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王弼注《老》
王弼只活了二十四岁,却成就了两件传世的大业:注释《老子》和注释《周易》。不难想见,这应是在他与裴徽谈话后的两三年内完成的。他既以《老》解《易》——用老子思想解释儒家经典《周易》,也就不难想见,注释《老子》应当在前。限于本书的体例,这里介绍王弼注《老》,以及后面介绍向秀注《庄》、郭象注《庄》,都无法面面俱到,而只能根据本书的主题和当时的时代精神,抓住一二要害点到为止,这是要“丑话说在前头”的。
讲王弼注《老》有个很大的便利,就是有何晏注《老》作为参照。何晏的注本没留下来,《世说新语·文学》篇却留下两则与此相关的生动形象的小故事,从侧面烘托出王弼学术水平的高超,也正面体现出何晏人品的高洁。顺着这两个小故事展开,可以使我避免正面介绍的呆板和枯燥。
何晏与王弼一样,大概也觉得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老子》注本,就自己动手注释起来,已经注了好几年了。《世说新语》的一则小故事说,在他“注《老子》未毕”之时,去参加一场清谈,适逢王弼也在座。何晏善辞令,喜欢夸夸其谈,就大谈特谈自己的“注《老子》旨”——注释《老子》的原则。得知王弼也在注,就请他谈谈对此的看法。
事有凑巧,王弼正好写了篇挺长的《老子指略》,作为注释《老子》的总纲和指导思想。他为人天真单纯,直率地谈了自己的不同意见,说是:“《老子》五千余言,几乎可以用一言蔽之,哦,‘崇本息末’而已。我觉得抓住这一点,才算是抓住了《老子》的要旨。”
何晏问他什么是“本”,什么是“末”,他说:“你不是说‘以无为本’吗?我同意你的看法。本就是‘无’,是‘道’,是‘自然’,末就是老子一再抨击的什么‘圣智’‘仁义’‘巧利’,总之就是名教。老子推崇自然,弃绝名教,所以说他‘崇本息末’。”
据那则小故事说,何晏听了王弼的这番话后,觉得自己“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真是无言以对,只是连称“是、是”而已。他甚至对自己的注释也发生了怀疑,对是否继续注下去产生了动摇。但他又舍不得丢弃,那毕竟花了他三四年光阴,费了他三四年心血,还是先注完,看情况再说吧。于是《世说新语》又有了下面的一则故事:何平叔(晏)注《老子》始成,诣王辅嗣,见王注精奇,乃神伏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因以所注为《道》《德》二论。
这大概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原先是“未毕”,现在是“始成”;原先是在某个谈席上,现在是亲自到王弼家拜访;原先谈的是注释的宗旨,现在要谈具体的注释,看看自己的书到底有没有存在的价值。于是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径将王弼的注本要来,当场翻看起来。随手翻到第三十七章,原文是“道常无为”,注释是“顺自然也”。他注得多么准确,多么简洁,多么“精奇”呀!
接下来的一章“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云云,原文较长,注释更长,简直就是一篇小论文了。他顾不上细看,只是掠了一眼,突然发现末尾有这样的话:“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举其末……”他眼睛一亮,这下可抓住破绽了!于是抬起头问:“你上次不是说‘崇本息末’吗?这里怎么又成了‘崇本举末’?”
王弼笑了:“前者是老子本人的看法,是《老子》一书的要旨,后者是我的看法,是我注释《老子》的要旨呀!你想,‘圣智’呀,‘仁义’呀,‘巧利’呀,毕竟也有好的方面,不宜一概否定,只是不能当作‘本’罢了。自然虽然是‘本’,可也不能完全舍弃名教这个‘末’啊!应当用自然来统领名教,你说是吧?”
好了,何晏觉得不必再说,也不必再看了,这小子讲得是多么精彩,多么圆满自足呀!确实,“本”与“末”,“自然”与“名教”,虽要有所偏重,但不能偏废呀!一切都清楚了。他深深叹了口气,放下稿本,站起来,深情看了这年青人一眼,说:“只有像你这样好学深思的人,才可以一起探讨天人之间的隐秘啊!”于是回到家,一把火,把自己几年来辛苦写就的《老子》注本烧掉了,只是将自认为最有独到体会的精华写成两篇论文,一篇叫《道论》,一篇叫《德论》。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据说天才绝伦的大诗人李白有一天登上黄鹤楼,看到一片动人的景致,诗兴大发,想要题写一首,猛抬头读到崔颢题在壁上的诗篇,自愧弗及,把笔掷进滔滔大江,并发出这样的感慨。何晏也是如此。王弼有注在案头。应将最好的东西留给人世,而不能鱼目混珠,更不能以权压人,以权巧取豪夺。果然,王弼的《老子注》流传下来了,一直流传到我们的时代。现在最常用的一些《老子》版本,如《四库全书》本、《四部备要》本、《诸子集成》本等,都采用了王弼的注释。
不用说,在学术上,王弼是杰出的,而何晏则是高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