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技术进化论
1.一般历史与技术史
吉尔制定的技术体系的一般性概念,是建立在历史科学的规范之上的。这个概念并非指某个特定的技术体系,而是指不同技术体系的接替。一个体系的确立是指在一定的历史时期中,技术的进化达到一个稳定的状态,从而使以往的成果、由一系列的相互依赖关系决定的结构化趋势、各类互补的发明,以及技术和同时期特有的其他领域的关系都相对稳定化。
他提出的这种历史的方法并不仅仅涉及技术史,而且也适用于一般的历史:要确立“一门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被物质世界制约的历史学”[58],要在历史的长河中来把握通常的物质世界的协调,要针对技术在整个“人类体系”协调的结构中的位置问题,展开和其他体系(经济、语言、社会、认识论、教育、政治、军事等)的专家的对话,并且要为技术的发展分期。
由此出发,吉尔研究的是从一个技术体系向另一个技术体系过渡的可能性。他试图从共时性原则出发,描述和解释历时性的断裂、转变和变革,即通常所说的技术特有的发展。他指出:“那些在科学发展中显得并不简单,但明晰、严谨的现象,在技术的发展中却远非如此。”[59]如何产生发明?同科学的发展相反,“如果技术的发展有一定的逻辑可寻,那么这个逻辑并不完全是独立的。技术发展首先需要一种协调,因为孤立的技术是不存在的,它需要其他辅助技术”[60]。对于某个特定的技术来说,它的发展逻辑首先是由它存在其中的技术体系决定的。
在一般性的历史中建立一门真正的技术史及其方法论的必要性,最先由费弗尔提出。他认为技术史是“诸般需要开创的学科之一,或差不多是如此”,这个观点尤其符合勒菲弗·德·诺埃特的理论,他认为,以鞍套马标志的技术革新曾经在奴隶制消亡的过程中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他同时提出了技术在人类发展中的作用和历史中的技术决定论等问题。
这些观点的影响是非常重要的。由此可见,协调一般性历史和技术史之间的关系是相当困难的。
——首先存在着“技术”这个对象的内在的困难,即怎样避免局限于特殊、孤立的技术史之中:技术史涉及的是超越各种技术之上的一般性技术本身。诚然,历史上存在过的,只能是各类具体的技术,因为技术的本性就是专业化。一般性技术不是一个事实,而是一个结果。但是各类具体的技术的历史又需要这个结果来形成一门技术史。
——另一个困难:如何同一般性历史的其他领域恰当地衔接,这就使技术史内在的困难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经济、政治、人口等方面的事件,只有在历史事件的统一体中才能构成一个一般性历史。这就又一次表明,结果为它借以产生的过程提供了统一性。
技术体系的概念就是要解决以上两方面的困难。它是一个结论,但是这个结论反过来为一个更可靠的起点提供了可能性。
2.技术体系
正如在语言学中一样,体系是树立对象的基点,它的一系列概念就是要从建立于现实基础上的一般性体系的静态和动态两个方面来整合现实。和在语言学中一样,体系是一个重要范畴。
技术的整体和部分构成的结构是一个能产生反馈效应的静态组合:比如炼钢厂使用蒸汽机设备生产出优质钢材,而优质钢材又可被用来生产更先进的设备。这就是所谓的技术体系的概念:各种不同层次的组合结果产生静态和动态的相互依赖关系,这些关系又遵循一定的运行规律和变换程式。每一个层次都被一个更高的层次包含,同时,每一个高层次也依赖它自身所包含的低层次。这就形成一个体系化的整体协调。
一个技术体系构成一个时间统一体。它意味着,技术进化围绕着一个由某种特定技术的具体化而产生的平衡点,达到了相对稳定的状态。“这种联合只有在实现了一个整体技术共同的层次之后才能产生并起作用,即使总会有个别次要的、独立的技术层次游离于总层次之外。”[61]围绕这个平衡点形成的是一种平均性的技术层次。
技术体系朝复杂化和各组合部分之间联合的方向进化:“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技术日趋复杂,确保技术体系运行的内在联系也就越来越多。”这种从属关系的世界化——技术非地域化的普遍性——导致海德格尔所说的座架现象:一个全球性的工业技术,在有系统地全面开发各类资源的同时,造成了全球范围内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和军事的相互依赖关系。
3.技术体系及其与经济、社会体系的关系
这里要讨论的是技术体系和我们所说的“其他体系”的关系问题。首先显而易见的是技术体系和经济体系之间的联系:没有技术就没有劳动,因而也就不可能产生关于劳动、剩余价值、生产方式和投资等方面的经济学理论。
关于这两个体系的关系,存在着两种对立的观点:“一部分人认为技术体系和经济体系相比是决定性的。相反,另一部分人认为技术必须适应价格体系、生产组织形式等因素,否则它就没有经济价值,因而也就没有自身的目的。”[62]
经济可以成为一个技术体系扩展的障碍。所以,由于经济的原因而保留已过时的技术是常见的,这仅仅是技术进化趋势和经济—政治限制之间相互协调的例子之一。国家干预政策无非是为了调节这种关系,比如关税保护政策或国家投资。
技术体系的转换会定期地引起社会体系的动乱,当一个“新的技术体系促使一种完全不同的活动取代一种现有的活动而获得主导地位时”[63],它就会彻底打乱社会体系的平衡。这就涉及技术转换的普遍性问题。值得注意的是:由于20世纪以来,经济活动建立在越来越频繁的技术革新之上,所以就必须不断地解决技术转换问题。技术体系和社会体系之间的关系问题是作为消费问题被提出来的,在这个问题中,经济体系是第三个组成部分。伴随技术的不断革新而发展起来的消费利益保护主义改变了消费的习惯,使它越来越快地适应新的环境。这种变化自然也会影响文化领域。20世纪的特点就是“去根”,即异化或退化,这将成为关于技术思想的主要论点。
4.技术体系的极限
主导一个体系的动力的是它自身的极限。人们可以在下列现象中揭示体系的结构性极限:“或是增产有困难,或是无法降低成本,或是难以实现生产的多样化。”[64]经济危机因这些结构性危机而生。
《停止增长》[65]报告中指出:自1970年以来,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就是,在技术与地球生态系统的关系中,技术发展的极限对我们的时代构成威胁。吉尔对这一看法提出不同的意见。他认为,这份报告没有把技术作为一个体系来对待,因而就不能分析其极限的复杂性。在他看来,正因为极限有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的作用,所以它才是技术体系转变的主要因素。技术进步的实质就是不断地转移自身的极限。蒸汽机的功率越大,它的体积也就越大。所以超过五马力以上,它就不再赢利,这就是说,“超过一定的功率,任何增长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体积、效率和费用等互相关联的因素构成一个不可跨越的极限”[66]。这种极限既可以“使一个体系瘫痪,同样也可以产生一系列造成危机的不稳定因素”,从而促成进化和新的决策。“如果一切技术部门都是相互关联的,那么,某一部门达到极限就可能引起整个体系的瘫痪,即阻止整体的进化。[……]大约在1850年到1855年之间,由于列车的速度和重量的增长,加快了铁轨的更换周期,长此以往就会产生财政危机”。直至白斯沫高炉炼钢技术的发明,钢轨的出现才大大改善了铁路运输。这是技术体系内在极限的一个例子。然而还存在着技术体系的外在极限。19世纪法国政府采用的技术—经济保护主义政策便是一例:当时的法国通过对英国生铁加税,也即“通过关税保护政策来避免达到某些极限”[67],从而冻结了法国钢铁工业的发展及其整个技术体系的进化。相反,动态的分析可以“澄清限制发明并导致体系变换的结构性极限”。当一个体系的全部条件都具备时,进化就势在必行了。换言之:一方面,在一个稳定的技术体系内部由新的技术发明而引起无危机、无断裂的发展,吉尔称之为“技术系谱”;另一方面,技术的发展表现为破坏原有的体系,在一个新的平衡点上重建一个新的技术体系。新技术体系产生于旧技术体系的极限,这种进化从本质上说是不连续的。
5.发明过程中的理性和决定论
问题的关键在于弄清体系的进化是怎样发生的:发明的逻辑。突变的背景是,这是一种极限的博弈,在一个系统中,极限构成了进化的潜在可能性;而突变的现实则是技术发明本身,就像催化潜在可能性,释放进化的能量。
科学的发现并不能为技术体系由潜在向现实的过渡提供解释。虽然在技术发展和科学发展之间存在着相通之处,虽然科学发现可以诱发技术革新,但是这两个领域的发明和发现过程是不同的,它们虽然可以互补,但绝不可能合二为一。技术发明不能被简单地归结为科学发现的发展和应用。即使是一种“应用”,它也是一种独立的、创造性的应用,具有和科学完全不同的逻辑。
所以,技术发明的逻辑有其特殊性。勒内·博瓦莱尔称之为“扩散理性”。所谓理性,是因为技术的运用遵循因果关系这一理性原则,它既改造现实又属于现实,因而具有自身的规律。但是这个理性又是“扩散”的,和科学的理性相比,技术理性的必然性较为“松散”:由于技术的发明并不受一个先于应用的理论程式的引导,所以它是经验性的;但是我们又不能因此断言,技术发明的行为是纯粹偶然的,因为技术发明的一个重要部分是通过转移实现的,即根据类比的原则,将一个技术体系中的运行结构移植到另一个技术领域之中:技术发明具有一种组合特性。技术知识虽然不同于科学知识,但它也是积累型的。因此我们必须阐述发明借以展开的技术系谱、经验之路、技术潜力的发展所开辟的途径等。“处于既定技术系谱之中”的技术发明理性的“扩散”特征的意义就在于:“它具有不同的选择和相互交织的不同组合形式。对于发明者来说,关键就在于认清自己所选择的是一条阳关大道还是一条羊肠小道。”[68]
吉尔用莫奴里的“松散决定论”这个概念来表示技术逻辑中这种显而易见的可能性。与严格意义上的决定论不同,尽管技术进化在事后看显得是必然的,但是它却无法被事先预料——这就是莫奴里所说的“机遇”。似乎技术的发明总是偶然的,但是它又确实地实现了一个技术或技术逻辑的“意图”。我们将会看到,这个观点在勒鲁瓦—古兰和西蒙栋那里得到了深化;我们将要考察组合的假设、既偶然又不可避免的调整以及真正的技术典型的筛选,这一切尤其在分子生物学的偶然性和必然性的交替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吉尔区分了三种不同的发明形式:简单发明(比如约翰·凯依的飞船);发展(指在不改变基本原则的条件下对某一项技术的不断完善);合成发明(比如内燃机),即不仅限于单一的技术系谱,而是一组技术系列的合成。其他高于技术系谱的层次也会对发明产生作用:科学认识、和其他体系之间的联系、一般性的外来限制等(比如类似白斯沫高炉的经济制约),尤其是技术的体系性本身,即由相互依赖的技术因素和体系内在联系所造成的一系列条件限制。发明的可能性取决于体系的动力,这就是体系概念的精髓:构成发明的各种可能的选择依体系的制约条件而实现于某时某地,同样,体系又受一定的外在条件制约。
由此可见,技术进化中的理性是难以否认的,“因为各种可能的组合方案是有限的,并且,由于选择依赖现有的结构,所以它只能遵循几乎是强制性的途径”。同样,技术进化中的决定论也是显而易见的,“技术决定论、科学决定论、经济决定论,乃至社会政治决定论同属一类”。
综上所述,吉尔显然大大限制了发明行为中的个性特征,他强调发明行为中的理性和体系的决定因素。他指出:“无论我们考察哪一个层次、哪一个时代,发明家的自由总是被该发明对应的要求而严格地规范和限制的。因此,不仅发明的选择,而且发明的时代,都是由科学的进步和一切相应的技术发展,以及经济的需求等条件决定的。”[69]
换言之,发明的逻辑并非发明家的逻辑。所以要建立技术学,即研究支配技术自身的逻辑。那么是否也必须建立技术的理性呢?若是,则要证明技术逻辑的普遍有效性,吉尔没有明确地提出这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恰恰成了勒鲁瓦—古兰的研究对象。勒鲁瓦—古兰认为,存在着一种普遍性的技术趋势,这种趋势不仅完全独立于它作为一种特殊的技术事件而存在其中的文化环境,而且会同它借以实现的文化环境发生冲突,因为技术趋势是普遍性的,各种文化环境则是因时因地而异的。因此我们将指出,勒鲁瓦—古兰怎样从技术体系和其他体系的相互关系的角度来研究吉尔提出的问题。他一方面将普遍性的技术趋势和多样性的种族对立,同时又不否认前者必然滋生于后者。
6.发明和革新
必须区分发明过程中的两个不同的阶段:调整和发展,并(借用弗朗索瓦·贝鲁的观点)把发明和革新区别开来。革新是指技术体系转变的完成,并产生影响其他体系的结果。这就是说,革新的规则和发明是完全不同的。它牵涉社会化的规范,尤其受经济学家们的重视:“革新主要属于经济的范畴。”[70]
革新动摇既成的格局,因而会遭到抵抗。它带来的社会影响贯穿各个领域(社会、经济、政治等)。除了变化引起的不安之外,革新还会遇到诸如投资和技术先于自身这样的问题:一种革新总会过时并被另一种革新取而代之。这对于当代技术来说尤其如此,因为它的转换周期短,而且决策的难度随发展的速度增大。不仅如此,技术先于自身的前提是对整个技术体系有一个总体的把握,但是体系本身则变得越来越复杂,从属关系也越来越多。[71]这些问题必须由一系列的复杂计算解决,这些计算显然依赖和经济模式相关的技术体系的模式化:这是关于“生产机能”的计算,所谓生产机能就是指“在一定的工业部门内,机能和它的产品之间的技术关系”[72]。
我们可以由此推断,革新的逻辑是由一系列用于调整技术体系和其他体系之间的关系的规则构成的。每一个时代都有其革新条件的范型,这些条件就是技术体系和其他体系相吻合的可能性。法国冶金大师伦布尔格正是从这个角度来考察法国抵制英国炼钢技术之原因的[73],他指出,各种限制革新的因素来自地理(地质和人文因素)、技术本身和教育体系等方面。在这些因素的基础上,他加入了资本——和经济体系相吻合——的因素。
通过对革新的条件及其传播时间的考察可以建立一个革新的范型:“与纯粹技术的因素相关——同发明相关——的范型,由非技术的生产因素决定的范型,以及需要根据一定的时间顺序确定的范型”,所有这些范型同时反映了技术体系进化的变换节奏、加速和减速的周期。
7.工业投资:技术体系、经济体系和国家机器的联合进化
投资的问题也就是在资本经营、现有生产方式的管理,以及开发技术体系的潜力之间如何作调整的问题。自19世纪以来,由于工业技术体系迫使经济体系实行根本性的改造,所以投资问题就尤其受重视。从工业技术体系与经济体系的关系来看,后者分化为两个支系,即金融体系和生产(或产业)体系。这是一个基本的问题,它给现代技术带来了一个新的特征,即吉尔所说的途径,它们可以在“个体、团体和国家”等各个不同的层次起作用。
没有投资就没有革新,投资的前提是具有流动的资本。为了调动资本,革新项目必须有足够的吸引力,并保证经济效益。这种随着工业技术的扩展而发展起来的对技术的新的要求起始于热力学带来的变革,它需要巨大的投资,并要求经济体系内部作金融调整,以便适应技术体系带来的新环境。股份有限公司的形式和股票系统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诞生的,其目的就是保证资本的流动性(马克斯·韦伯称之为“投机的理性化”[74])。这种以金融部门脱离并独立于生产部门为标志的经济管理的新变化,目前引起经济理论界、管理界和金融股票界的高度重视:人们通常所谓的“金融泡沫”变得高度自动化以至它常常和生产的现实隔绝,根据一种信仰(或信誉)逻辑起作用。这个逻辑在很大程度上受管理金融信息的电信和电脑体系支配:一句话,资本的转换成了一个“瞬息完成”的信息处理问题。参与交换的是信息而非货币实体。那些在瞬间做出的决策的根据是一系列金融市场的指数和与之相应的宏观经济决策,而不是企业具体的微观经济发展状况。[75]
如果说经济体系的发展似乎顺应了技术决定的必然,而且现代资本主义的诞生是工业技术的必然要求,那么反之亦然,热力学技术体系,乃至整个工业技术体系的可能性都是由经济体系的改组决定的,这种改组的前提就是资本积累。实际上存在着一种独特的技术和经济的组合,其结果就是产生了“专家统制”和“技术化科学”:经济体系的变换使“流动资本”和“技术革新”这两种不同性质的倾向的聚合成为可能。促成这一聚合已成为一项治国大策(这是科尔贝尔开创的传统)。这既标志了文化同化与全民性科学和技术的信息联络,也代表了最高团体层次的全民性介入和投资形式。
认识革新的动力,也就是认识一些聚合是怎样成链式发生的。这个链式系列的首要和决定性的因素是“纯粹技术性的”(它意味着赋予技术的决定性以至高权)。“从生产本身的角度看,革新必然会发生在一个处于平衡状态的体系内部”,因而,稳定的过程实现于起初显然是扰乱现有体系的变换过程之中:革新的逻辑确切地说也就是技术体系自身的进化逻辑。通常所谓的发展概念必须从不断现代化或持续革新的意义上来理解。我们简略地考察了“纯粹技术的因素”和经济体系聚合的关系问题。显然,革新家同样要把社会、政治和制度等方面的制约条件考虑在计算之中,即通过计算完成变革:因为这些制约条件在某些情况下可以构成一时无法逾越的障碍。虽然抵制技术自古就有,但这个现象如今已经成为一个全球性的常见问题,它已被列入政府部门和国际组织的议程之中。由于工业技术无所不在,它的发展几乎天天都在改变着人们的日常生活,这就自然会引起一种有关技术实体甚至是技术“自治体”的新意识,并由此产生多少有组织的抵抗:技术引起的反应,以及国家或“决策阶层”为了消减反应而采取的共同措施,都在日益强化(吉尔对此有过论述)。这个现象清楚地表明了一种不断加深的困境,尽管对这种困境的解释应有尽有,然而我们当今所认识的现代技术正是在这种困境中产生的。
8.持续革新:技术和科学的新型关系
如果我们从这个观点出发,把某些假设推向极端,那么我们甚至可以得出:法国大革命与其说标志着保护人权意识的觉醒或资产阶级夺取政权的行为,不如说是当时社会通过韦伯所说的自由劳动的充分发展,以适应一种全新的技术体系。以上所有的使我们能够建立这种假设的分析,给予工程师阶层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对技术体系的管理就是干预经济和社会转变,这种干预远比一般老百姓、政治机构或管理专家们想象的一般意义上的决定性深刻得多。如今技术体系和经济体系在世界范围内的交汇,从技术—经济的意义上提出了增长的问题。
以上,我们出于分析技术发明的主要特征的需要,突出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之间的区别。现在必须强调指出的是,科学和技术之间的紧密联系是当代技术的本质特征之一——它甚至改变了科学发现自身的条件。自现代技术时代以来,由科学发现转化为技术发明并进而转化为技术革新所需要的时间大大缩短了:“从运用于照相术的物理现象的发现到照相术本身,曾经需要一百零二年(1727—1829)”,而“电话的应用只需要五十六年,无线电需要三十五年,电视需要十二年,雷达需要十四年,原子弹需要六年,晶体管为五年”[76]。这个期限的缩短是韦伯、马尔库塞和哈贝马斯等人所说的“理性化”的结果。它的代价就是由经济手段建立起来的科学和技术(及政治)之间的新型关系。
技术进化存在着四大要素:以发明为标志的技术进步,以革新为标志的技术进步,经济和社会的进步,科学的进步。自从工业革命(瓦特和布尔东),尤其是自当代工业技术诞生以来,经济进程是建立在持续革新的基础之上的:日益加速的技术体系的转变,随之引起的“其他体系”的转变,这就是说,技术和科学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在科学进步、发明、革新和经济—社会的进步之间,吉尔确立了两种组合形式:
——由科学进步到发明再到革新;
——由发明到革新再到增长。[77]
第一种组合把科学进步当作压力,它以发明为中介,聚合在(工业)革新之中。原动力来自科学,工业仅仅实现其价值。在第二种组合中,革新成了中介,原动力具有更多的经济意义,科学研究被包含在企业的内部,科学受经济发展要求的支配。在这种情况下,压力似乎“更多地来自增长的需求,或是为了促成一个新技术体系的建立,或是为了纠正技术体系、经济体系或社会体系发展的失调。在所有的领域中,我们都面临一种集体行为。这里企业家比发明家起着更重要的作用,因为,企业家有决策权,并能够协调各种不同的革新倾向”。
我们由此看到现代意义上的研究—发展模式,它最初属于人们所说的技术科学范畴。正是在这种由科学、技术体系和经济体系之间的新型关系构成的基础之上,发展起来了以“技术专家体制”或“技术专家统制”为主体的国家机构,其主要功能就是调节各种体系的转换进程。海德格尔从存在的历史的角度出发,在《世界图像的时代》一文中分析了这个转换过程。[78]由于在当代技术中,“科学的进步和技术的进步是紧密相连的”,而且“革新和经济发展不可分离”,因而就改变了技术发展的一般程式:革新已不再是发明的结果,它激发发明的整体进程,是诱导发明产生的原因。“以前,一项发明要被应用必须等待技术、经济、社会等一系列条件成熟。革新随之而生。而如今则是革新的需求促成发明。”[79]所谓发展研究就是建立在这种转变的基础之上的,这种现象最好的例证就是菲利普公司的创始人奥尔斯特博士,他开创了真正的工业研究时代,具备自己的实验室,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技术科学。
转换期限的缩短这一当代科学的基本特征导致了技术发明和科学发现的合并。研究的取向基本上是由工业目的控制的。从整体上说,预见主要是由对投资的测算决定的:集体的决策、时间化等,一句话,命运服从于调节计算的技术—经济指令。这种现象代表了一种占统治地位的对时间的新理解,并提出了一个越来越值得深思的问题:随着科学、发明和革新之间的关系的转变,技术的进化速度已达到了与以往一切技术体系不可比拟的地步,怎样协调这种新技术体系和“其他体系”(我们在“引论”中曾笼统地称之为“文化”)之间的关系?尽管吉尔未能将各体系之间协调的困难归结于发展的速度,但是他却意识到人们尚未充分重视这个问题,他提出必须重新理解人和技术之间的关系。“如果说,我们现在正走向一个新的技术体系,那么问题的关键就不仅仅在于保持体系内部的协调,而且还在于保持它和其他体系之间的和谐。”他认为,这一必然性集中体现于旨在规划社会的技术逻辑转化的“第五个五年计划”之中。随着持续革新的节奏,一切偶然性都变得不可能,面对各体系相互配合、相互补充的和谐整体可能崩溃的危险,必须控制一切变化。可见,这里实际上涉及如何安排未来,也就是如何安排时间的重要问题:
所谓安排的问题就是使技术的进步程序化,这就意味着把时间作为计算。在不否认这一事实的前提下,吉尔对人们尚未足够重视这一变化可能带来的后果以至忽略当今社会各基础体系的发展的统筹规划而表示不安。吉尔之后,西蒙栋将这一忧虑解释为一种新的技术文化的必要性:
然而,如果技术体系真的如我们所说进入了一个不断转变的和结构不稳定的时代,我们就可以假定,这个问题应该放在另一个范畴中来讨论:把人和技术之间的原始关系作为时间现象来重新考察。
9.技术的普遍性
我们是否应当讨论技术的理性?若是,首先就要证明技术逻辑的普遍性。这个问题,吉尔非但没有论述,他甚至都没有提出。相反,它却是勒鲁瓦—古兰思想的前提。我们已经看到,吉尔从历史学的角度主要探讨了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是成体系的技术的内在动力,它的理性化和决定论的运行逻辑;另一方面是这个能动的体系和其他体系之间的关系,并将它融合在历史的整体之中。勒鲁瓦—古兰不是从历史学的角度,而是从民族学的角度来考察这些问题的。他在《人与物质》一书中提出了技术趋势的论点:技术趋势具有普遍性,虽然构成趋势的一系列技术事件具体地实现于各种不同的种族区域中,但是趋势本身却独立于种族的文化区域。勒鲁瓦—古兰从这个论点出发,同时考察了技术的内在动力及其和其他体系之间的关系两个方面的问题:普遍性的趋势和各种造就技术事件的特殊的种族实体结成复杂的关系,尽管技术趋势必须同技术事件区别开,然而前者又只能呈现于后者之中。趋势在“穿越”各种族环境的过程中“衍射”为无数不同的事件,这就提出了《环境和技术》一书所研究的问题:以普遍性的趋势为本质的技术与以特殊性掩盖普遍性的种族之间的关系。他以此为基础重新讨论技术发明的问题。书中所有关于技术进化的论点都是根据与生物学、动物学的类比而建立的。在此,吉尔已经提出关于组合的论题,这个论题在此更明确地与技术形式优选论联结在一起,而这一优选过程是根据组合的可能性实现的。
作为人类学家,勒鲁瓦—古兰观察的是各类事件,他要寻找事件之间的联系,并进而试图解释这些联系的原则。在技术学的领域里,这些原则也是进化的动力。然而民族学的错误则通常在于:不是把呈现在事件联系中的普遍性原则归结于真正意义上的技术趋势,而是归结于个别的文化特性,即归结于印欧文化特性。技术趋势的概念是同这种根据所谓的“同心圆”理论建立的种族中心主义的幻影根本对立的。显然,作为历史学家的吉尔和作为人类学家的勒鲁瓦—古兰之间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认为技术发明不属于某个民族的特性,或至少民族特性在技术进化中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必须承认体系性的作用,体系推动趋势,体系实现于人和物质的耦合。下面让我来澄清这种耦合的意义。
10.人与物质的耦合
《人与物质》一书提出了“建立在第一物质基础上的技术形态学”的原则,其根据是关于所谓“原始部落”的研究。这些部落散布全球偏远角落,有些部落甚至几乎从来没有和其他种族有过任何往来,我们所拥有的关于这些部落的资料也极其有限,并且由于他们是“无文字”的人群,所以没有任何历史的记载。这种史前环境中的技术也就自然比有史以后的技术简单得多。
勒鲁瓦—古兰的人种—人类学的基础是对技术现象的解释。在他看来,技术现象是人类的首要特征,因技术在不同种族之间造成的差别远比因人种或宗教文化因素造成的差别重要。他的研究有两个目的:其一,提供一套在很大程度上和技术起源理论相符合的人类起源理论,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在第三章中从古人类学的角度进一步研究;其二,以此为基础进而认识不同种族间的文化差异化现象。
勒鲁瓦—古兰用趋势这个概念(得自柏格森思想的启示,他偶尔也引用柏氏[82])来解释技术现象,并因此使他的技术形态学的设想得以成立,也就是把人类学的研究同17世纪至19世纪的植物学和动物学的研究加以比较:植物学和动物学在当时“绝大部分种系尚待发现”[83]的条件下,竟然能够建立起各自的分类原则—而且这些原则已被证明是定型的;同样,大半个世纪以来,人类学也在分类,“它区分了不同的人种、技术、民族,每一次新的尝试的经验都证实了某些古老概念的可靠性。归根结底:动物学和人类学一样,都具有趋势的稳定性特征”。不仅如此,他还引用系谱—或根系—的概念,以便提出技术继替的系谱,从而也就提出了“选择”(决定论)这个吉尔已经讨论过的问题:
这种技术界和动物界、技术物体和动物之间的类比,对以下将要展开的论点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解释技术现象就是要把人(生物)和作为技术形式的载体的“原始物质”(无机物)之间的关系,当作动物学的一个特殊情况来分析。勒鲁瓦—古兰在这个问题上提出的近似生物决定论的观点是吉尔不曾提出的,但是这样一来,发明的途径也就相当有限,“由于生命必须在水和空气之间,在游水、爬行或奔走之间选择,所以生命只有几种有限的进化系谱”。同样的限制以及同样的生物对无机物条件的依赖原则也决定了工具的形式。比如,木材决定了刀刃和刀柄的形式,“技术决定论和动物决定论具有同样的标志:居维叶曾经因为在一堆石膏中发现美洲负鼠的颌骨,邀请当时尚半信半疑的同行们继续发掘寻找负鼠遗骨,并因此预言将会发现袋类动物骨骼;同样,民族学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根据某一工具的刃形来推测该工具的手柄形状及其用途”[85]。
技术进化是人与物耦合的结果,这种耦合尚待澄清。在此,技术的体系性建立在“动物技术学”的决定论之上:由于这种关系的一方(人)具有动物的属性,所以耦合现象必须从生命历史的角度来考察。诚然,技术物体构成的结果属于无机物的领域,因为它们是被动的,但是它们同时又被有机化了。我们由此可以理解:从物质与有机组织之间关系的角度,对其有机化的一般性意思进行反思,是完全必要的。也有必要对所谓的“器官”进行反思,它表示机体的一部分或作为技术器械的器具。这项研究通过和动物学类比的方法进行,关键在于这种类比的界限。
11.趋势和事件
对人和物质的耦合的有机化组织和过程,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运用动物学的概念并从技术的普遍趋势的角度进行分析,这种分析构成这项研究的基本公理。第二个观点就是要把握技术进化的多样化事实,就如同我们可以在人类学和考古学的素材中找到的痕迹一样。问题就在于把技术趋势从技术事件中区分出来。趋势在事件中实现,考察各事件的联系可以告诉我们趋势实现的条件。所以要对事件进行分类,发掘隐藏在事件的多样性背后的同一性。
这里有一个困难,根据我们采取的解决方法,它直接牵涉到对一般性技术发展的解释的选择。居维叶由于没有在他的领域中明确地在决定性的趋势和物质事件之间建立本质的区别,所以也遇到了类似的难题。“有些一般性的趋势可以产生相互间没有物质亲缘关系的相同的技术”,也就是说,这些技术赖以产生的民族之间没有交往,并且,“无论地理区域如何接近,事件本身总是个别、单一的”[86]。尽管组成事件的技术物体属于同一个趋势,然而它们却是多种多样的。因此我们必须在一般趋势以外去寻找这些不依赖于趋势的多样性的原因,这些原因通常和它们的技术经济体系联系在一起。这就需要区分普遍决定性的趋势和带有种族“特性”的地域化的趋势。
这里就遇到了技术和种族之间的关系问题:“我们在阿拉斯加的因纽特人、巴西的印第安人和非洲的黑人那里,都发现了把木簪或骨簪穿缀于下唇的习俗。其中一定存在着某种技术同一性,但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一项严谨的研究能证明这些民族之间存在着亲缘关系。”似乎它们之间有一个既定的趋势,或者一个普遍的事件,这种普遍性不能用种族之间的文化影响来解释,因为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往来。相反,“马来西亚、日本和中国三个国家的耕犁呈现三种近似的造型,这当然和三个国家的古老历史有关:每一种造型都因土壤、安装、套辕以及该造型所反映的符号和社会的意义等因素的不同而各具匠心和风格”[87]。在此,我们试图在比较各种事件的同时,得出一些关于同一种原型传播在各种特殊造型中的条件的结论,这些结论介乎两种观点之间:一种是简单化的决定论观点,它看不到事件的复杂性;另一种是历史—文化的观点,它力图寻找一个发明的根源和影响其他民族形式的某个民族特性。由此就很容易得出一个更一般性的观点:技术发明以几个文明区域为起点,以同心圆的方式向外传播。最后,“一切似乎都证明了存在着一个‘耕犁’的趋势,它于某时某地实现于某个单一的事件之中,同样,这个趋势也往往在相当大的时空范围内实现于一定的历史关系之中”。
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因果关系:一是各种文化之间的传播和互相影响的现象,这就说明了为什么一个技术事件在一定的时空范围内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另一种因果关系是人与物质之间的几乎是动物决定论式的关系。困难就在于把二者区别开。“稍有不慎,就可能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以致失去现实的准则。”[88]实际上这两种不能混同的因果关系是并存的,一方面是显而易见的外来的文化传播,另一方面是技术自身的发展趋势。虽然后者比前者更隐蔽、间接,但它是更本质性的,从一般生命历史的角度说,它构成了技术现象的原则。
首先必须确立这种决定论观点的合理根据,然后才能在这种观点之中来解释由文化影响造成的传播这一不可否认的历史现象。问题的关键是对技术现象和技术进化条件加以解释。“文化主义”的观点会给这个解释染上神秘的、非现实的,并且完全属于种族中心主义的色彩。这种观点赋予一个或几个民族以技术和文明的特有禀性,并认为这就是技术继替系列的最终根源。勒鲁瓦—古兰认为,这种观点根本歪曲了以决定性的趋势为原则的技术现象的本质。技术现象的根源并没有什么“民族特性”。事件在各民族的环境中获得了技术物体的具体形式。然而,它们的产生却取决于一种更深层的决定性趋势,唯有这个深层的决定因素才能解释超越一切种族特性的技术趋势的普遍性这一举世共睹的事实。技术现象有其自身的必然性,那些随机的多样化形式是由趋势和不同的种族的交往引起的。技术现象来自比民族特性更深层的体系性,它的根源和动物学的逻辑是一致的。与达尔文进化论奠定的动物学系谱相似,“技术学系谱”体现了人和物质之间的关系。
人与物质之间的动物技术学的关系是生命物体和环境之间的关系的一种特殊形式,即人借助有机化的被动物质(技术物体)与环境发生关系。独特之处在于,技术物体这种有机化的被动物质在其自身的机制中进化:因此它既不是一种简单的被动物体,也不能被归于生命物体。它是有机化的无机物,正如生命物体在与环境的相互作用中演变一样,它也随时间的推移而演变。不仅如此,它还成为人借以和环境相互作用的中介。
这种物质的奥秘有些类似古希腊人所说的具有动力的材料。物质作为一种能量体现在它的造形之中。由此我们似乎可以认为,物质的有机组织就是它作为能量呈现出来的形式。然而这并不单单是一个物质形态的问题:根据技术形态组织起来的物质不是被动的,趋势并不仅仅来自人的有机化动力,它不是人在和物质耦合之前具有的某种构造意向的产物,并且,它不依属于任何主宰意志。趋势在人与物质的交往中自然形成,这种交往使人在有机地组织物质的同时也改造自身,在这种关系中,任何一方都不占有主导地位。这种技术现象就是人与环境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必须从动物学逻辑的角度来把握人的本质,同时又不能简单地把它等同于动物学的法则。
12.种族差异和技术分化
“人类社会的技术结构”[89]表明:尽管我们必须“在一定的限度内”依照古生物学的(也就是动物学的)方法来分析技术化的人类现实,但是这种方法很快就会遇到它的局限性,因为人类的技术性是独一无二的,它使人类在动物世界中占有独特的地位。
与别的种类相比,人类似乎完全满足了古生物学的愿望:“如果说,古生物学研究者们的愿望就是要像认识马类和犀牛类的过去一样认识人类的种属,那么这种好奇心已经远远得到了满足。”[90]但是,这仅仅是一个虚幻。人作为技术的存在,不能简单地从生理学和(动物学意义上的)特殊性的角度来定义。人类现象的复杂多样性决定我们在把人当作人而不仅仅是有生命存在以进行研究时,有可能获得一般科学意义上的满足。从这个观点出发,“古生物学的方法不适用于民族学,因为如果把人类社会现象放进古生物界,就好比一群脊椎动物在漫长的岁月中相互交换了各自所长:似乎出现了用翅膀换取甲壳、以长鼻换取某些补充性脊椎的现象”[91]。
这里提出的问题是,人在本质上作为技术性存在,怎样进化。尽管动物属性是技术现象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并且蕴藏着技术的奥秘,但是这里所涉及的不仅仅是生物进化。这是一种代具[92]的进化。代具本身没有生命,但是它决定了生命存在之一的人的特征并构成人类进化的现实。生命的历史似乎只有借助生命以外的非生命的方法来延续。生命的悖论就在于:它必须借助于非生命的形式(或它在非生命物中留下的痕迹)来确定自己的生命形式。由此可见,技术进化决定论虽然如上所述,十分类似动物进化决定论,但是包含了非生命的因素。
人与人之间特有的交换在动物界是不可思议的,这种交换凸显了不同文化之间的联系,并提供了关于人类生命的组合进化图景,它完全不同于只遵循统计规则、受自然选择支配的基因组合的进化。“不同种类的动物之间的互相混合的可能性是非常有限的。比如,猫类和熊类可以比邻进化几千年,却从不会相互混杂。相反,人类所有种族都可以混杂,所有民族都可以交融,所有的文明都是不稳定的。”[93]人类进化遵循的是技术逻辑,它不受封闭的遗传基因的支配,因为基因遗传的根本在于保证动物种类的单纯和稳定。这就表明了技术进化中动物成分的有限性和技术进化的能动原则。这个原则就是:事件的多样性,它不仅丰富,而且贯穿并实现了另一个更深层的原则:决定性的趋势。由此看来,技术和种族之间的关系问题就显得尤其重要。因为,被普遍性的趋势贯穿的种族的分化,就是技术本身分化的根源。趋势切实地实现于这种分化之中,也就是说,趋势在分化中通过最优技术形式的选择得以完成。生命历史就在这样的新规则的支配下行进:由于人类群体不同于动物群体,在不同的种族关系中,展开了多种多样的技术事件,技术趋势的普遍性就是在这种事件的多样性中得到具体的实现,并逐渐地波及整个生态系统。
现在的问题就是弄清这种“混杂”是怎样实现的。它涉及整个传播的问题,并且由于民族学方面的资料支离破碎而带来许多困难。
在趋势潜移默化的推动下,技术分化在种族的层次或者通过发明,或者通过引用,以事件而实现:
趋势像规则一样贯穿各区域的技术生态体系,并引导进化的总体进程,即引导区域间的交换,至于进化是通过发明还是通过引用来实现,这是无关紧要的。[95]这就意味着,文化决定论主张的单向或双向事件影响同体系决定论的观点从本质上并不矛盾。根据这种观点,技术的扩散是通过真正的灌输方式实现的,所以引用和发明没有根本的区别:关键在于一项发明——无论是外来的还是本民族的——必须对一个“民族的现状”[96]来说不仅是可接受的,而且是必需的,即已成为勒鲁瓦—古兰所说的逻辑秩序。
困难在于:当逻辑和历史碰巧吻合,并且我们不具有关于进化的实际根源的凭证时,如何区别逻辑和历史?然而无论这个根据是什么,它只有在趋势的基点上才成为可能,因为趋势是技术事件的可能性的条件。
“与趋势相反,事件是不可预见的并且是随机的。它或是来自趋势和无数环境巧合的相遇——发明,或是来自纯粹向另一个民族的引用。事件是单一的,不可伸展的。它是建立在趋势和环境之间的不稳定的妥协。”[97]
正如在吉尔的理论中一样,在此,事件作为进化的实现激发潜在的进化因素。它就是趋势的具体化,通过事件,各种不受趋势支配,但由文化和物理环境体系决定的因素相互达成协议,并因而掩盖了趋势的普遍性。
多样性“掩盖”普遍性,并使之染上多样性色彩的过程可以被分成不同的层次,这些层次构成事件的等级。第一等级是纯粹技术性的,它体现趋势本身,但又不完全实现趋势;其他等级构成了一个生态和种族的氛围,它们是第一等级的多样化和区域化的土壤,事件就实现于这个现实的土壤之中。换言之,事件有一个技术性的核心和一个民族性的外瓤。这样我们就进一步明确了技术、种族技术和种族之间的关系:它们之间与其说是一种对立关系,不如说是一种构造关系,似乎在事件中体现的普遍趋势和它们的地区特性之间的妥协,既抑制了冲突的可能性,又将趋势的普遍性本质掩盖、收藏起来。
事件的第一等级表现了趋势的普遍性原型。趋势的具体化、区域化或趋势作为技术进化的实际进程在空间的实现取决于其他等级,它们标志着“事件的逐渐个体化机制”[98]。比如,一种叫“推进器”的狩猎装置表明,第二等级代表了由技术生态系统因素决定的区域化现象,这就是说,我们可以根据“最大限度的差异因素(地理和物理环境、猎物、葬礼、居住、石器、宗教等)”来理解不同地理中心之间的聚合现象,比如“驯鹿时代”同因纽特人之间的聚合。技术生态系统的区域化吸收了种族单元的区域化。种族单元又进而分化成次单元,技术事件在次单元中重新实现第三等级的个体化,即“种族群体内部的大分裂”[99]。最后,第四等级“导向关于事件细节的描述,并限定其所在的具体种族范围,它可以表现第三等级事件之间发生的关系”[100]。
那些包含技术核心层次的种族属于技术进化的各个“阶段”:
技术群便如此确定技术进化的不同时期,以及“各民族的技术状态”。勒鲁瓦—古兰将这些状态由低级到高级分为五类:极简陋、简陋、半简陋、半工业化和工业化。
13.作为根源的地理因素和作为“一体化进程”的种族特性
勒鲁瓦—古兰在《环境与技术》一书的最后两章中研究了技术分化、发明以及传播的条件,这些研究的出发点就是种族。在此,他又一次与众不同地以一个种族的未来而不是它的过去来确定该种族的特性,这种定义方法的颠倒使他撇开了根源的问题,或者说,无论是技术的根源还是技术在其中发展的民族根源问题,都没有以传统的方式被提出来。
这些研究的目的在于:澄清技术现象的地理区域化得以形成的事件群;建立一种和(仅仅与某些种族相关的)高等文明的技术中心论相对立的理论,这种技术中心论根据文化影响的向心运动来解释文明的传播,而勒鲁瓦—古兰的解释则更偏重于地理因素。“人类历史之初,主要的技术都分布在一块相对狭窄的地理区域,即横贯温带欧亚大陆的轴心地区。”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解释传播现象。关于这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在技术的领域中,只有那些能够改善操作的技术因素才能通过引用的途径传播。人们可以引用一种不太实用的语言,一种更原始的宗教,但人们却不会用锄来取代犁”[102]。生物是不会倒退的,基因组合必不可免地会增加它的负熵,同样,技术也只能进步。和趋势的原则相关联的技术具有目的论的意义。我们在吉尔的论著中已经遇到过这一类观点,他认为,技术体系总是朝着更加复杂、更加完整的方向发展。西蒙栋也提出同样的理论,他认为,工业技术物体作为一种(技术的)具体化现象,总是不断走向完善的。
大凡重要的技术,总是同有利于该技术产生的地理区域有关的。然而,技术进步——发明或引用——的种族条件也是同样重要的(种族特征本身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地理强加给某个民族的生存条件)。因为发明和引用作为实现趋势的进程,“和种族的特性有着密切的联系”[103],所以现在必须明确种族概念的含义。
首先要弄清在一般性人类现象和种族群体之间存在着何种关系。换言之,一个种族以什么方式来标明自己的特殊性?比如,语言是人类共有的,一般性的语言现象怎样产生各个种族所特有的个别性语言现象?“在语言学专业中,共识早已形成:一种语言和人类学意义上的现实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也就是说,一种语言和某个人类群体——比如澳大利亚人和中国人——的动物特征的结合完全是偶然的。相反,人们已经注意到:语言、技术、宗教和社会制度等现象却通常和地理位置有关。比如现在的中国,它的聚合并不来自中华民族的动物学共性,因为众所周知,“所谓‘中华民族’是各种差异分子的组合,如果分析这些分子,就会发现它们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差别,诸如方言、颅骨、住房构造以及社会规范等,以至会怀疑中华民族的现实性”[104]。什么因素造成了一个民族的统一性?这个统一性是通过什么途径产生的?为什么要经过这种途径?为什么一种技术现象会在某个民族中发展、以何种方法发展?
决定一个种族统一体的是一个人类群体和时间的关系,更确切地说,是和一个共同的未来的关系,这个共同的未来的效应造成了一个共同发展的现实:
这个观点与海德格尔把未来放在首位的时间观念是完全相通的。当然,二者用语完全不同,我们将会探讨二者之间的相似之处。
一个种族统一体从本质上说总是暂时的,因为它永远处于变化发展之中。它不是一种既成事实,因为种族本身并不来自一个构成这一种族的人们共有的根源。种族的统一体是约定俗成的东西,除了神话传说之外,它没有别的根源。这个观点显然和种族向心论截然相反。种族向心论认为,技术特性是某些比其他种族 “更具天赋”的种族特有的,这些种族从动物学的角度上说,进化得更完善,因此就获得了文化主宰的优越条件。
由此可见,这种从人和物质关系的方面来理解技术发展逻辑的决定论首先是地理决定论。正如吉尔在讨论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时指出的那样,地貌地理体系从根本上和技术体系结成了密切的联系。和种族向心论相反,勒鲁瓦—古兰认为:“如果我们全面地考察近三千年来的世界地理就会发现:并不是中亚原点向外传播文明,文明实现于从大不列颠到日本这样一个贯穿整个温度适中、寒暑有节的地带。”[106]当勒鲁瓦—古兰把这种地貌地理体系加入种族现实中一起研究时,他所考察的是一个人文地理因素。稍后,他又用环境这个地理和历史文化的含混定义概念来表示这种人文地理体系。环境本身又分为内在环境和外在环境两种情况。在这些地理条件的制约下,有些民族和其他地理条件不优越的民族相比,成了技术趋势的推动者,它们创造发明或者最充分地利用了外民族的发明,因而是技术进化的主要动力。它们形成了一些强有力的种族统一体——它们的民族特性就是具备实现本民族一体化的力量。[107]
14.技术动力的内在环境和外在环境
在旧石器时代末期,随着农业和冶金的出现,最早的技术中心产生在欧亚大陆这片沃土之上。在新石器革命之前,存在着两个群体:驯鹿群体和驯骆驯牛群体。后一群体生存的气候条件便于人们转向农牧技术的使用,从而最终进入有史时代。技术对一般历史的决定性是显而易见的,这就再一次提出了勒菲弗·德·诺埃特的问题:如果我们可以在语言学、艺术和宗教史、社会学等领域中不考虑“野蛮”和“文明”之间的区别的话,那么“在技术比较的领域中,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区别,而且既然政治问题最终是由工具来解决的,那么我们由此也对历史学的问题看得更清楚了:一般意义上的历史实际就是那些具备了翻土和制造刀剑的先进工具的民族的历史”[108]。
技术的优势是历史上许多民族“优势”的深层现实。同样,所谓“文明”与其说是狭义的伦理文化、宗教、艺术、科学,甚或政治,不如说是一种技术状态,一种技术力量的关系。剩下的问题是:这种作为“文明”基本要素的“技术状态”产生的原因是什么?
我们也可以使用另一种分类,即把人类群体分为静态和动态两类。澳大利亚人和中国人都属于静态类型:前者受特殊的地理条件限制,后者则由于文化环境抑制了技术体系。
为了理解技术的静态和动态模式的条件,必须根据“内在”和“外在”环境的双重条件来分析人这种技术性动物的行为。“内在环境”和“外在环境”的概念也是从生物学中引用过来的,根据这两个概念,种族被视为一个生命整体——在此,比喻便成了真正的类比:
这就是要把人类从群体的角度上作为一个运行肌体来理解。也正是因为技术物体依赖于技术体系,所以技术的进化必须从人类群体的角度来理解,而不是单一的个体,个别人的特性不足以理解技术的发明。由此,技术经济学所研究的技术发展的规律,就是人类群体这种生命机体的“人为外壳”,这也说明了为什么技术几乎是遵循了动物学法则进化的。
通过外在环境的概念,“人们首先要把握的是人的周围的物质环境:地理条件、气候、动植物。还要[……]把这个定义扩展到物质凭证和可能来自其他群体的观念”[110]。通过内在环境的概念,“人们所要把握的不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而是对一个特定的人类群体(它通常没有完全限定)来说,每时每刻都构成这个群体的精神财富的东西,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精神传统的混合”[111]。内在环境就是社会化的记忆、共同的过去,即所谓的“文化”。这种记忆不是遗传的,它外在于个体生命机体,由非动物性的团体化物质机制所承载。但是它的运行和进化又几乎近似于生物的环境,这就是说,可以从中分析“吐故、保留、内分泌、同一机体其他分子产生的激素,以及外来维生素等”。外在环境是自然的、被动的环境,但也包括“不同人类群体的物质和思想的载体”。作为被动的环境,“它仅仅提供可消费的物质,而一个群体之完全成熟的技术外壳的标志就在于:它可以使群体在内在环境的条件许可下,最大限度地利用外在环境提供的消费物质”。至于和外界群体的关系,“这些群体就如同维生素一样,它们激发内在环境做出反应,以便恰当地吸收”[112]。
这里需要澄清的问题是:内在环境在外在环境的地理、文化因素的混合作用下,实现转化的条件是什么?它们之间的交换和变化是怎样发生的?正如生物学中“分子内在环境的可塑性”一样,一个群体对外来文化影响的接受条件是什么?[113]有些变化无须外来文化影响,而只和地理的外在环境有关。然而,一项技术革新来自引用还是来自发明这个问题在此是次要的,因为接受一项发明的前提就是“内在环境已经具备接受的条件。由此我们可以把接受行为本身放在几乎是从属的地位上,而重要的因素则在于群体自身必须处于接受或(假如无物可取)发明的状态中”[114]。吉尔的技术体系理论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一个体系内部的潜在可能性的积累——在极限形式中也是一样——必然包含革新。在此,我们又回到技术趋势的概念,当趋势遇到一定的有利条件的汇合时,便可以激发一个群体对引用或发明的潜在的接受性。这就需要理解内在和外在环境是如何相互作用,并因此决定事件、“解放”趋势的潜在力量的。不同群体的内在和外在环境也是不同的,因此趋势从来不以自己的纯粹形式体现出来,而是呈现在各种事件之中。但是,只有这种比种族特征更深层的趋势现象才能解释一切进化的可能性,并确定两种环境之间的关系的本质:技术逻辑的组合是有限的,与之对应的、构成一切趋势和事件之背景的各类可能性组合的结果也是有限的。
15.趋势的两个方面
为了“突出‘内在—外在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的可预见性这个技术进化独特的属性”,勒鲁瓦—古兰从自己的观点出发,使用了“趋势”这个哲学范畴,通过这个范畴,他要表明“一个发自内在环境的、逐渐攫取外在环境的运动”[115]。这种攫取运动非常近似于确定肌体在自身的环境中的形态发生的运动,它排除了任何对趋势做出先验分类的可能性。这种运动只能呈现于事件之中,趋势“只有在物质化,并因而丧失趋势之本性时才变得明晰。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将特殊的趋势和事件的第一等级等同”[116]。这也就是说,形式不先于物质,这一点我们还将在西蒙栋的理论中遇到。所以,我们必须对构成技术进化的个体化进程——分化——做出新的范畴规定。但是根据西蒙栋的观点,工业技术物体无须内在环境的干预而自身具体化。这种具体化的动力通过各类功能的复合和多重限定而臻于技术逻辑的完美,并包含了一个新的环境概念:复合环境。内在环境不复存在了,因为,工业化的技术物体造成了内在环境融于外在环境的结果,同时,这个一般性的环境也不复为外在。
在勒鲁瓦—古兰的理论中则相反,趋势总是来自意向性和物质性两种根源的结合,即来自内在和外在两种环境(这个理论的局限就在于忽视了工业时代的特征)。两种环境的汇合实际上就是社会性的人和地理性的物质的耦合,这完全类似于生物和它的生态系统的结构性耦合。[117]内在环境和外在环境的关系是在群体层次上人与物质耦合的表现,所以应当视作最佳可能性结果的选择,其中,趋势作为选择的标准和动力总是把这个标准的基点放在自然自身的规律之上的。趋势的这一层次对应着技术聚合的概念:
我们将会在西蒙栋的论述中看到,组合环境的概念使上述假设复杂化:技术趋势造成了自然的变形。代表我们时代特征的生态困难的意义也正在此:涌现了一个新的、由技术—物理和技术—文化因素决定的环境,但是它的平衡规律还悬而未决。技术聚合创造新的现实和价值,然而我们同样可以设想它同时产生一些未知的分歧形式。
在此,趋势体现为使内在和外在两种环境相互符合的双重运动。该运动的各样条件服从于勒鲁瓦—古兰所谓的“狭义趋势”或“趋势的障碍”,这些条件就是使趋势转化为各类事件的区域现象,它构成了区域的特殊性和趋势的普遍性的对抗。
趋势的另一个方面——动力——来自内在环境:正如石头不会自己堆砌成墙,趋势的决定论绝对不等同于机械论。由于趋势的动力来自内在环境的神秘的意念,因此它衍射成五花八门的事件,如同一束光透过一层液体被反射一样。从这个意思上看,趋势的决定论是“松散”的,其中的理性也是神秘和“弥散”的。它是这样一种“技术意向性”:它透过区域的混浊“衍射”出来。在此,区域不仅仅是物质因素,也包括了人的因素:
在内在环境内部形成了一个同时作为意向之代表和衍射之调节因素的子环境,这就是技术环境。
16.技术环境作为冲淡内在环境的因素
必须根据群体成员“面对未来”的方式来理解群体的统一性,它建筑在社会和谐的整体之上,和谐因素之间又集中体现为一个总的和谐状态,并像一个细胞一样,处于不停的变化之中。在一个被作为内在环境的种族群体内部,我们可以将技术环境独立。这个由“技术体”有机构成的子环境同其他子环境相结合,它们类似吉尔所说的“其他体系”,都具有“不同的发展节奏”。种族群体就是一个特定的人群在一定时段内的复合体,在这一时段内,构成群体的诸种因素保持着相互间的平行关系。技术环境就其具体形式而言,来自普遍的技术趋势,技术环境和其他子环境的结合,使趋势只能在不同的技术事件中实现,并且,“每一个种族群具有和其他种族群完全不同的技术物体”[120]。为了把趋势从技术环境中区分出来,就必须把它从带有“整个内在环境痕迹”的物体中抽象出来。[121]问题在于澄清:技术环境的动力的条件是什么?它具有怎样的“渗透性”?“似乎技术环境始终受技术的一切可能效应的影响,似乎决定性的趋势不断地将自己所有的刺激因素投向技术环境。”假如“技术环境的渗透性是可变的”,那么技术动力的负熵就必然要不断上升。
在此我们已提前涉及了西蒙栋有关技术理论的一个问题:趋势的渗透过程是否也会导致内在环境越来越多地稀释于外在环境之中——并反之亦然?因为,不同的内在环境之间接触点的增加,将通过整体的渗透性,更容易形成所有群体的技术趋势。
正如吉尔的技术体系是由各种技术因素之间相互从属的关系构成的一样,技术环境是连续的。技术的连续性排除了“无根源的纯粹发明”[122]。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发明的特性是组合化的,近似于“生命的逻辑”:进化——也包括技术的进化——必须从“再生”的范畴中来理解。这也是连续性概念的含义,它既是历时性的,也是共时性的,即使断裂效应在我们看来是技术进化最明显的现象,也不改变连续性的实质。因为连续性观念并不排除突变。突变是本质的连续性内部发生的灾变现象,它恰恰因组合的连续而成为可能。
正如内在环境中分离出技术环境一样,一个种族群中分离出一个技术子群。同样,“种族群是内在环境的物质表现,技术群是贯穿技术中心的趋势之物质化过程”[123]。由此我们可以追问:技术群如今是否仍然属于种族群?或者说,技术群是否完全遮蔽了种族群,以至动摇了它的统一性?比如,那些非区域化和文化渗透现象就是明显的例证。技术—工业统一体的世界化使得技术群似乎趋于摆脱种族群而独立。因此,“毫无疑问,如果说技术环境是连续的,那么,技术群在外在环境——它非但包含地理因素,而且包含了外来文化的影响——中获得了很大程度的断裂性”[124]。这个断裂性首先作用于技术环境本身,但是其反作用也会影响到整个内在环境。我们由此可以假设技术群领先于种族群。而在当今技术进化愈演愈烈,以至“其他体系”无法适应的情况下,这种技术领先的设想意味着我们面临文化(整个内在环境)和技术由分化到逐渐趋向对立的过程。技术不再是内在环境的一个子环境,它成为以世界化技术为本的外在环境:内在环境稀释于本质上技术化的外在环境之中。这种技术化的外在环境首先体现为媒体外界:电讯、电视、无线电传播、电脑联网等。这些媒体缩短了空间的距离和时间的期限。技术化的外在环境也体现为全球性的工业生产体系。当然,勒鲁瓦—古兰本人并没有提出这样的思想,但是他指出:外在环境如何通过技术群来扰乱并重新组织内在环境,技术群在一定的时候可以同内在环境发生冲突,以便于趋势的渗透,即促成来自外在环境的结果的实现。
为了分析技术群对内在环境的冲击,首先必须对那些不包含外来影响——不包含技术引用——的外在环境作专门的研究,这项研究的结果对趋势决定论的论证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在趋势的论点最终建立之后,紧接着就要力图认识技术引用的逻辑及其作用范围的问题。
17.进化的持续性
必须在“同一外在环境的不同群体之间”把“真正的引用”和“单纯的聚合”区别开。[125]然而为了认识引用,就不能对它做特殊化处理,因为,由外在环境导入的外来文化因素的影响和一般意义上的外在环境对内在环境的影响,从根本上是一致的。从这一点出发,发明和引用这两种事件之间就没有根本性的区别了。两种事件所涉及的都是技术环境的可塑性问题。
在理解了上述引用和发明的一致性的基础上,我们现在可以看看与某种技术转变的节奏和后果有关的一些情况:
我们在此又一次遇到了连续性的论点,它使人联想到莱布尼茨的单子知觉概念,上述关于引用的论述对于发明同样有效。在技术体系的进化过程中,一定存在着“灾变”效应,它使技术从一个体系转化到另一个体系(或者用西蒙栋的话说:从一个具体化阶段转向另一个具体化阶段)。但这并不和连续性的观点矛盾,因为连续性是指:进化的动力是体系化的,因而也是持续的,正如莱布尼茨的观点一样,任何一个(由引用或发明引起的)转变的结果都对未来产生影响,并扩展其效应,当然这些效应的具体化的时刻会骤然而至,并且会引起技术环境,乃至整个内在环境的剧烈的重新组合。剧烈不等于断裂,它在此是指迅速,所以还是回到速度的问题。
速度的问题属于转变的逻辑问题,这是由内在环境及其包含的技术环境和技术群所决定的。从根本上说,引用的可能性总是首先来自内在环境本身,并且,它必须被作为对一般外在环境的冲击的反作用来对待。正如一定的地理环境造成一定的岩石层,引用确切地说不能被当作一种文化的影响,而应当被当作一种来自外在环境的现象。对于这个外在环境,内在环境依据技术环境提供的渗透性赋予其技术趋势。比如石头若没有从内在环境中获得趋势就不会自动筑立成墙,同样,文化影响永远不会对一个自身不做任何努力的内在环境起作用。因为,只有这些努力才能使外在影响或是在潜移默化中,或是在某个危机到来时丰富内在环境和技术群。把引用当作发明的现象对待,或相反把发明当作引用的现象对待,这实际上就是把外来的影响和发明当作外在环境影响的一般现象来对待,而这种外来环境是由其他群体的技术因素和自然因素构成的。
当各种族群之间的联络发达到它们之间可以不受时间和距离的限制频繁交往的地步时,外在环境又会随着现代技术发生什么变化呢?当“自然”的地理环境被人类——技术——开发殆尽,原始意义上的外在环境不复存在,内在和外在环境之间的主要关系都由技术体系为媒介来实现,从而在技术之外再无被遗忘的“自然”角落,在这种情形下,又会产生什么现象呢?试问:在这样的条件下,世界化的技术体系是否形成一个氛围,其中内在和外在环境的区分由于它们之间关系的改变而成了问题?技术群是否从此由古老的种族群的残余中彻底地解脱出来?
对于上述疑问,勒鲁瓦—古兰在1945年以前曾做出否定的回答;但是在1965年之后,他的观点发生了转变,并提出了超级种族的范畴。
影响并不必然地产生效应,各群体可以抵制技术趋势的实现并维持彼此间的差异。这是多样性的一个保证。但是,既然外来影响的现象必须被作为一般意义上的外在环境现象对待,既然它们也具有制约内在环境的同样的可能性(比如阿拉斯加的严寒迫使印第安人发展雪上技术),既然技术体系在世界化、大众化,以及成为决定性因素的条件下对内在环境起着越来越大的制约作用,那么我们至少应当设想,不同群体在自身条件下实现彼此间的分化的可能性已经根本改变了,尤其是群体的种族定义正在消失。勒鲁瓦—古兰否认这一假设,因为在他看来,这种观点必不可免地要导致种族中心主义的目的论,即断定一些技术—文化中心通过同心圆的作用方式逐渐同化周围的种族。然而,如果从具体化过程的角度,也就是从工业技术物体动力的角度重新定义趋势的概念,那么就不难得出取消群体的种族结构的观点。这个观点否认那种必然导致归一现象并消毁多样性的所谓文化种族中心论的逻辑,它提出关于增殖、再生和多样化的新型条件的设想。
18.工业技术的进化必然要求放弃技术理论中的人类学假设
如上所述,勒鲁瓦—古兰通过人与物质耦合的范畴来解释以趋势为中心的技术进化。这个解释的一个重要部分——来自内在环境的意向因素——仍然是由人类学方法决定的。到了西蒙栋,这个内在环境消失了。趋势不再含有人类学意义上的根源。技术进化完全取决于技术物体本身。人不再是技术动力的发动者,而是它的操作者。
西蒙栋研究的是出现于18世纪的工业技术物体,它的产生改变了整个技术进化的条件。《技术物体的存在形式》一书的目的就是“激发一种关于技术物体的意思的认识”[127]。这种认识之所以必要,是因为自机器产生以来,“文化形成了一个抵抗技术的防卫体系;而这种防卫又通常地体现为人类防卫,因为它假定技术物体不包含任何人类的现实”[128]。西蒙栋则认为:“如果说技术会带来人(或文化)的异化,那么其原因并不在于机器,而在于人们对技术的本性和实质的不理解。”认识机器的本质,并进而认识一般意义上的技术,这就是认识人在“技术整体”中的位置。人们通常都公认自工业革命以来,技术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因为它产生了机器装置,从而动摇了人和技术的传统关系。为了面对这一转变,并首先确认其实质,就必须要建立一门属于“技术学”专业的新知识。
要理解机器,就必须铲除“机器拜物教”式的观点。这些观点认为:“机器的完善程度和它的自动化程度成正比。[……]然而实际上自动化仅仅处于机器之完善过程的初级阶段。为了使一台机器自动化,就必须牺牲[……]许多可能的用途。”[129]用自动化来定义机器的观点歪曲了机器的功效和它作为工业技术物体的完善性,这种工业技术物体的完善性才是它真正的自治性,也即它的不确定性。不确定性使一台机器对其他机器的机能有所感应,从而加入技术整体。人的位置就在这个技术整体之中,在各类物体配合运作的有机组织之中。尽管机器这种工业技术物体只有在有效安排其机能的不确定余地的条件下才能达到自身的完善,它在工业技术中的任务却在于确定自己在技术整体中的机能,协调不确定的技术物体之间的配合。
在这一套技术发生学理论中,人的位置显然比在勒鲁瓦—古兰的民族技术学中的位置次要得多。在大工业时代,人并不是一系列分散的技术物体(机器)的意向性根源。更确切地说,人仅仅执行技术物体自身具备的“意向”。
19.机械学:关于工业物体具体化过程的科学
在当代技术和文化之间之所以存在着差距,是因为文化没有能够吸收技术物体带来的新的动力,这就造成了“技术体系”和“其他体系”之间的不协调。“现有的文化是古老的文化,它的动力模式来自古代的手工业和农业技术状态。”[130]
根据技术的要求来调整文化,就意味着采纳现行技术的“动力模式”,抛弃那种如今已找不到现实基础的“动力模式”。这同时就是承认技术动力领先于社会动力,技术将自己的动力强加给社会。分析新的动力模式,理解工业技术动力领先社会其他领域的必然性,这就是能够使我们理顺人和技术整体关系的新型知识的任务。这既不是传统的工人的专长,也不是工程师、企业家们的专长,因为这些人和机器的关系过于密切,或者说过于功利化了。这里的问题是:要像建立社会学或心理学那样建立一门技术学。技术物体所包含的动力既不属于心理因素,也不属于社会因素,但是,这个动力同心理因素和社会因素一样,在人类发展的过程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因而也就必须像它们一样加以研究。物体动力学和工业技术学一样,同属关于机器的科学,所以我们称之为机械学。
“机器所包容的因素”无疑只能是“人类的现实,即凝固在构成运行结构中的人类活动”。但是,尽管工业技术物体是人实现的,然而它们却取决于技术物体自身包含的创造性。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而不是从自动化的意义上——我们说机器具有自治性:对于自身起源的自治。机器的机能的不确定性由此而来。关于技术逻辑自身动力的分析比技术趋势的理论走得更远,它超出了个体和群体的意志,并将人类的意志置于技术进化规律的支配之下。在此,技术进化不仅操纵物质世界的规律,而且操纵人类普遍的意向,这个意向在技术的进化中不再占主导地位。放弃人类学的方法,从技术发展进程的概念来把握技术的动力,这就意味着停止把技术物体当作器具或方法看待,从“它自身”出发来定义技术物体。用具的特征就是它的被动性。而技术物体自身的创造性就是通过机能的多重决定性实现的具体化。具体化就是技术物体的历史,“它使技术物体在进化中获得厚度,从而证明了技术物体不是纯粹的用具”[131]。工业技术物体不是被动的。它隐含了自身特有的遗传逻辑,这就是它的“存在形式”。这种逻辑既不是人类行为的结果,也不是人的安排,相反,人仅仅记录并执行它的训示。机器的训示就是原始意义上的发明,即发掘。
技术可分为要素、个体、整体三个层次。要素指工具,即分散的器官;个体使分散的要素发挥作用;整体协调个体。工业技术的特征就在于技术个体的变化,它使我们得以理解现今这种人与机器关系的产生和消亡。现代技术历史发轫于18世纪,起初洋溢着乐观主义,接着产生了危机,继而出现了采用热力机的工业技术。在工业革命之前,不是机器代替了人,而是人顶了机器的空缺。然而作为一种工具的持有者,机器的出现也就意味着一种新的技术个体的出现。它不仅剥夺了人的技术个体的资格,而且也剥夺了它的使用权。[132]到了20世纪,控制论系统的机器及其制造负熵的机能带来了新的乐观前景。比机器剥夺人类的技术个体资格更深刻的是,熵的威胁,它给人们带来了面临工业技术进化的恐惧。相反,彻底的乐观主义的依据是关于生命的思想,因为技术的进化呈现为一个分化、秩序化和抗拒死亡的过程。
机器的诞生带来了技术和文化间的差距,因为人不再是“工具的持有者”。为了调解文化和技术间的关系,必须澄清“机器持有工具”的含义,即这个命题相对于机器本身和人的位置的含义。我们的时代需要关于这种新型关系的思想,它自身明晰地体现出技术的积极性。这就是说,技术在我们这个时代已成为一种调节因素,而调节的功能正是文化之本。所以西蒙栋指出:“成为一种调节因素的技术现实和本质为调节的文化融为一体。”[133]
20.作为运行物质的工业物体的遗传学
机器作为个体而具备自身的动力:技术学和机械学一样,研究工业技术物体的机器动力,即运行的物体。运行物体通过综合来完成一定的功能。综合包含了整合的双重意义:通过功能性的多种条件的决定而实现物体的具体化过程和通过物体再生以便取而代之。然而再生在此的意义和生命领域一样,产生一个新的、单一的个体,它既保留前辈个体的遗传,同时又完全独特。
物体的具体化,或者说,它的功能通过多项决定的整合,是物体自身的历史,这个历史完全超出了它的物质性,因而也是完全独特的。认识机器的技术个体性就是认识它的起源。把这个起源作为一种和谐与个体性的发展来认识,就必须考察物体从抽象到具体的转化过程。为了认识一个具体物体,如果我们试图建立物体的系列并把它们分类,“我们就很难根据技术物体的种系来下定义[……],因为,没有任何固定的结构能和确定的用途对应”[134]。不确定性是现代机器固有的属性,但它也体现了一切技术物体的本质。这种不确定性杜绝了根据技术物体的用途这类外在标准来对它们进行分析的可能性。构成技术物体类别的不是它们的用途本身,而是实现于各类用途的广泛领域中的方法。“同一个结果可以来自完全不同的机能和结构”,正因为如此,所以“发条马达和弓之间的相似之处尤甚于它和蒸汽机马达之间的相似之处”[135]。我们可以在物体的系列中观察具体化完成的过程,也即具体物体的起源。这些系列的根据就在于它们的方法。由用途引起的误解的根据就在于,它把物体归属于完全外在于物体的人类学逻辑,它把各种异质的结构和机能混杂在种属的范畴下,而这些范畴的意义则取自物体机能和人类行为机能之间的关系。[136]由此可见,人类机能总是要将技术物体纳入用途的规范,所以必须完全独立于人类机能去理解技术物体的起源。
无论其表面现象如何,这种不确定性实际上并不与技术趋势的决定论相矛盾。在勒鲁瓦—古兰本人的论著中,技术趋势确切地表现为不确定性和适应性的趋势。在《记忆和节奏》一书中,他描述了记忆的外在化趋势如何在20世纪具体实现在神经系统的机器外化之中,提花织布机的可编程性就是这种外化的预示。再者,在内在环境中,确定趋势的并非用途,而是几乎是动物学意义上的功能。当然,和勒鲁瓦—古兰从人与物质的关系的角度做出关于技术趋势的分析相比,西蒙栋的工业技术物体的动力的范畴具有相对于人类自身的动力更大的自治性。在此,我们可以撇开这层关系中的人的因素,而专门考察属于物质动力的因素,这个物质为完成一种功能而运行。这就是有机化的无机物的动力,作为工具的持有者,它释放出一种既不属于动物系统(人类也包括在内),也不属于生态系统(风、水……)的力量,这就是工业力量,它是不受任何区域限制的自由力量。
技术机能只能从技术个体的层次加以考察,而技术个体又只能从它们的起源的角度来认识。技术物体的个性在起源的过程中发生变化、获得发展,它的个性本身就是这些变化的历史和动因:
由此可见,技术物体具有一定的历史性,所以我们不能像讨论一堆被动物体那样讨论技术物体。这种无机物体自身发生有机化。在有机化的同时,它变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并获得某种类似自我性的动力因。注意,有机化的历史绝不是人类“制造”物体的历史。生物从种系——或种系生成——所负载的遗传的意义上看,具有一个群体的历史;生物也同时具有个体——后生成[138]——的历史,生物独特的生存环境造成了它的不确定性,并制约其形态生成。同样,技术物体建立了一套自身固有的规律。尽管同生物界一样,这些规律只有在一定的环境条件下——在此即指人和其他技术物体的影响——才起作用,然而,“正如种系生成系列一样,进化的每一个特定阶段自身都包含了外形进化法则规定的结构和布局。技术存在物通过自身的聚合和适应来进化;它根据一种内在的共鸣原则在其内部集为一体”[139]。这就是具体化过程。由于具体化过程体现了作为个体的技术物体的特征,而技术物体的本质只能从生成起源的意义上把握,所以,这种过程展示的动力基本还属于生物的系统。但它又不完全是生物性的:生物维持自身的同一,而技术物体则趋向同一,如同一个种族处在发自“传统结晶体”的历史的一体化运动中。
具体化的动力就是在自我适应中的形态生成运动,是一系列器官的多重功能决定性实现的聚合,这些器官一旦彼此分割,就难以考察。在物体生成的有机化过程中,这些器官的运行越来越整体化。我们可以通过像内燃机这样一件技术物体从抽象到具体之间的比较,来揭示这种动力:“现在的马达中,每一个重要的部件都和其他部件紧密相关,并相互交换能量,以至它们不如此便不能运行。”[140]构成一个物体的部件具有该物体固有的必然形式。具体化过程就是这种必然性的实现、展开和完善,即发明。技术物体的具体化,也就是它的个体化,形成个体。换言之,它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组织。正如在勒鲁瓦—古兰的理论中一样,这种决定论需要聚合的观点,意味着技术可能的答案之数量是有限的。作为一种趋势的要素,这个决定论同样包含了和“技术趋势”理论相通的目的论倾向。然而在此,趋势完全在于物质的一方,是物质发明了它的形式;趋势完全处于传导的过程中,关于“传导”我们将在第二卷中分析。这样定义的趋势,必然摆脱人类学的瓜葛。它所含的目的论成分,绝不是指人类变迁的未来。
21.技术在工业社会变迁中的主导地位
技术物体的具体化和一体化限制了不同类型的数量:具体、聚合的技术物体是标准化的物体。正是标准化的倾向—生产越来越完备的类型的倾向——为工业化提供了可能:因为技术进化的一般过程具有这种标准化的趋势,所以大工业才得以产生,而不是相反,由于大工业的出现带来了标准化的倾向。[141]标准物体的形式不来自工业化的意向。“手工制造的技术物体是零散的”,零散的原因来自技术物体的内部,但同时也是和确定其“特制”规范的外在条件的零散性相对应的。由于这类物体没有具体化,所以它们的用途是确定的,它们必须适应带有强制性的、特定的背景条件,一旦脱离了这个背景,它们就不起作用了。表面看来,这是矛盾的,因为物体越是具体,对于“强制”规范就越不确定。一个物体应该内在地固有普遍性和必然性,即适应自己本身而不被周围外界确定。但是,“强制的技术物体不具备内在的强制规范”,即没有自我确定性的规范。工业化是对技术必然性的肯定,它标志着技术物体对工业社会、技术进化对一般性的发展,以及“技术体系”对“其他体系”的巨大权威。“工业化阶段,[……]需求的体系和物体体系相比是较松散的,需求依照工业技术物体而形成,后者因此获得了塑造文明的权力”[142]。
技术物体的真正规范就是具体化,具体化的过程就是生成的过程,这个过程的每一个极限就像在吉尔的技术体系理论中一样,起着动力的作用。“技术物体的进化经历了从孤立的分析阶段到统一的综合阶段的过程”,这个进化的原因就在于“抽象的技术物体的缺陷”。
多重功能确定的关系是一种联结物体之构造因素、发自物体本身的客观蕴含关系。这种蕴含不是逻辑的,它只能在经验中实现。因此技术物体的进化不取决于非技术性的“其他体系”的环境。诚然,存在着一种所有体系共有的动力,如“经济制约(物质、劳动、能量等)和技术固有要求之间的聚合”。但是,只有技术体系——尤其是该体系中的技术物体的动力——才是真正的动因:技术固有的要求“支配进化”[144]。在此还需要把吉尔和勒鲁瓦—古兰关于技术进化的分析向前推进,使之更加彻底。技术体系以及负载的普遍性趋势已不再是“其他体系”的陪伴,技术物体规定其固有的规律,确立其独立自治的地位。在工业化时代,社会的其他领域只能无条件地依照技术物体的规律来调节自己。用途的不确定性为“物体体系”的调节留下可能的余地。实际上,物体提供一切可能性的境界,它从本质上领先固定的用途。
22.技术物体发展的不可预测性
极限的动力作用意味着,间断性是以具体化为实质的进化的起源。断裂划分出各自相继的进化时代,在每一个时代里,技术物体获得自治性。这些时代都是物体自我规范的结果,它是从抽象到具体的“自我因果”[145],这种自我规范打乱了亚里士多德关于物理存在和技术存在的分类。“相继的和谐体系”建立了带有生物特征的互为因果关系,因为生物肌体的部分不能脱离整体而生存。这个互为因果关系实现于物体的机能,因而必然明确物体的极限,即构成和谐体系的极限:
间断以一定的连续、个体化和历史为背景,脱离了这个背景,间断就无从谈起:互为因果关系的实质是各功能的相互蕴含,即复合。功能的复合不是简单化的现象,复合使技术物体分化,从而“消除过去构成障碍的副作用(把副作用兼容在机能之中)”。消除原有的副作用就意味着一个极限的突破和一个新秩序的诞生。西蒙栋曾以电子管技术为例来分析这个现象。他认为,四极管的发明是三极管的内在必然,同样,五极管是四极管的必然。
和生物形态的生成一样,“功能的专职化不是以功能为个体分别形成的,它是各功能协作的结果;在技术物体中,真正构成物体部分个体的不是单个的功能,而是诸功能的协调群体”[147]。多重功能决定性是指:部分之所以为部分就在于它被兼容于整体之中。技术物体的具体存在——作为形态生成动向的“技术存在”——的本质就是:物体“不再作自我冲撞,因为它不再含有损害整体机能的副作用,没有任何游离整体机能之外的副作用”[148]。工业技术物体的特征就是集各部分为一体的趋势,这个一体化运动并不是一种人为地根据各功能的构思制造物体的活动,它服从一种通常不可预测的协调必然性,这个必然性在机能运行中体现于物体的内部,这就是说,技术物体独立于“制造意向”而自我发明:
勒鲁瓦—古兰提出的技术趋势概念有其人类学的基础,尽管趋势只能通过物质的规律来实现,这个人类学基础则接受“制造意向”的冲击。然而在具体化趋势中,产生工业技术物体的是有机化的物质,也即技术物体本身和它构成的制约体系。这个体系通过极限效应和不同力量的组合,每一次都发放新的可能性——发明新的可能趋势。这里涉及真正的技术学意义上的助产术。诚然,从现存的物体出发来发明、发掘、澄清或“公布于世”新的可能性的现象,在物理规律中也是存在的,但那还仅仅属于一种可能性。一旦被发放出来,它们就不再是一种可能性,而是不可逆转地成为现实,由纯粹的可能性转化为现在我们必须注重的效应。这些新的可能性只有借助技术物体潜在的发明性才能转化为现实,人在这个具体化过程中已不再是发明者,而是操作者;或者说,如果人仍然扮演发明者的角色,那么他像演员一样,听从物体本身提供的台词,遵循物质的念白。如此比喻,显然演员不是作者——正因为这样,现存的技术物体从来不可能完全具体,它们永远不会被有意识地构思并实现。具体化的“逻辑”是经验性和实验性的,它是一种几乎具有生存意义的逻辑(物体的存在形式)。所谓生存意义是指:它只有在物体实现的过程中、在物体自身的经验中展现出来;换言之,它形成于舞台上而不是构思中。因此,正如莫奴里指出的那样,发明的逻辑从本质上说是不可预测的,这就是“技术物体永远不可能被完全认识”的原因。同样,它既不可能是完全理性的,也不可能是“完全具体的,除非偶然的巧合”[150]。从此以后,具体化要求技术转化为技术科学并以技术科学来取代科学。但是这也就意味着用技术科学的实验来取代科学的推理。
这种以经验为本的动力可以同将有机物和无机物区别开的因素相比拟,这个因素曾经是生物学独立于物理化学的依据。机械学之所以必要,是因为物理学、社会学、心理学的规律——无论其分散还是组合——都不足以解释以个体生成和建立新秩序为本的技术物体现象。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生物学不可能成为关于机器的科学,因为生物学考察的有机物总是已经完成个体化的有机物。区别无机物、有机化物体和有机物的难度,和限定生物学区别于物理化学的专业的难度是一样的。然而这里涉及的却是第三类现象(既非有机,也非无机)所特有的困难。
我们所谓的技术物体的经验所特有的经验主义助产术——它的机能——在此同样和一定的组合筛选有关。在偶然性的背景中,这种助产术依循具有必然性的种系系列,并以其必然性为前景。这些系列包含突变的间断,每一个突变都标志着一个偶然效应转化为机能的新原则。[151]
23.工业物体的突变、系谱和自然发展
有两种不同类型的改善:一种是主要的,“它改变功能的布局,明显地提高运行的协调性”;另一种是次要的,“它在不改变原有布局的条件下,减小残余冲突的不良影响”[152]。然而,这类消减本身是有害的,因为它阻碍了技术物体的极限系列给技术制造断裂。这种情况就像经济体系通过保护政策人为地减少一个技术体系的薄弱环节一样。轻微的改善在掩盖技术发展的间断性的同时,抹杀了技术物体的动力的深层意义,正如在一定的时段内,生物之偏差遗传的表面连续性会掩盖突变这一进化的现实。当然,这些“突变”是在一定的系谱线之中展开的,它们的背景是连续的。具体化就实现于物体的系列之中,这些系列的最终环节——也是永不可及的环节—就是完全具体的物体。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弄清什么是我们可以赖以“追溯某个专门的技术现实的诞生”的第一环节。
技术物体的存在意义不仅在于“它的机能在外界机制中产生的结果”,而且也在于它所载有的、使它获得“后代”的“未饱和”现象的“生殖性”。既然如此,一个系列的第一个环节——“原始的技术物体”——便可定义为“未饱和体系”;具体化的过程就是定义物体的复合现象逐渐“饱和”的过程。在进化的过程中,技术物体构成一个物体系列、系谱或系谱线:这是一个以“原始技术物体”为祖先的“家族”,即由“自然的技术进化”造成的繁衍。在系谱之初,是“技术本质的构造性综合发明行为”。技术本质就是系谱的同一性、它的家族环境,以及规定其独特发展形式的内涵:“技术本质就在于它稳定地贯穿于系谱的进化过程,它非但稳定,而且通过内在的发展和逐渐的饱和创造新的结构和功能。”[153]我们之所以可以谈论“自然的技术进化”,是因为具体化是技术物体的自然化之路:抽象的技术物体在具体化的过程中走向自然性,这个自然性使它得以摆脱与知识家族的亲子关系,而知识家族又未必能使技术超出它赖以诞生的“理性体系”。由此,自然存在和技术之间的区别变得模糊了,似乎工业技术物体带来了第三种环境,在这个环境中,技术物体“变得越来越近似于自然物体。起初,这种物体需要一个外在的调节因素:实验室、车间或工厂;渐渐地[……]它摆脱了对这种人为环境的依赖”[154]。正如生物不仅限于它们的物理化学成分一样,技术物体也超出构造其存在的科学原则的总和,它证实了“某种机能和兼容性的形式先于其预期原则而构成。物体的兼容性不存在于构造物体的、分散的科学原则之中,它是在经验中揭示出来的”[155]。如同“自发生成的物体”一样,必须对技术存在作归纳研究,这属于一门“关于组合关系及其变换的科学,这就是一般性的技术学或机械学”。它与其说近似于物理学,不如说更近似于生物学。[156]但是应当避免“在技术物体和自然物体,尤其是生物之间作夸张的类比”。“机械学”不能等同于控制论,因为,我们不能“建立一门孤立的科学,它只研究现成的自动装置的指令和调节机构”,和维也纳尔的主张相反,“我们只能断定,技术物体趋向具体化,而像生物这样的自然物体则生来就是具体的”。有机组织的原则存在于作为趋势、目标和目的的技术物体。这种趋势的动力原则在于人,因为,“没有人推动和实现目的,物理的因果性不可能独立地产生积极有效的具体化”[157]。因此,生物和无机物之间的关系问题又一次被重新提了出来。工业技术物体导致我们消除技术逻辑的动力中人的意向因素。然而无论怎样,人虽然不指令,但会操作。我们已经指出,物体在“自然化”的过程中创造一个第三种环境,它超越了自然存在和技术的对立。只有回到这个第三种环境,才能揭示操作行为的本质。
24.先于自身是组合环境产生的条件
物体的自然化以及由此形成自己特有的环境使它避免了功能超常现象,这种现象会限制它的不确定性,并因此使它从属于一个人为的环境。功能超常是指“技术物体过度专门化,以至不能适应在使用或制造条件内的甚至极微弱的变化”[158]。
技术物体是技术和地理两种环境的汇合,所以必须渗透二者之中。它是二者之间的调和。比如电动机车就有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方面在技术环境中,它把电网系统的电能转化为机械能;另一方面在地理环境中,机车的性能和铁轨网络使机械能适应地形条件的变化。电动机车因此体现了两种环境的相互作用。假如我们把电动机车和工厂的电动马达比较,就会注意到,后者“几乎完全在技术环境中运行”,它不需要适应非技术的环境,因为,它的运行条件是严格确定的,正因为它被专业化了,所以就不能具体化。相反,“不属于某个特定的环境,适应使两个各自处于进化中的环境发生关系的功能,这种要求必然会限制物体的适应性,并确定了它的自治性和具体性”[159]。技术物体应当具有摆脱一切专门化的趋势,这正如人类由于其器官的可变性总是倾向于最大限度地适应各种不同的环境。
干巴尔(Guimbal)涡轮机一例便可确证这个问题的重要意义,我们可以由此引出组合环境的概念,并指出一般性的具体化过程会引起何种生态系统。“这种涡轮机浸没在和发电机直接配对的压力管中,它的体积很小,安装在一个充满油压的机匣之中。”浸泡在水中的涡轮机的特点是,为它“提供能量”并使之运转的水属于自然环境,技术运转本身使水成为“多功能”的因素,因为“水散发了电机产生的热量”。但是机油作为技术环境的产物,在与属于自然环境的水的关系中,同样也成为多功能的因素:
换言之,这里的“自然”环境本身被整合,并受到多重功能的决定:具体化在物体之外实现,物体并不简单地将技术环境和地理环境堆砌,它和人类活动一样,创造自己特有的环境——组合环境超出地理和技术两种环境的总和。
“决定一个环境之诞生的是适应—具体化过程,而不是现成的环境。这个决定性的因素在新生环境被发明之前,仅仅是一种潜在的存在;发明之所以产生,是因为有跳跃,这个跳跃的实现根据就是它创造的环境的内部关系:涡轮和发电机配对的可能性前提恰恰就是它自身的实现。”[160]
物体自我决定它的机能,即自己提供机能的条件,这就抑制了功能超常现象。技术物体作为环境的创造者对自然形成座架。自然的水流动在技术物体之中:它并不仅仅服从物体的机能,而是促进这个机能(干巴尔涡轮机提供了海德格尔曾经提及的莱茵河水坝的深层意义)。技术物体把它的“自然环境”验之以理,并因此而自然化,它通过和这个环境的紧密结合而实现自身的具体化,因此也根本地改造了自然环境。这种生态现象可以在当代技术的信息空间中观察,即当代技术发展了普遍化的同时性(比如实况转播和实时处理机制,以及由此产生的模拟倒置技术等),但是被整合进具体化过程的主要因素是人化环境——人文地理,而不是纯自然的地理。在此,关于具体化过程的思考不能仅仅停留于物体的水平,要上升到体系的范围。
开创自己特有的环境就是构造。由于技术已经信息化,并在机器的机能方面开辟了最大限度的不确定性,也就是说,既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功能超常,同时也使组合环境普遍化,所以,这种意义上的构造并不是“自然的人化”,因为它不是人为的构造。具体化物体趋向它的自然本性,“这个过程完全可以体现为人的自然化”。然而,西蒙栋加入了一个中心论题:
尽管趋向具体化的技术物体自身具备具体化的动力,但是它仍然要以先于自身的可能性为前提。而这种可能性取决于操作者、发动者或动力因,即人。
在此我们将试图提出:这种先于自身能力本身要以技术物体为前提,就像形式不先于物质一样,先于自身不先于技术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