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乡最好是分湖:走读长三角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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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仲:水风凉处好读书

其实,路仲距我童年所居的村庄大概二十多公里,只是在交通不甚便利的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信息较为闭塞,直到七八年前对它充满好奇。在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寻找中国古代诗人的书籍《寻人不遇》中,读到他对南宋女词人朱淑真在路仲足迹的探访,兴趣更浓。遂于三年前的初夏时节,有过一次简短的路仲之行。那日,犹记得循着书中的描述,沿着镇西路,寻到38号的朱淑真纪念馆。小街对面干货店年迈的老夫妻,也还在,日头极好的空旷小镇,到访的陌生人总能引起老人家们的好奇,与我攀谈一二。因为赶时间,竟未再探寻故居,一直引为憾事。

最近翻阅嘉兴藏书楼资料的同时,再次被路仲吸引。这个占地面积约0.3平方公里的水乡小镇,竟然在明清两代,出了数名彪炳史册的藏书大家、学问家:吴太冲的悟园(后寓居仁和清波门孩儿巷);陆钰陆嘉淑父子的蜜香楼;管庭芬的花近楼;被称为绿窗布衣的钱馥以及钱保塘的清风室;胡尔荥的爱莲西堂及其祖父的爱莲书屋;当代篆刻书画大家钱君匋亦是祖居路仲。

在这张路仲藏书家名单里,较早受人关注的是陆钰父子,陆钰为明万历戊午年间举人,仕途之路坎坷,后隐居乡野,吴三桂以山海关请降,崇祯自缢煤山后,这个老举人竟然绝望到绝食而死。陆钰的儿子陆宏定迎娶了离之不远的洛塘周氏——明代大藏书家周明辅的女儿周菳,而陆嘉淑的女儿嫁给了袁花镇的查慎行。查家为江南望族,数代皆富藏书,而查慎行的得树楼名声尤甚。查慎行与陆嘉淑交往亲密,陆的诗文对其也产生一定的影响。陆嘉淑书画、诗文均有才名,以遗民终其身。他的诗文清丽,以宋宗为其诗学倾向,尤爱稼轩,如和稼轩的《鹧鸪天》:

柳带萦烟杏叶开,东风犹傍旧亭台。翟公门外人应去,北海尊前客自来。虽不饮,有春醅,不妨随客共衔杯。本无鱼菜供盘馔,莫道儿童市未回。

我并不十分确定,这东风骀荡、柳萦杏开的江南三月是否正和扑朔迷离的朱淑真旖旎在同一个亭台。但我很确定,管庭芬一定在那条叫“渟溪”的岸边,在阁楼的窗微微敞开着的晨曦或星光里,听凭一溪流水潺潺。

起了个大早,五点的盛夏,天空很快就透亮。

六点已经在古镇东的直大街,复古的牌楼和小桥,有显而易见的雕琢气象,周边新兴的仿民国建筑,崭新如斯却又毫无生气,远不如隔岸的旧屋,颓败中,亦有着热烈活过的深刻痕迹。

直大街的旧式居民楼一个紧挨一个地朝我们扑来,狭窄的街道上有两三只狗在游弋,上了年纪的老人,从半开的店铺或者祖屋中朝我们行注目礼。从一个断垣的豁口,我们望了望逼仄的天空,以有限的知识,茫然判断着这些建筑的年代。

好在童年的语言记忆深入骨髓,与老人们的方言对撞,毫无悬念。

热心的老人为我们讲解,如何以斑驳的外墙来判断这古屋的年代。然后又很自豪地邀请我们跨入祖屋,给我们讲解修缮的痕迹和拥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墙体。抚摸着芦苇与黄泥黏合后以一百多年的时光来验证的这份坚韧,不由得思量:原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旖旎,是以人间生存为底色,在杳沓的历史长河里,从未离开。

惠长厅的入口极为朴素,它缩在一个商店的偏后一侧,稍不留神极易错过。这座建于道光年间的管氏厅堂,依然保存着原有的容貌。从这里走出的管氏子弟中有十余名举人进士,定是不曾忘却“淡泊明志”的祖训,如今它依然镌刻在这三进庭院的最后一进的门楼上。无论这屋子是住过名门望族,还是被战争洗劫,或像如今被人渐渐遗忘在一堆无人看管的货物中,虽缄默无声,却时不时撞击着仔细端详它的人。精细雕刻的斜撑和翻杆,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低调地呈现着过往的殷实和主人的审美。几千年来,中国人以愿托乔木,在天地间安下一个叫家的地方,那是起点也是归属。我们爱说家学渊源,从这个出发点启程,总是带着些许烙印,走出独自的轨迹。当我们一次次在跋涉中,不断迷失和怅然的时候,好在还有建筑与我们安抚。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建筑还在说话”。

此刻,我想,管庭芬的藏书楼一定就在不远处了。

果然,小街向西而行,不久就在右手边寻到虎啸弄。四五条狗趴匐在里弄里,懒懒的毫无退让之意。狗是我人生之旅中的天敌之一,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好在,有同行的海涛和丽霞壮胆,索性就硬着头皮往里再探了探。瞬间发现,原来这些看似狠戾的动物,不过是一种天然的自我防护姿态,看清我们面色沉静且毫无侵略意图,慵懒起身,象征性地喊了几声,就四下散去。

沿着虎啸弄向北,路边有艳丽的凤仙花。数十步后渐渐开阔起来,转角向东而去,有一深锁的农家小院,背靠一自南向北的硬山式延绵旧屋,院内有一坐北向南的二层木质旧阁楼。庭外,有巨大的榉树越过楼顶,耸立在湛蓝的天际中。明晃晃的阳光下,我眯着眼:虎啸弄11号,应该是这里了。

空间概念较为模糊的我,此刻,也能依稀判断,这旧屋应是惠长厅的外墙了。楼边的小路指引着我们往北部探去,阳光下一条溪水横卧在屋后,几株水杉高耸入云,屋旁有一片茂密竹园,修长的墨竹在旷野的风里兀自轻摇。

小楼正静默在一半阴影一半明亮之中,野草和丝瓜藤匍匐在墙边,黄色的丝瓜花正开得热烈,向北的灰色砖墙上两扇褪色的木门紧闭着。是这里了吧,无数次晚归的“渟溪老渔”,跳下泊在屋后溪边的小船,轻扣着月下的屋门,如水的月华,映照在他清隽的容颜上。他轻快地跃上二楼,迫不及待地掌灯,打开从同是爱书如痴的郭溪葛继常或新仓吴寿旸亦或周勋懋处得之珍本,“雠校乐可销永日”。

虎啸弄11号管氏藏书楼(沈海涛/摄)

他给藏书处取名“花近楼”,因杜甫“花近高楼伤客心”得名。

“日以书卷为生活”的管庭芬,刻书、藏书、抄书、写下1000多首诗词,有书画传世,尤致力于地方文献,闻名于时。同时,留有《日谱》,为其日记稿本,为史学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史料。如,咸丰十一年(1861)十月日记几则:

初三,薄阴。寇焚掠郭溪,是日王余山挈眷奔避予家。晚知翁过谈。

初四,阴雨。寇焚掠丰墅南市。

初五,薄晴。祭扫本支祖墓。是日闻张玉良逃兵勾贼,限绍兴郡城。

……

过往如果不是文字的记载,总会消散在日常里。如果不是历史的沉淀,我们又何其单薄。有迹可循,是我们生命里的重要组成部分。

阳光越发浓烈,手搭前额,望了望一览无余的天空,我们往来时的路返回。小径上,但见一群灰鸭在一只大白鹅的带领下,“呱呱呱”欢快地蹒跚而来。许是我们的生人气息惊扰了它们,一时间鸭群有些步履凌乱起来,旋即又恢复了镇定,保持着整齐的队伍,在小径的十字路口,忽左忽右地集体调整前进方向,这训练有素的姿态,看得我们乐不可支。

一位老者此时从小径的另一边缓缓现身,偶遇好奇的我们,遂带领我们又复回到藏书楼的屋后与我们指点起来。问起老人可知管庭芬这个大藏书家,老人有些茫然,但知道这楼应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从懂事起就耸立在这里。

“管家的屋子从前铺满了整个管家浜的河岸,直到浜底。”老人指着小溪望不到头的远处如是说。我正无限想象着昔日盛况,老人又遥指河岸对面东北方向的田野解释,“对面那里也是管家的。”在我们的啧啧赞叹里,老人的手指又往南指了指,“看见那片茂密的树林了吗?那里曾是钱家,钱崇澍的家,他是一个有名的植物学家。”老人的眼底满是骄傲。

钱、朱、管、张四族,是为路仲的大家族,宋室南迁后,水系发达的江南,成为很多南下大家族重新繁衍生息的聚集地。路仲环水,中间有渟溪港南北贯穿,像管家这样再从渟溪分支筑小浜到屋前,南来北往自是再便利不过了。

“你们要去明厅看一看,那个是最老的建筑,差不多五百多年。”挥别热心的老人家,我们沿着直大街继续向西。

明厅,显而易见建于明代,现在被一个书画院所占据,屋门大开,主人却不知去向。艳丽的书画复制品挂满了这座明代庭院,灰尘覆满抬首间的梁柱,天窗被白色塑料糊去一半,光线不情不愿透了些许进来,依然暗淡。摇摇欲坠的雕花横杆上坠了几根铁丝,挂着褪了色的旧灯笼,看得人心惊胆战。满屋子的现代仿制品,光线幽暗,竟不知何处安放我们的视线,匆匆看了看高挑的屋檐,出门而去。

再往西,即是钱君匋的祖居,门楼下有“淡泊明志”四个篆书砖雕,一大簇薜荔横覆在这白墙黑瓦之上,院墙西侧紧靠的那条南北走向的河流即是渟溪。钱君匋虽出生在桐乡,但祖居路仲,桐乡与路仲一步之遥,年少时也曾来小住,后又归葬海宁西山,与徐志摩做了邻居。海宁路仲是他离不开的故乡。

一座三孔石柱石梁桥横卧河岸,对岸已属镇西街。岸边凌空依水而建的陈旧水阁一字排开,窗口晾晒的衣衫显示这里正有生活的气息。河水有些浑浊,涉水的木桩上有前不久梅雨季里涨水的印记。这座古老的德义桥,是连贯渟溪东西两岸的必经之路,承载了明清以来路仲小镇上人们的步履匆匆,见证了数百年来渟溪港里的船来船往,而如今却是空寂无人,在这古旧的色调里,只有盛夏里的蝉噪和骄阳。我站在桥下凝望,一个红色的身影匆匆上了桥,大红的裙摆在热烈的阳光下明亮得仿若一团火焰,如小舟荡开了宁静的湖面,这如风般的红色丽影,搅动了好似停滞的朴素时光,我和同伴不由得相视粲然一笑。

抚摸着桥栏上那两对石狮,下桥即是镇西路,终于要去寻那个叫朱淑真的女子了。

关于朱淑真究竟是不是路仲人素来有所疑虑。这一日离开古镇后下午又去海宁图书馆查找典籍。遇热心的馆藏员,得知我对朱淑真感兴趣,极其热情帮我翻找起了书,向我推荐了陈伯良撰写的《海宁文史丛谈》,并说书稿他本人参与了校对。此前,亦阅读了香港学者黄嫣梨的《断肠芳草远——朱淑真传》,关于朱淑真的籍贯谜团,此处稍作梳理。

德义桥(沈海涛/摄)

朱淑真在后世的才名虽然很高,但在生前却并不彰显,原因可能是因其身为小吏的家属,又为非正常死亡,其诗被父母一火焚之。最初是南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宛陵人(今安徽宣城)魏仲恭于朱淑真死后不久,收辑部分诗作,题名《断肠集》,并为之作序,但又对其身世语焉不详。根据零星琐屑的史料,后人作出了钱塘人说、浙江海宁人说、归安人说的身世之说,一时扑朔迷离,难下定论。

关于钱塘说,最早见于明代文学家、钱塘人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稍后冯梦龙在《情史》中也说朱淑真是钱塘人。《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四《断肠集提要》云:“《断肠集》二卷,宋朱淑真撰。淑真,钱塘女子,自号幽栖居士。”而朱淑真的大量作品里,清楚地留有钱塘的山水诗话。

如《游湖归晚》诗里说:“恋恋西湖景,山头带夕阳。”

如《吊林和靖》诗里也说:“不见孤山处士星,西湖风月为谁清?”

山水秀丽的钱塘自然是这个特立独行的女子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但却依然无法证实她的籍贯就是钱塘。

田汝成之子田艺蘅第一个提出朱淑真是海宁人的说法,他在《断肠集·纪略》里这样写道:“浙中海宁人,文公侄女。”要知道这之前他在《女史》中还沿袭了父亲对于朱淑真的钱塘人之说法。对于他并没有说明所持依据而留下的各种揣测,海宁人陈伯良作出了大胆设想:田艺蘅自己是钱塘人,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推崇的女诗人说成是海宁人?又为什么要推翻父亲及自己?可以肯定,这必定是发现和掌握了某些新的材料。田艺蘅之后,明代赵世杰、清代胡薇元、厉鹗,尤其是清《四库全书》中清代宫廷所修的大型诗文总集(康熙)《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明确指出,朱淑真是浙中海宁人。

和以上两说完全不同的是黄嫣梨提出的:安徽海宁县。根据是:安徽休宁,在晋代曾称海宁,与朱熹的祖籍婺源,同属徽州府。前人既称其为“文公侄女”,必是同乡。同时,海宁在宋代为盐官县,到元代天历二年(1329)改为海宁州。再早些的南朝陈永定二年(558)曾一度有“海宁郡”之名。陈伯良指出,就像我们现在常混称不同时期的“北平”“北京”一样,出自明代之口未称古地名,不能算错误,至多是疏忽了。而浙中海宁从宋以后就有朱熹的族人和后人世代居住,并成为海宁望族,分布于路仲、湖塘、袁花、盐官、硖石等地,在当地文献《海宁州志稿》中均有翔实记载。而更加鲜为人知的是:朱熹是海宁人杨由义的弟子。故,陈伯良以为,正如清人胡薇元所说,朱淑真是“文公族侄女”是大有可能的。

这个在史书里扑朔迷离的古代女子,眼下,我宁愿相信她是在这个渟溪水岸“无事江头弄碧波”的。要不然,与我此刻一样的夏日水边,她为何说:“澹红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水阁虚。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文书。”

当我终于找到位于西市街51号,那个三年前错过的“朱淑真故居”时,美国老头比尔·波特所摄图片中的木牌竟然荡然无存。虽然知道这座小楼,与朱淑真真正关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还是和古镇的居民一样,固执地相信这个钟灵毓秀的女子于八百多年前,就在这样的庭院里,想着心事。

从隔壁屋子里走出一个和善的男子,他自称是外乡人,来海宁十多年,时常见到有人前来凭吊朱淑真。眼前的小楼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为朱家后人所有,现在也是租给外乡人居住。摇摇欲坠的小楼,只有檐下木撑上精细雕刻着的飞禽走兽,让人在记忆里回溯,哦,还有荡在墙边迎风的青色南瓜和屋前的那口古井,叫人莫名惆怅。

这个古镇还是有很多人给予她怀念,在不远处的德风桥边,人们为她建了一座“幽栖亭”。后来,我又去寻找三年前的纪念馆和那对年迈的老夫妻。却不曾料到,三年的时间,纪念馆已经拆除,渟溪水阁被打造成具有现代风格的私家庭院,而那对老人早已故去,再无消息。

晴光潋滟下,我站在树荫里,吹沐着岸上风,亦有丝丝凉意。宁静无波的溪水,似跌入一场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