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建立数字经济时代的政治经济学
贾晋京
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副院长兼宏观研究部主任
张捷兄以《数字泡沫》书稿嘱我作序。一读则头飞雪,二读而思驭鹏。再三读之,深感此书机锋绵密,气势恢宏,张弛有法,博大无朋。一个数字经济时代的政治经济学框架已然初具规模,谨将读后感抄录于此,权为序言。
2021年是“十四五”的第一年,而整个“十四五”期间将深入落实的重大布局之一是要素市场化改革。要素市场化改革的最大突破就是数据要素化:数据将成为与土地、劳动、资金、技术并列的生产要素。数据要素对于数字经济的意义可类比土地对于工业经济。在数字经济时代,生产、分配、交换的规律都将与工业经济时代有根本性不同。因此,亟须建立数字经济时代的政治经济学。
政治经济学(Political Economy)产生于产业革命初兴年代,研究的是政治或体制框架与经济的相互关系。在政治经济学中,市场经济就是“资源以市场手段配置”,而在数字经济时代,“资源”“市场”“手段”“配置”的定义都在被大幅度改变,因此对经济运行的分析框架,需要从地基开始重建。
数字经济对经济运行方式的颠覆性变革可以从四个方面加以理解:
一是数据资源化。数据是数字经济中的主要资源,无论视频、设计、社交媒体、人工智能,还是定位导航、电子商务,数据都是第一要素。从属性上来说,数据并非天然稀缺,这与土地、劳动、资金、技术等传统要素有根本区别。资源并不一定具备稀缺性,决定了数字经济的规律具有新的特征。
二是经济平台化。传统上,一个经济环节的上下游主要在市场上进行配置。例如,要生产服装,就要到市场上寻找设计、原材料、加工、销售等各环节合作方。而今,这些环节却完全可以通过互联网平台甚至干脆在社交媒体上配齐,成本大幅降低,以至于个人也可以完成以前需要企业才能完成的工作。经济平台化使得市场扁平化,中间商在市场中原先不可或缺,如今日渐缩减。
三是货币数字化。数字人民币这样的主权数字货币付诸实践,使作为资源配置主要手段的货币出现了性质突变。“币”是“货”的符号,但传统上的“货”具有天然稀缺性,而数字货币却能够以数据作为其背后的资产,同时不必担心数据量按几何级数膨胀会造成货币量失控的问题。这时,资源的配置手段从货币这个“特殊商品”变成了本质上是符号而非商品的数字货币。
四是技术算法化。通过算法实现内容推荐和数据分发已在互联网平台上普遍使用。传统的市场上,分销渠道是主要配置途径,而今在数据要素的配置上,以总经销—分销商为特征的渠道体系让位于算法推荐。实际上,算法还在从根本上改变作为要素形式之一的技术。技术的本质意义即“为实现特定目标而采取的分步骤行为”,如今算法越来越多地用于技术上各步骤的实现。
上述四方面颠覆性变革意味着数字化迅猛发展下,“经济”本身需要重新理解。
这里,我打算引用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的“象征交换”理论,来概述一下价值规律是怎样发生变化的。
鲍德里亚认为,从产业革命之前到当今,人造品(包括一切人造品,如货币、思想产品等)体系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
最初是仿造(counterfeit)阶段,人造品主要是对现实中自然物体的仿造,例如人偶是对人的仿造。
工业经济时代是生产(production)阶段,大批量标准化制造的产品长得一模一样,每一个都可以说是对另一个的仿造。
“后工业”社会则进入仿真(simulation)阶段,代码成为主要的生产工具,人造品根据源于人类心理的想象和需求而大规模复制出来,如软件、互联网上的信息及虚拟人物。
在仿真阶段,人造品的价值实际上与使用价值无关,与花费了多少人类劳动更没有关系,仅与其在符号体系中的位置有关。
举例来说,一辆特斯拉电动车跟一辆传统的化石能源汽车,使用价值可能差不多,但特斯拉的股票与传统汽车的股票价值差异巨大。2011—2020年10年间,特斯拉公司的市值涨了130倍以上,而同一时期丰田汽车公司的市值只涨了1倍。从汽车销售量来说,丰田可能卖出了特斯拉百倍以上的车辆,市值规模却被远远甩在后面。是什么决定了两者的估值?
如果我们认识到,信用货币时代,货币本身只是债务的符号,那么,你用货币购买商品时,实际上是两个符号发生了交换。作为符号的特斯拉,估值远远高于作为符号的丰田,那是因为“特斯拉”这个符号与新能源、物联网、星链通信等一系列热门概念(符号)紧密相关,而丰田则除了作为汽车的使用价值之外,很难令人想到其他符号。估值,就是用货币这个特定符号体系来评估人造品这个广泛的符号体系。因此,特斯拉的估值会更高是必然的。
当美联储使用无限量化宽松等工具释放出不限量的货币符号时,实际上是在广义的符号体系这个空间里进行的操作,如果拿工业经济时代的价值规律进行分析,必然要出错。因为工业经济时代的价值规律在当今的广义符号体系里,只是很小的一个子集。
数据成为生产要素意味着机器人将大规模地成为劳动力,因为机器人能做什么,实际上主要取决于数据量。可以说,“劳动创造财富”这个命题需要重估,因为将来劳动不一定是人类劳动,也可能是机器人劳动。如果考虑到财富大部分是“仿真”,那么劳动其实完全可以做到不需要人。实际上在股市里面已经可以看到这幅景象,当今股市中的交易60%以上是机器自动交易,也就是说,在资本场域,机器人实际上正在创造着比人类更多的财富。
当什么是资源、什么是市场、什么是手段、什么是配置都在重新定义,甚至劳动也可以不需要人类时,新的政治经济学甚至可能是关系人类前途命运的重大理论需要。
贾晋京
庚子嘉平既望,于京西精一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