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风云:范伟、周冬雨电影《朝云暮雨》原著作者精选监狱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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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校痞往事

1

我的母校凤山中学,创建于1956年,从未造就过任何一位名号响亮的人物。相反,城区中一个又一个臭名昭著的恶痞却往往能够在这所老牌中学内寻找到共同的记忆。

时至今日,仍在监狱服刑的高品哲如果看见我正在书写这所中学的往事,一定会和我共同回忆起2003年设立校园帮派的事情。当时,经历了初一的暑假之后,身高突然超出我一个头的高品哲一改往日的卑怯——尤其是他的父亲为了消磨他学习的惰性,在整个暑假强迫他在工地上干了一个多月的劳力之后,他胳膊上隆起几块令人羡慕的肌肉——在我们一群顽劣的校痞之中越来越具备充当老大的姿态,大家再也不敢小看这个曾经毫不起眼的角色了。

初二第一个学期开始之后,我们同年级的校痞比上个学年更加放怠学业,整日在校园内滋生事端。当时高品哲的身边早就围拢着几个校内小弟,他已经发育出了超越普通成人的体格,所以在一些零星的打斗中常常获胜。

随着高品哲校内的威名渐渐壮大,高叶飞找我商量,他想和高品哲联合起来,试图创办初二年级的学生帮派。

高叶飞是个发育迟缓的矮瘦家伙,但他的内心却暗藏着远超于我的野心和霸道。在10月的某个下午,他逃课去了镇上的游戏机厅。然而那天他并没有经历一个愉快而放纵的下午,他被初三的四个校痞猛揍了一通,因为他始终不甘心将四块游戏币痛快地交给他们——在面对学长敲诈的时候,他表现得过于倔强。

想要完成复仇的高叶飞自觉势孤力薄,因为真正甘愿和他并肩战斗的校痞唯有我一人。那时,我们虽然学了一点拳脚功夫,但身体还没有发育完全,尚没有足够的把握去和高年级的校痞对抗。

高叶飞和高品哲住在同一个村庄,但是他俩并不是从小的玩伴。因为高叶飞的母亲是一个下乡安居在农村的知青,她看不惯高叶飞和周边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交往,因此整个小学年代,高叶飞常常被母亲锁在家中。

在仇欲的煎熬中,高叶飞向我提出了要和高品哲共同创立校园帮派的想法。当时,我们就坐在校园西边厕所的门口,那里有一棵建校时种下的水桦。老树的枝叶在柔和的日光里尽力伸展出深秋未至的迟暮生机,繁密的枝叶留下了一大片将我们包裹住的影子。高叶飞红肿乌青的脸上被树荫留下了一道奇怪的阴翳,呈现出了一副使人倍感沉重的残酷面容,令我无法反驳他任何幼稚的想法。

“我们现在两个人太少,高品哲那边有四个小弟,我们最少再凑两个人。”

他和我商量着优先壮大自己队伍的想法,表示哪怕先弄几个性格懦弱的学生凑数,也能让高品哲更易于与他的联合。

回到教室之后,我看见同桌杨俊正向校外的商贩购买零食,他跪在椅子上将一张纸币尽力伸出窗外,胸口被窗棂的铁锈染出了一长条红色的污迹。

这个爱吃垃圾食品的胖子常常受人欺负。他曾经被隔壁班的两个校痞骗去厕所炸金花,输掉四百多块。他家里在镇上开了一间浴室,店口设立了开水铺子。为了偿还赌债,他每天将父母收集的六十几个硬币全部藏在饭盒里。

当时,学校食堂仍旧提供免费蒸饭的服务。杨俊在每天的午餐时间将铝质的饭盒倒扣在食堂桌子上,一大块嵌满了硬币的金属米饭震惊了周围所有的学生。

我为了应付高叶飞快速拉人头的想法,将杨俊列为首要人选。

“胖子,你想不想混得被人看得起?”

我将他刚到手的一袋虾片夺在了手里。他太胆小了,总是因为自己肥胖的身躯丧气自馁。每次面对欺凌,他白胖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缕缕弯曲的血丝,然后从脖颈处涌上一股苦恼的血液,最后呈现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讨饶模样。

“你也来闹我啊?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少欺负点我就行了。还我。”

“放学后和我去个地方。”

“行,还我。”

我将虾片归还给杨俊,准备放学后带着这个无用的胖子去应付高叶飞那个幼稚的帮派梦想。

放学之后,我拎着杨俊的书包往食堂的杂货房走去,杨俊垂头丧气地跟在我的后面。他几次妄想从我身边溜走,所以我将他的书包扣在手里。

食堂的杂货房在学校西边的围墙拐角,墙外拥挤着生长出一大片繁密的竹林,那里总是盛产着整个小镇最离奇可怖的鬼蛇传说,校园里那些常受女生们八卦的恐怖故事也往往会牵涉着这片阴森的竹林。

“天快黑了,来这鬼地方干吗?”

杨俊慭慭地走在我的后面,他在白天都不敢来这处校内最僻静的地方,此刻绿锈一般的黄昏更加剧了他对这片幽阒之地的懊丧和悚惧。

“你再不闭嘴,我马上把你的书包扔里面去,让你晚上去捡。”

“别,龙虾,我错了。我把嘴缝上。”

我和杨俊抵达杂物房后站在那里胡扯了几句,高叶飞带着一个体格健壮的同学也到达了这处事前相约的地点。

“你带他来干吗?”

高叶飞虽然和我不在同一个班级,但是他同样认识这个全年级有名的懦弱胖子。我把高叶飞拉到一边,在他耳畔小声嘀咕着自己临时想到的托词:

“你和高品哲去谈的时候,带他去胖子家的浴室,那氛围多好,一群人泡着澡才有帮派的样子。”

听我这么一说,高叶飞顿时高兴起来。他走到杨俊的边上,勾住杨俊的肩膀向我俩介绍那个体格健壮的同学:“我和你俩介绍一下啊,这是(4)班的刘挺,练家子。胖子,以后再有人欺负你,找他摆平。以后不要怕啦。”

那天,我们四个人站在杂货房愈加模糊的残影下,共同憧憬着建立校园帮派的辉煌愿景。尤其是杨俊,他显出了异样的亢奋和自信,拍着胸脯向我们保证,只要带着高品哲去了他家的浴室,绝对能够促成帮派的成功建立。他那双细眼之内,似乎向我们暗示着他家那间简陋的乡镇浴室里藏有一些令人愉快的猫腻。

夜色迫近的时候,秋风将竹林里一阵湿润的土腥气掀翻到了围墙里。我们四个人趁着茶垢般的残余日景走出了校园,然后消失在黄昏退落后的秋夜之中。

2

杨俊家的浴室开在小镇的古街上,那是一条狭长的青石板路面,古老的青石被几百年的风雨打磨出了柔润的光泽,我们在周末的下午骑着自行车在街面上飞驰。

高品哲和高叶飞领头,其余五六个校痞紧随其后。街面上所有的懒猫和闲狗如同碰见了共同的天敌一般,惊慌得四处乱窜。在日光下打盹的老人们也被这股旋风般的喧闹惊扰了,纷纷睁开低垂而松弛的眼睑,集体为这股超乎想象的小镇生机感到紧张。它引发的热闹彻底搅碎了小镇平静的下午,在老人和古街共同沉淀的历史中再现出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危险的态势。

在古街尽头的拐角处,杨俊家的开水铺子虚掩着门帘,几个披头散发的农妇端着脸盆从幽暗的店铺里侧身进出。她们的身体上流露着相似的气味,从这种被肥皂和洗发液混合的刺鼻香味中,我们每个人都能大致寻找出各自母亲、姐姐、妹妹……小镇上所有女人共同的体味。

我们争先恐后地挤进了男宾浴室,兴奋地褪去了身体上单薄的秋衣。男宾浴池在这个沉闷的午后已经空无一人,被搅浑的汤水四处消散着氤氲的雾气。我们一群人正准备跳入池内,杨俊示意我们往浴池北面的一处拐角聚拢。那里的墙壁上有一个废弃的水阀,杨俊用力将那个水阀拧了两下,竟然将整个阀门拧掉了。

我们所有人都吃惊地盯着墙壁上空出的一个孔洞,内心异常慌乱,却集体默契地减少了话音的吵闹,挨个把眼睛小心翼翼地凑到了孔洞上。

女浴池的场景震惊了我们。

“这个机关是我偷偷设立的,我爸都不知道。

然而令我们遗憾的是,当天只有小镇里两位老人裸露着干瘪而又佝偻的身体走进了浴池,我们从浴池里一哄而散。

小镇的浴室从来不寄存鞋子,我们在更衣室内找出两位老人的鞋子从柜顶的窗户里扔了出去。

走出浴室之后,高品哲和高叶飞突然将杨俊架到了古街对面的乡镇医院广场上,那里有一个每时每刻都在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垃圾场。”

“胖子,你现在给我们所有人磕头认错,老子就不收拾你了。”

“怎么了?胖子是自己人啊!今天看不成,改天再来呀!”

我看见高品哲突然对杨俊翻脸,走到高叶飞的跟前试图让他帮杨俊求情,可高叶飞似乎早就和高品哲达成了要修理杨俊的共同想法。

“你们家里有谁中午来女浴室洗过澡的,现在可以喂这小子两拳了。”

高叶飞不顾我的求情,他的这句话引发了群体性的愤怒,所有人都恍然大悟起来。我们随即将杨俊围殴了一顿,然后高举着他,将他丢入垃圾堆里。最后我们跨上自行车一起消失在如同病毒一般四处扩散的黄昏中。

在这场集体围殴杨俊的过程中,高叶飞和高品哲确立了真正的盟友关系,他们的校内帮派就这样在一场荒唐的偷窥女浴室的事件后形成了。

3

高叶飞和高品哲为新成立的校内帮派取名为“鹏池帮”,这个名字来源于小镇一座山坡的古名。这座位于石臼湖南岸的山坡现在改名叫“蛇山”。古时候,在山脚下有一个水码头,小镇上的青壮年在那里结成帮派后垄断码头的苦力生意,他们的小臂上皆刺有一只展翅的大鹏。帮派后期甚至发展到可以垄断部分长江里的捞沙生意,因此当年这座山就有了“鹏池”的名号。

我们的校园帮派在向小镇辉煌的帮派历史致敬,我们希望这个刚刚成立的帮派能够像古时候的鹏池苦力们一样团结,打响足以铭刻在校史上的名号。

为了帮助高叶飞完成对初三校痞的复仇,鹏池帮七名成员在第二天中午全部聚集在食堂的杂货房门口,密谋着在午休时间冲进初三校痞们的教室,展开一场足够向整个校园展示我们强大和残酷的战斗。

当时,高叶飞在我们的身边来回踱步,他看上去似乎在感受着校园午休间隙里的静谧,其实他躁动和紧张的情绪已经急于去撕碎这股静谧了。他双臂交叉,故意做出一种即将进入新的残酷的境遇里的自信,极力掩饰着为这场即将降临的校内斗殴而慌乱激动的情绪。

我们终于在高叶飞的号召之下离开了食堂的杂物房,集体朝着初三的教室行进。在他的指挥下,我们先后进入不同的班级,将当时敲诈高叶飞游戏机牌的校痞们一一揪了出来。

我们集体围殴他们,他们有的被我们的拳头打出了鼻血,有的被我们薅掉了一大把头发……

我们朝着这些毫不认识的陌生人猛烈施展拳脚,每一拳每一脚都附和着我们难听的方言脏话。我们将他们一遍遍打倒,将周围的桌椅全部掀翻,然后拨开围观的人群,气势汹汹地朝着下一个目标进发。

肥胖的校务主任赶来的时候,体育教师和整个初三年级的班主任也抵达了现场。可我们发起的战斗已经获得了全胜,他们只能站在战斗后遗留的混乱现场商议着对我们下一步的校内处分。

校务处对我们下达的任何处分,对于我们这群无心学业的校痞来说,仅仅只是一个滑稽的玩笑。

战斗取得胜利之后的整整一个下午,我们鹏池帮的七个成员都没再回去上课。我们去了镇上的游戏机厅,一直在那儿玩到天黑。那天,放学后到游戏厅的小镇学生皆被我们敲诈了游戏机牌,只有那些格外相熟的同学例外。

第二天一早,校长亲自去初二的教室里点名,将七名鹏池帮的成员喊到了校务处的走廊里,罚站反省。

学校的体育老师拖着一根长棍正在一棵水桦树下练习武术,我们所有人都盯着他,发出一阵阵轻蔑的笑声。

校长早就将教导我们这群顽劣学生的任务交给了体育老师,他显然是在我们面前摆出一副能打的姿态,企图镇住我们。对待被九年义务教育保护的顽劣学生,似乎没有比暴力更为有效的教导方式了。

年轻的体育教师拖着长棍朝我们走来,他满脸汗水,故作严肃的面孔仍旧可以清晰地辨别出青年人特有的争斗欲望。他经过我们的身边,眯着眼睛扫视了一番我们散漫的站姿。片刻之后,他从办公室里拿来一根细长的竹条,这是凤山中学所有教师特有的教具,从西边的竹林里就地取材,并且那片诡异的竹林总是源源不断地提供给教师们这种异常坚韧的竹条。

“全部把手伸出来。”他用故作平静的语调命令我们。

我们每个人都感受过竹条抽打手心的火辣之感,但是我们毫无畏惧,每个人都将手心伸得笔直,脸上仍旧流露着轻蔑的微笑。

体育老师第一个抽打高品哲,他举起竹条使劲击中了高品哲的手心,高品哲纹丝未动。体育老师愤怒起来,他涨红了脸继续抽打高品哲的时候,他的竹条被高品哲拽在手心里。我们所有人将他围拢起来,然后故意将他推倒在走廊里,一起哄笑着逃散了。

跑出校园之后,一场我们预料之外的危险在游戏厅发生了。被我们痛殴的初三年级的校痞们请来了校外的痞子来教训我们,他们骑着摩托车抵达了游戏厅后门的池塘处。高叶飞去那里小便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群来势汹汹的家伙。

当时,已经没有任何逃离的时间了,高叶飞一把将我拉到游戏厅的后门处,我们躲在老板家的楼梯通道里。高品哲和其余的人正沉浸在街机的游戏关卡内,他们没有感受到即刻降临的危险,我和高叶飞也无法通知他们逃离了。

领头的痞子叫袁龙,身材瘦长,脸上到处是细碎的伤疤。他是镇上有名的恶棍,曾经也是凤山中学的辍学生。关于他的凶恶事迹总是在全镇所有的校痞间被夸大流传,比如他在赌桌上曾经砍掉过某人的整条胳膊,抢劫过镇上某个水产大户一提箱的现金,家中藏有四枚手雷和一粮仓的刀枪武器……总之,那个时候,“袁龙”是一个令所有校痞都倍感恐惧的名字。

我和高叶飞因为这个名字抛弃了备受我们看重的“江湖义气”,我们躲在楼道里一点儿也不敢吭声,不敢冒险偷看游戏厅内到底发生着什么,像两根僵直的木头一样紧贴着楼道里生机凋敝的墙纸,陪同那个过分漫长的下午一同沉入了黄昏的暗调。

那天之后,我和高叶飞得知高品哲和其他人被袁龙带去了他家承包的蟹塘。袁龙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凶暴残忍,他仅仅只是敲了高品哲几下脑门儿,然后将所有人带走给他充当了一下午免费的劳力。

但是,成立了不足两天的鹏池帮却伴随着这件事彻底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