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状元
弱冠之年
柳公权在京兆华原柳家原长到二十岁时,取字诚悬。
从周朝开始到唐朝,不论男女都要蓄留长发,等长到一定的年龄,要为他们举行一次成人礼。男行冠礼,就是把头发盘成发髻,谓之束发,然后再戴上一顶表示已成人的帽子,但此时身体还未发育强壮,所以称弱冠。弱是年少之意,冠是弁冕之总名,弱冠谓之成人。
官至丹州刺史的父亲柳子温挑选吉日,准备了祭祀天地祖先的供品,邀来达官贵人与亲朋好友,为次子柳公权行加冠礼。
这一天,华原柳家十分热闹。冠礼由父亲主持,柳公权由父兄引领进柳氏宗庙,祭告天地、祖先。然后由傅氏和令狐氏几个世家来的贵宾,为柳公权加冠三次,即依次戴上三顶帽子。首先加用黑麻布材质做的缁布冠,表示从此有参政的资格,能担负起社会责任。接着再加用白鹿皮做的皮弁,就是军帽,表示从此要服兵役以保卫社稷疆土。最后加上形似鸟雀的爵弁冠,是古代通行的礼帽,表示从此可以参加祭祀大典。
柳公权明白,这三次加冠,分别代表拥有治人、为国效力、参加祭祀的权利。他不由得挺了挺胸脯,端视前方,目光豁朗而镇静。
加冠后,父亲柳子温设酒宴招待宾客。礼宾后,受冠者入内拜见生身母亲崔氏。
男子二十冠而字。加冠后,由贵宾向冠者宣读祝词,并赐上一个与冠者德行相当的美字,代表今后在社会上有尊严。古人认为成年后,只有长辈才可称其名,一般人或平辈只可称其字,因此要取字,便于别人称呼。柳公权得到的字是“诚悬”,亦作诚县,喻指处事公正明察。语出《礼记·经解》“故衡诚县,不可欺以轻重”。诚,审也。悬(县),锤也。柳公权对自己得到的字甚为满意,诚悬之下,轻重必正,这是他内心向往的一种为人的品德。
接着,柳公权依次拜见兄弟,拜见赞者,并入室拜见姑姊。之后,他脱下最后一次加冠时所戴的帽子和衣服,穿上玄色的礼帽礼服,带着礼品,去拜见华原长官和乡先生(即退休乡居的官员)。
冠礼是一切礼仪的开始。冠而字之,表示柳公权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柳公权由此想到了两句名诗:“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这是西晋文学家左思的代表作《咏史》中的诗句,是说作者二十岁就擅长写文章,博览群书,才能卓异。柳公权也同样从小喜欢学习,十二岁就能创作辞赋。自幼至弱冠之年,他始终没有放弃研习书法和博览群书,这与他的家世、家学、家风密不可分。
出身于官宦之家,官至丹州刺史的柳子温,受唐代科举制度的影响,家法非常严厉。后世流传的所谓柳子温家法,说他“常命苦参、黄莲、熊胆和为丸,赐子弟永夜习学含之,以资勤苦”。
父亲柳子温以此三种苦药和为丸子,供夜读的柳氏子弟含啜,以免打瞌睡。柳公权和哥哥柳公绰一样,备尝了这种药丸的苦涩味道。他也由此体验到古人的悬梁刺股是什么滋味。
柳子温的做法,体现了士族对子弟教育的重视。这样也是为了告诫子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在科举竞争的压力之下,他必须激励和鞭策子弟及早读书,只有通过读书这个渠道,才能进入社会的核心阶层和中上流圈子。
唐代士族的教育,尤其强调家风,重视家学。家风世代相承,成为一个家庭或家族延续的文化传统。家庭或家族的传统作风与风格,具有明显的继承性、典型性和相对稳定性。唐代进士家庭的道德规范教育,主要以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基调,讲究忠、孝、仁、义,要求子弟精忠报国,孝敬父母,尊敬师长;用老子、孔子生于微贱而致大贤之说,激励后辈立大功,致大化,振大名;教育子女树立宏大志向,培养他们在生活上勤俭节约的好习惯,让他们不要随遇而安,玩物丧志。
诗赋、音律、史学等,都属于家学教育的内容。士族门风优美,不同于庶族,而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业之因袭。家学教育当然是以科举应试为核心的。在那个时代,没有家学的渊源和基础,单靠个人的才华,想要治学,尤其是治史,几乎是不可能的。
柳公权自幼接受了良好的童蒙教育,这也有赖于崔氏的母仪母教。清河崔氏一脉,向来闻名于世,出身名门的母亲自有从长辈那里得到的育儿经验,尤其是在心智方面有一套调教的办法。可惜,母亲崔氏在柳公权十余岁时,就不幸因病去世。父亲续娶继母薛氏。好在薛氏也是个明理之人,对柳公权慈爱有加,多少安慰其丧亲之痛。
当然,柳公权的优秀,更离不开父兄的辅导与点拨。家有读书之人,则礼仪有人讲究,纲纪有人扶持,忠孝节义从此而生,公卿将相亦由此而出。田地钱财有来有去,读书受用则无尽无穷。
唐代士人的仕进之途,主要是通过以进士科为中心的科举来实现的。因此,唐人好学,争相通过科举入仕。柳氏家庭,更是严格要求子弟努力读书,像他们的父辈那样由科举入仕,成为栋梁之材。唐代开元至天宝以来,社会大力推崇进士科,重文学而轻经学。唐代士族家庭的教育,也适应了这种形势。所传授的知识,主要以科举考试的内容和方法为主。
如同唐代其他士族家庭一样,在柳家原,柳氏家族于住宅旁立有书屋一所,专事训教童蒙。每年正月择吉日起馆,至冬月解散。童子年五岁令入学,至十五岁出学。这种家学教育,可以集中全族的财力来培养子弟,以保证本家族人才辈出。
多年之后,柳公权在宫廷中或许读到过韩愈的诗作《符读书城南》,是作者在送其长子韩昶到城南别墅读书时,为鼓励其刻苦向学而写的。其诗云:“木之就规矩,在梓匠轮舆。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欲知学之力,贤愚同一初。由其不能学,所入遂异闾。两家各生子,提孩巧相如。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恩义有相夺,作诗劝踌躇。”韩愈的这首诗,言语虽然有些偏颇,但把人的成材与否归结到后天的努力学习上,在训导子弟努力向学方面起了导向作用。若柳公权读到此诗,想必当初父兄对他的教诲,又会复现在他眼前。
在唐代社会中,诗赋不仅是个人的修养与才华的体现,更是仕宦显达的工具和途径。哥哥柳公绰,经常找李白、杜甫的作品为范本,让柳公权诵读书写,从中领会诗文的奥秘,希望弟弟通过诗赋来取得功名,以科举入仕。当时的思想信仰相对自由开放,儒、佛、道三教并立合流。在唐代士人家庭教育中,许多士人把佛、道等宗教作为一种家学加以传承。柳氏家庭,也不例外。
此外,婚姻也是人伦大事,不可马虎。
从周代到汉唐,成婚年龄大体相同。
《礼记》指出:“男子二十而冠,始学礼;三十而有室,始理男事。女子十有五而笄,二十而嫁,有故则二十三而嫁。”
孔子认为:“男子二十而冠,有为人父之端;女子十五许嫁,有适人之道。于此而往,则自婚矣。”
唐太宗贞观元年(627)诏令适婚年龄: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
唐开元二十二年(734),唐玄宗敕令: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听婚嫁。这是由于边疆征战频仍,赋役加重,劳动力欠缺,国家对人口的需求不断增加,婚龄在原来的基础上降低了。
唐人初婚大体在礼制规定的年龄范围内进行,但法定婚龄实际上也突破了礼制的限制,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实行早婚制。同时,由于社会动荡和经济、家庭变故等诸多原因,也有部分男女实行晚婚。安史之乱对婚嫁年龄产生了影响,出现了一些大龄出嫁或待嫁的妇女。
柳公权到弱冠之年,应该是到了成婚的时候。他也许是在寻谒华原傅氏世家故居时,与傅家后辈的妙龄女子邂逅,日后新婚燕尔,夫唱妇随;也许是在某一次药王山庙会上,与华原令狐德棻世家的后辈女子相遇,情投意合,一番鸿雁传书,终成眷属;也许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迎娶了某一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当然,与村姑或牧羊女相识相恋,那听起来更浪漫,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阶级的分野,社会等级的差别出现在古代社会的每一个角落。男婚女嫁自不例外。唐时之婚姻风俗中,士庶有别的门第观念,虽已不若南北朝时严格,但当朝新贵仍以婚于旧门为荣。良贱不婚,则是明确的法律规定。
柳公权弱冠之年,正值唐德宗贞元十四年(798),男女婚嫁趋于正常,朝廷没有再出台相关婚龄规定,女性出嫁年龄大致为笄年之后至二十岁之间。也就是说,柳公权在此期间也许已经成为新郎,是有家室之男子了。当然,他属于晚婚一族也难说。
说不准,柳公权的婚姻,是在近十年后金榜题名时才结下的。他所娶妻室,姓氏芳名,不见于史籍,也就不必猜测虚构了。
柳公权自五岁学书,独具天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愈加执着于献身书法。唐代士人以文入仕,其中爱好书法者也大有人在。柳公权崇尚一个叫李琚的进士,李琚是今河南清丰人,唐明皇时官石山令,与杜鸿渐、颜真卿、萧颖士等连年高第。“百氏图书之学,八分篆隶之能或庶几于古人。”可见李琚除精通儒家经典及诗词之学外,亦擅长书法。
为了读书人自身的精神需求,加之迎合科举应试制度,柳公权在研习书法的同时,一直夜含苦药丸子博览群书,可谓含辛茹苦。对于当朝的科举选官制度,柳公权大体是赞赏的,虽然也有质疑,但只能依照规矩,顺应时势,找到一条实现自己生命意义的路径。
柳公权的祖上为隋唐世家,理应读弘文馆或崇文馆,甚至就读于国子学。他在十四岁之前,大多时间是在京兆华原的柳家原乡间度过的,之后则很可能进入京城长安读书,只在五月农忙的田假日和九月更换冬衣的授衣假期,才回到从小长大的柳家原庄园。年终要考一年的学业,口试一百条对经文的解释,答对百分之八十的得优,答对百分之六十的得中,百分之五十以下得差。上学不听话、旷课超过三十天、事假超过一百天、因父母生病请假超过两百天的,或者年终考试得过三次差、在学校羁留九年而学业无望的都要退学回家,而且还要记录下来,送到相应的管理部门。大官的孩子们,也可以送到兵部,看看能不能借上父亲的光,当个武士。
柳公权在唐朝官学的学业内容,以儒家经典和史书为主,根据难度和分量的不同,分成所谓大经、中经和小经。《礼记》《左传》为大经,《诗经》《周礼》《仪礼》为中经,《易经》《尚书》《公羊传》《穀梁传》为小经。除此之外,所有的学生都要能兼通《孝经》和《论语》。秦始皇统一文字、语言,把秦地的文字和方言定为官方语言。两汉以来,对齐鲁方言写成的经典,进行了注解诠释。唐朝的学生除学习经典的正文,还要同时学习注释。
幼年即开始识文断字的柳公权,应该是从十四岁起入学读书,到应试赶考之前,已经对必修的《诗经》《尚书》《春秋》《左传》《国语》有了深入的研读。在之后漫长的宫廷生活中,这些传统经典又被他反复咀嚼,熟知于心。
柳公权应该会喜爱《诗经》中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民歌。祖父柳正礼,曾任唐邠州士曹参军,邠州即之前所称之豳州。柳公权想象不到,祖父曾经在那块豳风盛行的沟壑纵横的丘陵上面对怎样的刀光剑影,只有在发黄的《诗经》中寻找先人的踪迹。
比如,在《尚书》中记载,《豳风·鸱鸮》为周公旦所作。风,其意义就是声调,多为民间歌谣,是土风、风谣。这是一篇用动物寄寓人生感慨的诗歌。“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说的是:猫头鹰你这恶鸟,已经夺走了我的雏子,不能再毁去我的窝巢。我含辛茹苦,早已为养育雏子生病了。我趁着天未阴雨,啄取那桑皮桑根,将窗扇门户缚紧。现在你们树下的人,还有谁敢将我欺凌?
这首诗的主角,是一头孤弱无助的母鸟。它在诗中出场的时候,正是恶鸟鸱鸮刚刚洗劫了它的危巢,攫去了雏鸟,在高空得意盘旋之际,所以以突发的呼号,表现母鸟目睹飞来横祸时的极度惊恐和哀伤。母鸟看似孤弱,却富于生存的勇气和毅力。它刚刚还沉浸在丧子破巢的哀伤之中,即又于哀伤中抬起了刚毅的头颅。诗作与其说是代鸟写悲,不如说是借鸟写人,那母鸟所受的恶鸮的欺凌和丧子破巢的遭遇,以及在艰辛的生存中不能把握自身命运的深深恐惧,正是下层人民悲惨情状的形象写照。
还有《豳风·七月》,这是一首极古老的农事诗,产生于西周初。它叙述了农夫一年四季的劳动生活,并记载了当时的农业知识和生产经验,像是记农历的歌谣。“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意思是七月大火星向西落,九月妇女缝寒衣。十一月北风劲吹,十二月寒气袭人。没有好衣或粗衣,怎么度过这年底?正月开始修锄犁,二月下地去耕种。带着妻儿一同去,把饭送到向阳的土地上去,田官十分高兴。
诗的作者,像是一个奴隶家庭的家长,率领一群农夫和自己的妻子儿女劳作,忠实地描绘了从氏族公社转化来的奴隶制的社会情状。农夫们既要在田中耕作收获,又要种桑养蚕,纺麻织丝,乃至练习武功,打猎捕兽。农闲时还得到城堡里去修理房屋,就是在寒冬里也不得闲,要凿取冰块藏入地窖,供公卿和公子们夏日里享用。一年到头,周而复始。他们吃的是什么?大抵是苦菜、野果、葫芦、麻子这一类东西。一切好物事,全归主人所有。公卿和公子不但享受了农夫们的劳动成果,还驱使他们为自己高呼万岁。
柳公权自幼生长在田园的包围之中,呼吸都接着地气。尽管家道富足,过的是士族世家的美好生活,但他常常喜欢走到田野中去,与农夫们攀谈,饶有兴致地了解时令与种庄稼的常识,体谅劳动者的酸甜苦辣。这样,读诗不仅是为了科举应试,品评其中的意味,也是一种难得的精神洗礼与享受。
《豳风》中还有《东山》,写的是出征多年的士兵在回家路上的复杂感情,在每章的开头都唱:“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意思是去东山已经很久了,走在回家路上,天上飘着细雨,衬托出主人公的忧伤感情。诗歌中的主人公一会儿想起恢复平民生活的可喜,一会儿又想到老家可能已经荒芜,迎接自己的也许是一派破败景象。但是,即使是这样,他也还是觉得老家好:“不可畏也,伊可怀也!”一会儿又想起了正在等待自己归来的妻子:“鹳鸣于垤,妇叹于室。……自我不见,于今三年。”然后又想起妻子刚嫁给自己时那么漂亮(“其新孔嘉”),可是,三年不见她还是那么漂亮吗?(“其旧如之何?”)
这位士兵在归家途中的心理状态,是对和平生活的怀念和向往。柳公权的祖辈,从河东迁至京兆华原,隋朝时门楣生辉,到唐初至唐中期渐次失势,直到安史之乱前后才重新焕发气象。几代人一生戎马倥偬,历经征战。祖父柳正礼,正是在豳风所描述的地方驻防多年。柳公权想象不到,祖父过去在回华原柳家原的路上,是否天上也飘着细雨,是否也想到老家可能已经荒芜,想起正在等待自己归来的妻子,长年不见她还是那么漂亮吗?
在科举应试的科目中,作为上古文献档案汇编的《尚书》,柳公权不可能不细读。柳公权在生涩的文字中,琢磨出了该书的要旨。其一,是明仁君治民之道。其二,是明贤臣事君之道。
对于孔子修订的鲁国编年史《春秋》,柳公权也曾研读,此乃必修之课。书中用于记事的语言极为简练,遣词井然有序,几乎每个句子都暗含褒贬之意,被后人称为春秋笔法。在中国上古时期,春季和秋季是诸侯朝觐王室的时节。春秋,也代表一年四季,史书记载的都是一年中发生的大事,因此“春秋”成了史书的统称。天开人文,鲁修春秋,自此人们开始有了礼,懂得了仁爱,大智大勇的智慧开始浮现。《春秋》最初文字过于简朴,是粗线条的笔法,后来又出现以春秋为本的传,即《春秋公羊传》、《春秋榖梁传》和《春秋左氏传》,并称春秋三传。
春秋记史的笔法与史记不同。司马迁曰:“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春秋的“微言大义”,也不意味着其“言”是失实的。左丘明发微探幽:“《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春秋》大义是源于史家的政治观。
柳公权之后在写作的时候,无疑受到《春秋》写作方法的影响,用字用言,字字珠玑。
在华原柳家原的庄园里,或在京城长安的学堂里,柳公权从春到秋,年复一年,在阳光或灯光下,执着地漫游于人文经典的汪洋大海之中。在苦渡书海,追古抚今,思接千年的日子里,柳公权涉过了他好学多思的少年岁月,进入了初试锋芒的青年时代。
《河东节度李说碑》
柳公权在京城长安学堂苦读应试科目时,得知河东节度使李说于花甲之年去世的消息。翌年,尚未考取功名却已在书法界初显端倪的柳公权,受官方及李氏家人邀请,承担了书写李说碑之任。
这一年,柳公权二十四岁。在他的书法生涯中,此乃处女作。
碑主李说,何许人也?
柳公权审慎地阅读了碑文文稿,并查找典籍资料和相关记述,得知李说乃淮安王李神通之五世孙,官至汾州刺史。其父李遇,曾以门荫历仕,在马燧手下做事,之后李说也被辟为幕僚。
柳公权接受了书写碑文的工作,对碑主李说的身世和人品、官品尽得其详。没有仕途经历的年轻书家,通过碑主的人生轨迹,惊叹于官场命运的神秘莫测。李说以门荫历仕后,背后的靠山是马燧,之后是马燧线上的李自良,当他用贿赂上司的手段排斥走了妨碍自己的异己李景略后,曾与他合谋,后转化为他的政敌的王定远,又险些要了他的性命。如此一位颇有政治军事智慧的强人,在生活的涡流中却难免身不由己,晚年因疾病权柄旁落,徒有虚名,浮萍一样任凭风吹雨打,黯然凋零。
撰写李说碑文文稿的郑儋,时年六十周岁,比柳公权年长三十有六,是父辈一代的老者了。在请教郑老先生时,柳公权自然恭敬备至,小心地求证碑文中的字句措辞,以求领悟其中的语境和含义,从而以符合碑文格调的方式,将之写出来,存留后世。郑儋,自号白云翁,郡望荥阳(今属河南),唐代宗大历四年(769)登进士第,选为太原参军。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在柳公权两岁时,郑儋应军谋越众科及第,拜京兆府高陵尉。高陵,即在京兆通往华原的途中。在与郑老先生攀谈时,柳公权得知,老先生历官起居郎、司封郎中、吏部郎中,后任山南东道节度参谋,迁大理丞、太常博士。巧合的是,柳公权入仕之后的履历大致与郑儋相似。
撰写李说碑文时,郑儋是在接任李说的河东行军司马、检校工部尚书、太原尹、河东节度使任上,而来年的八月,郑儋也病卒于任,真是应验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古话。
《河东节度李说碑》原石在洛阳,已佚。它一边是柳公权的开山之作,另一边竟然成了郑儋的绝笔。不知又是何人,为郑儋撰写了碑文呢?柳公权的碑文书写生涯则刚刚肇始,他那年轻的生命一如清晨的太阳,喷薄涌动。
也有史料说,在之前的唐贞元十四年(798),柳公权曾遇到一次展示身手的机会,书写《赠越州都督符元亮碑》,立于京兆。《赠越州都督符元亮碑》,据《宝刻类编》“不著书撰名氏,其字画,公权书也”。《集古录目》《宝刻丛编》亦著录。一说为伪作。符元亮其人史无记载,柳公权时年二十一岁,此碑也有可能才是他的处女作。他二十四岁作《李说碑》之事,则铁板钉钉,毋庸置疑。
度过了四年的青春岁月,到二十八岁时,柳公权似乎还没有多大惊人的出息,在科举场上的作为如何,也无明显记录。他依然在读书习字,游历华原周围的山水名胜和历史遗址,间或到长安城的府邸住上一些日子,踏勘在典籍中读到的故事的发生地,走访先贤,结交同道,将大唐王朝的风景揽入自己的胸怀。
大唐的天空,飘过滚滚乌云。这年正月二十三,唐德宗病死在皇宫中的会宁殿,时年六十四岁。当朝皇上驾崩,往往会是国运的转折点,也关乎每一个臣民的利益和命运,熟读史籍与诗文的书生柳公权,处于功名未就的彷徨期,在黎明中等待天亮,不会不关切此事。
对于唐德宗李适的命运,柳公权一向很好奇,也有几分敬佩之心。这位皇帝生于天宝元年(742)的长安大内宫中,乃唐肃宗的长孙、唐代宗的长子,母为睿真沈皇后。他的整个少年时代,正是大唐帝国昌盛繁华的辉煌岁月。但好景不长,他十四岁那年的冬季,爆发了安史之乱,第二年国都长安失守,曾祖父玄宗出逃四川,从此大唐帝国陷于一场亘古少见的大动乱之中。在国运的盛衰变迁中,李适和其他皇室成员一起,饱尝了战乱和家国之痛,也亲身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和历练。
唐代宗即位之初,李适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肩负起与安史叛军余孽最后决战的使命。平定叛军之后,因功拜为尚书令,李适与平叛名将郭子仪、李光弼等八人一起被赐铁券、图形凌烟阁。依照惯例,于广德二年(764),李适以长子身份被立为皇太子。大历十四年(779),唐代宗病逝于长安宫中。身为皇太子的李适遵照父皇遗诏柩前即位,也就是唐德宗。
青少年时代的动荡生活,使唐德宗深知国家安定的可贵。在位前期,唐德宗坚持信用文武百官,严禁宦官干政,颇有一番中兴气象。但泾原兵变后,文官武将的相继失节与宦官集团的忠心护驾形成了强烈反差,使唐德宗轻易地放弃了以往的正确观念。在执政后期,唐德宗委任宦官为禁军统帅,在全国范围内增收茶叶等杂税,导致民怨日深。当他的一番改革谋略遭遇挫折后,他的雄心竟然消失殆尽,顺其自然,让唐王朝这艘大船逐流而下。在他一生中,无论是性格,还是行动,都充满了矛盾和悲剧色彩。
唐德宗曾下罪己诏,堪称中国历史上一道著名的皇帝罪己诏,其辞痛切沉郁,其情诚挚感人。以往的皇帝,通常是在面对重大天灾时,出于对天谴的敬畏才会不得不下诏罪己,其辞往往流于形式,其情亦难免有惺惺作态之嫌。而李适此诏,则纯粹针对当朝人事,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深刻反省和强烈谴责。这份检讨书,虽是由本人口述、翰林学士陆贽草诏,但其深切忏悔之状依然溢于言表,令人感动。
曾有这样一个故事。唐德宗在一个叫辛店的地方打猎时,微服私访,来到一个叫赵光奇的农人家中,德宗问:“百姓们过得高兴吗?”
赵光奇不知是皇上驾临,实话实说:“不高兴。”
德宗问道:“今年庄稼获得了丰收,你们为什么不高兴呢?”
农人赵光奇回答:“国家的诏令不守信用。”
德宗复问:“怎么不守信用?说来听听。”
赵光奇答道:“前边说的是除两税以外不再有其他徭役,现在各种强迫收费,比两税还要多很多。后来又说这是和籴,实际上是对百姓的巧取豪夺,而且不还给百姓们钱,连个白条也不打。开始时说百姓的粮食由官府来收取,现在却强迫百姓们把粮食送到几百里外的京西行营。由于路途遥远,很多人家干农活的牲口被累死了,车也坏了,导致家庭破产,难以维系。农人的生活如此愁苦,有什么可高兴的呢?国家每次发布的优恤百姓的政策,只不过是一纸空文而已!圣上深居在防卫森严的皇宫里,哪里会知道这些民情呢?”
德宗当即下令,免除了赵光奇家的赋税和徭役,并指示调查这方面存在的问题。
唐德宗感叹当皇帝的难处,治国之道真是太难以悟透了。他认为,自古统治者所担忧的,是君主的恩泽被下属截流,而百姓得不到实惠,民间的真实情况被官吏隐瞒,上边被蒙在鼓里,所以君主虽然心里经常挂念着百姓,不断出台优惠百姓的政策,但百姓却由于得不到实惠而并不买账。老百姓愁困怨愤,君主却无从知晓,以至于百姓和国家离心离德,走上反叛的道路,最终导致国家危亡。历朝历代政权的消亡,大都是由此造成的。
除武则天以外,德宗乃唐朝第九位皇帝,在位整整二十六年。唐朝皇帝中,比他在位时间长的只有高宗和玄宗,太宗在位也不过二十三年。在他之后,再没有哪个唐朝皇帝比他在位时间长久。
唐德宗驾崩,太子李诵继位,即唐顺宗。
唐顺宗李诵是唐德宗李适的长子,母亲为昭德皇后王氏,进封宣王。顺宗被选立为皇太子时,已经十九岁,初为人父,长子李淳已降生。在做太子的二十六年中,他亲身经历了藩镇叛乱的烽火,也耳闻目睹了朝廷大臣的倾轧与攻讦,在政治上逐渐趋于成熟。他慈孝宽大,仁而善断,对各种技艺学术很上心,对佛教经典也有涉猎,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擅长隶书。每逢德宗作诗赐予大臣和方镇节度使时,总是命太子书写。泾原兵变时,随皇帝出逃避乱,顺宗执剑殿后,在四十多天的奉天保卫战中,面对朱泚叛军的进逼,他常身先禁旅,上城拒敌,守护了父皇的安全。
即位后的唐顺宗李诵,继承先皇未竟之遗愿,立刻重用王叔文、王伾等人对朝政施行改革,他们和彭城人刘禹锡、河东人柳宗元等人一起,形成了以“二王刘柳”为核心的革新派势力集团。这次改革史称永贞革新,宗旨是维护统一,主张加强中央集权,反对藩镇割据,反对宦官专权,并就此采取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
不曾预料,唐顺宗缺乏执政经验,在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尚未燃烧起来之时,被动了利益奶酪的宦官俱文珍等人,如惊弓之鸟,急于一手操办立太子之事,将顺宗长子广陵王李淳更名为李纯,以顺宗名义下诏,由皇太子主持军国政事。随即,宦官拥立李纯登上皇帝之位,即唐宪宗,迫使顺宗退位称太上皇。等到顺宗醒悟过来,一切悔之晚矣,永贞革新胎死腹中,宣告失败。
正准备赶考的柳公权,通过父亲柳子温与兄长柳公绰,得知唐王朝的宫廷变动,深为“二王刘柳”的失败扼腕长叹。
二十八岁的李纯,从普通的郡王登上最高权力的顶峰,仅仅用了四个月的时间。依靠宦官的拥立和发动宫廷政变,他迅速取得了最高权力。元和元年(806)正月十八,乍暖还寒,唐宪宗下诏宣称太上皇“旧恙愆和”,第二天唐顺宗就死于兴庆宫。这就难怪有人猜测,太上皇早就死了,向天下通报太上皇的病情,就是为掩盖太上皇被害死的真相。将太上皇顺宗害死,正是拥立宪宗的那些宦官为消除隐患有可能采取的举措,目的不外乎稳固自己刚刚得到的地位。而宪宗在当时早已成熟,整个过程他自然不会茫然不知,可面对权力的诱惑,他自然不会拒绝对太上皇动手。
柳公权对此传闻或许略知一二,但宫廷的政变距离他尚远,且并不会左右他的前程。他那时也许踌躇满志,正在积聚青春的力量,等待崭露头角的那一天;也许也有郁郁寡欢的时候,或心里发毛,急躁不安。对于年近而立之年的他来说,书海无涯,这闭门读书写字的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随着季节更替,华原的田园景色在更换着图景,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改变自然的脚步。奔跑在风雨中的柳公权,体力与精神似乎扛不住这漫长的应试生涯了。此时,距离他书写《李说碑》,业已过去了五六个春秋。什么时候,他才能金榜题名呢?
赶考
胞兄柳公绰比柳公权运气好。唐贞元元年(785),年方二十一岁的柳公绰就参加了制举考试,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一举登科,补校书郎。三年之后,二十四岁的柳公绰再次参加制举考试,再登其科,授渭南尉。后被提拔为侍御史、吏部员外郎。
接近而立之年的柳公权,显然比柳公绰晚熟,其功名之路走得并不顺当。他似乎不是兄长那样的幸运儿,到弱冠之年,还是往来于京城长安与京兆华原柳家原的一名苦读的书生。二十四岁书写《李说碑》,似乎是有了点成就,高兴了一阵子,还是得继续面对黄卷青灯的苦读日子。假如在弱冠之年就成婚,快到而立之年,柳公权应当已经是父亲了,却还奔波在立身的路上。父亲柳子温和兄长柳公绰都安慰柳公权,说他这是大器晚成。一筹莫展也罢,镇静自若也罢,只能如此想了。
秋去春来,燕子回归。很快到了唐宪宗元和元年(806),二十九岁的柳公权从华原柳家原一路南下,前往京城长安参加春试大考。
柳公权老成持重,却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冲动,在轻车快马的行程中,或许也曾高声朗诵起李白的诗句:“……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此番入京,柳公权心里想着,满腹诗书经纶的自己,岂能埋没民间,甘做庸人?
已经到了不算年轻的岁数,他的目标很高,瞄准的是科举考试中的制举。
“其天子诏者曰制举,所以待非常之才也。”制举考试由皇帝出题,考试地点设在皇宫大殿内,其规格高于普通的贡举考试。柳公权的兄长柳公绰,曾在四年之内两次参加制举,两次登科,不知令多少陷入“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套中的人羡慕不已。此番向制举冲刺,柳公权有几分胜算呢?他在科举考试的一系列程序中一路走来,岂止十年寒窗,可谓辛苦。
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需要宠辱不惊的勇气与耐力。可以设想,在读书应试的旅途上,从弱冠之年到而立之年的十数年间,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迫于时势与立身之必须,柳公权可能已不止一次参加过乡试及省试,兼有得失,也可能还有点恃才自傲的性情,之前自尊地回避了程序化的应试。好在这一回,他几番笔战终于过关,并名列前茅。
柳公权踌躇满志,心高气盛,期待着获得大唐王朝文人的至高荣耀。当时进士科取中一般很难,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一二。唐前期每科进士只取十几人,后期也只取三十几人,因此,成为进士是天大的喜事。诗人孟郊在渡过难关考中后,就欣喜若狂,作《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但中进士后,其实还有进一步的考核,如韩愈,中进士后,三次选试都没有通过,只好去刺史那里做幕僚,可见唐朝选才制度之严格。
科举制之用意,在于用一个客观的考试标准来挑选社会上的优秀分子,使之参与国家的政治。应试者怀牒自举,公开竞选,可以免去汉代察举制必经地方政权选择的弊端,从根本上消融社会阶层之影响,促进全社会文化之向上,培植国人对政治之兴味,提高爱国心。它不仅能给国家擢选良士贤才,更重要的是有社会整合功能。
科举考试的标准,一则求其公平,不容舞弊营私;二则求其单纯与统一,减少经济因素的限制,使贫民亦有出头之日。如此一来,间接地促成了风俗教化的统整,以辅助大一统政府的团结与巩固。地方大族优秀分子因科举而被吸收到国家体制内,迁徙于城市之中,平民优秀分子均有当官机会,新陈代谢,逐步消解了政治特权阶层。科举制在瓦解和侵蚀士族制度方面的作用甚至远远超过革命与暴动,对社会的整合过程虽然缓慢,但效果是稳定的。
河东柳氏世家虽不在一流大士族之列,却也算得上是处于边缘的既得利益者。隋朝时华原柳氏的先祖官至隋朝开府仪同三司,登上了权力的高峰。而后百年渐渐沦落为无名之辈,到初唐、盛唐之际,柳公权的祖父及父亲也只不过做到刺史一级官员。兄长柳公绰,通过应举登科,其政治地位有超过前辈的可能。而柳公权呢,仅凭写得一手的好字,能够光宗耀祖不成?守住祖上名望并成就一番事业,不枉一生,无疑是青年柳公权的梦想。
柳公权也十分清楚,科举风云,难免有个中蹊跷。在京城长安预备应试的日子里,柳公权与有着相同期待的考生难免会放松放松,闲暇之际聊起考场外的逸闻趣事。
在考生中流传着一则流传甚广的趣闻,也是涉及科举话题的。说是唐德宗时,有一个名叫宋济的人,参加过不少次进士考试,但总是落榜,属于屡败屡战的人。有一次,考试时的作文是一篇律赋,文章快创作完时,宋济才发现出了问题。赋这种文体是要求押韵的,这种律赋一般是由主考官命题,还要选择八个字的声韵定出韵脚,一般不超过四百字,是一种程式化的作文。宋济快要写完时发现用错了韵,想要从头再写已经来不及了。用韵不符合规定,文章写得再好也不顶用,宋济不由得拊膺长叹:宋五坦率矣!
宋济排行老五,所以自称宋五。科举考试历来受人关注,有什么考场趣闻,很快就会流传开来,“宋五坦率”这句话便传遍了京城,甚至传到了皇宫之中。落榜后,宋济选择位于长安城西延康坊的西明寺借住过夏。长安的夏天很热,他头顶着一块布头巾,光着膀子,下身穿一条叫“犊鼻裈”的大裤衩,在房间里抄书。这时,外面进来一位客人说:“能不能给冲杯茶水?”
宋济头也没抬,回答说:“房子外面炉子上的壶里正在煎茶,你可以自己用。”客人问他姓甚名何,排行第几,是干什么的,攻读的是什么学科。答曰:“作诗。”客人说:“现在写诗的人很多,听说当今的圣上也是诗作爱好者。”宋济答了一句:“圣意不测。”
此时从外面又进来几个人,跪在那个客人面前口口声声叫着“官家”。宋济立即意识到,这个客人是当今的圣上德宗皇帝。一想到自己在皇上面前光着个膀子,穿着大裤衩,还让皇上自己动手取用茶水,诚惶诚恐,急忙恳请圣上恕罪。德宗倒没怪罪,只是想到京城流传的那句名言,就随口说道:“宋五大坦率。”
转眼间,进士考试又到了公布成绩的时间,进士榜在天还没亮时就会公布出来。德宗特意指派小宦官去看一下宋济考中了没有,小宦官快去快回,禀报圣上说:“榜上没有宋济的名字。”从宫里传出的消息说,德宗听到宋济落榜后再一次指出:“宋五又坦率也。”
柳公权面对这则趣谈,或许也先是捧腹大笑,之后便酸楚不已。科举考试是一个关口,难煞了许多学子,唐朝一辈子都在参加科考的人着实不少,所以有人写诗说:“太宗皇帝真长算,赚得英雄尽白头。”有一年,二十九个人成为进士,其中的施肩吾说:“二十九人及第,五十七眼看花。”二十九个人应该是五十八只眼睛,说五十七是因为其中有一个进士的一只眼睛因苦读失明。
放榜过后,喜报传来:柳公权得中唐宪宗元和三年(808)戊子科状元,一时扬眉吐气,荣光加身。
摘下当朝状元桂冠的柳公权,自然也是一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不过,静下心来后,他重新梳理了过往若干状元的仕途命运,希望从中寻觅到一条可供自己选择的路径,借鉴前人的处世经验,使自己少走一些弯路。他清楚,状元不是终身的护身符,只不过是一个入仕的资质,往后的一切作为,其成败还得由自己经营。
柳公权内心深处,所欣赏的状元前辈,第一是孙伏伽。孙伏伽,贝州武城(今河北清河)人,在唐高祖武德五年(623)中状元,比柳公权早了将近二百年。他早年在隋朝时是一位怀才不遇的下级官吏,入唐后曾上书高祖,坦言三事:一是开言路,二是废百戏散乐,三是请为皇太子及诸王慎选僚友。高祖阅后大喜,用其为治书侍御史。又请设谏官一职,高祖均采纳。后因上疏而被免官,应进士科考试取中第一,官授刑部郎中,拜大理寺卿,成为朝廷重臣。之后年老辞官,病逝于家,算得上是功德圆满。
柳公权第二敬重的是张九龄,他是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西汉留侯张良之后,则天顺圣皇后长安二年(702)状元及第,开元间为尚书、丞相,秉公守则,直言敢谏,选贤任能,不徇私枉法,不趋炎附势,敢与恶势力做斗争,后罢相为荆州长史。他举止优雅,风度不凡,深为时人所敬慕。自张九龄去世后,唐玄宗对宰相推荐之士,总要问:“风度得如九龄否?”张九龄诗风清淡,一扫六朝绮靡诗风,有《曲江集》。他曾辟孟浩然为荆州府幕僚,提拔王维为右拾遗。杜甫《八哀诗》中写道,杜甫早年也曾想把作品呈献给张九龄,未能如愿,晚年追忆,犹觉得可惜。这样的先贤,值得敬重。
柳公权第三崇尚王维。王维,字摩诘,祁县人,唐玄宗开元九年(721)状元及第,比柳公权早了近百年。应举之前,王维知唐玄宗妹妹玉真公主预定名士张九皋为状元,颇为不满,身着锦绣之衣,随岐王拜见公主,独奏琵琶,献上诗作。公主读罢大惊:“此早已熟读之诗,原以为是古人佳作,岂知竟出自汝之手!”遂请至上座。岐王乘机语及状元之事,公主一口应承,后王维果然先后取为解元、状元。张九龄任宰相,王维上诗请求引荐,被任为右拾遗,后张九龄被贬,王维也于当年秋天出使凉州。返回长安后,王维迁殿中侍御史,过着平静的文官生活,在辋川买下产业,常与文友聚会,参禅信佛,写下大量田园诗。安史之乱爆发,他被迫受伪职,战后受到唐肃宗宽恕。死后葬于蓝田别业辋谷中。如此人生,虽不是一帆风顺,也堪称智者的一生。
一条看似五彩斑斓,却又有不少讳莫如深的门道的状元仕途,在等待着柳公权去践履。毕竟是三十而立的人了,他在短暂的兴奋过后,即着手持重地盘算起自己的人生规划。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当朝状元柳公权从长安柳府骑马北去,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衣冠楚楚地进入大明宫,自此入仕为官,授秘书省校书郎,正九品上。
从此,柳公权开始了漫长的仕途生涯,历仕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七朝。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皇帝宝座上七番易主,皇帝或病殁,或被杀,或是吃了丹药致死,大都是短命的。然而,擅长书艺的近臣柳公权,却一直在皇帝宝座周围屹立不倒,看惯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兴废,体悟到世间的变幻莫测和人事的寒暑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