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响山-Ⅳ
一望无际的三江平原，万顷良田等待着人类去征服开垦。
一座黑色的山丘旁，一个名叫大黑农社的地方，一颗千年红杉树下三个年轻的人影在开着小差。
“听说了吗？”
“明年很有可能恢复高考。”
严秉德双眼眺着远方的平原，难以平复胸中激动的热浪，寒窗苦读多年的他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高考可以把他从这片白山黑水的土地上带向远方，去到梦中的最高学府深造。
“我们俩肚子里的墨水加在一起都没你多。”
“秉德，你加油。”
赵宏发嘴里叼着毛毛草，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
浮云朵朵飘向远方，而他的心思也早就跟着白云一起飘走。
“我相信秉德的能力，绝对没问题。”
“倒是你赵宏发，究竟有没有想好？”
“干脆跟我一起去当兵。”
郭怀民安安静静地看着两个好兄弟，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
昨日他收到养父的来信，他的名字已经出现在老家的征兵名单中，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传来入伍的好消息。
“当兵？”
“我是那块料吗？”
赵宏发胸无大志，本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他觉得日子就是要得过且过。
“俺家老爷子让我回去接班，安安心心地当个工人。”
严秉德和郭怀民同时望向赵宏发，觉得他根本不可能当好工人。
当工人虽然能让他安安稳稳地过活，但是他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鬼点子终究会让他这种人不会安于现状选择不一样的人生。
“有人落水。”
“救命啊！”
远处的河流传来焦急的呼救声，三个年轻人看见河中隐约有个女孩在拼命挣扎。
紧要关头三人朝着落水处飞奔而去，最先赶到的还是体力最强的郭怀民。
“大哥，快救救她。”
来自临近农社的几个陌生女孩到大黑农社办事，见清澈见底的河水便忍不住下河嬉戏玩耍。
得意忘形之时最漂亮的女孩不小心踩在鹅卵石上滑倒，只见她的身影随着浪花很快就漂向河中央。
“她不会水。”
郭怀民一秒钟也没犹豫，用力扎进河水中朝着女孩游去。
随后赶到的两个人全都是旱鸭子，只能在岸上干着急。
“怀民，你加小心！”
赵宏发高声提醒着见义勇为的好兄弟，救人不成反倒是搭上性命的例子实在是不胜枚举。
水性极佳的郭怀民好像江里的三道鳞一样，眨眼之间就游到女孩身边。
“不能慌，别乱动。”
女孩的双手双脚毫无规律地拍打着河水，但奇怪的是她没发出一点声音。
她只觉后脖颈被一双有力的大手钳住，瞬间四肢开始不听使唤。
被救上岸时女孩已经呛得七荤八素，肚子里全是冰冷的河水。
“秦玥，你可别吓我？”
“你倒是说句话啊。”
同行的女孩慌得没了注意，把同伴是聋哑人的事情忘在九霄云外。
坐在旁边嘴里喘着粗气的郭怀民听见“秦玥”两个字瞬间懵住，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孩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秦玥？”
“我是哥哥。”
“我是郭怀民！”
一次意外落水让本以为阴阳两隔的孤儿院兄妹再次相遇，许多人都为他们高兴。
天底下多远的距离也阻挡不住本该相遇的人。
事后才知秦玥所在的农社距离大黑农社不足二十里，两年的知青岁月不知让两个人错过多少次重逢的机会。
“我提议。”
“为庆祝怀民兄找到失散多年的妹妹，咱们干一杯！”
那一晚，为了这次难得的聚会，所有人不惜耗掉一年的口粮换来浓烈的白酒。
那一晚，志同道合的人齐聚一处，为久别重逢干杯，为青春之歌干杯，为远大的理想干杯。
那一晚，每个人都沉浸在喜悦的海洋中不能自拔，唯独严秉德保持清醒。
他整晚都在静静地看着名字叫秦玥的聋哑女孩，感慨上帝虽然夺去她的声音，却给了她一张无与伦比的容颜。
青春的时光总是短暂而美好，云起云落间这批年轻人很快走到人生的岔路口。
“哥，恭喜你。”
“听说你就要去当兵了。”
山丘北侧一片桦树林中，郭怀民和秦玥盘膝对坐。
女孩拿着小树棍在松软的土地上写出心中对兄长的祝福，脸上迷人的微笑却透着些许酸楚。
“小玥，你会怪哥哥吗？”
回想自己当年被领养时也是这般分别的场景，郭怀民不自觉地责怪起自己。
“我不怪你。”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女孩噗嗤地笑起来，脸上的酒窝甚是可爱。
她用手指着天空上的飞雁，目送着它们成群结队地飞向天边。
“总有一天，我也会化身飞鸟，展翅翱翔。”
女孩瘦小的身躯里蕴藏着巨大的潜能，她发誓要通过即将恢复的考试飞上九重云霄。
“小玥，朝着你的梦想飞吧。”
“哥，支持你。”
“咱们一起努力。”
男孩轻轻地捧起女孩纤细洁白的手掌，彼此的心跳都在猛增。
荷尔蒙刺激着男女之间最原始的生理反应，孤儿院兄妹这层伦理的保护纸早就抵挡不住冲动的干柴烈火。
“我本来应该是年底才入伍。”
“听父亲说边境可能有战事要发生。”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你愿意和我一起组建家庭吗？”
男孩的真心情深意切，女孩眼神也逐渐迷离。
两个人渐渐靠近，最后只能在彼此的瞳孔中看见自己。
“我是个残疾人。”
女孩在最紧要的时刻选择退缩，自己的生理缺陷始终将爱情蒙上一层阴影。
“不管别人如何嫌弃你。”
“我只要你这辈子做我郭怀民的妻子。”
一滴泪花从女孩的眸子里飘落，她激动地点着头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
年轻的荷尔蒙好似火山喷发一般，瞬间将年轻的男女包裹在炽热的熔岩里。
不知不觉白昼换黑夜，天穹之上冒出繁星点点，两个人相拥在草甸内数着一闪一闪的星星。
“这是给我的？”
精美又泛黄的日记本魔法般地凭空出现，这是女孩在孤儿院烈火中拼了性命也要保住的东西。
“这是兄长留下来的？”
郭怀民追忆往事，那个手拎黑色皮箱消失在天边的少年仿佛从来就不是真的。
翻着泛黄的日记本，娟秀的字体却又向他证明那个和蔼可亲的兄长真实存在过。
“算起来他已经走了十几年。”
“真想他啊。”
女孩的双眼再次饱含热泪，兄长的样子她早已淡忘，但心中那份感恩之情却越来越浓烈。
“它在，兄长便一直在。”
“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如果你真的上了战场，不要怕。”
“我和兄长一样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那一夜很长很长，直到天色擦亮两个年轻的灵魂才舍得分开。
紧急的征兵调令提前下达到农社，来不及与心上人道别的郭怀民只好孤单地登上南下的列车随着大部队奔赴前线。
“你还不知道？”
“怀民三天前就南下出发了。”
严秉德看着前来为心上人送行的女孩，不知为何心底泛着阵阵悸动。
女孩失落地转身离开，怀中还抱着她亲自为心上人蒸的白面馒头。
一股莫名强大的邪念在严秉德心中酝酿，而理智不得不跳出来扑灭邪恶的火苗。
“等等。”
“怀民告知了我他下一站的落脚处。”
“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写信告诉他。”
“我可以帮着替你转交。”
看着严秉德连比划带喊的滑稽模样女孩欣慰地笑了笑，朝着他正式地深鞠一躬。
严秉德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孩远去，心中不免泛出嫉妒的酸楚。
当年大哥严秉志从火海中把女孩带回家时，他还是个躲在角落里害羞的小男孩。
只是匆匆一瞥，男孩便彻底喜欢上这个又聋又哑的女孩。
那时候这个美丽的女孩眼里毫无光芒，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大哥的自缢让父亲陷入深深地自责，他把承载在大哥身上的所有寄托全部压在次子的肩上。
从那天起严秉德觉得每时每刻都无法呼吸，做任何事都谨慎地步步为营。
聋哑女孩被陌生的伯伯领走，他以为与她此生难再相见。
“秦玥。”
“你只想起郭怀民。”
“却早已把我遗忘。”
郭怀民当兵南下之后的某个深夜，女孩从梦中惊醒。
这段日子她渐渐发现身体有些无法认知的微妙变化，月事也迟迟未来。
女孩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后果，未婚先孕足以毁掉她未来所有美好的前程。
惊吓、担忧、害怕等负面情绪每天不断地折磨着她，让她痛苦不堪。
思来想去她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心上人，她迫切地想知道他的想法。
那天傍晚，女孩强装镇定地来到大黑农社找到严秉德送信。
心思缜密的严秉德光从她的表情就意识到些许不寻常。
“放心，我一定转交给怀民。”
赵宏发那晚不知道搭错哪根筋，拿着信封要挟严秉德实话实说。
“是不是背着哥们处对象啦？”
“你小子真不地道。”
“这封信是秦玥给怀民的。”
“去你的，鬼才相信。”
两个人你争我夺不小心打翻了脸盆，干干净净地信封被洗脸水浸湿。
严秉德不得不拿出信纸晾干时却无意间瞥见信中内容。
那一刻，心底深埋的邪恶念头最终还是战胜理智。
严秉德紧握着拳头狠狠地砸向地面，瞬间鲜血淋漓。
十天后严秉德背上行囊准备回乡备考，临别时他悄悄来到隔壁公社约女孩见面。
“怀民有回信了吗？”
女孩激动得浑身颤抖，再过些日子她就再也藏不住禁忌的秘密。
两人之间纯真又美好的爱情会成为别人口中的龌龊事，每一天被所有人用最恶毒的言语亵渎。
“跟我来。”
严秉德把女孩带到那片人迹罕至的白桦林。
他曾远远地偷窥着两个人在桦树下幸福而甜蜜的时光。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我是严秉志的弟弟啊。”
女孩惊讶地睁大双眼，那段浑浑噩噩的时光早就被她深埋在记忆的过往。
“小玥。”
“请跟我一起回家。”
“我不会嫌弃你怀了他的孩子。”
“从今天起我会爱你，呵护你，一生一世。”
女孩震惊地后退，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竟然偷看信中所写。
那一刻女孩只想逃离，她发现严秉德好像变成一头野兽在后面不断追赶自己。
皎洁的月光下，这只凶猛的野兽瞬间把她扑倒在地。
女孩感觉一座大山压在身上，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呼吸。
眼前渐渐漆黑一片，只闻野兽在山间低鸣。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现实，山林间只剩女孩衣衫不整地躺在草甸中。
脸颊上的泪痕泛着血红色，呆滞的目光再一次灌满她绝美的眼眸。
此时此刻她别无所想，唯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