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关于他们
关于他们我早就想写点什么,写出真实的魏晋名士,每个故事每番言论都有来历出处,并尽量写得雅俗共赏些,既饶有趣味,又不落浅俚,但这一切谈何容易!于是就年复一年拖下来了,拖到冷雨敲窗,霜叶委地,洛阳年少成为江东翁妪。
五代名士
《世说新语·文学》篇讲了一个故事,说是东晋时袁宏写了本《名士传》,拿给谢安看。谢安把书漫不经心翻了翻,笑着对满座的高朋说:“我曾对人讲起江北的事情,说着玩儿罢了,他竟拿来著书立说!”
此事的真假不得而知,《名士传》也没保存下来,从曾经见过此书的刘孝标的注中可知,袁宏把他之前的名士分为三代:
正始名士:夏侯玄、何晏、王弼。
竹林名士:阮籍、嵇康、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
中朝名士:裴楷、乐广、王衍、庾敳、王承、阮瞻、卫玠、谢鲲。
“正始”是三国曹魏的一个年号。竹林名士的主要活动时间紧随其后,也属曹魏。“中朝”指西晋,与曹魏均建都中原地区的洛阳,故生长在南方的谢安称之为“江北事”。这大概就是后世所说的“魏晋名士”的最初来源,但还缺少东晋。有人将东晋的名士称为“江左名士”,或径称“东晋名士”,本书则在两晋之际另分出一代,称为“渡江名士”,也称“中兴名士”。他们在“中朝”便已“成名”,永嘉之乱渡江南下,参与了东晋政权的创建,即所谓“中兴”。这里需要说明,袁宏《名士传》的“中朝名士”中后来渡江的,如王承、卫玠、谢鲲,本书则划归“渡江名士”。
渡江名士之后,东晋(317—420年)大约还有八十年,但本书只写到谢安走出东山、走上仕途的那一天(360年),称这一代为“江左名士”。他们有的随父兄渡江时尚为幼童,有的干脆就生在江南,如谢安、袁宏。
这样,正始名士、竹林名士、中朝名士、渡江名士、江左名士,就是本书要写的五代名士。到此,本书的主题——“走向自然”,已经得到充分的展示,再写,就是多余。
倘问魏晋名士有什么特点,请让我举例说明。
《晋书·王湛传》说西晋王湛平时少言寡语,家人都说他痴。他有个侄儿王济是位名士,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有一天王济见他床头放着一部《周易》,问他有何用场,他说身体不适时随便翻翻。王济请他谈谈体会,他便“剖析玄理,微妙有奇趣”,都是王济闻所未闻的,不觉肃然起敬,叹道:“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济之罪也。”
可见在当时,能谈《周易》便可称名士。原来,从正始起,玄学流行,一直笼罩了整个魏晋。玄学推崇老庄道家思想,重视《老子》《庄子》《周易》,后世合称“三玄”,因为它们的哲理“玄之又玄”。魏晋人谈论“三玄”,史称“清谈”。总之,魏晋名士的一个特点,便是善于清谈玄学。这是思想方面。
又,《世说新语》记载,有位名士曾经宣称: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他的条件更低了。“常得无事”,远离尘务,闲逸散淡,得老庄清静无为之趣;“痛饮酒”,可以放任自然,形超神越。至于“熟读《离骚》”呢?可能因《离骚》是屈原发愤抒情之所作,既有激扬的感情,又有清越的楚音,还有美人香草的比况和上天入地的想象,读起来有一种雅人深致和名士斯文。这三个方面总而言之,就是任诞。《世说新语》所记的这段话,正是在《任诞》篇中。这是行为方面。
魏晋名士的前两代,正始名士偏重清谈,竹林名士偏重任诞。此后的两晋名士,也是或偏重清谈,或偏重任诞。当然,“偏重”而已,并不排除兼而有之。
清谈、任诞,熔铸而为“魏晋风流”。是真名士自风流。什么是“风流”?我也说不清。我只能将春风的婉转引荐给你,将流水的潺湲引荐给你,请你自己去领略,然后,然后我们心照不宣。
不能小看了魏晋名士。他们之中,出了中国古代一流的政治家,一流的哲学家,一流的文学家,一流的书法家,一流的绘画家,一流的音乐家。除了极个别者,他们皆是有善可陈的。你问我对他们的总体看法吗?容我想一想。容我想一想后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们是——
翩翩浊世之佳公子。
他们生活在那样的时代
他们正是生活在“浊世”,不过也不尽同,要分开说。
正始名士、竹林名士生活的曹魏后期,是司马氏阴谋篡权而且阴谋得逞的时期。司马懿原是曹操的僚属,已经崭露头角。曹操是权臣,他异常珍视自己的权势,对此敏感而多疑。有一次他做了个不祥的梦,梦见“三马食一槽”。“槽”,他觉得是暗示“曹”,那么“三马”呢?他历数朝中姓马的官员,也没漏掉司马懿。多年以后,到了曹操的后代,这梦真的应验在司马氏身上,“三马”就是司马懿和他的儿子司马师、司马昭。
至于“三马”是怎样啃食“一槽”的,且让我们来看另一个故事。又过了许多年,到了东晋,太子司马绍有一次与“名臣”王导、温峤聊天,他请温峤讲讲他的祖上当初是怎样得到这份江山的。
温峤大概有点为难,迟疑了一下,王导说:“温峤年轻,知道的不多,还是我来讲吧。”于是一五一十详细讲述了这一父二子将近三十年间是如何绞尽脑汁,费尽心计,不择手段,不顾廉耻,惨淡经营,前死后继,终于如愿使第三代司马炎黄袍加身,登上金銮宝殿。
他讲得绘声绘色,年轻的司马绍听得毛骨悚然,不觉双手捂着脸,伏在床上,说:“照这样说,晋室的国运,怎么能长久啊!”
这个故事可以充分激发人们的想象:连承受恩泽的后代都感到惨不忍闻,那么“三马”当时的恶行,这里就不劳词费了;当年在他们淫威下生活的名士们的处境与心境,也就不难想象了。
“三马”骇人听闻的恶行是会遭到报应的,近在自身,远在儿孙。果然,司马炎篡位建立起来的西晋除开始较为平静外,其他的漫长日子可用一个字概括:“乱”——贾后乱政,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五胡乱华。中朝名士就在那种混乱中生活,也在那种混乱中被杀。
渡江名士渡江以后以及江左名士所生活的东晋前、中期,则是另一番景象,这是一种前所未有也是后所罕见的独特景象,用当时流行的话来说,是“王与马,共天下”;用历史学的术语来说,是“士族门阀社会”。其间,又有庾氏、桓氏、谢氏相继兴盛,轮番执政,可称“庾与马,共天下”“桓与马,共天下”“谢与马,共天下”。
这种“共天下”的局面是皇家(“马”)不能容忍的,他们曾试图加以扭转,却激起王敦之乱,小朝廷险些覆灭,只得作罢。
这种“共天下”的局面却是名士们的黄金时代。“共天下”削弱了皇权,限制了专制独断,适合名士自由不羁的个性。与司马家“共天下”的士族门阀与名士们属于同一阶级,他们的头面人物本身便多为名士,正可“沆瀣一气”。
这便是魏晋五代名士所生活的时代,主要是政治方面的情况。本书对各代的叙述,都紧贴当时的政治斗争展开。
走向自然
这五代名士,犹如奥林匹克旗上的五环,环环相扣,一个挽着另一个的臂膀,鱼贯而来,在时间上相“链接”。
说这是一条“链”,更因为在五代名士之间,有一条共同的线索贯穿着。笼罩整个魏晋的思潮是玄学,玄学的精髓是老庄道家思想,而老庄道家思想的精髓则可以说是“自然”。质言之,“自然”便是将魏晋济济多士贯穿成“链”的一条红线。
“自然”,我以为是魏晋士风绕以演化的轴心,是本书最关键的关键词语。魏晋名士的所得所失,其功其过,或妍或媸,都缘于对“自然”的理解和践行,因此,“自然”也是本书绕以展开的轴心。要之,“自然”对魏晋名士和魏晋士风的意义,我以为怎么估计都不算过分。
“自然”一词,在现代汉语中有两种基本含义。一是用作虚词,即自己如此,本来如此,平常说的“任其自然”“自然而然”,便用此义。二是用作实词,指主体以外的客体世界,如山川原野、草木鸟兽,所谓“大自然”“自然界”。“自然”的这层意思是近代以来才有的,老庄和魏晋名士所说的“自然”,皆属前者。
老子是这种“自然”思想的开创者,在他的学说中,自然是与儒家的仁义礼法相对立的。仁义礼法是一种人为的约束和规范,后来发展为系统的“名教”。魏晋名士都不同程度地疏离名教,追求自然,名教与自然的关系成为魏晋玄学的主题。魏晋名士们在行为上任诞、放达甚至纵恣,他们觉得就是在追求自然。可以说,自然,就是自由。当代学者叶秀山《漫谈庄子的自由观》说得好:在老、庄思想中,“自然”就是“自由”,“自由”也就是“自然”。“自然”,就是“自如”,即“自己如此”,亦即“自由”。“自由”和“自然”本是统一的,同一的。
所以,本书的主题“走向自然”,说白了,就是“走向自由”。
另一方面,既然“自然”是自己如此,是非人为,那么还有什么比客观外界的山川原野、草木鸟兽更天然,更天工,更天籁,更未经人化呢?所以,在长久的运用中,“自然”一词也不知不觉带有了前面所说的第二种意味,比如竹林名士阮籍在《达庄论》中说:“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当代学者张岱年《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认为,这话“可以说赋予‘自然’以新的含义。近代汉语中所谓‘自然’表示广大的客体世界,‘自然’的此一意义可谓开始于阮籍”。
再举个人们耳熟能详的实例: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归园田居》(一)末尾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其中的“自然”既可理解为“自由”(与“樊笼”相对),又可理解为“大自然”(与开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丘山”相应)。你说是吧?
在实际生活中,到了江左名士,这些追求“自然”(自由)的人们,把目光投向了实体自然,投向江南的明山秀水,憧憬隐逸、纵情山水蔚成风气,王羲之宣称自己终当在山水中快乐而死,谢安在东山盘桓了二十多年,直到四十多岁才不得已而出仕,似乎在“大自然”中才最有他们要的“自然”——自由。也就是说,魏晋名士的走向自然,包括精神上的(自由),也包括实体上的(大自然)。两种意义的“自然”到此融合了,本书也理应到此结束。
不过现在才刚刚起头,让我们话归正传,从“正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