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教你学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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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的特色[1]——画中有诗

一 两种的绘画

绘画,从所描写的题材上看来,可分两种:一种是注重所描写的事物的意义与价值的,即注重内容的。还有一种是注重所描写的事物的形状、色彩、位置、神气,而不讲究其意义与价值的,即注重画面的。前者是注重心的,后者是注重眼的。

注重内容的,在西洋画例如辽那独〔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的《最后的晚餐》,拉费尔〔拉斐尔〕(Raphael)的《马童那〔圣母像〕》,是以宗教为题材的。米勒(Millet)的《拾穗》《持锄的男子》等,是以劳动、民众为题材的。洛赛典〔罗赛蒂〕(Rossetti,D.G.)的《斐亚德利坚的梦》等,是以文学的浪漫思想为题材的。在中国画,例如麒麟阁功臣像,武梁石室的壁画,是以帝王、圣贤、名士、烈女、战争等事为题材的。魏、晋、六朝的佛像、天尊图,是以宗教为题材的。顾恺之的《女史箴》,是以贵族生活、风教、道德为题材的。王摩诘的《江山雪霁图》,及大部分的中国山水画,是寄隐遁思想于山水的题材上的。这等画都注重所描写的事象的意义与价值,在画的内面含蓄着一种思想、意义,或主义,诉于观者的眼之外,又诉于观者的心。

注重画面的,如西洋画中的大部分的风景画,一切的静物画,中国画中的花卉、翎毛、蔬果,都是其例。这等画的目的不在所描写的事物的意义与价值。只要画面的笔法、设色、布局、形象、传神均优秀时,便是大作品。故赛尚痕〔塞尚〕(Cézanne)画的一块布和几只苹果,卖给美国的资本家值许多金镑。唐伯虎画的两只蟹要当几百两银子。日本某家画的三粒豆要卖六十块钱,使得一班商人翘舌惊问“一粒豆值二十元?”

这两种绘画,虽然不能概括地评定其孰高孰下,孰是孰否,但从绘画艺术的境界上讲起来,其实后者确系绘画的正格,前者倒是非正式的、不纯粹的绘画。什么缘故呢?绘画是眼的艺术,重在视觉美的表现。极端地讲起来,不必有自然界的事象的描写,无意义的形状、线条、色彩的配合,像图案画,或老画家的调色板,漆匠司务的作裙,有的也能由纯粹的形与色惹起眼的美感,这才是绝对的绘画。但这是穷探理窟的话,不过借来说明绘画艺术的注重视觉美罢了。所以不问所描的是什么事物,其物在世间价值如何,而用线条、色彩、构图、形象、神韵等画面的美来惹起观者的美感,在这论点上可说是绘画艺术的正格。回顾功臣图、武梁祠壁画,其实是政治的记载;释迦像、天尊像、耶稣、圣母,其实是宗教的宣传;《持锄的男子》及一切贫民、劳工的描写,其实是民主主义的鼓吹;《归去来图》《寒江独钓图》,其实是隐逸思想的讴歌。这等都是借绘画作手段,或者拿绘画来和别种东西合并,终不是纯粹的正格的绘画。微小的无意义的一粒豆、一片布、一只蟹,倒是接近的绘画的正格。

中国与西洋虽然都有这两类的绘画,但据我所见,中国画大都倾向于前者。西洋画则大都倾向于后者,且在近代的印象派,纯粹绘画的资格愈加完备。请陈其理由:

中国画中虽也有取花卉、翎毛、昆虫、马、石等为画材的,但其题材的选择与取舍上,常常表示着一种意见,或含蓄着一种象征的意义。例如花卉中多画牡丹、梅花等,而不欢喜画无名的野花,是取其浓艳可以象征富贵,淡雅可以象征高洁。中国画中所谓梅兰竹菊的“四君子”,完全是士君子的自诫或自颂。翎毛中多画凤凰、鸳鸯,昆虫中多画蝴蝶,也是取其珍贵、美丽,或香艳、风流等文学的意义。画马而不画猪,画石而不画砖瓦,也明明是依据物的性质品位而取舍的。唯其含有这等“画面下”的意义,故可说是倾向于第一种的。

回顾西洋画,历来西洋画的表现手法,例如重形似的写实,重明暗的描写,重透视的法则,已是眼的艺术的倾向。至于近代的印象派,这倾向尤趋于极端,全无对于题材选择的意见。布片、油罐头、旧报纸,都有入画的资格。例如前期印象派,极端注重光与色的描出。他们只是关心于画面的色彩与光线,而全然不问所描的为何物。只要光与色的配合美好,布片、苹果,便是大作品的题材。这班画家,仿佛只有眼而没有脑。他们用一点一点,或一条一条的色彩来组成物体的形,不在调色板上调匀颜料,而把数种色条或色点并列在画面上,以加强光与色的效果。所以前期印象派作品,大都近看混乱似老画家的调色板或漆匠司务的作裙,而不辨其所描为何物。远远地蒙眬地望去,才看出是树是花,或是器是皿。印象派的始祖莫南〔莫奈〕(Monet)所发表的第一次标树印象派旗帜的画,画题是《日出的印象》(Impression:Soleil Levant),画的是红的黄的,各色的条子,远望去是朝阳初升时的东天的鲜明华丽的模样。印象派的名称,就是评家袭用这画题上的“印象”二字而为他们代定的。像这类的画,趣味集中于“画面上”的形象、色彩、布置,气象等“直感的”美,而不关心所描的内容;且静物画特别多,画家就近取身旁的油罐头、布片、器具、苹果一类的日常用品为题材,全无选择的意见,也无包藏象征的或暗示的意义。故比较中国的花卉、翎毛、昆虫等画,更接近于纯粹绘画的境域。我写到这里,举头就看见壁上挂着的一幅印象派作品,谷诃〔凡·高〕(Gogh)的自画像。谷诃在这画中描着右手持调色板,左手执笔而坐在画架前的自己的肖像。这想来是因为自画像对镜而画,镜中的左右易位,故调色板拿在右手里,笔拿在左手里了。据我所知,右手执笔是东西洋一般的共通的习惯。这幅画忠于镜中所见的姿势的写实,而不顾左右易位的事实的乖误。这种注重形式而轻视意义的办法,仅见于印象派绘画。倘不是谷诃有左手执笔右手持调色板的奇习,这正是我现在的论证的一个好例子。

这两种倾向孰优孰劣,孰是孰非呢?却不便分量地批判,又不能分量地批判。在音乐上有同样的情形:不描写客观的事象而仅由音的结合诱起美感的、不用题名的乐曲,名为纯音乐或绝对音乐,其描写外界事象,而标记题名如《月光曲》《英雄交响乐》等,名为标题乐。纯音乐与标题乐,各有其趣味,不能指定其孰优孰劣,孰是孰非。同样,绘画的注重形式与注重内容也各有其价值,不能分量地批判,只能分论其趣味。注意文学的意义的绘画,与描写事象的标题乐,其实就是在绘画中与音乐中羼入一点文学。在严格的意义上,是绘画与文学、音乐与文学的综合艺术。纯粹的绘画,纯粹的音乐,好比白面包,羼入文学的意义的绘画与音乐好比葡萄面包。细嚼起白面包来,有深长的滋味,但这滋味只有易牙一流的味觉专家能领略。葡萄面包上口好,一般的人都欢喜吃。拿这譬喻推论绘画,纯粹画趣的绘画宜于专门家的赏识,羼入文学的意义的绘画适于一般人的胃口。试拿一幅赛尚痕的静物画布片与苹果,和米勒的《晚钟》并揭起来,除了几位研究线,研究touch(日本人译为笔触)的油画专家注意赛尚痕以外,别的人——尤其是文学者——恐怕都是欢喜《晚钟》的吧!

所以我的意见,绘画中羼入他物,须有个限度。拿绘画来作政治记载、宗教宣传、主义鼓吹的手段,使绘画为政治、宗教、主义的奴隶,而不成为艺术,自然可恶!然因此而绝对杜绝事象的描写,而使绘画变成像印象派作品的感觉的游戏,作品变成漆匠司务的作裙,也太煞风景了!人生的滋味在于生的哀乐,艺术的福音在于其能表现这等哀乐。有的宜乎用文字来表现,有的宜乎用音乐来表现,又有的宜乎用绘画来表现。这样想来,在绘画中描点人生的事象,寓一点意思,也是自然的要求。看到印象派一类的绘画,似乎觉得对于人生的观念太少,引不起一般人的兴味。因此讴歌思想感情的一类中国画,近来牵惹了一般人的我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