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西蒙娜·若利维
我之所以给您补发一封谦卑和悔悟的信[12],不是因为我认定您的回信是在大怒之下写的,而是担心您收到我第一封信后,发现您的回信毫无意义,从而埋怨自己采取这种近乎幼稚的手段。我想以一种谦逊的态度使您避免这种烦恼。
您最近这封信很可爱。您改正了(自愿的?)您的小缺点,让我好欢喜。嘿,我不知道您怎么冒出怪念头问我要儿时的照片,请告诉我是什么事情让您心血来潮。我很难找到照片。直到五岁,我是个可爱的娃娃,我留着传统的发式,很讨平庸的妈妈们喜欢。因此家人争抢我的照片。从五岁起,我的头发剪了,昙花一现的光彩也随之从她们心目中消失,我变得丑如蛤蟆,比我现在还丑。故而谁也不乐意给我拍照了。家人担心我让玻璃感光片黯然失色,便像演出时那样掩盖孕妇流产的可怕场面。由于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理由,让我找回照片是非常困难的。我母亲有那么几张,但她一息尚存,决不脱手。她斜靠在带文件格的写字台,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就像法国女护士眼见德国人要进入藏有法国伤员的地窖。我只好走开。外祖母不那么顽固,但她刨根问底,想弄清楚我要照片派什么用场。最后我撬开一个抽屉搞到一张照片,但太靓丽,像是未来的拜伦(可恶的家伙),而绝不会是您的仆人。幸亏同时又找到一张很丑的,我扮鬼脸的小照片,比本人还丑。我也寄给您,您就两者取其一吧。
我祝贺我的学生重操钢琴。但您为什么瞧不起爵士笛呢?这可是件奇妙的乐器。吹高音符时如同带鼻音的人声突然从乐器发出,美妙动人,犹如乐器有了生命;这是乐器中绽放的奇葩,骤然又返回低音调,即刻变成机械声。效果惊人。声音碎裂,乐器再现。不妨用心听一听爵士笛演奏的两首蓝调爵士乐《孤独的夜晚》[13]和《上海摇篮曲》[14],您再告诉我感觉如何。
您对我说,您的忧伤来自您模糊地预感到若不成功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您信任我,就不会有这种忧伤。我想赋予您一种精神态势,在最平庸的生活中,这种态势也不会使您的生活受挫,不会使您成为一个包法利夫人,而成为一个艺术家,无悔无忧。您这个忘恩负义的,您竟说我不能为您的就业找到出路。出路多着呢,在接近您的人中间找哇,他们会跟我一样为您尽力,我将来更会如此。
写吧,别害怕文字,您给文字造成的伤害将超过文字对您的伤害,别为文字担心。要知道谁都不能准确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诀窍在于给文字一种空间,不完整的、神秘的、非常近似的,促使读者自己从言外找到补充之意。您肯定能从中找到圆满。
几件具体事:
一、别让您母亲老给埃莱娜姑妈写信。姑妈来过巴黎,泄露了您的生活,话说得很难听,连我也不放过,从而搅乱了我母亲的心。这位姑妈搜寻鸡零狗碎的闲言碎语有如别人采集鲜花。请原谅这个比喻,她毫无情趣,但生起气来却是认真的。好在我母亲根本没有理她,将尽可能促成我的第维埃之旅。
二、我舅舅若瑟夫不给回音,尽管我两次通知他我要去。他长了个脓肿,十分狼狈。他愿意并能够接待我吗?倘若不行,我得住旅馆。在这种情况下,既然您很有道理地顾忌人言,您也许要弄顶风帽,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我更乐意单独见您。我要对舅舅重炮猛攻,即我母亲将提起金钱补偿,舅舅不会漠然视之,我会跟您通气的。
三、在我到那边之前,不要通知他您到达的时间。能推迟到二十日吗?十五日以前我有些麻烦事,不得不留在巴黎或巴黎郊区。我十五日到达第维埃。倘若第维埃之旅不可能安排妥当,想一想,必要时找个我能会见您的地方。必须想好万全之策。
请设想,上封信压了一下才发,是因为我重写了两次。我相信塞进上述信中的故事曾经给您讲过。我怕讲重复了。何况我以头脑清晰自诩,不能在第维埃已经说过的事情上原地踏步,我明白,我们还有许多新东西要交谈,现在咱们事先说好,努力避免重复吧。再说,我本应在信中写进那个反反复复讲过的故事,那样您也许会感受到一种魅力,将来您结婚时会感受到的;因为我老是发现丈夫上千遍讲述他年轻时发生的故事。在那种情况下妻子要学会保持欣赏的态度,微笑着,双眼不离饶舌的丈夫,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些知心话,做出赏识丈夫的样子,小心地闭口不谈自己的隐情。
亲爱的小妞:
我早就想在跟同学们外出回来的某个晚上给您写信,在外出中我们拥有了世界,不久我会把这些活动写进《一次失败》一书。我想给您带去征服者的喜悦,像在伟大的世纪[15]那样把这份喜悦献到您的脚下。但喧闹太累人,每每回家便径直睡觉了。今天就让您感受一下这份您尚不了解的喜悦,从友谊演变为情爱的喜悦,从力量变为温情的喜悦。今晚我爱您,以一种您不曾感知的方式爱您:我的爱既未因旅行而消减,也未因渴望见到您而损耗,我支配着对您的情爱,将其融入心田,宛如我身体的一个构成部分。这种情况发生在我身上的次数要比我对您说的多得多,但给您写信时却很少发生。请理解我,每当注视外部事物,我都在爱您。在图卢兹我爱您,直截了当。今晚,我爱您,适逢春天的夜晚,窗户敞开着,我爱您。您是我的,万物是我的,我的爱妆饰了我周围的事物,周围的事物又装点着我的爱。
亲爱的小妞,我对您说过,您缺少友谊。现在该拿个可行的主意了。您难道不会找个女友吗?图卢兹不可能没有一个配得上您的聪明姑娘吧。但不要以情爱去喜欢她。不幸,您总是时刻准备献出情爱,这是从您身上最容易得到的东西。我不是指您对我的情爱,这完全是话题之外的,但您滥用小情感,比如在第维埃那个晚上,您居然喜欢上那个吹着口哨摸黑下坡的粗人,而那个粗人碰巧就是我。要学会认识不带温情的力量结合。这很困难,因为一切友谊,即使身心健康的男人之间的友谊,也不免有动情的时刻。我安慰受到打击的朋友,我会动之以情;这种情感很容易变弱,从而变性。但您很可能有这种情感,您应当了解。然而,尽管您一味愤世嫉俗,您是否想过踏遍图卢兹寻找一个女人,一个对您有用又不会使您动情的女人,会是美好的奇遇吗?不要管相貌和社会地位。正直地寻找。万一找不到,就把您几乎不再喜欢的昂里·彭斯当做朋友吧。
让·杜谢的性格向您揭示了什么?您找到渺小的形象了吗?比您认为的更有或更没有价值吗?您对他有什么感觉?
今晚不给您多写了,我要睡觉了。明天也不会再续写,因为我不喜欢续写未完成的信件,胜于重燃熄灭的雪茄。只补充一句,我刚看了一部很精彩的电影,叫《落魄》。如果在图卢兹上演,您也应该去看看。
您完全可以读一读洛弗里埃尔论埃德加·坡的著作。是这么回事:这是一部博士论文,而所有的博士论文都分发到各地的市图书馆或文学院图书馆,求一求让·杜谢或别的什么人,帮您搞一部来。
紧紧地无比温柔地拥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