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之准则
阳光静静地照耀在洁白床单上,但就算这样,也无法驱散撺掇着它的濒死之息。
梅根·瓦尔代克,维克的母亲,她此刻正仰面躺在温暖的木床上。那佝偻的身形、凹陷的眼窝,很难看出她究竟是醒是眠。
维克站在门口,心如乱麻。他不知道这份倒反天罡、倾轧人伦的指令到底是谁下达的。
什么人会朝着自己的母亲开枪?而纸条中提到的神恩,又是什么东西?
他好想要知道这一切,可脑中那份迫切感拧断了他的思绪,不容许他细想。
“谁在那里?”梅根开口问道。
“母亲。”维克小心地走上前去。疗养院的地板吱吱作响,木板间奏响不合的乐章。“是我。维克,我来看你了。”
走近一看,梅根是那样瘦小,仿佛她在死前就已经是一具干尸了。在这个目测年过六十的老妪身上,维克闻到了刺鼻的消毒水味,遮掩异味的醋栗芳香,以及……
死亡迫近的腐臭味。
显而易见,她没多少时间了。如果今天自己不来看她,说不定明天她就撒手而去。
“海伦呢?”她紧闭着眼睛,痛苦和衰老缠绕在她的躯体上。
“我们来的路上,火车侧翻了。”维克想找把椅子坐下来,但他的手却不自觉地去摸衣服里的手枪。“海伦受伤,被送到了医院里。”
“难怪,你身上有血和火的味道。”梅根睁开眼,浊白的眼翳朝上翻动,移向维克的脸。“正如预言那样,血与火之子。”
“妈妈……”维克艰难地挖掘这具身体的回忆。“您说的预言是指什么?”
然而,这次并不像初见海伦那样,一见面亲和力就充斥着他的身体。
面对梅根·瓦尔代克,她的名字就像一个代号,一条必经之路,一个简单的程序。
“你,血与火之子。”声音从她像塞满稻草的喉咙里冒出来,又重复了一遍,却不得详解。
“好……吧?”对维克来说,他实在不愿意向一个弥留之际的老妪追问太多事情。
“啊,海伦……她不在,倒也好。”梅根点点头说,“那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至于转不转达给海伦,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请说吧,母亲。”
“她并不属于瓦尔代克。”梅根才说一两句话,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吸气,声带发出呕哑的声音。“她是你父亲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弃婴。”
维克眨眨眼,独自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
“我没多少时间了,维克。”梅根的视线溃散,再也无法聚焦。她盯着灰蒙蒙的天花板,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我……我留了遗产给你们兄妹俩。”
他这才注意到,梅根从始至终都没喊过自己一声“儿子”。
没有昵称,没有温度。甚至连这副身体原先都和她没有亲情的味道。这对母子到底经历过怎样的矛盾?
“那套公寓……蒂斯街,86号。是我留给你们最大的遗产。三楼是你们兄妹的房东楼层,一二楼都租出去了。”梅根使劲地喘息,和死亡争夺氧气。“你父亲的抚恤金,我全存在弗卡斯尔的银行里。账户在……这儿。”
她颤颤巍巍地指向自己的床头柜,那条枯枝般的手臂突然就失去力量,耸拉在床边。
维克打开抽屉,取出一本夹杂着无数纸页的古书籍。里面不仅有银行账户的信息,还有各种各样的手记、乐章。
“这本书……也是遗产之一。”梅根艰难地说道,脸色逐渐从苍白变为缺氧的紫红。“钥匙在书的信封里。抚恤金的利息,以及房租,都在银行——”
说罢,她陷入窒息当中。
那把手枪在提醒维克。
心脏突突地跳着,一下一下地隔着肋骨猛撞金属枪身。
是时候了。
“然后……”梅根突然回光返照,吓了维克一跳。他赶紧将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我最后的遗产,是星辰女神的神恩。”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母亲,什么是神恩?”
梅根吃力地把头扭向维克那一头,他似乎能看见筋腱干枯的抽动。“你的父亲总说这是迷信,但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理解它。”
维克焦急地等待着,他尽自己所能,不去催促风烛残年的母亲。
“神恩……是神明恩赐的具现。”她悬吊在床边的手再度提起,维克连忙用手去托。“我信奉了一辈子星辰女神,祂是星也是月,亦是命理的司仪。三是祂的圣数,万物由三而盛极,由三而转衰,由三而复始……”
他只知道三在图纸构筑上来说,能形成最稳定的三角形,可这和命理又有什么关系?
“有人在觊觎这份恩赐,所以我在我死前,我将它转赠给你……”
手指突然变得灼热难耐,维克咬牙切齿,强忍住要比列车事故中所承受的更猛烈的痛苦。
力量涌入了他的身躯之中,一股超凡的力量附着在他右手中指的第三指骨上,心脏每跳动三次,指骨末端就会微微发烫。
“七天后。”梅根流下眼泪。“千万要记住……维克,七天后,他们将——”
“他们将什么,母亲?”
“他们……他们将……将——”
最后一个字耗尽了梅根所有力气,声带拖动这具躯体的最后气流,将其拉长成一道可怖的丧报。
“妈妈?”
维克泛起一阵恐慌和心悸。
拉动传唤铃后,护工们推着载满医药的小车冲进屋内。
他们试着唤醒梅根,将燃熏放在支气管壶中,为她疏通呼吸道。
然而通过衰老与疾病流逝的生命,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唤回。
维克坐在冰冷、结实的长椅上,手里还抱着母亲交代给他的古籍。正当他愁眉苦脸,思索着接下来的行动时。他注意到为母亲整理遗容的护工有些不对劲。
他们正在翻动母亲的床头柜。
“你们在干什么!”维克起身,厉声阻止了他们的行径。“找老妇人遗留下来的首饰变卖?你们这家疗养院太没底线了吧!”
护工们停下手来,看向维克——莫如说,他们在看的是维克手中的古籍。
“在那……”维克只听到这一句话,随后护工们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先生。”其中最高壮的一名护工上前说道,“你手中的书本,应该归疗养院所有,不可占为己有。”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遗产。”维克面对这个身高稍微高于自己的大块头,心里有些畏惧。
“可我们在遗产清单上没有看到这个。”
“清单?”维克皱起眉头,“给我看看。”
那人侧身去掏口袋。就在这个瞬间,维克眼尖地发现了异样。
从护工皮裤所绷出的形状来看,那是把枪!
“有人在觊觎这份神恩。”母亲的遗言如冷水般灌入维克的大脑。他毫不犹豫,抬身一肘,正中那人下巴,旋即拔腿就跑。
假护工踉踉跄跄,跌回人群,引起一阵骚动:“追上他!”
这感觉又回来了,他在奔跑,逃离死亡。他就是这样跑进雾林里的。
【罪人血。】
那个声音强调道。
【一百滴罪人血。】
“那些人是罪人吗?”维克边跑,边把古籍夹在腋下,抽出手来将手枪取出。
【一百滴罪人血。】
那个声音只管索求。
“我就五发子弹!”
【神恩。】
什么?
【装填神恩。】
维克这才发现,右手指骨上的疼痛,因为紧贴着弹巢,此刻已经向着枪身转移。
这是什么意思?
【击发。】
维克还不想贸然反击,他不好说自己一转身,瞬间得吃上多少枪子儿。
“砰!”
他这一想法让他错失了先机,对方先开枪了。
第一枚子弹擦着他的头发而过,被子弹打断的几根头发飘散在空中。
至于第二枚。
精准地命中了他的小腿。
“干!”
维克下意识握紧了枪,被剧痛绊摔在地。
眼看离大门只有十几步远,可现在没法跑出去了。
“跟你们拼了!”
他直接将枪口对准了向他狂奔而来的敌人。
“砰!”
【一。】
维克打穿了为首那个男人的腿,他也同自己一样跌倒在地,手中的武器飞出老远。
这感觉……逐渐熟悉,仿佛开枪射击就是一件生活里习以为常的事情。
“砰!”
【二。】
他打歪了,击碎了放在大厅上的花瓶。
冷静……
维克的手指捏住枪把,尽可能地从冷汗的滑腻中握紧枪支。
【神恩:三之准则,已就绪。】
“三!”
震耳欲聋的枪响过后,那枚子弹从喷着火焰的枪膛飞向敌人。它钻进一人的胸膛,再从背后穿透而出,跳向另一名受害者,最后落在被维克击中腿部的男人头上。
它的命途定要夺去三个灵魂,因此它反弹了三次。
“他已经拿到了神恩!”所剩无几的敌人却步在维克跟前,因为刚刚激发的神迹瑟瑟发抖。
“还想试试吗?”维克上挑枪口,威胁道。
他现在只有两颗子弹,不可能再触发一次三之准则了。
但他的敌人们不知道。
“滚。”维克朝着其中一人的大腿又开了一枪示威,“不然你们都得躺在这里。”
这批伪装的护工们不假思索地逃跑了,只留下一缕扰动而变形的尘埃。
不可思议。
他呆滞地望着手中的中折式手枪。
这就是神恩。
引发奇迹的力量。
“疼!”维克被下身传来的剧痛打断思考。他拖动受伤的腿,在地上留下一道猩红痕迹,寻找救援。
“唔!唔!”
沉闷的呜咽引起了他的注意,维克看向发出声音的前台。
柜台后倒卧着一名女护工,她的嘴被塞的严严实实的,双手被反绑定在身后。
“没事了,已经都解决了。”维克把枪收起,击发过后的弹巢滚滚发烫。他将堵塞住女护工嘴的布料扯出,丢在地上。
“谢谢你,恩人!”她眼含泪光,口齿不清地一个劲答谢道:“谢谢你谢谢谢谢谢谢!我……我以为我们都要死在这群疯子手里了。”
“你们这儿有镊子之类的东西吗?顺便再拿点酒精过来。”维克问道,“我刚刚中弹了。”
“天哪……”女护工连忙爬起来,“您、您受伤了?感觉还好吗?我马上就去呼叫医护人员!”
“疼倒是还能挺住,应该没打到骨头。”维克艰难地挽起裤腿,检查伤口。
它正往外汩汩涌血。
还好,这流血速度不算快,在失血性眩晕之前,他应该能撑到——
维克忽然想起,他在医院里为海伦捐了一罐血。
完了。
眩晕将他拽倒在地,拖入无穷无尽的窒息与冰冷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