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玄思与深情
王弼开创《周易》玄学义理派,是从言意关系入手的。由此我们连而及之说到另一个人,另一个风流青年,他的时代比王弼略早,他的思想比王弼激进,有人认为他是王弼的先驱,那就是荀粲。
荀粲的父亲荀彧是曹操的主要谋士,在《三国演义》里也挺活跃,被曹操称为“吾之子房”,比拟为刘邦的张良。他的哥哥们都是儒生,只有他崇尚道家。他的思想特点是“玄远”——玄虚而深远。
他认为言不能尽意,这是老庄的观点,他却用儒家的事例来论证。他说:《论语·公冶长》记载,孔子的弟子子贡有一次说:“老师讲的一般的道理,我们都听到过;老师讲人性与天道的深远道理,我们没听到过啊!”这不是说明,那种抽象、玄远、微妙的道理,是语言所不能表达,孔子因而也没有讲的吗?由此,他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
这个结论的逻辑是:圣人们写作了《易》《诗》《书》《礼》《乐》《春秋》六经,但由于言不尽意,思想的精华其实并没有传达出来,保存下来的只不过是圣人的思想糟粕。他并没有否定儒家的圣人,否定的只是儒家的经书。即使这样,在当时也是石破天惊之论。
这种思想也来自庄子。《庄子·天道》篇讲了一个“轮扁斫轮”的寓言故事,说是有位名叫“轮扁”的制造车轮的匠人,有一天看到齐桓公在堂上读书,便问所读何书,桓公回答是“圣人之言”。轮扁于是谈了自己制造车轮的体会,说他那高超精妙的斫轮技巧得之于心,应之于手,却不能言之于口,没法传给儿子,儿子也没法学到,七十多岁了,只能烂在肚子里。圣人的思想精华也是如此。所以他的结论是:“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庄子讲的就是言不尽意,只不过他说的圣人是广义的,所读的书也不专指儒家的经书。
荀粲的一位哥哥用《周易》中“圣人立象以尽意”来反驳他。他并不否定这句话,但却认为其所尽的只不过是象内的、粗浅的意,而象外的、玄远的、深邃的意却是宣示不出来的。他的话很雄辩,当时没有人能驳倒他。
荀粲有着叛逆的性格,独立的思想。他公然说自己的父亲过分循规蹈矩,不及堂兄那样自然随便。他是儒家的一位浪子。
他对爱情也有迥异世俗的独特看法,并极其重情、深情、痴情,甚至殉情。他公然说自己好色。他所说的色是美色,是美,是美丽,而不是色情。他甘向美折腰。他说女人有没有才智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美丽。他听说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非常漂亮,便千方百计娶了过来,果然名不虚传,很得他的爱怜。
他真是一位情种。有一年冬天爱妻发高烧,他只穿内衣到户外把自己冻成冰棍,然后回来抱着她,为她降温。
没过几年,爱妻不幸去世了。他非常悲痛,茶饭不进,很快就消瘦不堪。过了一年多一点,也终因悲伤而死,年方二十九岁,没有活到正始年间。他在当时是一个另类,一种异数,以别样的光彩流星般倏然划过历史的夜空,只留下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和一个哀感顽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