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杀死那个骑电摩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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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2008年11月4日,我的手腕被不锈钢手铐紧紧箍住24个小时之后,变得绵软麻木,已经没有力气脱下潮湿而厚重的棉衣,换上看守所警官递上来的橘红色号服。
两个外劳野蛮地帮我换上号服,随即我被投入了1024号房。铁门关上,我没入一片肮脏的橘红色之中,几十个光秃秃的脑袋下面套着同样颜色的号服,泛出脏兮兮的油光。
号长戴着一个红帽子,坐在号子中间,他叫人把我拉到他面前。
“蹲下!”
身后的犯人把我往湿漉漉的地面上摁,号长抬着胡须杂乱的下巴,问我犯的什么事。
“抢劫。”
“第几次进来?”
“第一次。”
“不管你第几次,也不管你在外面混得有多厉害。在我这里,是虎,给我卧着!是龙,给我盘着!今天我请你吃顿‘冰糖肘子’,记住菜的味道,以后长个记性!”
号长对我进行了入监教育,身边的犯人把我架到了厕所里。他们让我笔直站立,掀开我的衣服,露出肚皮,找准肾脏区域,用肘部进行了一次猛烈击打。
我躺在地上,像一条翻滚的蚯蚓,五分多钟没能缓过劲。结束几天难耐的新犯日子后,我知道了号子里迎接新人的特殊方式——“点菜”。
号长给新人准备两道菜。一是“冰糖肘子”,用肘部击打新犯的肾脏区域;二是“辣椒爆鱼”,用私藏的绳子泡水之后抽打新犯的背部。
“冰糖肘子”适用于普通暴力犯,让他们记住疼痛,记住号子里的规矩。“辣椒爆鱼”是专门为盗窃犯和强奸犯准备的,偷偷摸摸或者欺辱女性的行为,在哪里都会受讨厌,牢狱里也不例外。
杀人犯一般是不会被点菜的,但1024号子破了例,不仅给杀人犯点了菜,还给他点了两道菜。
这个倒霉的杀人犯就是殷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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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殷杰从水磨石的路面一路走来,发出丁零哐啷的响声,犯人们一听就知道新来的是杀人犯,因为只有杀人犯才会戴上镣铐。
号房的门口有顺犯子探风,每个号房进人出人的情况会随时汇报给红犯子,一旦迎来新丁,号子里会像过节一样热闹。
但是杀人犯不受任何一个号子欢迎,因为他们有命案在身,心如死灰,无所畏惧,不仅会更多地消耗号子里的公共资源,还会增加人身安全方面的风险(有些杀人犯在死刑交付执行之前,会通过制造新的伤害案件来拖延自己的行刑日期)。
殷杰面对着1024号房门口站立的时候,号子里的犯人有些郁闷,顺犯子朝红犯子垂头丧气地汇报:“等了几天,来的是个霉货!”
殷杰的长相太不符合一个杀人犯的样子,他文质彬彬,有一张娃娃脸。他大概是1024号子有史以来最没有杀气的杀人犯。
新人进号子,第一件事就是如实交代自己的案情。有些犯人会耍滑头,冒充是混黑社会的。但号长可以轻易从管教那里得到真实的信息,一旦发现不符,这种犯人会被暴虐一番。
殷杰不是会耍小聪明的人,那天他蹲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叙述了自己的犯罪经过。
殷杰原本是南京六合人。2008年元月,一场罕见的大雪压垮了他的肉兔养殖棚,2000多只均重5斤以上的肉兔被暴雪掩埋,三年心血毁于一旦。正当他在外面忙着筹钱修建新棚时,妻子因为煤气中毒,死于一个平静的春夜。让他难堪的是,人们从他家简陋的平房屋子里抬出两具尸体,除了妻子,还有一个赤裸的陌生男子。
妻子的丧事在乡民指指点点的说笑声中完结,殷杰心力交瘁,夜不能眠,一个人在乡间的路上抽闷烟。村里一个上夜班的女人骑着电动车朝他驶来,车灯刺得他心里烦躁,他拧紧眉头拦下女孩,质问她为何故意挑事。
女人开口就与他对骂:“哪个晓得你半夜不睡觉,杵这个地方啊?我还以为撞见鬼了呢!二胡卵子(南京话,形容傻头傻脑、无用的男人)!”
殷杰从电动车上拦腰抱起女人,把她扔进甜菜地里。他竭尽气力掐紧女孩的脖子,把她的头呛在灌溉用的细沟渠里……
女人死去后,他骑着电动车把尸体带回家中。第二天,他悄悄把电动车骑到二手市场,卖了500块钱。
警察顺着这辆电动车的线索很快找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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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杰侮辱尸体的行为远比他故意杀人的罪名更让人难以接受,所以号子里破了例,先给他点了道“冰糖肘子”,然后又把他拉到铺板中间来了顿标准的“辣椒爆鱼”。
殷杰的这些遭遇,我并没有亲眼看见,因为他比我先入号,但他让号子里破例的事迹,人尽皆知。
我进号子的时候,他的案子已经快一审开庭,那时候他在号子里待了半年多时间。号子里的人知道他阳寿不长,睡觉不愿挨着他,怕惹了晦气。我成为顺犯子后,见他身边宽敞,就躺到他的边上。
殷杰并不是一个性情残暴的人,相反,他很随和。
死刑犯没有劳动任务,但他常常拖着脚镣帮我搓二极管。死刑犯每天吃病号餐,两个鸡蛋,一片大肉。他没胃口的时候,我总能从中获益。
殷杰的话不多,但他并不拒绝交流,相处熟了,我问他为什么杀那个女人。
“不知道,当时就是觉得女人没一个是好东西。”他平静地告诉我。
好奇心有时候让我很没分寸,我又问他为什么把木头棍子塞入女人的下身。
他沉默不语,盘腿坐上铺板,用链条在铺板上刻出一道又一道的划痕。
2008年12月4日,殷杰一审开庭,被判处死刑。
回到号子的时候,他的脚镣被管教安上了连环锁,但凡有一点生存希望的杀人犯,都不会像他那样,手铐脚镣配套齐全。
一审开庭之前,他曾经写信让父母卖掉家中的宅基地,去托律师找关系,救他一命。求生的欲望让他变得毫无理智,因为这种信件根本就不会被寄发出去,况且他的农民父母哪里有这样的门路?一审宣判完毕,他戴着手铐,撕毁了所有和家中来往的信件。
号子里的犯人大多没学过法律,但久病成医,法律知识比平常人要精通得多。犯人们知道殷杰逃不过一死,但相处了这么久,也动了恻隐之心,给他出了五花八门的点子,企图拖延死刑交付执行的日期。
一审判决书下来后有十天的上诉期,犯人们叫殷杰在第十天递交上诉申请,这样可以尽量拖延时间。
殷杰的上诉很快被法院驳回,这个结果是预料之中的,但是真正交付执行的准确日期,号子里是没有人知道的。
有犯人开殷杰玩笑,说:“你要是个女的,我们这么多人,保证让你怀孕,这样你就可以多活一年了。”
整个号子里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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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9日,殷杰已经持续三天夜不能寐,日食一顿。
死刑犯虽然无法获知行刑的日期,但面对生死问题的时候,冥冥之中的第六感特别灵敏。
这天,殷杰蹲在厕坑上长达半个多小时,他排空了体内的脏物,并拒绝饮食。大部分预感到末期将至的死刑犯都希望自己干干净净上路,并不贪享口欲。因为饮食或者宿便,极易在枪决的最后一刻大小便失禁。
殷杰那天弃之未食的饭菜里有鸡块和鱼肉,这是号子里难得出现的美味,犯人们把它存了下来。
晚上很多人来劝殷杰。
“你吃点吧,上路了不要做饿死鬼!”
“没胃口。吃得太油腻了,到时候容易拉肚子,弄脏了衣服不好。”
说到衣服,一个盗窃犯问他:“你上路穿什么啊?我有套西装,抓进来的时候穿在身上的。刚买的!两千多块呢!”
犯人们骂他,说衣服是他偷来的,穿了上路也不干净。
号长是个毒枭,号子里的人很惧怕他。那天他用命令式的口吻对殷杰说:“西服你穿上!上路体面一些,牛鬼蛇神就不会欺负你!你把饭菜也吃了!走路有底气,不然被拖着出去不好看!我1024号子的人都是站着出去的,不要丢人!”
号长刚说完,犯人们就翻出了那套西装。殷杰戴着镣铐,给他换衣服是一门技术活儿,要有经验的老犯才能完成。大家一起帮忙,花了十几分钟才帮殷杰穿上西装。
号长给殷杰拿来了一双皮鞋和一根尼龙绳。这根绳子平时藏在铺板下面,是一个个号长传下来的,每个不讨喜的新犯都感受过它火辣辣的力量。殷杰第一天在背上消受的“辣椒爆鱼”就是拜它所赐,它是号长权威的象征。
号长叫人把尼龙绳弄成两段,绑在殷杰膝盖下面,然后对他说:“把饭吃了!到时候万一认怂拉脏了裤子,脏东西也流不出来,路上的小鬼们看不见,就不会嘲笑你。欺软怕硬到哪个界面都是一个样,把饭吃了有底气!”
殷杰脚上那双破了洞的布鞋和西服不搭配,犯人们怕他的脚踝走路的时候被磨破,扯烂了一个被套,用布条把镣铐包了起来,再给他穿上皮鞋。
殷杰站起身来,大家看了看,觉得还不够体面——他稀稀疏疏的胡子看起来很不精神。
有个涉黑涉暴的犯人用两根毛线蘸湿水,绷紧后在他脸上来回滚动,帮他拔干净了胡子。
他一边拔一边问殷杰:“你还有没有其他案子啊?要是有,领‘花生米’(吃子弹)的时候检举自己,你至少多活四个月。”
“他老实巴交的,又不是混社会的,哪来那么多案子?你小子估计有余罪漏罪没交代吧?说两个让殷杰立立功,你也积积德!”犯人们自动替殷杰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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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期将至的人,能精确感知到时间是有形的,流动的,淌在血液里一滴一滴往下沉。号子里夜间有人站岗,两个小时一班,外劳通知换班的时间,殷杰总能准确感知出来。
19日那天晚上,殷杰整宿未眠,我断断续续陪他说了一个晚上的话。“知道我为什么用木棍塞到女人那里吗?因为我没有那种能力……”最后一班夜岗交班的时候,他回答了我之前的那个问题。
我在昏沉和困倦之中,感知着这个答案带来的惊愕与可悲。一段沉默后,我搁浅在睡眠的码头,怪梦和狞笑在我曲折的大脑里盘桓,黑色的带血的女人徘徊在我和殷杰的床头,日光灯往下落,我浅浅的梦境里写满了血色的“死”字……
号房门打开的时候,犯人们被惊醒了。那扇老旧而生锈的铁门,开合的噪音巨大而刺耳。犯人们从被窝里直起身子,残余的困倦就像麦芽糖粘住了眼睛,需要费力才能看清楚门口。
管教带着三个武警来到监舍里。
“殷杰!带你走了啊!”
管教上前检查了殷杰的镣铐,两个武警搜查了他的身体,架着他的胳膊走出了号子。铁门重重关上,声音里透着一股衰腐的沉闷力量。
号子里开封整理内务,殷杰的遗物被找出来——三张从报纸上撕下来的女明星照片,半截舒肤佳香皂,两袋方便面调味包,还有一堆霉变的衣物。
上午,号长隔着放风场顶部罩住的铁网,往围墙外面扔殷杰的遗物,犯人们停下步子,抬起头静默地看着。
每送走一个死刑犯,号长都会在当天放风的时候,把他的遗物扔出围墙。罪恶的肉身需要囚困,但每一个灵魂理应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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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放风,犯人们回到号子里。每个人都有些懒惰和瞌睡,在午饭到来之前,我们就会忘记殷杰的名字,他再也不会被谈论……
午饭过后,号房门开了,管教走进来。“殷杰的个人物品都处理了?”他问号长。
“早扔到围墙外面去了。”
管教走出去后,号子里一下子沸腾起来。有经验的老犯人知道殷杰还活着,大家猜疑、讨论、分析……那天每个人都没有按时完成劳动任务。
每个号子都有一个记录员,负责记录犯人们劳动、思想、情绪的各种表现,他每天都可以和管教近距离攀谈。
号长派他去打探情况。他回来后说,殷杰在死刑交付执行的时候,检举自己谋杀了妻子和妻子的情夫,被公安机关带走,关押在市看守所接受审讯。
当天晚上《新闻联播》过后,犯人们停止一切娱乐活动,大家围坐一圈,每个人都像侦探一样猜测案情。
“殷杰修兔棚两个月未归家,说明他早就知道妻子有奸情!”
“那个女的骂他‘二胡卵子’,说明他妻子偷人的事在村子里是半公开化的。”
“那为什么要把木头棍塞那里面去呢?”
……
最后讨论到被杀女子的时候,犯人们产生了疑惑。面对这个疑惑,一个犯人用一句话结束了讨论:“殷杰心理变态,仇恨女人!”
我盘腿坐在聒噪的人堆里,一言未发,脑海里始终回荡着殷杰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因为我没有那种能力……”
殷杰后来在市看守所待了多久?何时被处决?我不得而知。他在2008年犯下的两件杀人案子,一件让他送命,一件给他续命,但他终究活不过29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