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塔头花·大花杓兰
塔头俗称塔头墩子,是北地沼泽一种高出水面的草墩,它们像一个个相像的小矮人站在水中,在空旷的原野中讲述着各自的故事。据说它们寿命长达十万岁,看似普通的塔头,上面站过谁、落过什么飞鸟、经历过几多风吹雨淋,一概无法知晓,但可以肯定地说,秦时明月照过它,汉时秋风拂过它,肃慎、女真的马蹄踏过它,历经千年万年,它们依然生机不减,越长越高,柔软的躯体充满了钟乳石般的坚毅。塔头的生成是时间沉淀与积累的结果。沼泽地里各种薹草的根系死亡后又生长,再腐烂,再生长,周而复始,长年累月便形成了腐殖质层,如果连片,就是恐怖的漂筏;如果独立,就长成了塔头。塔头具有防沙固草、蓄水保土、平衡生态等功效,而且还是多种水禽的栖息和繁衍之所。
我亲近塔头,是在心心念念的都柿滩。
来到墟里第三天,我就迫不及待想去都柿滩。自从郑高和我讲了都柿滩这个北地植物王国之后,我满脑子都在想象都柿滩的图景,我从不否认考察都柿滩是我来墟里的目的之一,我向往那里的一草一木,想深入探究那里的每一种植物,为此我特意带了那本彩色影集《乐土》,我想按图索骥,按照植物分类一株一株加以比照。我背上双肩包,带上单反相机,由年轻的大奎做向导,信心满满地踏上了驿路。这是一场心动已久的奔赴,我仿佛看到了野花竞放的百花园。
出墟里,往东北方向走上一里半路就到了那条废弃的古驿路。驿路路口有块半米高的青石碑,上面阴刻着模模糊糊四个魏碑体大字:奏捷之路。我问大奎石碑是何时立的,大奎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我说立碑也不标明时间,有偷工减料之嫌。大奎说正因为没有标明时间,这石碑才得以留下来,要是刻上“康熙”“乾隆”字样,早就被砸掉了。我一听觉得也是,没有时间、没有署名,自然就没有毁掉的理由了。驿路路基矮平,高出地面五六十厘米,宽三米许,路中间多是矮草,以车前子、灰菜和蒲公英居多。进入山林之前,路旁是大豆田,大豆长势喜人,已经开始结荚。进到山里,驿路便甩开了农田,扑入野草和灌木的怀抱。虽然已废弃百年,但驿路还算平坦,路上没有积水,这是因为没有机动车碾轧。机动车是乡路的梦魇,沙土路面一旦有车辆行驶,深深的车辙就会积雨,久而久之便会导致路面翻浆。在东北,路面翻浆常常令旅行者叫苦不迭,好好的沥青路面因为翻浆变成了一条脓疖满身的苍龙,人和车只能在泥泞中跋涉。
驿路蜿蜒,左手是山林,右手是大江,这是一条相当有看点的景观路。从路口到都柿滩大约十公里,中间有三道湾,两道凹湾、一道凸湾,三道江湾让驿路有了山重水复的韵味。行走在驿路,恍若行走在一条朝晖夕阴的时光隧道,滔滔的江水声似密实细碎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这是大江录制的历史回声在重播;当年有多少驿路传奇被郁郁葱葱的林谷收藏,化作黑土,孕育着新的草木。这是一条有故事的驿路,着实不该断头,那场无情的山洪可能不知道,它冲毁的不仅仅是一条驿路,它还割断了一段本应连续的历史。走出来的路轻易不要废弃,废弃一条路,就等于放弃了一种行走的选择,都拥挤在一条路上,哪怕这条路再宽、再平、再通达,也会使人产生审美疲劳。脚下这条驿路遭到冷落,最直接的损失是浪费了一路美景。
驿路经过的第一道湾是内凹湾,湾呈半月形,江水平缓,江湾中有一处长满柳丛的沙洲,对这湾江水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让人不由得想起“白银盘里一青螺”的诗句。头道湾山坡多灌木,大部分是苕条。苕条是落叶灌木,耐阴、耐寒、耐旱、耐瘠薄,在东北,无论多么严酷的环境它都能茁壮生长。苕条不仅能用来编筐编篓,它还是绝佳的烧柴,把苕条打成捆带回家垛好,无须劈截,只要一把把续进灶坑烧火即可。在头道湾,我第一次发现紫色的苕条花竟然这么美,它花形似鸢尾,有三角梅的艳丽,像极了灯笼花或蟹爪兰。山野中随处可见的一种灌木花朵都有这般颜值,这应该是对驿路最好的加持了。
继续前行便是第二道湾。二道湾是一个外凸的半岛,这种半岛叫湾有些不妥,在南方,这种地方应该叫渚或洲,但在墟里人们还是称之为湾。如果站在江的立场上可以叫渚或洲,而站在路的立场上,这确实是一个湾,因为驿路在此呈现出一个大大的“弓”形。二道湾地势平缓,行人可以拨开草丛直接走到江边。这里植被格外茂盛,除了柳树毛子,还有成片的红蓼花、白头翁和紫苜蓿。大奎说这里的柳树叫柳树毛子,因为柳条细软,常常被江水淹没,长不大,与江心岛的柳丛比起来长势差了不少。二道湾的好处是有沙滩,沙子白且细,给半岛镶了一道耀眼的银边。大奎说这里的沙滩适合钓沙胡鲈子,运气好的话一个人一天能钓一筲。沙胡鲈子是一种分布较为广泛的鱼,体形修长,嘴巴凸出,味道十分鲜美。但因为它体形小,一般只有十一二厘米,难入渔民法眼,这倒促进了它的繁衍生长。沙胡鲈子喜欢匍匐在流水沙床上觅食,它活跃的地方江水不能混浊,二道湾湍急的水流让江中腐殖质无法积淀,保证了水质的清澈。
紧接着二道湾的是最为陡峭的三道湾。三道湾陡峭的地势让驿路有了滨海路的感觉。因为没有护栏,居高临下的视野让经过者感到此路惊险而有气势。站在悬崖边,背倚青山,俯瞰滔滔江水,脚下传来隐隐的水流拍岸声。三道湾崖壁上除了不老松,全是茂盛的达子香,春天,整个崖壁就是一个半球形画廊。大奎说省电视台播放的宣传片里就有三道湾的镜头,很可惜,这个景观需要在船上回看。我问这个崖壁是否有名字,大奎说当地人叫它杜鹃山。我一听笑了,这个名字够大气,应该是受了京剧《杜鹃山》的启发。
走过三道湾,眼前豁然开朗便到了都柿滩。
都柿滩前窄后宽,呈喇叭状朝向大江,地势西高东低,总体平缓,没有大的起伏。滩中央有条水势细弱的溪流,两岸便是花园般的湿地。虽说叫湿地,其实干爽的地方很多,植被也相当丰富。我一边细心辨识,一边用相机拍照,一直拍到溪水旁。溪水极清,水中的石头不生绿苔,有成群的柳根鱼和湖罗子鱼在水中畅游。溪水虽不宽,却需要蹚水过去。大奎说:“这是山泉水,冰凉刺骨,齐大牙曾说轻易不要蹚这种山泉水,容易得攻心翻。”我听到“攻心翻”三个字心里一惊,急忙从溪水旁退了回来。攻心翻又叫臭翻,是过去湿地居民容易感染的地方病,现在虽然少见,但当年可是死亡率极高的地方病。我说:“过去走驿路的人不蹚水过河吗?”大奎说:“过去也不蹚水,驿路被冲毁前,这里有座木桥,桥虽小,却是官桥,年年朝廷都要出银子维修。后来驿路废弃,木桥没有人修,加上一场山洪冲毁驿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还说:“别看这是一条小溪,发作起来可了不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有一年县里组织民兵拉练,一辆后勤卡车在这里过河,遭遇山洪,愣是被冲到了江里。押车民兵及时跳车才没有牺牲。因为这个,很多司机认为都柿滩是不祥之地,所以没人会驾车走这条道。”
我在小溪这侧继续辨识植物,郑高说的没错,这里的确是个植物王国,不算木本植物,小兴安岭地区的草本植物这里几乎应有尽有,有些花草教科书里根本找不到。我拍了三十余种植物,这里的托盘儿、高粱果和石头上的地衣,让我兴奋不已。这里不愧叫都柿滩,这里的都柿像驿路口的豆地一样郁郁葱葱。这里的都柿丛中夹杂着些榛棵子。都柿果已经过季,榛子却长势正好,一簇簇榛子像绿色的烧卖,看上去格外喜人。大奎说都柿滩的都柿和榛子颗粒饱满,正是因为有了这两样宝贝,这条路还有人偶尔走走。都柿对墟里人来说是不能少的浆果,因为家家都要酿都柿酒,谁家缺了都柿酒就没法过年。我问:“为什么缺了都柿酒没法过年?”“墟里看重祭祖,过年祭祖和去小龙山上坟一定要用都柿酒,用别的酒是对先人不敬。”大奎还说,“来都柿滩采都柿是有说道的,采的第一捧都柿要撒到小溪里,算是敬山敬水。据说有一次方世铎来采都柿,不知怎么忘了这个说道,第一捧都柿先自己吃了,结果不一会儿嘴唇就肿胀起来,同来采都柿的石国库问他是不是第一捧都柿没敬山敬水。方世铎说他嘴一馋给忘了。石国库说你到小溪边反复洗洗嘴巴,念叨念叨就好了。方世铎说我是医生,知道这是过敏。石国库说你不过是个赤脚医生,比我这个兽医还差一截子,我知道羊误食了狼毒该怎么治,你照我说的办没错。方世铎尽管不情愿,但还是照办了。说来奇怪,用小溪的水洗了几遍后,肿胀的嘴唇开始消肿。”我心里暗自发笑,这无疑是石国库在调理方世铎,不过,冰凉的山泉水也确实能起到消肿作用。这个故事让我明白,对站上人来说都柿已经不单单是一种浆果,它被赋予了独特的情感,这情感是不容亵渎的。
我站在都柿丛中,用手拂了拂都柿圆圆的叶子,叶子很光滑,有种毛茸茸的感觉。我想大自然是有公正心的,赐予苦寒之地这样一种美味浆果,这是对谁的奖赏呢?站上人用这种浆果酿制的酒来祭祖是最好的感恩之举,祭祖,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祭天。
我走得有点累,找了块石头想坐下来小憩。大奎指了指右前方说:“转过前面那片山丁子林有一个泡子,也就是池塘,过去看看不?”我说:“当然要看,池塘是植物多样化的最佳载体,说不定会有白莲花盛开呢。”我俩穿过那片山丁子林,转过一个低矮的山包,面前果然是个泡子。泡子不大,大约百米见方,水里布满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塔头。让我惊讶的是,每个塔头上都开满白色的小花,小白花看不清花瓣,像棉桃一样柔软洁白。作为生物专业的毕业生,我被这满泡子白花考住了:“这是什么花呢?”
大奎道:“塔头花,有文化的人叫它兴安雪绒。”
我张大了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塔头花对我来说是个新发现,这么美的花竟然没有引起学界的注意,在来到都柿滩之前我对它一无所知,而且《乐土》中也没有关于它的图片。
“这里的塔头没人来打过吗?”我知道过去冬天只要河套一封冻,当地人就会赶上马车成群结队到甸子里打塔头。打塔头用的是硕大的木榔头,只要抡起榔头敲一下,塔头就会滚落下来。塔头是缺砖少瓦年代优质的轻体建材,偌大一个干透的塔头,孩子都搬得动,这无疑减轻了地基压力。塔头可以当砖做坯,用铡刀切规矩,然后砌成墙,这样的塔头墙保温性能极好。因为塔头中含有一些水分,有时新建的塔头墙会长出一层小草来,让整座房屋成为绿房子。塔头建房虽然保温,但也有缺点,一个是老鼠容易掏洞做窝,另一个是容易引发火灾,所以塔头房屋的一个共同特征是烟囱远离房子,有的烟囱建在房屋十步开外的地方,中间靠一条烟道连接。开始,我不明就里,问过懂行的人才知道这样设计是为了防火。
“没有人来这里打塔头,这个泡子对墟里人来说有说道。”
我觉得墟里很多事都讲究一个说道,“说道”这个词在墟里含义很丰富,甚至有了哲学的味道。既然有说道,我就必须问清楚,免得有违风俗。我问:“这个泡子有什么说道?”
大奎说:“这个说道是齐大牙讲的,齐大牙说这个泡子在都柿滩形成之前就有,同治年间,驿站里有个名叫方子玉的站丁娶了个叫白英的好媳妇。白英是流人之后,肤白貌美,在驿路二十四站中小有名气。那时候女眷不裹脚,经常参与狩猎等劳作,性格开朗的白英历练成一名出色的女猎手。腊月二十三这天,朝廷有一份官文要送往塔溪,轮到方子玉去送,不巧方子玉生病无法值班,遇到这种情况可以往下轮值,但这天是小年,驿站人把小年看得很重,觉得从这天开始就已正式过年,家家都在忙年。白英主动要求替丈夫去送,站官知道白英身手好,就点头默许。白英骑白马,穿白羊皮袄,戴白狐帽,将官文准时送达塔溪,但没想到回返时遭遇了暴风雪,白英不幸在驿路走失。人们在驿路两边找了个遍也未能找到。方子玉不死心,每天都上山寻找,从腊月找到正月,再找到开春。人们不理解为什么连块碎布片都找不到,即使遇到狼群,马镫、马鞍和皮袄不会被吃掉吧?春天开化后,方子玉在这个泡子里发现了白英和她的白马,估计当时人和马被冻僵后遭到暴风雪的雪藏,那个时候雪大,低洼处积雪会深达四五米。白英死后,每年春天方子玉都会来这个泡子祭奠亡妻,他祭奠亡妻的方式是往泡子里投放白面馒头,因为白英生前最爱吃白面馒头。有一年方子玉带着馒头来到泡子,忽然发现泡子里的塔头都成了一个个白面大馒头。细看,原来是塔头上开满了白色的花,这花一开就再没断过,一代一代一直开到现在。墟里没人采这种白花,因为看到塔头花就会想起白英和方子玉。”
“这真是一个感人的故事,泡子里的塔头花也许叫望妻花更为贴切。这个故事怎么没有人写出来呢?”我话语中带着遗憾。
“墟里故事多,能写的人却少。再说小地方的故事没人在意。”
“故事不分大地方、小地方,关键是感不感人。”我纠正大奎的同时,也理解了老雷为什么强调让我做见证者,要知道,存在通过见证而呈现。
我的目光从泡子中央慢慢往右前方扫描,一个个塔头真的像馒头,似乎带着麦香。目光扫描到水边时我忽然看到了几朵奇怪的大花。我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天哪,这不是珍稀的大花杓兰吗?几株大花杓兰相依相偎,构成了一束花簇,像一窝绿色的大鸟。大花杓兰叶子较宽,花色紫红,花瓣呈兜状,看上去富态十足。
大花杓兰原本是生长在高原湿地的花卉,怎么会出现在小兴安岭的泡子边?都柿滩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我问大奎知不知道这花的名字,大奎摇摇头。我说:“这是大花杓兰,又叫大口袋兰,是野生兰花中的极品,被列为国家一级濒危保护植物。”我和大奎沿着泡子转了一圈,一共发现七株大花杓兰。
“一定要保护好这些花,”我对大奎交代,“要把住路口,看好进都柿滩的人。”
大奎笑了,说:“除了都柿成熟的季节,来这里的人很少,这个泡子更不会有人来,这里死过人不说,你看泡子里的水,颜色是不是有些吓人,没事谁来这里呢?”
我注意看了看泡子里的水,因为泡子不与大江相连,这潭水基本上是陈年积水,水已经变成了碧绿色,无法目测水深。我说:“泡子里不会有鱼吧?”大奎说:“这个不知道,因为没人来打鱼。”
我拍了几张大花杓兰的照片,发给了白老师。白老师回微信:“你去了青藏高原?”
我回复道:“我在黑龙江边的都柿滩。”
白老师回了一句:“拍照可以,采花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