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树下的男人
我深吸口气,定了定心,慢慢地走过去。我想着走近以后,他自然而然会扭过脸来看我,我就顺势给他个苏妮的招牌式狗血小清新笑容,自我介绍一下,彼此认识,往后的日子,请多关照。
我真的需要特别多的关照。
可惜事情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发展,走近了,离得只差半米路了,那男人也没扭脸看我一眼,仍旧一动不动像座雕塑样盯着尸体看,仿佛想从尸体那两只掉出眼眶的眼球里看出凶手是谁似的。
我没觉得恼怒,因为专注是项好品质,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嗯,恰好我也有这项优秀品质。
我不再理会那人,自顾自走到尸体侧前面,蹲下身仔细看,同时调动起全身的细胞去感知,我几乎能体会到凶手下刀时全身抖得几乎不能自持,第一刀下去的时候,不得不两手握刀柄并闭住眼睛。那一路刀口歪歪斜斜乱七八糟,加上撕拉硬扯,简直不能入目。
我终于知道空气里面这种绝对不协调的怪异感是怎么来的了。
是愤怒与胆怯两种情绪冲撞形成的。
这是个胆小如鼠的人犯下的凶残谋杀案。
我得再看看来去的脚印,以确定绝对就是这么回事,于是猛地站起身——我忘了我屁股上还有伤,起身太猛,股骨大痛,立刻重心不稳要摔去,好在后面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瞬间把我扯住,跟提溜小鸡似的把我提溜到离尸体远点的地方以免我破坏现场。
我摸着痛处转身跟那男人道谢,笑得龇牙咧嘴很是难看。
后来我老是想,如果真有时光旅行这回事情,我无论如何要穿越回去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改写一下,首先不能在如此血腥的命案现场,其次我绝对不要这么狼狈。
那男人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满脸的沧桑和皱纹。
我道着谢把身体站稳,尴尬地笑笑,来不及跟他多说什么,赶紧又走回到水泥路边,沿凶手留下的脚步,把自己置入当时的情境里面,重新把命案过程走了一遍:先把被害人背到树下,将他绑好,开膛破肚弄死,然后仓惶逃跑,逃得非常失措,好像大梦初醒般完全没了主张,路都来不及认,从这个方向来的,却慌不择路往另一个方向跑了,逃跑过程中摔倒两次还遗落凶器。
我循着脚印走到刚才那片杂草丛前面,问正在勘查的一个警察:“凶手的脚印从草丛中出去以后又往哪里去了?”
他抬手给我指,说:“跑回那边水泥路上去了。”
我问:“然后呢?然后又到哪里去了?”
他缓缓摇头,说:“那条水泥路连结乾州市和西边几个乡镇许多村子,来往车辆不少,脚印早被遮盖掉了。”
单从这件案子看,我稍微有点能理解凶手这些矛盾又混乱的情绪和行为,凶手恨树底下那个人,残忍地把他杀死,然后很害怕,慌里慌张逃走。这里面虽然还有问题,但不是特别严重,符合某类人的行为逻辑。
可它不符合一个连环凶手的行为逻辑啊,哪有一个连环凶手在前面杀死过两个人以后,还这么胆小的?
这不科学。
那么,这三桩案子并不是连环凶杀?而是各自独立的?一个月时间里面四桩独立发生的凶杀案,还全都是恶性的,这可能吗?
怎么想都不可能。
我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深重又如此真切的束手无策,三叉神经很痛,整个精神都有点萎靡沮丧。这三桩案子里所有的情况表面上看去都很正常,可搁一块儿想又完全不正常,我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回到树下,那陌生男人还以刚才的姿势两手交抱两腿微分像棵白杨似的笔直挺拔站在那里,不过这次听见我的脚步声以后他转过脸来面向我了,拉开满脸的菊花褶子冲我微微一笑,我就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笑起来,嗬,好英俊的一条沙皮狗。
他向我伸出右手,作了三个字的自我介绍:谭仲夏。
我伸过手去给他握,礼貌而矜持:苏妮。
互道完名字以后,谭仲夏神情平静地看着我,右边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饶有深意的笑容。
他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深得像刀斧劈出来的一样,眼窝深陷,鼻梁高挺,有几分少数民族的相。
这男人,不可否认是好看的,特别是身材,高而壮,简直虎背熊腰,却完全不显笨拙,一身肌肉在黑色高领毛衣里呼之欲出,一看就是千斤力气很能打的那种。
我想,老天在创造他的时候,必定是当件艺术品在弄,精心得很。
唯点睛那笔差了些。
他的两只眼睛虽然大,而且双眼皮,可惜没什么神,定漾漾的,死气沉沉,实在浪费这么好的身材和脸盘子。
世间果然没有十全十美这回事。
因为不认识,好像没别的什么话好说,一时气氛挺尴尬,就继续研究眼前的案件。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树底下,一声不响盯着尸体看,期间我偷偷瞄了谭仲夏一眼,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还是能感觉到凶手愤怒和胆怯混乱交织的情绪,我能确定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不自觉地哭过,这绝对绝对不是个反社会人格的连环凶手,这是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人,因为狂怒和仇恨才犯下罪行。
我还能感觉到死者的痛苦。
我不知道人死以后到底有没有灵魂,但是,受害人死前所遭遇的巨大痛苦至少还留在现场,它们跟凶手的情绪一样,也以某种肉眼看不见、语言很难形容的状态存在于周围,越专注越能感觉到,痛不欲生,生不如死,那些细微的、战栗的磁场甚至发出咝咝的声音,甚至震颤了空气,以致刺槐树上的叶子都开始瑟瑟地抖。
这种感觉有点像通灵,像是听见了一个灵魂痛苦而绝望的呐喊。
我把整个身心沉浸在里面,茫然失了声,以致对周围真实的人和事却感觉恍惚,有个鉴证人员在旁边跟谭仲夏说话,在我听来,他们的声音有点像暗夜里面魔鬼的窃窃私语,让人心里生出茫茫然的恐惧。
因为觉得再这么沉浸在阴暗情绪和感知里可能会出事,所以我赶紧用力挣脱出来,回归现实,认真听他们说话。好在我能把握分寸,旁边的人看不出什么异样,不然真把我当成神棍。
那个鉴证人员在说指纹的事。
没有指纹。
任何地方都没有提取到指纹,凶手是戴着橡胶手套行凶的。
我问他尸体的身份确不确定,他摇头,说现场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又说要等把尸体带回去做初步处理以后才能让失踪人口部门那边查找有没有符合特征的。
这个现场没有指纹,没有死者身份证明,但有凶手的脚印和凶器。
我正在心里对比几桩案子各方面的细节,突然又刮来一阵小小的风,我猛又嗅到银贝梗特有的微酸气味,脑门上青筋都暴了暴,赶紧循着味去找。
药谱上说银贝梗绝对不能在有浊气的环镜里生存,我得知道这究竟是哪棵这么不正经,长到不该长的地方来了。
我便又在树底下走来走去,一边小心不要踩坏地上的证物和痕迹,一边使劲吸着鼻子找那点若有若无的微酸味。
这次终于给我找到了。
是从尸体身上发出来的。
非常非常少的一点,但肯定在尸体身上,只是尸身上各种味道混杂,实在没办法确认到底是在哪个部分。
对这件案子,我本来就糊涂,现在更糊涂了。
一个愤恨滔天却胆小如鼠的凶手、一个身份不明死不瞑目的男人、一缕真实存在的银贝梗的味道。
多么诡异的组合,我绞尽脑汁也找不出其中的逻辑。
我一回头,正撞上谭仲夏的目光,他用力地盯着我看,神情若有所思,见我回头,半点声色不动,问我刚才在找什么,是不是闻见什么奇怪的味道了。
他的表情很严厉,整个身体都散发着凛冽的气息。
我突然感觉到一丝凉意。
我的原则是不到万不得己的情况绝不跟人嘚瑟我天生有多少种了不起的特殊技,也不要让人知道我了解多少种不为常人所知的冷门知识。所以冲谭仲夏微微一笑,摇头,表示没什么。
可他不是那种好唬弄的人,不是我百媚千娇笑一笑就能放我一马的性格。
他说:“我从刚来的时候,就看见你跟条警犬一样在这里嗅来嗅去嗅来嗅去,怎么,有什么不能跟我分享的?”
我咧开嘴角给他一个没好气的假笑,说:“瞧你好好的一个人,说出的话那么难听,什么像警犬一样,就不能挑个好听点的词?”
他认真地想了想,似乎有所悟,说:“哦,我刚来的时候,见你在这里跟个特别优秀的警犬一样嗅来嗅……”
他觉得加了“特别优秀”四个字来表扬就是好话了,我听见一万只草尼马在头顶狂奔而过,伴着几声乌鸦冷笑,满脸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