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〇〇三章:阿蘋(下)
有什么打算……阿蘋更加困惑了,为什么贞眉突然问这个?
“我直说了罢!”贞眉了解自己这个侍女的秉性,大概是看出了阿蘋的困惑,“这次送贡甲去大邑商,我也会跟着一起过去。去之前,如果你有什么打算,我可以给你安排。”
“主人要去大邑商吗?”阿蘋惊讶的问道。
“是的。太史已经和世子汇报过。”贞眉点了点头。
周邦的太史,正是贞眉的父亲伯单父。听贞眉这么正式的称呼自己父亲,阿蘋似乎明白了什么,顿时有点小心翼翼:“主人,你……不回来了吗?”
“是的。”贞眉笑了笑,表情稍微有点落寞。
这下阿蘋完全明白了。
作为大邑商的臣属,各邦国有向大邑商上贡方物的义务,贡物依各邦国的物产而定。
周邦为西土大邦,需要上贡人牲、马匹、贡甲、巫人、美人等,其中人牲和马匹一般是秋季上贡,那时候正值马匹肥壮,而征讨戎人、方人的战事也已经结束。
其他的方物,则是在春季上贡,以往的每个入贡年份都是如此。例如贡甲,例如主人贞眉这样的巫人。
当然,巫人不是每次都要上贡的,大邑商也不需要这么多巫人的服事。但按着阿蘋了解过的周邦先例,巫人去了大邑商,一般就不会再有机会回到自己的母邦。
尤其是主人贞眉,不仅是巫人,也是难得的美人,那就更难得有回来的机会。
看着贞眉秀丽的面容,阿蘋暗暗的想着。她心里有些难受,也有一些惶然。
“这件事情,很快邦里都会知道,我也先和你说一声,”贞眉很快收起表情,继续问道,
“如此,你有什么打算?是回到膂族,还是留在京邑?”
回到膂(lǚ)族,还是留在京邑……阿蘋有些惊讶,主人贞眉去大邑商,不打算带上自己了?
“阿蘋想继续跟随主人,一起去大邑商。”她马上说道。
“难得你有这份心意,”贞眉笑着摇了摇头,“但这一去,可能就再也不得回返。你又不是宫奴,也有自己的父母和宗人,怎好让你远涉千里,远离父母、宗人和母邦?”
主人你还不是一样,要远离父母、宗人和母邦……阿蘋想。
而且,自己出身的膂方小族,怎么和周邦比呢?周邦如今差不多是西土最大的邦国,而膂方只是昔年吕国被邛方灭国后、部分遗民渡河西逃建立的弱小方国,方国之名“膂”即“吕”的异体。
后来吕国被大邑商恢复,他们这一支却依然处于“四土”之外,国小民贫,无力入贡,几乎被商人遗忘。
不仅如此,阿蘋还听父亲说过,膂方的北方是犬戎诸部中的猃(xiǎn)狁(yǔn),还有羌戎之一的义渠,实力及其强大,膂方完全不是对手,昔年多亏有豳国、密须的翼护,才得以生存下来。
等到豳国南迁至岐,膂方失去东部屏障,不得不继续西迁往依密须,放弃了祖辈好不容易开垦的熟地,日子过得越发艰难。窘迫之下,一部分与豳国通婚的族人,听说他们南迁后发展得不错,也尝试着跟了过来,其中就包括阿蘋这一支小宗。
当初刚迁过来时,宗族里几乎一无所有,多亏有附近贞眉家族接济粮秣和粮种,才能那么快立足下来。而父亲也感激于这份恩情,把她送到了贞眉身边服侍。
随贞眉在閟宫,虽然有些压抑,但阿蘋学到了很多东西,例如草药,例如一些简单的文字,以及一些基础的祀典等,她的见识也大为拓展,远胜在宗里的时候。
去年随主人贞眉去眉邑,顺便回家探亲,母亲得知她在閟宫学了这么多,说她可以回膂方担任地位崇高的巫师,带领整支小宗族返回故土。这在以前,乃是她求之不得的事,但她现在却没有什么想法。
想到这些,阿蘋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心意:“主人能去,阿蘋一个小方国小宗族出身的人,远不及主人贵重,有什么不能去的呢?到了大邑商,离家远了,你肯定更需要人服侍,阿蘋也能帮上很多忙。”
“你自然是能帮上忙的,这两年多亏有你,”贞眉点头叹道,“可是我知道,閟宫规矩多,你有时候并不是那么适应。而大邑商那边的规矩,只会更加的森严,届时你能习惯吗?”
阿蘋明白她的意思。别说大邑商了,就是在周邦内,但凡与大邑商有关的祀典和刑罚,通常也是特别的残酷和严厉。也正是明白这些,她之前替贞眉和自己担着忧虑,才会觉得难受,感到惶然。
尤其是人祭之事。
阿蘋见过邦内遵照大邑商祀典,用人牲祭祀的情形,于贞眉授业师巫景所在的南宫。
南宫是供奉帝俊的宫室。她听贞眉说过,帝俊名讳为俊、夋,是商人和周人共同的祖先,商人以称高祖夔(kuí),在供奉直系先王的大宗之右侧,专门修建有供奉夔的宗庙,称为右宗。
周邦在接受大邑商的统治和封赐时,也部分接受了大邑商的祭祀体系,在宗宫以南筑宫室供奉这位共祖,是为南宫。
南宫对帝俊的祭祀,一如大邑商,包括主持的巫景也是完完全全的商人。
想到那些情形,阿蘋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周邦只有一座南宫祭祀,大邑商除了同样供奉帝俊,还要供奉高祖,供奉先公,供奉先王,得有几十座这样的祭宫罢?
难怪周邦每三年都要向大邑商进贡不少人牲,想想天下有多少个邦国?
贞眉又继续发话了,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吓唬她:“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保管卜材的人,要给卜材殉葬之事么?我周邦不一定要如此,但是在大邑商,那肯定是必然的。
“而且,除此之外,其他殉葬的规矩也还有很多,你还是留下来为好……留下来的话,你也不用在閟宫服侍了,季任夫人那边正需要侍女,我可以安排你去那边。”
“主人是说,让我离开閟宫,去宗宫侍奉季任夫人?”阿繁讶道。
“正是,”贞眉点了点头,“季任夫人听说过你,也知道你最近在给公子丰送餐。她待身边之人向来宽厚,又正是用人之时,有这一份印象,一定会乐意接受你侍奉的。”
阿蘋知道,主人贞眉这么说了,肯定就是有把握。她也能够完全决定她的行止,某种程度上,甚至比自己的父亲还有效力。当初阿蘋奉她为主,是自己父亲的一力请求,还告诫自己一定要听主人的话,勿以自家为念。
至于宗宫……阿蘋头脑中掠过一道身影,却不是季任夫人,而是北岗的公子丰。
再过一旬,公子丰就要结束孝期,回到宗宫了罢?
阿蘋犹豫了,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