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语海狸:给波伏瓦和好友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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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西蒙娜·若利维

四月

咱俩必须把话说清楚,您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见我?我绝不容忍您这种行为方式,即把我视为储备在您的调情帮之中的那位先生,固定两星期写一封信,一年只施舍给我三天。“没有空,星期天不要来。”哼,您以为我有空,是不是?星期五中午我连一文钱旅费都没有。为度复活节假,我四处想办法。好了,终于摆脱了困境,四点钟拿到了钱,我有空了,四点半收到您客客气气的信。没有空就找空呗,仅此而已。您说爱我,却六个月不见我,相比之下,您那些游手好闲的无聊事算得了什么?又能算得了什么?

您起码该道个歉,找个理由,立即回信,才算得上是正常的。我一直等到今天,察觉到您蛰伏在麻木不仁的怡然自得中,满足于向我甩一句“把油蓄得满满的”,好像我是您的未婚夫。

这是什么意思?您厌倦了吗?已经厌倦了!可怜的傻瓜,四个月前还写道:“我爱您胜过爱我的母亲。”不管怎样,说这话得有点儿勇气!有一天发生类似的不快后,我显得有点儿冷漠,您对我说:“公鸡与珍珠”,其实,珍珠是我。是谁让您拥有今天?是谁千方百计阻止您变成小市民、唯美主义者或荡妇?是谁培养了您的才智?是我,唯有我。我有资格不像您那位西班牙通信者或笨蛋伏夫纳尔那样被撵走,他写的书全是蹩脚的破烂货,主人公雷米·古尔蒙在他医生眼里是“伪善者”。

我对这套装腔作势开始厌倦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准备让您耽于好献殷勤的圈子。我提出条件:您能接待我吗?或在图卢兹约会?四月十三日星期二或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二,具体时间由您定,好吗?无论如何四月十日星期六以前必须答复我。若行,我自己到那边判断您的情感。若不行,您别想再谈起我了。

亲爱的小妞:

这封信是在图卢兹的雷吉纳咖啡馆写的,为谨慎起见,我将放进巴黎的邮箱寄出。

此信既不是我们昨夜谈话的修改也不是补充,而只是继续:因为等火车,无事可做,我想还不如给您写封信。此刻您格外是我心中的“小妞”,昨夜却不完全是,或者,您愿这么说也行,是个在大人面前显得可爱的小妞,就像那个短篇小说里教父母在爷爷面前尽孝道的儿子那样。您的坦诚和我相比占绝对优势。您有一张太美的脸蛋儿,温柔、高贵和安详,回火车站的时候,我一直惊叹您这张令人仰慕的脸庞始终保持您在图卢兹各场舞会上的神态。真的,昨夜我在您面前略处下风,直到发现您的眼神充满坦诚才信任您。但这种信任,我失而复得的小爱妞呀,我在圣米歇尔小道上自然而然就丢失了。不这样才怪呢。我是初出茅庐,而您已是老手了,但这封信是诚意的表示。我定要写下来给您看,我曾认为您是在我面前演戏,担心这场戏把我的手脚捆起来交给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后来又为这种担心而羞愧,但终于一吐为快。我有信心了。昨夜我学到一种奇怪的谦卑。请想象科西玛在理查德[9]死后重见弗雷德里克,向他指出理查德强占女人们后骤生的怀疑也许只是孤僻和脆弱。是这样。今后会有进步吗?我说不准。不管怎样,从此我知道自己的猜疑多半来自突然觉得对您过于轻信而引起的妄自菲薄,还有荒唐可笑之人可憎的胆怯。向您承认我没敢向您说出口的话,这是我有了信心的明证,亲爱的小妞,我想当强者,我希望不仅当您的第一恋人,而且当您唯一的恋人。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但不打算对您说出来。我不对您说是为了不让我的想法使您有丝毫改变,而只想竭力向您倾吐最难启齿的衷肠,以示诚意(其实这也未必全是真心话,因为写这句话的时候,我仍抱一线希望:您会改变的,但还是不要改变吧)。请别鄙视夏洛[10]式的举止。设法理解查理·卓别林通过夏洛说出的话,从中吸取对我的“自然心灵”的心理分析,这颗忧伤的心灵,这颗不时犯傻的心灵,我在电影院跟您谈起过的。亲爱的小妞,还是温柔些吧,即使不为我,至少也为您自己。冷酷对您可不合适。您在我所谴责的应酬中扮演一个角色,从这个角度看,这角色跟您本人也是格格不入的。看在爱我的分上,我只求您把对我表示的温情和坦诚移到您的天地里。明白吗?不明白的话,可以要求解释,这很重要。

不妨给您讲一讲我从您家出来后干了些什么,您会喜欢的。我一直走到圣米歇尔小道尽头,但见一座花园,至少迄今是我在图卢兹见到的最美的类似花园的所在。我坐到一条长椅上,想着一场神秘的猎兔不觉睡着了。我睡了一刻钟,被看守的走动声惊醒了,那是位让我产生好感的老人。我睡着时一手拿烟斗,一手拿盒火柴。我机械地点燃烟斗,心想跟这位老人聊一会儿倒蛮不错,当时我处在凄清宁静的状态,如同一幕感人的大场景后,见到某些小说人物(例如穆希金娜暗杀娜塔莉之后跟罗戈济纳的谈话[11],一切情况依旧)。这时老人恰好走过来对我说:“您起得好早!”我回答说在等火车,是从巴黎来的。他说:“从巴黎来的?我儿子正从巴黎回来。”他跟我讲他的上尉儿子的故事。我们的交谈亲切朴实。比如他说:“十三年前我儿子刚从圣西尔军校毕业,上校对他说:‘懒虫,你没尽力呀。’‘报告上校,我尽力了。’‘不,你没尽力。’‘上校,我想我尽力了。’于是上校说:‘行,我相信你尽力了。’于是发给他少尉证书,他一直珍藏在衣袋里。”我给您讲这位老人。我不认为他老糊涂。反认为他极善良,对儿子有种朴实的自豪感。我挺乐意在离开您家时发现和无保留地承认这种善良。我大约很久没能回到这种状态,这是觅得善良所必需的。此刻离开您,我几乎不伤心了,我以这位老看守的朴实来爱您。我不知道这封信有什么用。我睡一会儿。没准回到巴黎读时会觉得滑稽可笑,但一定会寄给您,因为这是一份敬意,献给今晨五点钟那位值得仰慕的小妞。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爱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