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逆旅:魏晋名士的风度与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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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圣人体无

《世说新语·文学》篇紧接着还有一条记载:“王辅嗣弱冠诣裴徽……”王辅嗣即王弼,“弱冠”比“未弱冠”大一岁,二十岁,那是正始六年(245年),地点是裴徽家。

关于王弼拜访何晏和裴徽的时间,史料有不同记载,这里采用了《世说新语》的说法。之所以采用这种说法,一是因为它比较合理,二是因为它同时也合于本书叙述的逻辑与顺序。以后对于有争议的时间和事件的去取,率皆根据这两个原则。

裴徽也属于王弼的父辈,时任吏部郎,王弼的父亲王业任尚书郎,彼此熟悉。同时,裴徽又是清谈的耆宿,早在正始之前就已经出名。他学问渊博,通晓“三玄”。王弼此次与他的一番对话,记载虽然简单,在魏晋玄学史上却有重大意义。

是裴徽先发问的,他提出一个自己长久困惑的问题:“你与何晏都主张‘以无为本’,我同意你们的看法,‘无’确实是万物存在的根本,顶顶重要。但既然如此,为什么圣人对‘无’避而不谈,而老子却一再申述呢?难道圣人错了吗?”

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原来,儒家有儒家的圣人,道家有道家的圣人,圣人是各家心目中的理想人格。汉代独尊儒术,儒家的圣人胜利了。东汉班固《汉书》有一篇《古今人表》,把古今的名人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直至下下,一共九品。列为上上的是圣人,其中有周公、孔子等,而老子仅被列为中上,比孔子低了三等。从此以后的整个中国古代社会,孔子的圣人地位始终没大动摇,即使在魏晋儒学中衰的时代也是如此,即使尊崇老庄者一般也不敢菲薄孔子。裴徽这里所说的“圣人”,指的就是孔子。我们后面还会讲到,“以无为本”是正始时期最重要的玄学命题,认为“无”是世界的本体,是由何晏、王弼提出和论证的。裴徽的意思是说,“无”既然如此重要,孔圣人为什么不说呢?这不是贬低孔圣人、抬高老子吗?这个问题,既确是他大惑不解的,也想用来考验一下王弼的智慧:看你小子怎么回答!看你怎么对待孔圣人!

王弼正是一个有智慧的人,他回答得很巧妙: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

“圣人体无”,这个“圣人”也指孔子。王弼的意思是说,孔圣人是真正以“无”为本体的,或者说,他是真正体认了“无”的,但他又感到“无”太抽象,太恍惚,很难直接解释(“训”即解释),所以只得借助于“有”,借助于具体,即借助于仁义、礼乐等。总之是言必称“有”,而旨归于“无”。

这真是从何说起!孔子怎么会“体无”!“无”是道家的专利和标签啊!这样,王弼表面上尊孔子为圣人,至高无上,实际上却让他体现和宣扬道家思想。也就是说,这位“圣人”的衣服是儒家的,灵魂却是道家的。真会移花接木、偷梁换柱!他给足了孔圣人面子,却偷换了孔圣人的里子。

这虽是对儒家圣人的曲解和亵渎,却是对魏晋玄学的一大贡献。这样一来,名儒实道了,儒、道会通了,自然与名教调和了,而主导的却是道家。既然儒家的圣人可以有一颗道家的内心,体现道家的思想,那么儒家的经书当然也可以用道家思想来解释,也让它们“体无”,这就有了王弼的以道家思想解儒家的经典《周易》,以道家思想解孔子的《论语》。前者,我们后头还要专门谈及;后者,王弼写过一本《论语释疑》(已佚),他在解释《述而》篇“(孔)子曰‘志于道’”时,便说:“道者,无之称也……寂然无体,不可为象。”这哪里是孔子所志的“道”,这分明是老子“惟恍惟惚”的“道”“无”呀!孔子的“道”,我们知道,是仁义之类。

至于老、庄呢,王弼只好让他们先委屈一下了,说他们不能像孔子那样完全地体认形上的“无”,而难免于形下的“有”,所以便喜欢喋喋不休地谈论他们所缺乏的“无”。也许王弼还会打这样的比方:有如一个人,哪里有病,就最喜欢谈哪里。其实老庄的灵魂,已经占领着孔圣人的皮囊,主宰着孔圣人的头脑,哪有什么委屈可言!

王弼真不愧是年青的玄学大师,从他那巧妙的回答中,不知裴徽会得到怎样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