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年英才 早博科名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19世纪30年代的大清帝国,在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康乾盛世之后,如深秋凋零的黄叶,在内忧外患之中,迅速走向衰落。
诚如晚清重臣李鸿章所言,此时的清王朝,正面临着“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吏治败坏、百官贪婪,武备废弛、战力堪忧,农政不修、民怨四起,商业凋敝、国穷财尽。而反观西方列强,却借助着工业革命的加速器强势崛起,对地大物博的东方古国虎视眈眈……
站在21世纪的今天,再回望那段历史,那是多么让人扼腕叹息的一幕啊!世界已经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而
曾经纵横驰骋、所向披靡的大清帝国,却如一个暮气沉沉、沉疴缠身的老妪,踽踽而行于夕阳的余晖之中,全不知身后危险将至……
其时,西方列强的商品、鸦片、坚船利炮一并袭来,老朽的清王朝几无招架之力,闭关锁国的状态被强行打破……鸦片战争一触即发。无论中国人愿意与否,都不可避免地卷入到这场亘古未遇的变局之中。
作为晚清政治界、思想界、经济界和文学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张之洞一生在这个变局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呢?对他的评价一直以来就毁誉不一。
在誉之者眼里,他是大有作为、实绩突出的能吏,少年成名、学富五车的贤才,一尘不染、两袖清风的廉官,抗敌御辱、练兵有方的统帅,振兴经济、兴办企业的巨商,醉心教育、桃李众多的大儒。在毁之者眼里,他却是“毫无宗旨,毫无政见,随波逐流,媚主以求荣之人也”。连梁启超也称其为“浮华之人”。
《张文襄公事略》对身处新旧交替时代、思想亦复杂多变的张之洞有过精辟的描述:“夫张公之洞之得名,以其先人而新,后人而旧。十年前之谈新政者,孰不曰张公之洞、张公之洞哉?近年来之守旧见,又孰不曰张公之洞、张公之洞哉?”
然而,也正如此书所说:“虽然,一新一旧之张公,今为过去之人物矣,而环顾满朝,衮衮诸公,其能与一新一旧之张公并驾而齐驱者,竟何人耶?”
千秋功过,任人评说。
1.超级学霸,一“举”成名
道光十七年(1837)八月初三,贵州省兴义府(今贵州省安龙县所在地)张锳的府邸张灯结彩,道喜之声不绝于耳。46岁的张锳站在门口,迎送着前来道喜的宾客。张氏家族又添男丁,张锳自然是喜上眉梢,膝下已有3个儿子和几个女儿,加上刚刚出生的之洞,张家俨然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了。
尽管膝下儿女颇多,但张锳心里还是掩饰不住地高兴。像所有当父亲的人一样,他心里也对这个刚刚来到人间的孩子充满了希冀,默默地祈求上苍的佑护。人在此时最容易想起亲人和故乡,张锳遥望着北方,心里泛起浓浓的思乡之情。
张锳并非贵州本地人,明永乐年间,在那次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大移民中,张家的先祖张本从山西洪洞县迁至京畿漷县(今北京市通州区东南)。张本之孙张端,曾任南直隶繁昌县荻港巡检,后又举家迁至天津府南皮县(今属河北省)东门印子头,由于子嗣多为官吏,遂成为名闻乡里的“东门张氏”。张端之子张淮,在明正德年间考中进士,官至河南按察使,是当时颇有名气的文士。张之洞的高祖张乃曾,曾任清代山西孝义知县,张之洞的曾祖张怡熊,曾任浙江山阴知县。父子两世县令,皆以廉洁惠民闻名于世。张之洞的祖父张廷琛,以贡生资格任四库馆誊录,后选为福建漳浦东场盐大使,又补授古田县知县。乾隆五十三年(1788),福州将军魁伦与闽浙总督伍拉纳交恶,两人相互奏疏弹劾。皇上派员查得伍拉纳有贪污、纵盗等行径,龙颜大怒之下,将伍拉纳及其手下官员十余人拿下问罪,县以下被牵连者70余人。而张廷琛洁身自好,不仅未被祸及,还设法对被株连者“调护拯救”,足见其为官清廉且兼有侠义心肠。
张之洞的父亲张锳,字又甫,号春潭,生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嘉庆十八年(1813)乡试中举,但随后接连6次会试未尝胜绩。正当张锳自认为此生进仕无望,与官场无缘之时,朝廷6年一次的“大挑”又为他带来一线生机。所谓“大挑”,就是从三次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中挑取优秀人才任职,其中一等的可任用为知县。大挑不考文章词赋,而是考察举人的相貌和应对能力,多多少少有点类似于今天的“面试”。这次,相貌堂堂、口齿伶俐的张锳把握住了机会,他被录为一等,先后被任命为贵州安化县知县、贵筑县知县,不久升任古州同知(知府的副手)、兴义府知府。张锳一生三娶,原配刘夫人,布政使刘廷武之女;继娶蒋夫人,四川嘉定知府蒋策之女;再娶朱夫人,四川邛州知州朱绍恩之女。朱夫人就是张之洞的生母。
出生在这样一个官宦世家、书香门第,张之洞无疑是幸运的,上天似乎已为他铺就了一条人生坦途。但世事难料,道光二十年(1840),就是鸦片战争爆发那年,朱夫人因病去世了!那一场打开中国国门的战争,对一个3岁孩童的情绪没什么影响,但丧母之痛,却让早慧而懂事的张之洞过早地品味了人生的苦难……自此之后,他常常对着母亲留下的两尊古琴发呆,仿佛看见母亲在弹奏他最爱听的童谣……
母亲故去后,张之洞由父亲的侧室魏氏抚养。魏氏一生未育,视张之洞为己出,母子感情甚深。光绪十三年(1887)魏氏去世的时候,张之洞正在两广总督任上,他闻听噩耗万分悲痛,身着孝服进行祭拜。对于来到广东的魏氏亲属,他也按照亲戚礼数悉心接待。母子一场,魏氏泉下有知,也定当为张之洞的孝心感到欣慰。
张锳家教甚严,他要求张之洞“以勤俭知礼为宗”,给他买了很多书籍,并聘请远近名师传授“乾嘉老辈诸言”,让他学习经学、小学、古文学、史学、经济之学。这其中,有3位老师对张之洞影响最大,分别是何养源、韩超、胡林翼。何养源是张之洞的启蒙老师,他满腹经纶、能书善画,是远近闻名的教书先生。韩超是直隶(今河北)昌黎县人,字寓仲,号南溪,传为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第33代孙,道光十四年(1834)副贡,兼有文韬武略。由于他屡立战功,不到8年时间,便由怀远知县升任黎平知府,进而记名道员,得授贵州粮储道,紧接着又升任贵州按察使。同治元年(1862),韩超被加布政使衔,获朝廷赐予的“武勇巴图鲁”称号,授予二品顶戴,升任贵州巡抚。3位先生中,张锳的挚友胡林翼名气最大。张之洞11岁师从于胡林翼之时,胡林翼刚刚由京入黔,正在安顺知府任上,与同为知府的张锳关系交好。胡林翼,字贶生,号润芝,湘军重要首领,湖南益阳县泉交河人。他既是湘军大佬,又是湖北绿营的统帅,能文善武,懂经济,擅理政。胡林翼的为官之道和治学精神,深深影响了张之洞的一生。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虽说老师们个个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学界大腕,但好学上进的张之洞却一丝也不敢懈怠,读书常常读到深夜,累了就伏案而睡,醒了之后继续再学。知府家的人脉关系、举人家的家教环境、老天赐与的过人天资,加上后天“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勤学品性,对于张之洞来说,破茧成蝶、一飞冲天是谁也摁不住的事了。他4岁入私塾,8岁读完四书五经,9岁开始习诗作文,12岁时出版了《天香阁十二龄课草》,成为名噪一时的文坛小神童。一片叫好声中,只有张之洞的一个伯父送给他四字箴言:“敛才勿露。”张之洞牢记心中,终身诵之。
与《伤仲永》里那个昙花一现的小天才不同,张之洞的神童之路才刚刚开启,接下来,这个貌不惊人的贵州伢子将不断带给世人新的惊喜。就在出版诗集的那年,张之洞从兴义府出发,取道湘湖,回原籍南皮县参加童生考试。一路上,这个从贵州山沟沟里走出的少年,好奇地打量着外面新鲜的世界,面对着眼前的大好河山,心中不时泛起将来“经营八表”的雄心壮志。考试的结果不出所料,张之洞考中生员,入县学继续深造。史书中对张之洞的这3年高中生活少有记载,但一定过得非常紧张、充实。这个养尊处优、众人呵护的公子哥远离亲朋,孤身一人回到人地生疏的故乡,与背井离乡又有何异?所幸的是,他把对亲人的思念,化为了学习的动力,后来的成绩证明了一切。
咸丰二年(1852),顺天府的乡试结果出来了,按照今天的标准,是爆出了一则完全可以上头条的新闻——15岁的张之洞高居榜首,创造了中国科举史上的一个奇迹!他的考卷收入《顺天闱墨》,成为全国考生学习的范文。读过《范进中举》的人都知道读书人考中何其不易,多少人穷经皓首,一生也难以如愿。何况,顺天府乡试解元的含金量要比其他地区高得多,因为除了直隶全省的考生,还有其他各省推荐的优秀学子。在高手如云、竞争激烈的考场上,一个15岁的孩子将众多的成人对手斩于马下,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喜讯传至兴义府衙,张锳的喜悦自不必说,就连胡林翼等一干张之洞的老师也兴奋不已,学生有如此出息,老师们也自觉脸上有光。
乡试结束后,张之洞并没有急着返回贵州,而是住在北京他姥爷蒋策家中(蒋策的女儿蒋氏是张锳的第二任夫人)。咸丰三年(1853)的京城,表面上风平浪静,但紫禁城里的王公大臣们却坐卧不安——起事刚刚两年的太平军势如破竹,连克武昌、九江、安庆、芜湖,新历3月19日占领江南重镇江宁(南京),定为都城,改称天京。5月,太平军出师北伐,天官副丞相林凤祥和地官正丞相李开芳等率领2万余人由浦口出发,奉命“师行间道,疾取燕都”。太平军即将兵临城下,京城岌岌可危,王孙贵族惶惶不可终日,老百姓也纷纷出城投靠亲友,躲避战乱。
再留在京城安心读书已不可能,此时,千里之外的贵州兴义府成了桃源之地。这年夏天,张之洞自通州出发,顺运河而下。一路上,张之洞心情极为郁闷。从小接受正统儒家教育的他,忠君爱国的思想根深蒂固,这让他对农民起义充满反感。更何况,这突如其来的“民乱”打乱了他的计划,让这位新科解元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一路上,他屡屡回望京城,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心中茫然若失。途中他写下了后来选入诗集中的第一首诗:
绮绣周原变水乡,误看秫稻作菰蒋。
泽鸿休怨无安所,且限南来丑虏狂。
经过长途跋涉,咸丰四年(1854)春天,张之洞回到父亲身边。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此时的贵州也不太平。在太平军的影响下,各地农民纷纷揭竿而起。这年11月,起义军围攻兴义府城,张锳率部拼死抵抗。“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张之洞和他的几个哥哥也加入守城的队伍之中,与父亲并肩战斗。最危险的时候,张锳下令在城楼上堆积柴草,准备一旦城破就点火自焚。后来,张锳决定放弃死守,放手一搏。他挑选精兵强将组成敢死队,趁夜色潜出城外,绕至敌军背后,发起突然袭击。在守城将士的配合下,将猝不及防的起义军打得落花流水。张锳乘胜追击,收复了失地,兴义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这期间因为操劳过度,张锳身体每况愈下,严重的时候还会昏迷不醒。张锳自感时日无多,便抓紧时间张罗着张之洞的人生大事。
咸丰四年(1854)年末,在战事间隙,张之洞迎来了他的婚事。在一阵阵欢快的鞭炮和锣鼓声中,张之洞与贵州都匀知府石煦之女结为秦晋之好。石氏温柔贤惠,而且弹得一手好琴,两人感情极为要好。可是,新婚燕尔的张之洞还没有来得及享受小家庭的甜蜜,又跟随着父亲上了战场。原来,起义军卷土重来,已经打到距兴义府不远的普安县了。张锳看着一直跟随自己的儿子,心里泛起一阵愧疚,这可是一个读书的好苗子啊,不能老是跟着自己打打杀杀,这样会误了他的前程啊!所以张锳常常提醒张之洞读书学习,让他做好准备,在科举考试中再进一步。
咸丰五年(1855)秋,在张锳的催促下,张之洞带着妻子,取道四川、陕西,进京应试。与第一次出黔不同,18岁的张之洞成熟了许多,他亲身感受了时局的动荡,经历了战火的洗礼,他考取功名、为国效力的愿望更为强烈了。这一年,张之洞的长女张檀出生了。
咸丰六年(1856)春,张之洞参加了礼部招考觉罗官学教习的考试。觉罗官学,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之父显祖叔伯兄弟和各支子孙读书的学校。在觉罗官学担任教习3年期满后可放为知县一类的官职。考试通过后,张之洞在京城等着补用,官学之缺没有等来,却等来了父亲去世的噩耗!作为一州知府,张锳一直恪尽职守,特别是近几年黔地局势动荡,“民乱”四起,年过六旬的张锳虽然身体欠佳,但依旧率领部属平息战事,不遗余力地为朝廷发挥着余热。后来身体实在难以支撑,张锳便请求解甲退休,可是上司见其忠勇可用,还打算再让他干几年。就在去世前不久,贵州巡抚还想调他去黔东镇远、铜仁两府镇压那里的起义军。咸丰六年(1856)新历8月25日,积劳成疾的张锳去世了。祸不单行,几天之后,起义军攻克都匀府,代理知府石均被杀,前知府鹿丕宗被迫自焚。石均是张之洞妻兄,鹿丕宗的儿子鹿传霖是张之洞的姐夫。接连失去3位亲人,张之洞伤心欲绝,心里又一次埋下了对农民起义痛恨的种子。
父亲去世之后,遵循时规,儿子应当在籍守制27个月。就这样,张之洞在家中度过了两年多的时光。守制期满,张之洞准备进京参加己未年(1859)的会试。
2.两次踏进,一条河流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可是在张之洞的会试之路上,却非常巧合地“两次踏进了同一条河流”。准确地说,是连续4次踏进了两条“河流”。这两条“河流”,一条叫作张之万,一条叫作范鹤生。前一条河流,至少让张之洞唾手可得的功名延缓了2年;而后一条河流,虽然有些许波折,但最终还把张之洞送到了顺风顺水的仕途上。
张之万,字子青,号銮坡,是张之洞的族兄,也是一位神童级别的学霸。这位道光二十七年(1847)的状元,一直是南皮父老的骄傲,也是读书郎张之洞的偶像。这次会试,张之万恰好是同考官。在明清乡试、会试中,同考官相当于初评委,考生的卷子先由同考官初审,再加批后荐给主考官,最后由主考决定。此时,“朝中有人”反成了累赘,张之洞只好按例回避,放弃了这次会试。他勤耕书海,以图3年后再战。幸运的是,第二年春天,咸丰帝开恩科,临时增加了一次会试,张之洞兴冲冲赶到京城,却得知张之万仍是同考官!造化如此弄人!张之洞只好长叹一声,再次悻悻而归。
接连两次错失良机,让少年得志的张之洞深感郁闷,所以,即使是当时他的儿子张仁权出生,也没让他高兴几天。当然,让他心情不爽的,还有从京师不断传来的坏消息。这一年,英、法联军攻陷京城,火烧圆明园,咸丰皇帝如丧家之犬,一路逃到热河。眼看山河破碎,国将不国,张之洞写下《海水》一诗:
海水群飞舞蜃螭,甘泉烽火接令支。
牟驼一旅犹言战,河上诸侯定出师。
地孽竟符苍鸟怪,天心肯使白龙危。
春秋王道宏无外,狭量迂儒那得知。
这年秋天,张之洞来到济南,做了山东巡抚文煜的幕僚,在“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泉城消磨着时光。
同治元年(1862)三月,张之洞整理行囊,再次入京会试。这一次,他踏进了内阁中书范鹤生这条“河流”。看到张之洞的试卷,范鹤生如获至宝、惊呼奇才,忙不迭地向主考官郑小山推荐,谁想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郑大人耷拉着眼皮,对张之洞的试卷一点感觉也没有。会试虽然不中,但张之洞因为卷面整洁,字句工整,仍被录取为誊录第三名。张之洞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当然不肯去做那些替人抄抄写写的琐屑之事。当时正值捻军与太平军转战豫皖地区,朝廷饬办团练武装镇压,于是他跟随好友陆秉枢离开京城,南下河南,协助左副都御史、内阁学士毛昶煦督办团练、“围剿”捻军。
张之洞在河南没待多久,幸运之神就光顾了他:族兄张之万由礼部侍郎外放河南巡抚了。对这位才华横溢的小老弟,张之万一直心怀愧疚,要不是自己担任什么同考官,小老弟何至于混到如此地步?所以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张之洞招至门下,给他安排了一份给朝廷写奏折的工作。那时地方官员向朝廷汇报工作,主要的方式就是奏折。官场上的人都知道,官员能干很重要,会说同样重要,甚至有时会说比能干更重要,所以大家都很重视奏折的质量,这直接关系到朝廷对官员的评价。这份工作正是张之洞的强项,他写的奏折观点明晰、切中肯綮,常常获得朝廷赏识。如《请厘定折漕疏》这份奏折,两宫皇太后看后十分满意,而且亲批“直陈漕弊,不避嫌怨,饬部施行”。当然,年轻人也少不了年轻气盛的张狂,张之洞在代写奏章时,常常忍不住加入自己的意见,对国家大事评头论足。对于这样的奏折,老谋深算、深谙官场之道的张之万自然是不能上报的,他半开玩笑地告诫张之洞:老弟啊,奏折写得很不错,可是你想说的这些话呢,等老弟你将来成了封疆大吏的时候再禀报朝廷也不迟啊!这份“省长秘书”的工作虽然时间不长,但对张之洞来说却是受益匪浅,他对官衙里的工作作风甚至潜规则都有了切身体会,也算是为他日后深耕官场提供了一次“预热”的历练机会。
同治二年(1863)三月,为了庆祝同治皇帝登基,朝廷决定再开恩科,于是张之洞再次赴京参加会试。巧的是,张之洞又踏进了范鹤生这条“河流”。上次范鹤生推荐张之洞不成,急得都掉下了眼泪,心里暗骂郑小山有眼无珠,懊恼地唉声叹气了好几天。这次看着案头张之洞的试卷,惜才如金的范鹤生不由得两眼放光,暗谢老天有眼!在范鹤生的力荐下,张之洞得中第141名贡士。范鹤生难掩兴奋,作诗抒怀:
一谪蓬莱迹已陈,龙门何处认迷津。
适来已自惊非分,再到居然为此人。
歧路剧愁前度误,好花翻放隔年春。
群公浪说怜才甚,铁石相投故有神。
来而不往非礼也,张之洞十分感激房师范鹤生的提携之恩,也作诗唱和:
十载栖蓬累,轮囷气不磨。
殿中今负扆,江介尚称戈。
一介虽微末,平生耻媕娿。
心衔甄拔意,不唱感恩多。
3.早遇贵人,终生受益
接下来的四月复试,张之洞发挥出色,列一等第一名。最后一关是最重要的殿试对策。面对这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刚开始,张之洞还是中规中矩,但写着写着,张之洞就开始“不袭故套,指陈时政,直言无隐”。他直抒胸臆,批评“今日人材之乏,资格太拘、科目太隘致之也”;批评士大夫读书人“殚精毕世但攻时文,一旦释褐从政,律令且不晓,何论致治戡乱之略哉”;甚至批评“陛下慎重名器之深心,而臣窃以为过计”。当然,张之洞的聪明之处在于,他绝不会只停留在“挑毛病”的肤浅层面,他的目的是要借机表述他的政治主张,如“任人者治,任法者乱”,“夫杀一贼不如使民少增一贼之为功多也;求一良将不如选一良吏之为力易也,二者固宜深思而蚤计也”。
8位读卷大臣多为世故老吏,只喜欢四平八稳、遵循格式的官样文章。对于这样一份针砭时弊、锋芒毕露的答卷,自然认为太过张扬,大家一商量,想把张之洞放在三甲最后一名,谁想大学士宝鋆却十分赏识,他力排众议,把张之洞列为二甲第一名。殿试3天后,前10名的考卷呈送两宫,慈禧太后大笔一挥,把张之洞提为一甲第三名,张之洞高中“探花”,赐进士及第!关于慈禧太后之举,有人称其为“一时冲动”,这种说法未免草率。其一,西太后定是非常赏识张之洞的文章和才气,至少是部分认同张之洞文中的观点和主张。其二,西太后看过张之万的奏折,对负责起草奏折的张之洞、这位15岁的顺天府解元也有所耳闻,而且对有的奏折还作过批示。其三,最重要的一点,慈禧太后刚刚垂帘听政,急需培养年轻的可用之才。就在咸丰十一年(1861)八月,咸丰帝死于热河避暑山庄。不满6岁的载淳继位,他就是历史上的同治皇帝。载淳继位后,咸丰临终前任命的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御前大臣景寿、协办大学士肃顺,还有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等“赞襄政务”八大臣,企图越俎代庖,执掌大权,遭到同样受咸丰托付负有治国理政之责的后党的抵制,两方产生矛盾乃至水火不容。同治帝生母那拉氏先发制人,联络恭亲王奕訢发动了“祺祥政变”,摧毁了“赞襄政务”八大臣集团,处死载垣、端华、肃顺,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后来逐渐演变为慈禧独揽朝政的局面。
其时,慈禧太后虽然掌握了清廷的最高权力,但仍受到慈安太后和奕訢的制约。肃顺菜市口断头前的大骂犹声声在耳,她知道,自己选择的道路永远危机四伏。从长远考虑,她必须尽快培养自己的心腹之人。于是,26岁的慈禧太后,成为张之洞仕宦之途的“福星”,而这位“孝钦显皇后手擢之人”也投桃报李,一生追随。
四月二十八日,从新进士中选拔庶吉士的朝考于保和殿举行。张之洞是一甲第三名,已经取得翰林资格,这次考试他不过是陪考,因此毫不紧张,又考得一等第二名。五月初八,引见两宫皇太后,授翰林院编修。同治四年(1865)四月,张之洞参加庶吉士散馆考试,又列一等第一名。
福兮,祸之所倚。就在张之洞考场得意之时,五月,他的结发夫人石氏病逝于京师寓所。石氏对张之洞关爱有加,抚养儿女,孝敬老人,陪着张之洞东奔西走,饱受奔波之苦。回想十多年来的患难恩爱,如今自己即将步入仕途,正待一展抱负,封妻荫子,夫人竟撒手而去,不禁涕泪俱下。或许是太过悲伤,次年四月,张之洞参加翰林大考,竟发生卷面脱字之误。卷面脱字,乃科考大忌,出现这种低级错误,对久经考场的张之洞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位列二等第32名。
张之洞十余年的科场之路结束了,回望过去,虽然有诸如两遇张之万和最后一试的遗憾,但总体上看,还是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13岁乡试即成秀才,15岁会试荣登解元,26岁殿试题名探花,可谓少年得志,声名远播,成为天下士子人人仰慕的“小鲜肉”。也难怪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中说:“近日科名之早者,盛推南皮张香涛。”
从此,张之洞告别了书生的身份,却带着一颗书生的心,踏上了长达46年的为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