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时代的刻痕
她焦急的喊道“王家哥哥,帮我一块找一下我弟弟吧?”王继科年纪不大但性格沉稳,点了点头,兄弟俩一前一后从马成岳跳下来的地方相继滑下去和马淑妍一行三人小心翼翼的往学校的大门口走去,漆黑的夜幕中山风呼啸,让三个孩子不自禁的发起抖来,学校的两扇由粗钢管焊接的铁大门上面蓝色的漆面斑驳陆离,夜幕中整个门仿佛一道通往幽冥的入口。三个孩子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到了大门口往校园里面看空远辽阔,大门两侧长着薄薄的草甸子,校园正中间竖着一根木头旗杆,一面已经泛白的五星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国旗正后面是一个建校初就有的池塘,前些天下了雨,现在里面仍然蓄满了水。马成岳坐在池塘边抱着胳膊默默哭泣。大门下面的空隙离地面还有二十多公分的距离,三人从下面爬进来走到马成岳身边。马淑妍搀他胳膊扶起来说,“弟弟,我错了,我们回家吧!”马成岳心里也十分害怕,几个人都是第一次来这里,这才发现原来赵家场的崖下面还掩藏着三间房屋,其中有一间透过窗棂可以看见里面昏昏弱弱的光线,从外面看格外萧索,也不知道住人没住。他们不敢逗留快步往大门口走去,刚蹲下来准备往外爬去,突然校园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怪啸,四个孩子吓得手慌脚乱拼命往外爬,出了大门便头也不回一路狂奔往上跑,马成岳人小腿短,几乎是被马淑妍拽着往前飞的。跑到赵家场上马成岳感觉嗓子里都快冒火星子了,咳嗽着说,姐姐你不要拽了,我实在跑不动了。马淑妍用袖子抹了把汗停下来,王继科警戒的往后面的路上看了看说“我们快回家。”王斌科脸色苍白说,“该不会是烧死的和尚鬼吧?”哥哥王记科严肃指责说,别乱说!三人不敢逗留继续往上跑,到了巷道里陈燕子家门口的时候都各自松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安全了许多。这时陈燕子爷爷打了手电筒抱一捆青草从门里出来准备喂牛,看见他们便晃了晃手电筒问,“几个娃蛋跑这么个阵势干啥?”王记科道,“陈爷,我们刚从学校跑上来,我们先回家了。”陈老汉把手电筒往前一照,一道笔直雪白的光线打在前面的路上,四个孩子快速往前走去。到了大门口后各自分别,姐弟俩站在门口调整了一会呼吸。马成岳说,“姐,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马淑妍并未说话。两人同时看着天边的北极星和极远处的山脉,只见山上灯火嶙峋,鬼灯笼窜来窜去,一会儿围成圈,一会儿排成线,一会儿三三两两,时幻时灭。这是因为山上磷火所致,他们现在还不懂这个道理,只是这种景象在夜晚司空常见,所以远远的看也并不害怕。马淑妍说,别看了,看多晚上做噩梦,“说不定还要尿裤裆呢。”马成岳笑着说,“尿裤裆在隔壁呢,我从来不尿。”两人进了门上了栓走进小屋里去,院子墙下面拴着那一白花的小毛驴,这头驴长得眉清目秀见人打了个响鼻以示招呼。进了屋炕桌上点了煤油灯,爷爷靠墙边抽着旱烟,奶奶坐在炕沿上沉默的不说话,家里孩子不在的时候仿佛空气都格外孤单。奶奶苛责道,“我把你们这些狗怂,怎么才来,又想挨打了是不是”?马淑妍哦了一声,拿了拂尘带弟弟又到门外浑身上下拍打了一遍掸尽灰尘这才又进屋。脱了鞋子爬到炕上看着脸蛋嘟嘟呼呼大睡的马淑英。马成岳跪着爬到爷爷大腿边抱着爷爷膝盖试探的说,爷爷,那头驴还拉走吗?爷爷宠溺的摸着他的头发说,不拉走了,给你当坐骑。马成岳高兴的在炕上连续翻了几个滚。却看见昏弱的灯光下奶奶脸上淡淡的愁绪。他不懂大人们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惆怅,走过去搂着奶奶的脖颈撒娇说,“奶奶你怎么了,你别惆怅了,我会听话的。”谁知这一安抚奶奶眼睛里泪水哗哗往下淌,只是咬牙极力克制着不出声来。他爷爷说道,“你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放心,大牛肚子里有牛娃子哩,等牛娃子生下,两头牛绝对能卖个好价钱,骡子口太青了,是匹好牲畜你也能看出来,训一训绝对能是把好劳力。至于那头小花驴,当时人家着急用钱,没花多少钱就买过来了。钱虽然花完了,但是这三个牲口一旦卖出去挣的钱昂,一家子一年的开销绝对够了”。奶奶咬牙质问道,“说起谁不会说,这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这么多牲口你养的住吗?你当甩手掌柜走掉的时候这家里撒活不是我干?我看我还活的不如牲口。”爷爷一声沉重的叹息不再说话。屋外夜风呼啸,仿佛有无数的鬼神在风中窃窃私语,诉诸和嘲笑着这世间众生百态的万般无奈和苦痛。马淑妍双手牵着奶奶粗糙的手掌,这手掌黝黑蜷缩掌中的指纹都快被茧子磨平了。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努力读书挣钱报答爷爷奶奶的恩情。马成岳则是心里有些忐忑,怕爷爷奶奶正在气头上,拿自己干过的坏事拉账单算账。走过去坐在爷爷怀里头靠在胸膛上,一方面是想安抚爷爷的情绪,一方面也是觉得这样更有安全感。他感觉有些尿意,只是又不敢出门尿尿,渐渐的也竟睡着了。他爷爷小心翼翼将他放在炕头上,盖好被子,脑袋下又垫了枕头。奶奶说,“妍妍和弟弟先睡觉,明天要早起,我和你爷爷还有事情商量哩。”马淑妍哦了一声拿了一枕头放在弟弟边上,两人共盖一个厚厚的旧旧的大棉被。睡前用细长的手指捏了捏弟弟胖嘟嘟沙沙的脸蛋很快沉沉睡去。
孩子们都睡着后他奶奶拿出一封信说,“梨子(成岳妈)又怀上了,过阵子要回来安胎生娃儿,现在计划生育又抓的这么严,唉真是愁死个人。你又把家里钱都捣鼓光,一家子喝风还是嗝屁你自己说。”他爷爷大口大口抽着莫合烟呛得咳嗽起来,说,“活人还能被尿憋死,钱的事不用糟心我有办法。计划生育的事,实在不行让老五想想办法。老天爷把每个人生在世上就注定有一口食吃。活生生的人总不能在塞回去。”说完又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他奶奶掐断了烟摁捏在烟灰缸里,说,“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摆在那里,就怕他也没办法想,唉~”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过了许久才说,“不行把英英送她舅舅家去先养一年半载过了风头再回来。”他爷爷啪的一拍桌子说,“这怎么行哩,这不是骨肉分离活生生的人间惨剧吗?”“封建社会戏里才这么演哩,这不胡说八道吗?”他奶奶痛苦地面孔扭曲,用手捂着的泪水从指缝落下,只是依旧是沉默的、无声的、哭泣!“你以为我想吗?英英也是我的心头肉。割了能不疼吗?孩子还小不记事,长大了就忘了。”“换成岳岳和妍妍,长大了会把你恨死滴!”说完终于止不住呜咽起来。马淑妍侧身躺在被窝里睁大着眼睛,一滴清澈的泪珠从睫毛滑落,全身瑟瑟发起抖来……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经过这一通发泄,奶奶心里压抑许久的苦闷和痛苦都得到了缓解。在家庭里,再强悍的女人,始终也还是要有男人这根主心骨在。说道,“好嘛,走着看吧,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年轻时候要饭啃树皮的事也干过,这也不算啥了。”“明天家里地里还有些活要干完,干完我准备准备,后天去黄泥岗娘家看看我兄弟和老娘……”爷爷又重新卷了一支烟说,“去吧,娃儿们我照顾好。”
宵汉无声,夜重如水,孩子们轻微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两个心事沉重的大人也无奈沉沉入睡。
第二天清晨天微微亮,空气清冽还带着泥土的清香,爷爷奶奶已经起来了,昨晚下了一场夜雨,土地湿润,院子里草木上都带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公鸡啼鸣的声音此起彼伏,孩子们被迫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一个个缩的像只虾米,庄稼人的勤快是渗透进血液里的,懒汉没有前途,所以孩子们早起这一块所有家庭都是一致的。洗漱完毕后奶奶已经在炉灶里生了火,火苗合着烟尘哔哔啵啵往上冒,等火烧旺以后屋子里顿时多了些温暖的烟火气,奶奶又在炉膛里加了几块干牛粪,从碗柜里取出一只精铁制作的陈年老铁锅搭在火上,等锅热后从箱柜里舀了一瓢黑面粉倒进锅里开始炒制面茶糊糊。爷爷扫了院子开始铡草喂牲口,屋顶炊烟袅袅。姐姐给奶奶打下手学习做饭,成岳和妹妹淑英爬在炕上翘着腿大眼瞪小眼。很快炒面粉散发出一股清香并逐渐开始焦黄,这时候奶奶又利索的在炒面粉里加了一勺生姜粉和一勺胡椒粉,翻炒均匀后倒入一个锅盖似的大铁盘里,然后重新起锅烧油,拿起农家自榨的胡麻油倒入锅底,等油烧开冒热气的时候一股无与伦比的香气飘散开来,再加入两筷头猪油,爆香后放入切好的碎葱段加入炒制好的面粉继续翻炒,等面粉和油充分融合后提起暖瓶倒入开水,最后搅拌均匀加盐后一锅香喷喷的糊糊面茶就好了。一人一大碗端上炕桌,就着海碗大的馒头花卷,一家人开始了美味而愉快的早餐。这种面茶糊糊吃了不仅身体暖和,而且使人肚子里扎实精神头足。
吃完早餐后太阳高照天空湛蓝万里无云,草木上露水逐渐隐去,王得扛带着两个陌生人来到门口,爷爷奶奶热情的将来客让进屋里倒茶进烟,聊了一个会才知道他们是来买骡子的,于是大人们又相继走出屋里来到大门外,马成岳喜欢看热闹赶紧追了出来,爷爷和王得扛一前一后从后院和骡圈里牵出大黑骡和金色的小骡驹栓到门外墙下的栓马桩上,在清晨万道金光下,这两匹骡子身上捎着油光,是那样的强健俊美,大黑骡在成岳家养了好些年,像一位沉默干练的中老年人,似乎明白眼前即将要发生的一切,打着响鼻用嘴巴蹭了蹭爷爷的胸前,对主人颇有恋恋不舍之意。来的两人对大黑骡四肢年齿全部检查了一遍十分满意。转身又去看金色的小骡驹,这骡驹年纪刚刚两岁,比大黑骡整个小了一圈,但毫无疑问长大后是一匹了不起的牲口。王得扛解下了绳子抓紧笼头防止这畜生作乱,不料那两人还没靠近,这骡驹猛然两只后蹄跃起一米多高往后弹踢过去,吓得两人连退七八步,这骡驹没踢到人奋首扬身挣扎着往后退去,两只蹄子不停地往空中飞踢,几乎要把王得扛彪健的身体甩到半空中去,他爷爷赶忙准备冲过去拽住镣头帮忙往下拽,王得扛挥了挥手,好整以暇带着一脸打趣的笑意说,真是匹好畜牲,扯着鬃毛一跃骑到了这条小龙驹背上,这龙驹高声嘶叫四蹄腾空在原地扑腾起来,其他人为了避免被伤到都退出三四丈以外,在骡驹扑跳的过程中,王得扛有好几次几乎被摔下来,有两次甚至是头朝下往地上栽下来,吓得旁人喊声惊叫,可他用手一撑又骑上去了,或是用脚一点,轻盈又强悍,像黏在这牲口身上的一根稻草,看的马成岳哈哈大笑拍掌叫好。两位客人捏了把汗感叹道,“好畜生!好畜生!就是降不住哩,跟麒麟驹娃子一样!”说完这句话又过了一分钟,小骡驹不在跳腾,慢慢平息下来。最终大黑骡以一千三百块的价格售出。爷爷接过一沓浅灰色百元大钞沾着口水点了两遍交给奶奶,叹了口气,摸了摸大黑骡子的头和鬃毛,又用刷子把身上简单刷了一遍。奶奶又在认真数钱,买客说道,“马队长,这个骡子我们会好好用,不会让它出大力的。”爷爷从左手边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包兰州烟,给每人发了一根,他平时只抽自己卷的莫合烟,这烟只有重要时刻才舍得拿出来。马成岳迄今第一次见这么大面额的钞票,看的眼睛都直了,跟着奶奶一路到书房里看着奶奶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拿起一根红绳把钱捆起来郑重的放到抽屉最里面然后锁上抽屉拔出钥匙。转身看着孙儿异样的眼光恶狠狠的说,“你要敢偷这个钱我腿给你打断!”马成岳啄着头保证说不偷,自己家的钱我怎么会偷呢!心里嘀咕,再说这么大的钱偷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花出去呀。大黑骡子卖出去后爷爷心里郁郁寡欢,像失去了一个老朋友。又开始沉默的抽烟。
晌午时分家里的大小家务都营务妥当,地里还剩一些为数不多的活,爷爷奶奶准备下地干活了,今天把三个孩子都留在家里,奶奶把吃的喝的都准备好放在桌上由姐姐统一安排,金骡和小花驴由爷爷奶奶牵走田间放牧,圈里只剩那头牛卧在地上安安静静反刍。爷爷奶奶出门后把大门也上了锁,院子里干净又清凉,姐姐在屋里扫炕,两个孩子坐在书房门槛上乘凉。不料爷爷奶奶还未走远,姐姐马淑妍突然从炕上蹦下来迅速跑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大喊,奶奶!爷爷!弟弟昨天晚上尿炕了!他早上用毯子盖着我刚才发现!马成岳啊的一声大叫跑到门口抱着姐姐的腰往后拖,同时嘴里咿咿呀呀大叫试图干扰她的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