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彩色的梦
林语堂,幼名和乐,又名玉堂。1895年10月10日,也就是光绪二十一年农历八月二十二日,诞生于闽南漳州市平和县坂仔村。
父亲林至诚,祖籍漳州北乡五里沙,1880年前后因到坂仔传教,遂迁居这里。但在林语堂的文章里,被称为“家乡”和“故乡”的,不是五里沙,而是平和县坂仔村。
坂仔南面是十尖山,远山绵亘,无论晴雨,皆掩映于云雾之间,极目遥望,山峰在云霞中忽隐忽现,古代曾把这云山千叠的地方命名为云霄县,可谓名副其实。北面,石起山如同犬齿盘错,峭壁陡立,危崖高悬,塞天蔽日。传说,那山巅上的一道大裂痕,是神仙经过石起山时,一不小心把大趾误插在石壁上而留下的痕迹。这大自然的幻术,曾为童年的小和乐构筑了无数神奇的梦想。
美丽的西溪横穿坂仔,河床宽阔,两岸相距100多米,但常年有水的主航道仅20多米宽。枯水季节,妇女们都直接到河床中间去洗衣、洗菜。那由鹅卵石和沙土构成的河床,是水牛的栖息地,也是林语堂弟兄们幼年时嬉乐的天堂。干涸的河床、远山近水、牧童水牛、槌衣嬉逐构成了坂仔独有的民情图和风景画。
西溪虽有急流激湍,但不深。在那没有现代化公路的年代里,河流是坂仔交通的主动脉。这里离厦门120千米,坐船过去要三四天的时间。漳州西溪的“五蓬船”只能到小溪,由小溪到坂仔有十二三千米,还须换乘一种很小的轻舟。遇到浅滩(本地人叫“濑”),船夫船妇们将裤子卷到腿上,跳入河中,几个人把船扛在肩上逆水而进。
林语堂出生于坂仔教会生活区内的一间平房里。屋旁边是大小礼拜堂、钟楼、牧师楼等西洋式的建筑,周围有荷花池、龙眼树、水井、菜地,以及曾为小和乐的童年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的“后花园”。这些都是教会的财产,林家不过借住在这里而已。
在坂仔,小和乐常常走到溪边,遥望远处灰蓝色的群峦在阳光下炫耀着自己变化多端的服饰,观赏着山顶上一边变幻着柔软的身段、一边任意地漫游的白云。老鹰在高空盘旋……
有时,小和乐攀上高山,俯瞰山下的村庄,见人们像蚂蚁一样小,在山脚下那方寸之地上移动着。这壮观的山景,令他敬畏,使他感到自己的渺小。他常想:怎样才能走出这深谷?越过山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成年后,每当他看到人们在奔忙、争斗时,儿时登山俯瞰“蚂蚁”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一个人出生以后,生存环境是陶冶其性格的第一张温床。林语堂在风景秀丽的坂仔山谷度过了一个欢乐的童年,他在所有的自传、回忆文章中,总是反复强调他之所以成为现在这样的一个人,全部依赖青山;他的思想、观念、性格,以至于人生观、美学观、世界观的形成,完全得之于闽南坂仔的秀美的山陵。在《四十自叙》中,林语堂又用诗的语言把这种自然的陶冶力绝对化了。他说:“我本龙溪村家子,环山接天号东湖;十尖石起时入梦,为学养性全在兹。”
他认为自己的一切灵感和美德都是坂仔山水所赋予的。正像许多人都愿意称自己是自然之子那样,林语堂一再自许是“山地的孩子”。这个山地的孩子,在不知不觉中以故乡的山水作为他观察世界、体验生活的唯一参照系。后来,他之所以会把纽约的摩天大楼看作细小得微不足道的玩具,就是来自童年时对高山的记忆。正如他在《回忆童年》中所说:
生长在高山,怎能看得起城市中之高楼大厦?如纽约的摩天楼,说他“摩天”,才是不知天高地厚,哪里配得上?我的人生观,就是基于这一幅山水。
大自然的博大神秘和神圣纯洁,陶冶着他幼小的心灵,雕塑着他的个性,激发了他的艺术想象力,是他一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源泉。后来,到了古稀之年,林语堂在《回忆童年》中再谈幼时所受的各种影响时,就比较全面和客观了。他说童年时对他影响最深的是三个方面,“一是我的父亲,二是我的二姐,三是漳州西溪的山水”。不再把一切都归之于高山了。
俗话说,风筝飞得高是靠了线的牵引。而“牵引”林语堂的,是一根由多股不同质地的棉纱合成的优质“线”。
林语堂的家庭是组成这根“牵引线”的主要“棉纱”。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林氏的家庭是社会母体中一个有特征性的细胞。与一般中国家庭相比,林家之所以显得特殊,是因为父亲林至诚既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牧师,又是一个崇拜儒家同时具有维新思想的人。
林至诚幽默诙谐,在教堂里传教时,也会忍不住说笑话,是个富有想象力的乐天派,在西方传教士所带来的书刊的导游下,林至诚进入了一个充满遐想的新天地,醉心于设计一个又一个理想的方案,决心要把全家所有的男孩子都送进教会中学、教会大学读书,直到出国留学。如此庞大的计划,对于一个每月只有20块薪俸的乡村牧师来说,近乎梦想。几十年后,当林语堂驰骋文坛的时候,谁会想到,他起步于一位乡村牧师设计的一连串“梦想”之中。
林语堂的母亲叫杨顺命,出身于贫寒之家。她给予了林语堂无限的母爱。幽默成性的慈父和温柔善良的慈母,是难得的搭配,这天赐的机遇合成了一个快乐的家庭,使林语堂幸运地获得了一个欢乐的童年。小和乐自幼沐浴在爱的阳光下——父亲的爱、母亲的爱、兄弟姐妹们的爱——这是一个和睦友爱的家庭。这情深似海的家庭用爱滋润着林语堂的心田。
小和乐生性顽皮,又绝顶聪明,父母特别疼爱他。父亲每天早上在教堂传道后回家,母亲就把煮好的猪肝面端到疲倦的父亲面前,父亲吃了几筷后便会喊小和乐过来,之后父子俩共同分享这碗面条。这碗猪肝面,“味道好极了!”在林语堂的记忆里,儿时与父亲共享的那碗猪肝面是世上最鲜美的佳肴。
林语堂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大哥林孟温,二哥林玉霖,三哥林和清(憾庐),四哥早年夭折,弟弟林幽,大姐瑞珠,二姐美宫。与林语堂关系最密切的是比他大四岁、属虎的二姐,林语堂在二姐“半母半姐”的疼爱下度过了愉快的童年。
二姐对他的影响仅次于父亲。他俩相亲相爱,二姐是他童年时最友好的游戏伙伴。同时,她又像母亲一样关照着小和乐的温饱寒暖。姐弟俩常是一对顽皮的小搭档。有一次,他俩读过林纾的翻译小说后,就把那些异国的奇闻逸事重新排列组合,姐弟俩共同编造出一个情节曲折而又恐怖冒险的故事。这是林语堂文学创作的最初尝试,这部没有记载下来的“处女作”,在母亲那里获得了良好的效果。姐弟俩随编随讲,每天为母亲编讲一段,久而久之,终于露出破绽,母亲如梦初醒,恍然大悟地喊起来:“根本没有这种事。你们是来逗我乐的。”
小和乐是一个头角峥嵘而且喜欢搞恶作剧的孩子,调皮的小和乐常常利用父母的宠爱故意撒娇捣乱。譬如,有时,兄姐们都安分守己地准备功课,他却不守规矩,独自跑到院子里玩耍,母亲对这个顽皮的孩子束手无策。这时,二姐便当仁不让地出来管教他,说来也怪,小和乐居然被二姐驯服了,真是一物降一物。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次,小和乐与二姐争吵过后,被二姐关在门外,不许他进家门,他便从窗外扔石头进去,叫道:“你们不让和乐进来,石头替和乐进来。”还有一次,他和二姐争吵,淘气的和乐,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报复二姐的“妙计”。他钻入后花园的一个泥洞,像猪一样在里面打滚,目的是要弄脏自己的衣服,爬起来后,他得意地对二姐喊道:“好啦,现在你要替我把脏衣服洗干净了!”——因为,按家务分工,二姐承担着为全家人洗衣服的任务。
二姐和小和乐玩耍的那些别出心裁的游戏,是林语堂童年生活里灿烂的一页。而二姐激励他读书成名的愿望,更是他难忘的一课。二姐聪明美丽、刻苦好强。父亲在油灯下所编织的那些“梦想”,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飞出坂仔,翱翔在辽阔的天空,是林家孩子们的共同愿望,也是二姐的心愿。她从鼓浪屿毓德女校毕业后,希望能到福州的教会学校读书。但父亲算了一笔账,即使免交学费,仅是川资杂费,一年至少要六七十元,实在力不从心。因为,林至诚有八个孩子,他立志要使男孩子都受高等教育,直到出国留洋,至于女孩子,便只好让她们走“女大当嫁”的老路了。
1912年的夏秋之交,林至诚全家乘帆船沿西溪而下,船上载着去上大学的林语堂,也载着出嫁的二姐。林语堂获得的深造的机会,正是二姐失落的梦,同一个命运之神却做了如此不公正的安排。60多年后,林语堂对这次不寻常的航行仍记忆犹新,他以深沉的笔调追忆了当年的情景:
那年,我就要到上海去读圣约翰大学。她也要嫁到西溪去,也是往漳州去的方向。所以我们路上停下去参加她的婚礼。在婚礼前一天的早晨,她从身上掏出四毛钱对我说:“和乐,你要去上大学了。不要糟蹋了这个好机会。要做个好人,做个有用的人,做个有名气的人。这是姐姐对你的愿望。”我上大学,一部分是我父亲的热望。我又因深知二姐的愿望,我深深感到她那几句话简单而充满了力量。整个这件事使我心神不安,觉得我好像犯了罪。她那几句话在我心里有极重的压力,好像重重的烙在我的心上,所以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是在替她上大学。第二年我回到故乡时,二姐却因横痃性瘟疫亡故,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永远不能忘记。
姐弟俩那次感人肺腑的告别,使林语堂铭心刻骨,永世难忘。他暗暗下定决心:不辜负二姐的期望,要“读书成名”。以后,无论在何时何地,无论到了什么年龄,只要一提起那四毛钱,他都忍不住要流泪。他说:“我青年时所流的眼泪,是为她流的。”
小和乐自幼就是个出名的野孩子,他的兄弟们几乎也没有一个不调皮的。在坂仔人眼里,他们都是些长着“头角”的小捣蛋。他们的出格行为曾在坂仔长期流传:那是在1907年前后——
坂仔的基督教堂竣工以后,教堂前的钟楼上挂着一口美国人捐赠的大钟。正是这口大钟,使林氏兄弟们在坂仔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教堂的钟声激怒了沉睡中的坂仔传统社会,终于,一些敌视教会的村民行动起来了。1908年前后,由一个落第的儒生带头,用募捐集资的办法,在教堂的同一条街上,修建了一座佛庙。原来也打算挂一口大钟,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改用一只大鼓代替。
一个礼拜天,教堂像往常那样鸣钟。忽然,从庙里传出一阵鼓声,打鼓的儒生说:“耶稣叮当佛隆隆。”他决心要用鼓声来压倒钟声。林语堂兄弟几个自然站在教会一边,他们跑上钟楼,拼命地拉绳打钟。林家的孩子们年幼力薄,那儒生虽然是个鸦片鬼,但毕竟是成年人,若一对一地单兵作战,孩子们显然不是成年人的对手。可是,机灵的孩子们采用车轮战的办法:一个人累了,由另一个来接替,几个孩子轮流不断,只要鼓声不停,他们便继续拉绳打钟,一个儒生怎么斗得过这一群沉醉在竞赛乐趣中的孩子呢!在儒生眼里,这场“钟鼓之争”包含着深不可测的意义,而在林家兄弟眼里,这不过是一场有趣的游戏。而只要是有趣的游戏,小和乐即便不是“主谋”,也是积极的参加者。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钟鼓之争”的目击者所剩无几,而教堂、钟楼以及林语堂的故居均已荡然无存,唯有那口外国运来的大钟静悄悄地躺在院落的一角……
小和乐是出名的调皮鬼,他那智力型的恶作剧,曾使铭新小学的教师毫无办法。
有一次,学校考试,在阅卷过程中,教师惊讶地发现全班学生都轻而易举地得到了高分。教师在为学生们的突飞猛进而欣慰时,又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明知有“鬼”,却不知道“鬼”在哪里。而学生们都在暗暗好笑,原来,考试的前一天,林语堂潜入教师的住所,偷看了试题。教师也想到了泄密的可能,于是把可疑对象逐个排除,但就是没有怀疑到林语堂身上。因为林语堂一向是成绩优异的高材生,从不把考试当一回事儿,教师一开始就排除了对他的怀疑。然而,正是这个稳拿高分的优等生,为了表示对考试的轻视,也为了寻开心,故意去偷看试卷,让全班同学都得了高分。
一个“头角峥嵘”的孩子!这似乎成了人们对小和乐众口一词的评价。那么,他到底有哪些“头角”呢?顽皮吗?好恶作剧吗?这些都是孩子的通病,也许有人认为这根本算不上“头角”,因为这是孩子的天性。实际上,对小和乐来说,他不断编织的一个又一个新奇的梦、孩子的梦,才是真正属于小和乐自己的“头角”。
林语堂自许有一个梦想家的父亲和一个梦想主义的家庭,在这梦想家的摇篮里,小和乐的头顶上曾升起过无数个彩色的梦——
他梦想当医生,要发明包医百病的灵丹妙方。他认真地试验着,配制了一种治外伤的药粉,取名为“好四散”,不顾两位姐姐的取笑,小和乐自信“好四散”有药到病除的奇特功效。
他梦想当发明家,常到码头上去观看来往鼓浪屿的小轮船,船上的蒸汽引擎使他很感兴趣。他还想依照虹吸原理制造一架抽水机,让井里的水自动流进菜园里,苦苦钻研数月之久,最后因为有一个关键问题无法解决,只得暂时放弃发明抽水机的打算。
他梦想长大后开一个“辩论”商店,因为小和乐是一个有辩论才能的孩子,哥哥们称他为辩论大王。他想发挥自己善于言辞的优势,像摆擂台似的,提出辩论命题,向人挑战,或接受别人的挑战。
他梦想成为一个全世界闻名的大作家,小和乐曾天真地对父亲说:“我要写一本书,在全世界都闻名……”70年后,1975年4月,在国际笔会第40届大会上,林语堂被选为国际笔会总会的副会长,他的长篇小说《京华烟云》也在这次大会上被推举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作品。当年小梦想家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想,竟奇迹般地变成了事实。
飘在空中的和浮在水上的梦想,可能永远是个梦;但如果梦想的种子落在奋斗的土壤里,就会唱出希望之歌。这希望的春芽,虽然渺小,却青翠欲滴,孕育着一个偌大的绿色的世界,这就是小和乐的那些彩色的梦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