离开了,像是不认识我一样。我们之间只有交易,仅此而已。

即使到了今天,如果我又突然听到克罗默的口哨,我想,我还是会感到害怕。从那一天起,那个哨声就无时无刻不在我耳边响起。无论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游戏,思考什么事情,那个口哨声都会突然出现,干扰我,使我分心,那个口哨声使我成了他的奴隶,这已注定。有时,在秋日绚丽而温和的午后,当我待在心爱的家中小花园里,会突发奇想地玩起某个年少时玩过的游戏:在游戏里,我成了一个更年幼的男孩,仍然善良而自由,无辜而安全。但是,其间克罗默的口哨声总会突然从某处响起,尽管在意料之中,但仍旧会让我惊恐不已,他的口哨声切断了我的遐思,毁掉了幻想中的游戏。然后,我不得不跟着这个虐待者,去某个肮脏下流的地方,为自己的困窘辩解,听任他催促、勒索。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周,对我而言却仿佛过去数年,甚至是永恒。我手里很少会有钱,顶多只有我偷来的莉娜落在厨房桌台上的五分或者十分钱。每一次,克罗默都会咒骂我、羞辱我,指责是我剥夺了他本该有的权利,偷了他的东西,使他变得不幸。我一生中从未遭受过这样的折磨,也从未陷入过如此无助的困境。

我将筹码塞满了存钱罐,把它放回了原位,没有人问起过这件事,但这件事被戳破的可能始终悬在我的头顶。比克罗默的口哨更让我恐惧的是,每次母亲迈着轻柔的脚步向我走来时,我都会担心她是不是要来问我有关存钱罐的事。

因为我总是两手空空地出现,克罗默开始用其他方式折磨我、利用我。我不得不替他办事。他要帮他父亲送货,于是我就得去干这些活。或者,他会想方设法地刁难我,像是单腿跳十分钟,在路人的外套上贴纸条。许许多多个夜里,我在梦中仍旧遭受着这些折磨,这些噩梦常常使我浑身汗透。

有一段时间,我真的生病了。我经常呕吐,白天打战,到了晚上则会盗汗、发烧。母亲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对我呵护有加,但这只能让我感到更加痛苦,因为我不能对她坦诚相对。

一天晚上,我已经躺在床上了,她给我拿来了一块巧克力。那是我幼年时的一个习惯,每当我表现良好,晚上入睡前就能得到一点类似的奖励。这一次,当她站在那里,将那块巧克力拿给我时,我满心酸涩,只能摇摇头。她抚摸着我的头发问我怎么了。我只能大叫:“不!我什么都不想要。”于是,她把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就离开了。第二天早上,她想要问问我前一晚发生的事,我却装作听不懂她的意思。她还带我看过一次医生,他给我做了检查,建议我每天早上进行冷水浴。

那段时间,我就像是精神错乱了。在我们井然有序、和谐安宁的家中,我如同幽灵一样胆怯而痛苦地活着,对旁人的生活毫不关心,满心沉浸在自己的处境之中。父亲常常为此生气地责备我,但我都只会冷漠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