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夏(03)
多出来的坚果,魏嘉终是没退,也没联系店家。
世上那么多人占便宜,自己为什么不能占一点?魏嘉不喜欢占便宜的自己,但她更不喜欢窘迫的生活。离婚后要不是每个月有周默给芙语的两千五抚养费,日子真的很难过下去。可芙语是他亲女儿,凭什么每月只有两千五?物价涨了这么多年,抚养费一分没涨。并非魏嘉不想要钱,主要是不想见周默,也不想再跟周家联系。百无一用是书生,女书生也是。
魏嘉能感觉到怨气从丹田开始聚集,徐徐上升,必须在怨气抵达胸部变成结节之前,把注意力转移。正想用手机看看公众号上的成绩,袁不凡发信息过来,问她要不要喝点儿,顺便跟她八卦小区凶杀案的进展。
五分钟后,魏嘉坐在袁不凡家小卖部门口的椅子上,两人跷着二郎腿,一人一瓶北冰洋,就像当年坐在学校操场边。
“确切消息,跳楼的小子当场没了,俩姑娘失血过多也没了,还剩一个重伤的在医院抢救。救护车就拉走一个,我妈亲眼看到的。”袁不凡有滋有味地说着,嘬一口汽水。
“你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那么冲动。我不明白,好端端的日子,游戏玩着直播看着外卖叫着,饭也不用做,上个班能有多大的火?”魏嘉不解。
“年轻人全是刺儿头,都以为自己能整顿职场,上班一句话不多说,下班领导电话也不接,团建滴酒不沾,觉得自己名校毕业就牛了,来上班是给公司长脸了。哼,有本事别打工呀,去创业,干掉我们公司,收购我们公司,然后把我们全开喽。”袁不凡每次说起年轻人,就一肚子牢骚。
“你不是行政吗,他们怎么得罪你了?”魏嘉关心地看了袁不凡一眼。
“倒没直接得罪我,是我听到他们聊天了。说70后80后吃到了时代红利,赶上了便宜房价,遍地的工作岗位,找对象也容易。好像我们故意占便宜似的,怎么不说以前大学还没扩招呢?上个本科比现在难多了,我们小时候哪请得起家教?也没手机没网络,睁眼儿瞎似的。”袁不凡越说越来气,一拍大腿。
魏嘉问:“到底谁挤对你了?”
袁不凡不屑地:“他们敢?都是螺丝钉,晚出厂的瞧不起早出厂的,脑子进水了。”
魏嘉被袁不凡说乐了。
袁不凡说:“每天看这帮小碎催的脸色,真不想干了。”
“跟他们置什么气,犯不上,你要退休那不是随时嘛。再说你还没找到真爱呢,还是出社会能多认识点人,你要天天跟家看摊儿,只能认识送快递取快递的。”魏嘉耐心地帮袁不凡分析,“你条件还是很不错的,两套房子一家铺子两间车库,明明可以躺平却坚持工作,多靠谱。”
“你们女的都喜欢上班的?”袁不凡怀疑地看着魏嘉。
“我们女的都喜欢有钱,还愿意给我们花钱的。”魏嘉白了袁不凡一眼。
“所以我找不到真爱,是因为没给人花钱?”
“你想想为什么日本相扑手全国女性最想嫁?”
“钱多命短?”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你们女的真现实。”
“你们男的有一个不现实的吗?”
“我!”袁不凡胸脯一挺。
“说正经的,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魏嘉问。
“与君初相识,恰似故人归。”袁不凡半闭着眼睛,沉浸在幻想里。
魏嘉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我以后再问你这个问题,我就是傻子。”
袁不凡睁开眼,恢复了正常状态:“我看你心情不好,怕你郁闷,找你逗逗闷子呢。”
魏嘉心头一暖:“我皮糙肉厚不怕郁闷,只怕穷。”
袁不凡举起手里的北冰洋,跟魏嘉碰了一下,两人大喝一口。
“你说我能找个什么体面的工作?”
“你真想上班?那以后还写东西吗?”
袁不凡的问题问到了点子上,朝九晚五的工作,魏嘉不知道还能不能应付过来,因为她白天要去做兼职短工贴补家用,晚上得等母亲休息了,她才能安静码字。每天都不想起床,又每天不舍得睡觉。白天体力劳动,晚上脑力劳动,眼皮就像患了肌无力,常年睁不开,睡得最香的永远是公交和地铁上,站着都能做梦,每次都舍不得醒,希望地铁和公交能一直开下去。
之所以会写东西,是因为婚后婆婆当着亲戚的面,说魏嘉一天班没上过,一分钱没赚过,有老公养就是有福气。魏嘉听了这话不消化,立志自己赚钱。那时候她看杂志,什么杂志都看,有一天在一本女性读物最后一页看到征稿函,上边写着稿费千字二百到三百,还有编辑的邮箱。魏嘉想起了人生高光时刻,立刻买了几本样刊,模仿着里边文章的风格,试着写了一篇。两个月后,编辑给魏嘉回邮件,要加她QQ,说是过稿了,等排期就能刊登,要她的联系方式寄样刊和稿费。那次写了五千字,赚到一千块,那时候相当于龚慈芸半个月的工资,高兴坏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但发表的不算多,一年也就万儿八千的收入,但她因此被拉进了作者群,认识了许多编辑和作者。
魏嘉刚入行,就见证了期刊业进入无纸化办公的新阶段,小时候以为的要逐字逐句手写,变成了电脑打字。
魏嘉只能算边缘作者,那些真正的专业作家,不仅能靠稿费吃饭,还能买房,甚至有些写长篇的大作者还能卖出上千万的版权费。对魏嘉来说,写作不仅仅是梦想,也是通过能力变现改变命运的途径。她在论坛发过小说,在杂志刊登过,随着时代更迭,期刊陆续倒闭,她就什么赚钱写什么,转战网文新媒体文,男频女频都试过,什么火就写什么。她跟过许多风,也尝试过创新,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能力不够,总差口气。后来自己写网文赚不到钱就给大作者当枪手,千字二三十,写得水一点,一晚上平地抠饼憋出三四千字,交给大作者修改调整,再以千字大几百甚至上千的保底签约价用他们的笔名发表。当枪手是最近几年魏嘉收入最稳定也最累的工作。除此之外也尝试过写剧本,可毕竟不专业,干不过三大院校毕业的新人,更比不上功力深厚的老师傅。这活儿付款周期又长,也难有署名,认识几个制片人导演也都是甲方,实际上跟雇她去做上门厨娘没区别,最终放弃了。
这些年来,魏嘉一直在苦熬,做梦都在想人物想情节想对白想如何创新。只要跟命运死磕,只要磕不死自己,总有一天她会把南墙撞破,进入新世界。袁不凡知道这一切,所以,他问到了点子上,还要继续写吗?
北冰洋喝光了,魏嘉也拿定了主意,她吐出被咬得变了形的吸管,认真地看着袁不凡:“我要找份体面的工作,也要继续写。”
“你会累死的。”
“那也比窝囊死强。”
魏嘉回家时,龚慈芸已经洗完澡躺床上了,为了不影响魏嘉晚上写东西,龚慈芸每晚电视只看到十点钟。芙语还在挑灯夜战对着卷子奋笔疾书,上高二后,每晚刷题都要刷到十二点半甚至一点才上床,早上六点半就起床,要在早高峰之前去学校上早自习。魏嘉望着芙语纤瘦的背影,有点心疼,也有点骄傲。
阳台的角落里有张小小的桌子,桌上摆着用了五年的台式电脑,这个不到一平米的地方,是魏嘉跟命运搏斗的战场。她今晚不想那么早码字,先打开手机看公众号的数据。
我们生活的世界表面上看还跟以前一样,其实早就分裂出另一个平行网络世界。网络世界里肉身变成ID,变一个变多少个都没问题,性别任意勾选,年龄也随意设定,头像是美颜滤镜拍出来连狗都认不出的样子,汪汪汪,是卡通形象,是植物,是病毒,甚至任何一张图片。在网络世界说的话也可以是别人的声音,甚至不是自己的想法,无数的不具名转发等于集体抄袭。网络世界可以不负责地表达任何观点,可以不见面就谈恋爱甚至上床,还可以做一切生意。现实世界,真很重要,网络世界没人在意这个,只在意高不高兴。
起初魏嘉觉得这很害怕,总觉得这会让全人类走向未可知的赛博困境。可她发现没人惶恐,每个人都乐得用网络身份活着,自己给自己做上帝,虚拟面貌才能人人满意,做人失败就销号,换个号即刻现世投胎。多便捷多轻松,无需渡奈何桥,没有阎罗殿,也没有判官算账,哪还有困境,这就是天堂。
网络世界里流量相当于现实世界的核武器当量,掌握了流量就掌握了话语权,掌握了粉丝,就掌握了大笔大笔的广告费。年轻人都爱看短视频,看微博,信息切得越细碎越好,他们没耐心等一棵树开花结果,恨不能把榨好的果汁递到嘴边再塞根吸管。流量有密码,有加密就有破解,区块链时代的一千零一夜,迟早照样付房租,申请暂住证,换个号迟早有代价,过好自己比什么都强,所以永远当下是最好的时代,对,一定要做营销号。
魏嘉用这个公众号写过散文,写过影评,写过菜谱,写过明星八卦,也写过情感关系,很可惜,惨不忍睹的数据都表明这只是个与流量毫无关联的号。每晚刷新后台数据的瞬间,魏嘉都像等开奖,她总是先闭上眼,郑重点击进入后台,再悄咪咪睁开一只眼,看看有没有惊喜。
今晚,她的一只眼怎么都看不清数字,赶紧瞪大两只眼睛,数字很清晰,只有43个人阅读过她昨天发的文章《北漂偏逢连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