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孙长宁紧紧地靠着车窗坐着。整天整夜不能入睡。
他看着远处村落里的灯火,两三点两三点地在浓浓的黑夜里闪现,又缓缓地向后游移而去。他看着大地渐渐地从黑夜中醒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森林、田野、山峦、河流、湖泊……显现着越来越绚丽的色彩和磅礴的生命力。这就是祖国,是梁老师力求在音乐中表现的亲爱的祖国啊……
他把手伸进口袋,紧紧地捏着那张去北京的火车票,不愿意撒手。仿佛那张车票就是他将要投身进去的,为它贡献出全部热情的生活的一个部分。
幻想像浪潮似的,还没有等这个浪头退下去,另一个浪头又涌了上来。在这交迭的幻景之上,是梁老师那双期待的眼睛。
怀着一颗天真而没有一点思虑的心,他来到了北京。除了因为渴望而引起的急切以外,想到的只是不容置疑的成功。
在音乐学院,他看见一间门上写有“招生委员会”字样的房间。他推门进去,一位年轻的、有着明媚的微笑的女同志问他:“你有什么事?”
他兴冲冲地答道:“我来报考音乐学院!”他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那傻里傻气的微笑在自己的脸上绽开。
她却毫不介意地回答:“你来晚了,报名的时间早已过去了。”
啊!真的?!这句无情的话,来得那么突然,以致那傻里傻气的微笑还来不及退下,就凝固在脸上,使他那生动的脸变得那么难看。像每一个第一次和社会生活发生接触的人一样,因为突然遇到了那没有经验的心所意想不到的主观和客观的距离,他感到茫然失措。一种千里而来却失之交臂的遗憾之感几乎使他落泪。
他急迫地说:“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来的!”
“可是初试都已经考完了。今天也已经是复试的最后一天了。”
“那么,就让我参加复试吧!”他又鼓起一线希望,毕竟还没有彻底地结束。
“那怎么行呢?参加复试的考生是从初试中选拔出来的,你没有参加过初试,怎么能参加复试呢?”
这么说,已经没有一点可以争取的余地了。他失神地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也想不出一点挽回这种局面的办法。有谁能帮助自己呢?又有谁能了解自己的心情呢?这个人口那么多、地方那么大的城市,显得多么陌生啊!
看着他那失神的样子,那位女同志十分抱歉地加上了一句:“真是对不起,这是规定!”仿佛是受了他的感染,那明媚的微笑,从她那年轻的脸上退去了。
校园里,到处都是舒展的笑脸,为了迎接这个像节日似的、使人兴奋的日子,年轻的人们着意地把自己修饰过了。他们怎能不高兴呢?十二年来,多少年轻人的远大的抱负、美丽的幻想、热切的愿望,全被“四人帮”禁锢在枷锁之中。他们盼哪,盼哪,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华主席一举粉碎了“四人帮”!解放了!解放了!他们的智慧、才能也像花朵似的开放了,五彩缤纷、交相辉映。
孙长宁漫游在这芳菲的百花园中,舍不得离去。
从许许多多的房间里,传来了钢琴、提琴、黑管、扬琴、琵琶……各种乐器的音响,在这各种乐器的轰响里,孙长宁那敏感的耳朵,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从一间屋子里飘出来的长笛的柔声。仿佛听到了朋友的召唤,他向着那间屋子走去,没有人阻拦他。他不由得推开了房门,房门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有人责怪地“嘘”着这不合时宜的声音。他显眼地站在那间在冬天的寒冷中,温度显得过高的房间里,穿着老山羊皮袄,高筒的大头皮靴子,戴着长毛的大皮帽子,而这皮袄、靴子、帽子又都好像在捉弄他的不幸似的,崭新发亮。
房间一头的桌子后面,坐着几个主考和监考的教师。主考教授傅涛向擅自闯进考场的孙长宁严厉地瞪视着。
除了正在演奏的那位女青年,挨着墙边,还坐着六个考生。
她演奏的是孙长宁相当熟悉的《布劳地克幻想曲》。演奏得不错,有着特别而独到的地方。在这熟悉的旋律里,孙长宁渐渐地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忘记了周围的一切,陷入了沉思。当她演奏完毕,鞠了一躬,返回墙边的椅子上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听见教授严厉的问话:“你有什么事?”他茫然不解地望着房间里的人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全都生气地转向他。
“喂,孩子,请你出去,这是考场!”
孙长宁舔着由于几天来的疲劳、没有睡眠、不正常的饮食而变得干裂的嘴唇,十分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也是来参加考试的!”
桌子后面的教师们骚动起来。他听得见他们的低声交谈。
“谁让他闯进来的呀?”
“怎么搞的?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能随便闯进考场来呢?”
“真是乱弹琴!”
教授耐着性子对他解释着:“报名的时间早已过了,现在连复试都要结束了!”
人们的淡漠使孙长宁那敏感的自尊心感到了极大的难堪。“如果只是为了考大学,我是应该回去了……”他喃喃着,脸红了,也就更不能说清自己的思绪。是的,他真想退出这个使他的脊背冒汗的房间。
“是呀,今年不行了,明年再说吧!打倒了‘四人帮’,再也不会有人压制有才能的孩子上学深造了。以后每年我们都会进行正常的招考啦!现在还是出去吧,不然就要影响我们的考试了!”
为什么还要赖在这里呢?走就是了,很简单,只要转过身去,扬起脑袋,拉开房门。可难道这次千里迢迢赶来考试,仅仅是自己的一种个人爱好吗?不,不是!他想起梁老师在弥留的时刻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不,不能走!这是梁老师留下来的任务,只能完成,不能退却。孙长宁明白自己的责任:必须把梁老师没有说完的话,没有做完的事,一生一世地、永不松懈地继续下去。不,他没有权利逃走。他叉开两腿,比以前更牢地钉在那里。
他那低垂着的、羞涩的眼睛抬起来了。那是一双像秋日的晴空一样明澄的眼睛,坚决而迅速地说起来:“就是因为打倒了‘四人帮’,我才从两千里地以外赶来的。不然,我还不来呢!老师们!还是请你们听一听吧,哪怕是只听一个曲子,也算我没有白跑两千里地!”说着,热泪忽然充满了他的眼眶。
傅涛教授不由得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固执而古怪的孩子。孩子手里那个装长笛的盒子不知为什么引起了教授的注意。盒盖左上角的护皮脱落了……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盒子似的,或许这个孩子有点来历?是不是应该让他试一试?
也不知是因为他显得那么疲惫,还是因为他所表现出来的严肃的、非达到目的不可的坚强意志,他的话引起了那七位考生的由衷的同情。
他们一齐为他力争。
“老师,让他演奏一个吧!”
“请允许吧!”
孙长宁那紧绷绷的心弦松弛了。他感动地想:不,这个城市并不陌生!
这七个考生,他们难道不知道在七名复试的考生中,只录取三名吗?知道!他们难道不知道再增加一个人,就会变成八名里头录取三名吗?知道,当然知道!就是这七个人,已经是难分高低上下,让教师们一个也舍不得丢下啊!一股热乎乎的激流,冲击着每一个教师的心!教师们不由得同意了这个顽强的孩子。还只能称他孩子,他大概只有十四岁吧?
孙长宁脱下了那件几个昼夜也未曾离身的大皮袄,摘下了大皮帽子。一缕柔软的、卷曲的额发立刻垂落到向两鬓平平地展开着的眉毛上,带着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局促,向教师们询问地张望着,仿佛在问:“我可以开始了吗?”教授点了点头。心里想:倒像一个行家似的!他又用舌头再次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开始羞怯地、仿佛怕惊吓了谁似的犹犹豫豫地吹着。教师中有人开始在坐椅上扭动起来,好像他们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根本就是一场胡闹。
可是,不一会儿,孙长宁自己就被乐曲中表现出来的东西感动了。他不再记得这是考场。仿佛他重又对着那无涯无际的森林在吹;对着山脚下那像童话中的木头小屋在吹,小屋顶上积着厚厚的雪,从凝结着冰花的小窗里透出了温暖的灯光。那儿,是他亲爱的故乡……
当明亮、质朴、优美得像散文诗似的旋律流泻出来的时候,教授被深深地感动了。尽管他一生不知道听过多少优美的作品和名家的演奏,但这个少年人的演奏仍然使他着迷。
他感到神奇,他几乎不再看见面前这个少年人的形体。仿佛这个少年已经随着什么东西升华,向着高空飞旋而去。这儿,从不轻易在人们面前打开的心扉敞开了。从敞开的心扉里,他看见了一个优美而高尚的灵魂。不,或许还不止于此,他还看见了那个没有在这个考场上出现的人,是他,培育了这样的一个灵魂。那人和这少年一同在倾诉着对光明的渴望、对真理的追求、对生活的热爱……是的,世界上有不相通的语言,而音乐却总是相通的。
不知为什么,他对这少年人渐渐地产生了一种歉疚。因为他差一点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轻慢地放过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孩子,一个或许将会闻名于世界的音乐家。唉,人们是多么容易从主观出发啊!
很显然,这个少年人不是从城市里来的。可是,他又是从哪里受到了这样严格而正规的训练呢?他的表现手法严谨而细腻。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引起了教授的联想。他又想起了那个好像在哪见过似的装长笛的盒子。仿佛有一个飘飘渺渺、若有若无的声音在无边的旷野里呼唤着他。啊,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少年人的身上却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个人早已不在人世啦,可为什么忠诚的心却仍在固执地寻找着他的踪迹?像闪电一般迅速的思绪又把自己带到了哪里?这是考场啊!教授摇着脑袋,责怪着自己。
孙长宁轻轻地收住了音响。
傅涛教授却早已忘记了自己应尽的一个主考教师的责任。仿佛在参加一个精彩的音乐会似的,神情恍惚地说:“再演奏一个吧!”
孙长宁更自如地一个乐曲又一个乐曲地演奏下去。此时此刻,除了那片在春风里快乐地摇曳着嫩绿的枝条的、朴实无华的白桦林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里好像已经不是考场。每个在场的人,不论是教师或考生,人人都回忆起了一些什么——一生里最美好的什么。
袅袅的余音在空气里萦绕着。远了,更远了,听不见了。
没有一个人愿意扰乱这些旋律在大家心里形成的感觉——干净的、纯洁的、向上的感觉。
还是孙长宁自己惶惑而不安地开始踏动着双脚,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这么敛声敛息而又毫无表示。难道他没有很好地表现梁老师的作品里的精神?难道使他那么倾心热爱的作品竟不能打动这些人的心?他感到了深深的痛苦,他竟不能完成那许多年来激动着他的心弦的梦想——使梁老师在他那常青的、永生的作品里再生?
但那七个考生突然热烈地喊起来:
“老师,这才是真正的第一名!”
“没错,他第一,第一!”
“第一名是他的!他应该被录取!”
教师们看着那七双眼睛,这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七双眼睛,突然变得那么相像,仿佛是七个孪生的兄弟姐妹:天真、诚挚、无私而年轻。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哪!
孙长宁觉得好像一下子被人从深谷推上了山巅。他蒙了。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只是呆头呆脑地听着大家发出的各种评论,好一会儿工夫他才反应过来。生怕人们会在欢腾里忘记,激动而大声地说:“不,这不是我。这是那作品,只是那作品……”
教授立刻理解了这颗高尚的心:“对,告诉我,这是谁写的?我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
“我的老师!”
“他现在在哪儿?”
“他……他在森林里!”
“在森林里?!”那飘飘渺渺、若有若无的呼唤一下子变成了鲜明而生动的形象,站在教授的眼前。难道真的是他?难道这个少年是他的学生?竟然会有这样巧合的事么?心脏痛苦地缩紧了。悲愤和忧伤重又塞满了胸膛。
他紧张地盯视着孙长宁嘴角旁边的每一条肌肉的细微的牵动。生怕自己的听觉有所误差而漏过一个字眼,或是一声轻微的叹息。又生怕这个少年会像变魔术似的从他的眼前突然消失。
孙长宁重又拿起长笛,简单地说明着:“这是我为老师写的!”
那支曲子粗糙而幼稚,变调部分也显得突奇。可是它饱含着愤怒的控诉和深情的怀念,仿佛要胀裂那支长笛,让人回肠荡气。两行又苦又涩的热泪,顺着孙长宁那黝黑的、圆浑的、孩子气的脸庞静静地滴落下来。使坐在一旁听他演奏的人们不禁黯然神伤,凄然泪下。
然后,他慢慢地把长笛放在教授面前的桌子上,又从背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沓乐谱。说道:“这是老师留下的!”
在乐谱的封面上,教授看到了工整而熟悉的笔迹,端正地写着:“梁启明!”
啊!果然是他!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充满了心头。好像再一次地和他相会,又再一次地和他分别。教授惨痛地想到那位最知己的朋友,同时代人里最有才华的一个,如今已是人亡物在,永不能相见的了。他抚摸着长笛和乐谱。这就是那个才华横溢、勤于事业、忠于理想的人留在世上的全部东西了。是全部吗?啊,远远不是,他抬起一双泪眼,宽慰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个少年,拉过他的手,把少年人那热泪纵横的脸贴近自己的心田。不,生命并没有在那片白桦树下结束,往事也没有成为陈迹,这就是他,这就是他的生命的继续……
夜晚,当孙长宁躺进教授家那松软的、散发着肥皂的清新气味的被窝里的时候,从浅绿色的窗帘的缝隙里,他看见天空中,灿烂的群星在闪烁。
蒙眬中,他觉得有人俯身向他,问道:“你觉得冷吗?”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种温暖的感觉渗透了他的全身,他好像在这温暖中融化了。“不,我觉得很温暖!”
他又闭上了眼睛,留在他意识里的最后的概念是梁老师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要尽自己的一生,努力地用它服务于人民!”
不论是他,或是和他一样在做着甜梦的那些个考生,他们还都不知道,这时,在深夜的北京的上空,电波传送了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声音:中央鉴于报考音乐学院的考生中有大量突出的优秀人才,支持该院增加招生名额,争取早出人才,多出人才!
等待着他们的,是一个美丽而晴朗的早晨——一个让他们一生也不会忘记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