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魏家坟镜子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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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岔河口沉尸案的前一年,闹过一场大水。按以往的经验,头一年涝,转过年来容易大旱。发现河底沉尸那一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少,天气酷热,下河游泳的人比往年多出几倍,接连淹死了几个游野泳的,几乎全是不知深浅的半大小孩。虽说黄泉路上没老少,可看着也真让人心疼。自打捞出一具沉在河底的女尸,传得满城皆知,到海河里游泳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
沉尸案出在阴历六月二十八前后,是秃尾巴老李哭坟的日子。之后半个多月,海河里只淹死了两个人,全都是不知情的外地人。按说河里淹死的人少,巡河队应该高兴才是,可拿的钱也少了。以往捞尸的时候,都有慈善会给份钱,没活儿的时候则没有这份犒劳。
郭师傅光棍一条,家里只有一位不吃不喝的娃娃大哥,此外没什么亲戚,但他时常帮衬更穷的街坊四邻和兄弟朋友,手头从来没富余过,眼看家里米缸见底儿了,日子越过越紧,不得不到处找外活儿,帮人家操持白事扎些纸人纸马,赚几个钱糊口。他在巡河队里有个小师弟,姓丁叫丁卯。这小伙子十分干练,机警伶俐,尤其能在外面张罗事儿。有一天,俩人找了个大活儿,城南娄家庄死了一位财主老太爷,是当地的豪绅。人家家大业大,这场白事要风光大办。首先是请城里最好的裱糊匠。您要问裱糊匠是干什么活儿的?说白了就是扎纸活儿的,以前那房屋顶棚里面这层全是纸糊的,这也算是一门手艺,一般人家自己糊不了,非找裱糊匠来糊顶棚不可,糊的时候还要念叨几句“家宅平安、财气进屋”之类的吉祥话儿。做这行当还得会扎纸人、纸马、纸宅子,凡是办白事时烧给死人的纸活儿,只要是主家说得出来的东西,手巧的匠人全能给糊出来。
巡河队的老师傅有这门手艺,郭师傅和丁卯俩人扎扎实实地学过,手艺也是不错。到了吊丧的时候,府宅正屋里摆下灵堂,孝子贤孙跪在灵前守着,不断有亲戚朋友过来吊唁,走马灯似的络绎不绝。旧社会大户人家白事办得特别隆重,门口左右高搭素牌坊两座,上面有横匾,一边写着“凄风”,另一边对着“冷月”,门前还有座更大的纸牌坊,上写“当大事”三字,下列纸人纸马,长棚内是一班吹鼓手。来奔丧吊孝的人那叫一个多,得有两个迎来送往的“信马”。哥儿俩晚上扎完纸活儿,白天还得去给人家当信马。
什么叫“信马”?现在说信马,可能没几个人知道了,早年间才有这样的风俗。大户人家阔气,住好几进的大院套,那叫深宅大院。按当时的规矩,吊丧时要安排两个小厮,让俩小厮一个站在大门里,一个站在二门外,身穿圆领青布衫,腰里扎上红腰带,下身是红布裤子,脚踩薄底快靴,身背大蟒鞭一条,一个头上戴红帽,一个头上戴黑帽。有客人进了大门,戴红帽的引路喝道,举手投足跟台上唱戏的似的,把来客带到二门,换了戴黑帽的引至拜台,再由执事指引对灵位行礼磕头。这一个红帽、一个黑帽的两个小厮,并称“信马”。其实办丧事,没有信马也没问题,但是越有钱的人家越在乎排场,不安排信马总觉得少几分气派,提前没想到,临时想找,又没有合适的人,便让这俩裱糊匠去做。还真没有比这二位更合适的了,规矩不用教,全懂,那架势又好。二人装模作样喝道引路,跟着忙活一场,除了拿份应得的赏钱,每天混上一顿好饭菜,四碟八碗自不必说,还能顺带喝两吹烧刀子。郭师傅和丁卯得了这份差事,赛过升天一般美。
2
老时年间,天津卫大户人家办白事,讲究出大殡。出殡之前首先是吊丧送路,同样有各种迷信风俗。出殡当天,更要用棺材抬着死人游四门,在一大早的哭丧声中,杠夫们抬着大棺材离家,这叫起灵,头里是开道打幡的,外加吹鼓手,还有念经的和尚、老道,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在后头跟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要在街上绕行很大一圈,最后把棺材抬到坟地里埋下。出殡下葬的整个过程当中,要有两个撒纸钱的人。您别看撒纸钱简单,那也是功夫,里边的门道儿可不少,没两下子还真做不了。
按照旧例儿,棺材离家起灵之时先撒一阵纸钱,这是打发那些个“外祟”,比如孤魂野鬼之类,给点钱远远地打发走,不让它们在后面跟随。出殡这一路,途经十字路口、过河、拐弯、过桥,一律要撒纸钱,这是路钱,担心有鬼缠绕着迷了路。会撒纸钱的人,抓起一把纸钱抛出去,首先是扔得高,出手呈弧线形,其次是多而不散,落下来纷纷扬扬好似天女散花,散而不乱,围观看热闹的都跟着喊好,当时这也算是一景儿了。
郭师傅和丁卯经常掺和白事,出殡那天别的活儿全结了,他们俩又帮着撒纸钱,前后忙活了三天,裱糊、信马、撒纸钱,总共拿了三份赏钱,还有额外的犒劳,这就是给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办白事的好处。一年到头顶多赶上个三五回。跟送葬的队伍出殡到坟地,埋了棺材回到城中,当天下午还有顿大席。到现在也是这种风俗,不管红事白事,必须摆酒席,最后一天格外丰盛,按照老例儿得是传统的八大碗。
下午主家开出席来,果然是最讲究的八大碗。八大碗具体有哪八个菜,根据档次不一样,也是各有各的分别,但肯定有八个热菜。这家做的八大碗在天津卫也算是头份了,四清蒸、四红烩,鸡鸭鱼肉、海参、干贝、大虾,一样一大碗,流水的席面,敞开了随便吃。
操持丧事的这些吹鼓手、杠夫、和尚、老道,以及管家下人,全在门前大棚里吃喝。郭师傅和丁卯平时在巡河队当差,吃不上什么好东西,见天儿窝头白菜。那些老天津卫的人,又特别讲究吃。天津卫有句俗话说得好,“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所谓海货,在天津指的是“海蟹、对虾、黄花鱼”这几种海鲜,从前这一年到头,只有从清明到立夏期间,才有海货上市,每年趁着季节吃上几顿,错过就得等明年了。再怎么穷的人,等到海货上来的时候,也要把身上穿的衣服脱下来,拿到当铺里当掉,换几个钱买二斤海货回家解馋。这样的人家,在天津卫不算不会过日子。
他俩有时候替人家操持白事儿,逮住机会混吃混喝,偶尔也能解解馋,但还是觉得缺嘴。丁卯年轻没出息,一看菜好,忍不住多喝了几碗,眼花耳热之余,嘴上就没把门儿的了,也不管认识不认识,逮谁跟谁胡吹乱侃,舌头都短了半截。他跟旁边一个胖和尚说:“咱俩得走一个啊,不为别的,就为了咱俩关系不一般,我的妻侄儿是你表弟,你表弟的姑妈是我媳妇儿。”
胖和尚也没少喝,让丁卯给绕蒙了,认不出这位撒纸钱的是谁,问道:“阿弥陀佛,施主究竟是贫僧的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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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卯笑道:“我是你亲爹呗。”
那胖和尚怒道:“我那个缺了八辈儿德的亲爹,早让黄土埋了,你算哪根儿葱啊?”
郭师傅同样没少喝,好在意识还算清醒,听丁卯在那说胡话八道占出家人的便宜,赶紧劝阻,免得闹出事儿来丢人现眼。
这位胖和尚,本名李大愣,法号顺口叫圆通。现在一提这名号,知道的是法号,不知道还以为是送信件的。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属于来路不明混进庙里的酒肉和尚。天津卫这地方市面儿繁荣,养下一些不务正业的社会闲散人员,各个好逸恶劳。家里要房没房,要地没地,全部家当只有一套衣服,这种人再怎么穷,也有套像模像样的衣服,穿着出门叫开逛,也叫逛衣,全指这身行头招摇撞骗,家里失火他不怕,如果摔进水沟脏了衣服,可心疼得不得了。比如这位李大愣,有件僧袍袈裟,剃了个光头,刮得锃亮,脑袋顶上点几个香疤,遇上白事出殡,他就冒充和尚去给人家念经,讨两个钱混一顿吃喝。
李大愣同样喝得脸红脖子粗,正待跟丁卯分个高低,一看旁边劝架的这个人眼熟,说道:“哎哟,这不是河神郭二爷吗?”赶忙站起身来,抱拳行礼。郭师傅心想这是什么和尚,穿着僧袍胡吃海喝,居然还抱拳行礼,可能也是个混白事会的。当即还礼,跟胖和尚李大愣随口聊了几句。
周围那些人一听是巡河队的郭师傅,纷纷过来敬酒,这叫“人的名,树的影”。前些天三岔河口捞出一具女尸,女尸身上长满了深绿色的河苔,五花大绑捆在生铁坨子上,沉到河底不知多少年了。这件事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在座之人都说河神郭师傅有本事,不愧是保佑地方平安的“河神”。
郭师傅往常人缘就好,他说话诙谐风趣,走到哪儿都能招拢一群人听他说话,可他最怕别人提“河神”俩字。闻言连连摇手,不敢当此称呼,看此刻天色不早,吃饱喝足,该拿的犒劳也拿了,跟同席的人们应酬几句,带着师弟丁卯起身告辞,从娄家庄往城西他们住的地方走。这趟可不近,俩人酒后走这条夜路,黑灯瞎火的走错了道,不知不觉走到一大片瓦房当中的马路上,此地叫魏家瓦房,又叫魏家坟,是城南最邪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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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以来,城区的规模扩得很大,马路两旁大多装有线杆电灯,贫民区虽然没有现在这么亮,但完全能看清路。大片大片的平房,被马路、胡同分割得支离破碎,除了老城里那一块地方坐北朝南,天津卫周围的民宅和马路,没有东西南北这么一说。马路和胡同全是斜的,不认识路的人进来,如同走进迷宫。
外地人到北京打听道儿,想去哪儿,怎么走,北京人指路很简单,往北往南,让问路的人一听就能明白。这和北京城的格局有关,四九城的建筑物全是坐北朝南,有几条斜街也不多。天津卫正相反,您要问路,可别跟天津人说东西南北,没几个人分得清。一般东西走向为道,南北走向为路,横道竖路。比如一说某某路,从地名上看,应当是一条南北向的马路,但这个方向并不准确。旧天津卫的道路赛过蜘蛛网,这跟河流分布以及各国划分租借地有关。民国年间城南还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电灯路灯也少,好在没几条死胡同,你穿街过巷,只要不把大致方向搞错了,也不至于迷路。
郭师傅和丁卯这顿酒,从下午喝到天黑才回家,两个人脚底下没根,一步三晃,只好在半路停下来醒酒。等到明白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路边,大马路上黑灯瞎火,除了他俩一个人也没有,周围有很多平房,房屋高低错落,路旁有电线杆子也有树,路灯全都不亮。看起来像是在城里,但附近一片死寂,成片的平房全是空屋,附近隐隐约约有股死尸身上的臭味。
这么一大片平房,全部断了电,所有的房屋和路灯都不亮,天上只有朦胧的月光,那些房屋树木和电线杆子,在月影下显出黑黢黢的轮廓。听不到夏虫儿的鸣叫之声,反倒有股不知来源的臭味,好像是尸臭。不过这是在城里,闷热的三伏天,普通民宅里不可能放死人放到发臭。俩人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仔细打量这条马路和周围的房屋,觉得眼熟,一看路牌想起来了,这地方叫魏家瓦房。老话管绕远叫“走冤枉道儿”,哥儿俩心说咱这冤枉道儿走的,居然转到魏家瓦房来了。
如今魏家瓦房是南门外的一大片民宅,介于郊区和城区之间。早个二三十年,地名还叫魏家楼或魏家坟,本来是一大块坟地,那年头坟地多并不奇怪,城里死人城外埋,村里死人村外埋,所以老话说“哪处黄土不埋人”,活人周围住的全是死人。当初围着老城一圈,埋死人的坟地是东一片西一片,到处皆有。清朝末年漕运盐运发达,天津城面积不断扩张,那时候盖的很多房屋,以前几乎都是坟地。
这里变成居民区之后,人们避讳提坟,一说在哪儿住,住魏家坟,那不成鬼了?于是改称魏家楼。实际上根本没有这座楼,因此后来改叫魏家瓦房。那时候上点岁数的人一提起魏家坟,想到的往往是“吊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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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埋着吊死鬼的魏家坟,年代还不是太过久远。清朝末年的时候,天津卫当地有一户姓魏的人家,以卖炊饼为生,家道小康,一家三个兄弟,老大年少夭折,很早就死了,剩下二哥和三哥对半平分了家产。二哥继承祖业,挑个担子沿街叫卖蒸食,蒸食就是馒头炊饼之类的面食,早年间叫蒸食。三哥心高志大,不愿意再做蒸食这份营生,选择到金铺当学徒,跟掌柜学着打金银首饰。木匠、瓦匠学三年也就学会了,打金银首饰至少学六年,还要给掌柜白做三年。那个年代没有学费,学成手艺帮三年工,算是报答恩师。三哥当学徒当了十年,学会了满腹生意经,也把手艺学到家了,自己出来开了个小首饰铺,凭着货真价实,诚信可靠,手艺又好,精益求精,逐渐把买卖做大了,钱是越赚越多,几年之后扩充成了卖首饰的金楼。二哥那份买卖做得同样不错,娶个媳妇儿特别贤惠,两口子自做自卖,起早贪黑存下点辛苦钱,先是在街上赁了半间门脸儿房,后来也把生意做起来了,除了祖传的炊饼馒头,还开始卖各种糕点面食,店面也增加到前后三间,实在忙活不过来了,又雇了个小徒弟,让小徒弟在前头当伙计卖货,二哥两口子在后头做。跟三哥的首饰金楼相邻,彼此相互照应,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谁承想好景不长,到庚子年八国联军打破大沽口杀进北京城,天津卫首当其冲遭了殃。乱兵在街上四处劫掠,各大店铺尽遭洗劫。三哥的首饰金楼让乱兵抢了一空,店面烧成了一片废墟,从此倒闭,再没缓起来。三哥夫妻俩一时心窄想不开,双双在屋子里上了吊,说白了这夫妻俩没得善终,是对吊死鬼。二哥那间点心铺,当天也遭乱兵洗劫,好在是糕点食品,没折大本儿,两口子四处借贷,东拼西凑,总算凑足了一笔本钱,再次装修了铺面房,还可以接着做生意。后来又把买卖做大了,有钱了买房子置地,有身份不能叫二哥得称二爷了。魏二爷发迹之后,时常想起三弟两口子上吊,死得太屈了。
亲哥们儿亲弟兄,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有道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了可以补上,手足断了没法再续。人活一辈子,身边不能没个近人,爹娘只能陪你前半辈子,妻子和儿女顶多陪你后半辈子,唯有亲生兄弟,从小到老跟你一辈子,因此叫手足之情。
魏家二爷一想起自己的兄弟,忍不住就要流泪,先后多次请来高僧念经超度亡魂,又在城外买了块风水好的坟地,把老三夫妻的棺椁,以及魏家故去的祖先长辈,全部迁到这块坟地里重新安葬。坟地乃家族之基,后代乃家族之根。有根基才有福禄,魏二爷买下这块坟地,自是希望家门平安、生意兴隆。那年头大户人家的坟地,属于私有性质,这片坟地就叫魏家坟,坟前有祠堂叫魏家祠,坟地内松柏合抱,古木参天,一年到头雾气缭绕,隐隐传出蛇嘶狐鸣。整块地东西长近两里,南北宽近三里,挺大的一片,林木非常茂密,西南边地势很低,与南洼连成一片,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茫茫大泽。事先找专门看阴阳宅的张半仙看过风水,张半仙替魏二爷相中这块坟地,认为风水绝佳,哪知此地古怪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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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家坟方圆数里尽是古树,苍松偃柏,林子里躲着不少狐狸、黄狼、刺猬、恶獾之属,常有邪祟出没。拿张半仙这个神棍的话来讲,全因此地颇有灵气,如若是风水不好的所在,也不会有这些有道行的东西。谁承想魏家二爷的生意传到儿子那辈,惹了一场大官司,赔得倾家荡产,又赶上疫情,到头来家破人亡成了绝户。魏家坟从此荒废,变成了没有主家的乱坟。民国之后,随着城区面积扩大,魏家坟盖起了大片瓦房,地名变成了魏家楼,过了些年又改名魏家瓦房,以前那些苍松古树和坟头墓碑早都没了,不过人们仍习惯称这地方叫魏家坟。
郭师傅和丁卯认出这是魏家瓦房,也听过当年此地埋着吊死鬼,对这里说不上有多熟,只是以前来过几次,估摸自己喝多之后走错了路,不知不觉转到此处。此地居住者大多是平民百姓,胡同马路像蜘蛛网,去年发大水把这一大片瓦房全淹了,如今只有个别废屋中还住着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丐和拾荒者,多数则是危漏空屋,虽然也算城里,但是断电断水,迟迟没被拆除。
郭师傅不敢让别人称呼他河神,不提还好,一提河神准倒霉。当初老师傅说得没错,他没法不信这份邪。人要走起背字儿来,喝口凉水也能把牙塞着,魏家瓦房跟他们家是两个方向,深更半夜的怎么走到这地方来了?郭师傅想着赶紧回家,跟丁卯找准了方向,顺着马路往前走。他们以为出了魏家瓦房这段路就好走了,可周围那些马路胡同全是斜的,东撞一头西撞一头,走来走去净兜圈子了,哥儿俩这下是洋鬼子看京戏——傻了眼。
丁卯说:“哥哥,魏家瓦房真邪行,咱俩走了这么半天,按说早该走到外头的大马路上了,可怎么还没走出去,冤魂缠腿不成?”
郭师傅说:“兄弟,深更半夜的千万别胡说,眼下别看这些屋子全空了,以前可也是住人的地方,哪来的鬼?”
丁卯说:“怎么是胡说,魏家坟埋着俩吊死鬼,这件事儿可不是我编的,城里城外谁不知道。”
郭师傅说:“魏家坟埋吊死鬼那会儿还有大清国,现今是什么年月了?如若有块坟地就闹鬼,往后活人可没地方住了。况且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咱哥儿俩行得正做得端,这辈子没做过让人在身后戳脊梁骨的勾当,别说魏家瓦房没鬼,有鬼也是它躲着咱们走。”
丁卯在捞尸队混饭吃,倒不怕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他说:“哥哥,我说话你别不信,如果魏家瓦房没有鬼,房顶上那些东西是什么?”
酷暑时节闷热的夜晚,待着不动都能出身汗,可郭师傅听完这句话,却觉得脊梁根直冒凉气,心里更是不解,问道:“兄弟,大半夜的说这些你不嫌瘆得慌,房上都是瓦片啊,还能有什么东西?”
丁卯说:“不信你自己抬头往上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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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师傅听丁卯说房上有东西,他就抬头往上看,没瞧见屋顶有鬼,但借着月光依稀看到,铺着瓦片的房屋檐脊上挂着几面镜子,旁边那家也有,还不是一家两家,这片平房,十家里头有八家在屋顶挂镜子。各家各户居民搬走之后,这些镜子也没取下来,仍旧在屋顶檐脊上挂着。住户们不可能吃饱了撑的,无缘无故在房上摆镜子阵。
丁卯说:“哥哥,瞧见没有,谁家过日子会在屋顶上挂镜子?魏家瓦房以前是片埋死人的乱坟,这地方没鬼才怪,早知道白天出殡的时候留点纸钱在身上了。据说遇上孤魂野鬼缠人腿,撒两把纸钱把它们打发走便没事了。”
郭师傅曾在城里看见过两户人家争执,险些闹出人命,起因是其中一家在屋顶上挂镜子,说是由于对面那家房子盖得不好,屋顶檐脊斜对着他们家大门,把家里的风水给破了,所以在屋顶挂镜子,要将这阵邪气挡回去。两家人为此事可没少打架,但魏家瓦房这么一大片屋子,家家户户都在房顶上摆镜子阵,这种怪事还真没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他发现房上这些镜子,全都用铁丝绑在房顶,多年没有擦拭,镜子上落满了灰。那些镜子也不是铜镜,是很普通的镜子,有的齐整有的残缺。看这情形,即便不是用来镇压邪祟,也是种风水布局。
郭师傅对丁卯说:“镜子阵无非辟邪,或是助风水、添形势,有这种布置就更不可能闹鬼了,况且直到去年发大水之后,魏家瓦房这一带才没什么人住,之前可没听说这里出过什么邪门儿的怪事。我看咱哥儿俩就别疑神疑鬼的胡猜了,要信这些东西,往后还怎么吃捞尸队这碗饭?”
丁卯认为郭师傅的这番话也是说在理儿上了,魏家瓦房屋顶上摆的镜子阵,或许只是种风水阵,但还有个怪异不明的情况,打刚才就闻到这片平房里有股尸臭,会不会有盗贼杀人害命,死尸扔到了没人居住的空屋里,天热腐烂发臭了,半夜路过这的人迷路走不出去,是有冤魂拦挡。
郭师傅想了想,说道:“眼见为实,咱先过去瞧瞧再说。”他们这俩人真是胆大,循着这股臭味找过去,就看见路旁有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倒在墙下,离得越近越觉得臭不可闻,而且走近了看,发现这东西居然还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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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平房没有路灯,俩人看不清路边的东西是什么,闻着有死尸的臭味,离远了看就是白乎乎的一团,走近一瞧似乎在动,再往近处走不得不捏住鼻子。那气味太臭了,又走近两步,走到伸手就能摸着的地方,俯身看这东西,这才看清楚是爬满了白蛆的腐尸。二人一看这可太恶心了,天热死尸身上长蛆了,忍不住想吐,赶紧用手按住了嘴,因为舍不得八大碗那四红烩四清蒸,一年到头吃不着两三回,吐出来太可惜,硬生生忍住没吐。先前一直闻到的臭味,全是从路边这个东西散发的尸臭,不过并不是死人,也不知是哪种动物的尸体,由大小轮廓上看,有可能是条野狗,估计过不了几天就烂没了。这也没什么可看的,但就在不远的地方,又看见两只死猫。
人死在路边那叫倒卧,也叫路倒尸,如果是在城里,不管有没有主家,总归有好心行善的人帮忙收尸掩埋,谁都不管官面儿上也会派人收敛。猫狗之类的动物死在路边,有收垃圾的捡。魏家瓦房这片空屋破平房,可能也是快拆了没人住,死猫死狗横尸路边无人理会,任其腐烂发臭,这种事不算奇怪。
郭师傅和丁卯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再胡思乱想了,这时候天上的云层移开,月光明亮,把房屋马路照得格外清晰。他们一看顺着这条马路一直往前走,拐个弯就能走出魏家瓦房,这么条道怎么绕了这么半天走不出去?
俩人寻思大概是喝多了,酒劲儿没过,心里还犯着迷糊,加上云埋月镜,路边又没有灯,也难免走转了向,现在趁着月明赶紧走。哥儿俩想到这儿拔腿便行,走着走着,郭师傅觉得好像有个东西跟过来了,跟着他俩往前走,转头往后看,什么也没有,心想:“自己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为何总是疑神疑鬼?”
郭师傅心里头七上八下不安稳,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路口了,走到这儿就算出了魏家瓦房,可还是感觉身后有东西跟着,后脖子冷飕飕的。这时他看见月光照在地上,除了他和丁卯的影子,后头还有个很小的黑影,丁卯也瞧见了,俩人吃了一惊。再转头往身后看,只见一个比猫大比狗小的东西,毛茸茸尾巴挺长,“嗖”的一下突然从郭师傅背后蹿出来,一溜烟似的顺着墙根逃去,转眼间就没影了。
俩人立在当场,看得目瞪口呆,根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他们找了个特别懂这些事的人,把这天半夜在魏家瓦房迷路,路边看到死猫死狗,屋顶上有镜子阵的经过,怎么来怎么去,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听人家讲,魏家瓦房以前就多狐獾精怪,当年那片坟地成为民宅之后也不太平,居民们不得安宁,经风水先生给指点,各家各户都在屋顶檐角上挂镜子。这镜子不是乱挂,摆成了阵法,那些有灵性的东西进了这片平房,往往会迷失方向走不出去,直至困死在里头,经常能看到死猫死狗。魏家瓦房的住户,在发大水的那年淹死了不少人,据说就是摆了这阴损的镜子阵,遭了报应。
大水退去之后,魏家瓦房留下大片的空屋,平时不论白天黑夜,谁打这儿过都没出过事,可能是郭师傅那阵子总被人称为“河神”,倒霉事接连不断。人在阳气重的时候,孤魂野鬼都不敢近前,如若是气运衰落,必定是灾星当头印堂发黑,阳气也随之减弱。当时那片平房里可能困着一只狸猫或狐狸一类的东西,它看郭师傅和丁卯身上阳气弱,用障眼法迷住这两个人,跟在后头逃出了魏家瓦房。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它被困在魏家瓦房出不去,是劫数到了该着一死,躲在河神郭师傅身边才得以避过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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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倒也难说,郭师傅当时想不明白,过去也就过去了。直到解放之后,60年代了,有一天半夜,他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下班回家,那时已经立秋了,秋风萧瑟,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又是深更半夜,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
当天白天他在海河打捞浮尸,忙活了一整天,水米没粘牙,饿得前心贴后背,想着赶紧回家吃口热乎饭。当他骑到一条沿河的路上,这辆老式自行车突然蹬不动了,好像有东西在后边拽着他的车,不让他往前去。
郭师傅只好停下车,扭头往后看,只见车后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马路上跑过去,转眼就看不到了,不知道是哪来的猫,瞅着像是狸猫,路上太黑,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此时从后头来了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身上穿着工厂里的劳动服,车后夹着饭盒,瞧这样子是工厂里下夜班的工人。这个年轻工人蹬着自行车蹬得飞快,从郭师傅身边经过,带起一阵风,径直往前头去了。
郭师傅心说:“这毛头小伙子,骑这么快赶着投胎去啊?”他看看自己这辆自行车没事,又蹬得动了,便蹬上车继续走。忽听前头“扑通”一声响,抬眼一看吓了一跳。原来那骑车很快的年轻工人,竟然把自行车骑进了河里,那河边都有半米多高的墙沿,这人骑得太快,撞在墙沿上整个人折着跟头翻到河里,大头朝下,脑袋陷进了淤泥里。
人命关天,岂同小可?郭师傅不敢怠慢,连衣服都顾不上脱,扔下车就跳进阴冷的河水中,拼命把这个年轻工人拖到岸边。此人的鼻子、耳朵、嘴里全塞满了淤泥,脸色铁青,刚拖上来已经没呼吸了,估计再稍迟半分钟,这个人就没救了,也真是命大碰上郭师傅,换旁人遇上这种情况,即使想救人都来不及。
郭师傅把这年轻工人救过来送去医院,情况稳定之后问他是怎么回事,这么宽的马路,怎么偏把自行车往河里骑,是不是下夜班太困了?骑着自行车打起了瞌睡?这可太危险了。年轻工人说骑到这儿根本没看见有河,他当时看得清清楚楚,那边分明是路,也不知怎么搞的,骑着车过去竟一头掉到了河里。
医院里的大夫和护士听到这些话,都以为这小子吓蒙了,路旁灯光明亮,又不是夜盲,怎么可能把河看成路?谁知过了几天,还是这地方,又有个下夜班的工人,骑着自行车一头撞进了河里。这次路上可没人看见,到天亮才发现河面上露出两只脚,一只脚上有鞋,另一只脚上没鞋,动也不动。等到从河里拽上来时,早没救了。
有一些话当时谁都不敢说出来,但人们心里清楚,没准是这地方有水鬼拿替身,把过路的人往河里引。那天夜里要不是郭师傅的自行车突然蹬不动了,掉在河里淹死的人就是他。他本事再大,水性再好,一头陷进河泥中也别想活命,另外郭师傅自行车蹬不动的时候,恍惚看到有个黑影在身后跑过去,或许是他当年在魏家坟中救出的小东西,又回来报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