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文人画家与王维
中国画家之所以多文人士夫者,是因为中国画久为羁绊艺术的原故。我国的绘画,在六朝以前全是羁绊艺术。远溯古昔,周朝明堂的四门墉上画尧舜桀纣的像,及周公相成王之图,以供鉴戒。孔子看了徘徊不忍去,对从者说:“此周之所以盛也。”汉宣帝命画功臣十一人像于麒麟阁,以旌表士大夫功勋。元帝命毛延寿画王昭君等后宫丽人,以便召令。后汉明帝画佛像,安置于陵庙,又命于白马寺壁上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图》。光武帝陈列古圣贤后妃像于楼台,以为鉴戒标目。灵帝、献帝,均于学门礼殿命画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顺帝命作孝子山堂祠石刻,记载战争风俗等故事。桓帝命作武梁祠石室的刻画,刻的也是神话、历史、古代生活状态。这等各时代的绘画的重大作品,都是人伦的补助,政教的方便,又半是建筑物上的装饰。
到了六朝,方始渐渐脱却羁绊,发生以美为美的审美的风尚,为我国绘画的自由艺术的萌芽。然而那时候,春秋战国之世的自由思想的结晶的老子教,渐渐得势了。就造成了当时的山水画的爱自由、好自然的风尚。当时画家特别欢喜画龙,为它有无限变幻,而能显自然的力。他们欢喜画龙虎斗,暗寓物质为灵魂的苦战与冲突的意义。六朝以后,绘画虽脱离羁绊而为自由艺术,然在绘画中表现一种思想或意义,永远成了中国画的习惯。因此执笔者都让文人士夫,纯粹的画工,知名者极少。
中国的大画家,大都是文人、士夫、名士或隐者。从自由艺术的时代——六朝——说起,我国最早的大画家东晋的顾恺之,就是一个博学宏才的人,精通老庄之学的。他的最大作品,便是《〈女史箴〉图卷》(描写张华的《女史箴》的)与《〈洛神赋〉图卷》(描写曹植的《洛神赋》的)。同时的谢安,是宰相画家。王廙及其从孙画家王献之,从子书家王羲之,都是风流高迈的名士。戴家父子,戴逵、戴勃,是全家隐遁的。六朝的画家中,宗炳、王微二人正式地开了文人士夫画的先声。他们是山水名手,又作《画叙》文一篇,相偕隐于烟霞水石之间,弄丹青以自娱,为中国正式的amateur〔业余爱好者〕画家的先锋。唐代开元三大家,吴带当风的吴道玄,北宗画祖的李思训,南宗画祖的王维,统是有官爵的。吴是内教博士。李是唐宗室,以战功显贵,官武卫大将军。王是进士,官尚书右丞。故世称南北宗画祖的“李将军与王右丞”。在宋代,特别奖励绘画,优遇画人,文人士夫的画家更多。如米元章及其子米友仁,都是书画学博士。马远、夏圭、梁楷,都为画院待诏,赐金带。元代的赵子昂即赵孟,封魏国公,又为当时学界第一人。明代画家多放浪诗酒的风流才子。像唐寅、祝枝山、文徵明,是其著者。董其昌兼长书画,亦有官爵。细查起中国绘画史来,就可知中国画家不是高人隐士,便是王公贵人。中国画隆盛期之所以偏在兵马仓皇的时代,如六朝、五代、南宋者,恐怕就是为了他们视绘画与诗文一样,所以“穷而后工”的吧!不过从来的画人中,诗与画兼长而最有名的,要推王维。“画中有诗”的荣冠,原只能加在他头上。他实在是中国画的代表的画家。现在略叙其生涯与艺术于下。
王维字摩诘,是太原人。玄宗开元九年擢第进士,官尚书右丞。奉事他母崔氏很孝,据说居丧时“柴毁骨立,殆不胜丧服”。摩诘通诸艺,诗人的地位与李杜并驾,为当时诗坛四杰之一。所以当时的权门富贵,都拂席相迎,宁王、薛王,尤其尊重他如师友。安禄山反,王摩诘为贼所捕,被迎到洛阳,拘留他在普施寺。安禄山晓得他的才能,强迫他做了给事中。因之贼平之后,他就以事贼之罪下狱。幸而他的弟王缙自愿削刑部侍郎职以赎兄罪,王摩诘得复右丞官职。后来他上书陈自己五短及其弟五长,乞放还,栖隐于辋川别业的木水琴书之间,悠悠地度其余生。他妻死后不再娶,孤居一室凡三十一年,隔绝尘累。他们兄弟均深信佛法,平居常蔬食,不茹荤血。隐居之间,襟怀高旷,魄力宏大,于画道颇多创意。渲淡墨法,就是他的创格。故当时的画家都说他是“天机到处,学不可及”的。苏东坡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其画,画中有诗。”他的画,都是“无声诗”。后世文人,都学他的画风。中国绘画史上的文人画家的位置就愈加巩固了。
看了王摩诘的大作《江山雪霁图》,使人自然地想起他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眺》)的两句诗。而因了苏东坡的一句话,我回想起他别的诗来,似乎觉得果然处处有画境了。他自从栖隐于辋川别业以后,对于自然非常爱好,每当临水登山,对落花啼鸟,辄徘徊不忍去,因此可知他是非常富于情感的人。所以他的画,即如《江山雪霁图》中所见,都像春日地和平,像utopia〔乌托邦〕的安逸,绝无激昂的热情。原来他为人也如此:当他被安禄山所捕的时候,他只是私诵“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私成口号示裴迪》)
“私成口号”者,就是不落稿而口吟,窃自悲伤,并不起而反抗运命。被强迫做给事中,他也并不认为“有辱宗庙社稷”而坚拒。然这诗已从他心中吐露着他的失国的悲哀。我以为这与李后主的“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同一态度。这也是一格;岂必骂贼而死,或自刎于宗庙,才算忠臣圣主呢?“什么宗庙、社稷,肮脏的东西!只有情是真的,善的,美的!”我不禁要为王摩诘与李后主的失节竭力辩护。
王摩诘的诗中,画果然很多。而且大都是和平的纤丽的风景画。据我所见,除了一幅“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观猎》)壮美以外,其他多数是和平的、Utopia的世界。如: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鸟鸣涧》)
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家住水西东,浣纱明月下。(《白石滩》)
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南坨》)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
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寒日汜上作》)
漠漠平沙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积雨辋川》)
还有数幅是纤丽的: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山居秋暝》)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黄莺弄不足,衔入未央宫。(《左掖梨花》)
以上数例,不过是我在手边的唐诗里面随便检出来的。想来他的“无形画”一定不止这几幅;且我所看中的在读者或不认为适当,也未可知。然他的诗中的多画,是实在的。
至于他的画,可惜我所见太少,不能饶舌。惟翻阅评论及记载,晓得他的画不是忠于自然的再现的工夫的,而是善托其胸中诗趣于自然的。他是把自己的深的体感托自然表出的。他没有费数月刻画描写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的李思训的工夫,而有健笔横扫一日而成的吴道子的气魄。这是因为描写胸中灵气,必然用即兴的、sketch〔速写〕的表现法,想到一丘,便得一丘,想到一壑,便得一壑,这真是所谓“画中有诗”。
据评家说,王维平生喜画雪景、剑阁、栈道、罗网、晓行、捕鱼、雪渡、村墟等景色。他的山水是大自然的叙事诗。他所见的自然,像他的人,没有狂暴、激昂,都是稳静、和平。他的水都是静流,没有激湍。他的舟都是顺风滑走的,没有饱帆破浪的。他的树木都是疏叶的,或木叶尽脱的冬枯树,没有郁郁苍苍的大木,也没有巨干高枝的老木。他的画中没有堂堂的楼阁,只有田园的茅屋,又不是可以居人的茅屋,而是屋自己独立的存在,不必有窗,也不必有门,即有窗门,也必是锁闭着的。这等茅屋实在是与木石同类的一种自然。他的画中的点景人物,也当作一种自然,不当作有意识的人,不必有目,不必有鼻,或竟不必有颜貌。与别的自然物同样地描出。总之,他的画的世界就是他的诗的世界。故董其昌说他的《江山雪霁图》为“墨皇”,又说“文人画自王右丞始”。因为后世文人,仿王摩诘之流者甚众,造成了“文人画家”的一个流派。但后世文人画家,多故意在画中用诗文为装饰,循流忘源,渐不免失却王维的“画中有诗”的真义。至下述的赵宋画院,更就画题钻刻画,有意地硬把文学与绘画拉拢在一块,充其过重机敏智巧的极端,绘画有变成一种文艺的游戏或谜语之虞。像下述的画院试题一类的办法,当作绘画看时,未免嫌其多含游戏的或谜语的分子。不如说是另一种文学与绘画的综合艺术,倒是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