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亲
父亲是真的没水性。
海在那里,荡漾的海面就是最大的诱惑。父亲不是没有过沉迷游水的年纪,可在村里,他是没有玩水的伙伴的。每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都受到了家里的警告,不能跟他一同下水,否则打断腿——把一个祖父、父亲都消失在海里的人拉下海玩水,没人可以承受可能出现的意外。即使没有别人整天盯着,父亲也觉得海水有一股把他往岸上推的力道,有一圈拒绝他靠近的防护罩,当步子移到离海水还有二十米的时候,他的小腿开始颤抖,小腿内侧、后背冒涌细微的汗珠,麻痹感增强,他不得不后退到一个安全距离,望着日光在海面上碎成闪耀的金黄——他想向前,却只能退后,退到一个让自己痛哭的距离。当眼睛被苦咸苦咸的液体浸泡,眼角一阵黏糊糊,他没法分辨,这液体到底是咸风携来的海水,还是涌发自他枯竭的眼眶。
对他来讲,海水是一张巨大的口,随时要把他吞噬。我不知道当年曾祖母给他灌输过什么念头——或者,根本不需要,村人的传言,就足以把一个个宿命般的说法悬在他的头顶,毕竟,虽然他的祖父、他的父亲出海的理由不一样,但他们都是从海上消失的。对于海水,他有着本能的恐惧。即便恐惧,他会不会也幻想过,有一天跳到海水中击浪呢?或者,他会不会想去探寻他的祖父、他的父亲,到底是如何消失在海上的?海边人家,倒追起来,家家户户都有人葬身海底,那种全家好几代都能从海上安然归来的,反而是极为罕见的奇迹;即便如此,曾祖母的男人、儿子全都出海未归,面对着她唯一的孙子——我的父亲——要说她不担心他下水,又怎么可能。她越是长寿,越是以不健壮却足够坚韧的身体抵御时光和海风的侵蚀,别人看她的眼光便越是怪异——好像她以多次击退阎王后的长寿,熬死了家里所有的男人。
在村里的年轻人都随船往外走的时候,父亲闷着头,在自家面积不大的田里耕种。船在港口靠岸后,从渔船归来的年轻人相互簇拥着,犹如过节。船上狭窄的空间,限定了他们的步履,虽然他们可以在海水中划游,但那种摇晃与动荡,总是没那么踏实安稳,他们要回到岸上之后,才把憋在身体里的一切发泄出来。父亲也会被他们拉上,他不是太愿意参加这些聚会,但架不住那些人黝黑有力的手臂。在鱼肉焦香、鱼汤翻滚之时,父亲耳边充斥着从同龄人口中吹出的海浪和风暴。父亲闭口不言,可耳朵没法闭,话语的浪花四溅,让他有些晕。父亲的左额头上有一块清晰的疤痕,像一个畸变的“逗号”——那是他年轻时,有一回跟那些海上归来的水手吃喝后留下的痕迹。以父亲后来嘴巴锁死的脾性,他当然没有仔细跟我讲过这件事,可从曾祖母的叹息中,从其他人的唾沫星子里,当年的画面也不难拼贴出。不外乎酒多话多之后,水手们喷着酒酸鱼腥,开始打赌,开始耍横……到了最后,不知怎的,目标就落在了父亲身上。有人嘲笑父亲是个旱鸭子,一辈子躲着水。父亲并不反驳,他点头哈腰:“是是是……我不下水……”他的服软,并没平息水手们的骚动,有人喊了一句:“把他丢水里,看看他是不是真不懂!”父亲想跑,已经被抓牢手臂、举起,离开了那个杯盘狼藉的院子,迎向跳跃着的海风。任父亲如何扭动,他也没法从那一双双铁钳里挣脱出来,他恐惧的呼喊,更放飞了那群被酒精麻痹的水手们。他被高高抛起,重重地落入海水之中。夜里潮汐上涨,水虽不深,父亲乱舞手臂乱踢腿脚,沉得很快。水手们指手画脚,看父亲在水中扑腾却总是没法往岸上走,笑声更大。等父亲的动作变小,身躯没入水里,水手们的笑声才变静了,惊慌爬上他们的脸。有人说:“还真不懂?”立即有好几个人扑进水里,把父亲拖了上来。当时他的额头已被水里的硬物磕碰,正冒血,没下水的人慌忙脱了上衣,绑住伤口——那疤痕一直没消。对父亲来说,这疤痕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水手们不会觉得他的不懂水性是装出来的了;甚至,有人不再炫耀出海,开始叹气,跟父亲说起海上的种种不易,船太小,海面和天空太大,风暴无常,吞噬一切……说着说着,还哭起来,得父亲反过来安慰他们。
20世纪80年代初期结婚之后,母亲连续生了两个女儿,父亲和曾祖母都慌了,据说曾祖母暗地里拜访了很多民间的“大神”,祈求给家里留一个男丁。而母亲生下两个女儿之后,已被计生人员盯上,怀上我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疯狂地“吵”了一架,躲回娘家。后来又悄悄去了一个远房亲戚家躲着,直到我生下来。计生人员见我母亲长期不在,已有所察觉,但父亲一见到他们,便拉着他们诉苦不断:“你说,不就是吵吵架,怎么……人就不见了?丢下这俩女儿……”说得别人眼睛先红了。村里的年轻水手们,每次回来,就给他丢几斤鱼虾蟹,让给女儿们尝尝鲜。直到我生下来,生米成熟饭,计生人员也不能把我捆了手脚扔海里,只是立即把母亲拉去结了扎。后来计生人员多次上门,曾祖母倚老卖老不断周旋,该罚的也罚了,该捅的屋顶也捅过,这事算是过去了。
后来海南建省,热闹得很,父亲也跑到省城找机会。那时满大街全是夹着皮包的人,有人昨晚还睡街头,醒来就成了百万富翁。父亲谨小慎微,水都不敢下,更不可能在这种时代浪潮中捞到什么,也不过是帮人打打杂跑跑腿,拿点儿辛苦钱。后来看到身边熟悉的人,暴发的有,死于非命的也不少,他总觉得好像自己也会跟某些传言里的人一样,不是死在街头就是被麻袋套住丢进海里。他慌乱乱地攒了点儿钱,就回到村里。可他发现,在省城时间虽然不久,可自己已经没法适应干农活了,便到镇上买了一块地,开早餐店卖米粉,米粉店后来成了三餐都开的饭店。
我在那个时候,跟着家人到镇上生活。当时家里的最大问题是怎么劝曾祖母一起住到镇上。那时,曾祖母已经变得无比随和了,也跟着到镇上生活了一段时间,可两个月后,她还是迁回村里了。在那两个月里,她极力适应,可没办法,她完全没法入睡,到了白天,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人像漏气的皮球,一点点变小、变皱。父亲先开口了:“奶奶,要不,还是回村里?”曾祖母摇摇头。两个月后,瞧着曾祖母越来越脱形,父亲知道拖延不得,直接找来一辆车,把曾祖母和她的衣物,全载回了村里。当时我还小,可多年之后,我仍旧记得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耳垂:“你会回村里看曾奶奶不?”我说:“我不想上学。我想回村里给曾奶奶煮饭……”
那时的父亲母亲,就是移动的厨房,身上的油烟味盘旋在我的少年时代。每睁开眼睛,他们便在饭店里忙,除了衣裤,我甚至怀疑,油烟也渗入他们的肌肤,每晚无论怎么搓,无论擦多少肥皂冲多少洗澡水,他们的身体都裹着一层油腻,蚊子落脚都会打滑。我甚至怀疑过我身上也这样,不然为何有时同学们看到我走过,便不自觉地挪动脚步,甚至还有人抽动鼻子?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和父亲开始闹僵的。我常常从镇上跑回村里,悄悄和伙伴们浮游在海边,发现后的父亲无论多暴怒,无论用多少回的吊打,也没能阻止我一次次往海里跳——在父亲和母亲的眼中,我肯定会把自己的命丢在海里。母亲有好多回对着我叹气——我离她越来越远,终将消失于她的视野。当时的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叛逆或者说故意找碴,可能我的想法更单纯,只想用海水一遍遍洗掉我身上也挥之不去的油烟味;洗不掉,那就蒙上一层海盐的咸腥,以一种难以忍受的气味,覆盖另一种难以忍受的气味。
日子在镇上稳定之后,父亲也难免有出神的时候,他也曾在别人的鼓动之下,出过一次海。那是一条出近海的小船,大半日即回。这一次之后,父亲再不敢提出海的事,有人忍不住问他怎么样,他绷着脸没回答。后来,有人从船家那里套到了话,说是父亲从上船开始,就眩晕呕吐;船远离岸边,周围一片蔚蓝的时候,他已经没东西可吐,只是干呕。船家被他吓到,他们见过晕船的人,但晕到这程度的也是罕见,匆忙返回,连网也没撒。父亲觉得误了船家一天工,心有愧疚,点头哈腰把人家请到店里喝了几次酒。这一次之后,父亲彻底死了心。我怀疑,父亲那么痛恨我下海,除了那个笼罩在我们家男人身上的“诅咒”,还有他对自己无能的不甘,有对我水性太好的嫉妒成恨。即便如此,大海的诱惑在他心中也未全然熄灭,他对海水如此痛恨,又在某种想象中,做着征服大海的梦。
我也是在好多年后,才知道父亲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软弱,他也曾试图战胜恐惧,用自己的方式接近他所畏惧的大海——比如,他之后与人合开过水产养殖场。当时我们家在镇上稳定下来了,赚得不多,但饭店一开,每天的收入也是看得到的。父亲想与人合开养殖场,母亲几乎闹得要离婚。和母亲进行几次“战争”之后,父亲还是把不少钱投入进去了。起初的两三年里,父亲基本放弃了饭店的生意,母亲成了掌柜。父亲时不时往海边跑——那是一个海湾,他和别人投资的网箱都在那里——沉在海水中的网箱,游着投放的鱼,也游着父亲关于大海的梦。那时的父亲,话最多,他每次开口,都是“我们那水里……肯定……”那两年里,父亲几乎说完了一生的话,他滔滔不绝,全是关于水里的鱼虾。我能感觉到母亲的不安,可她没能寻出不安的根源,没能在父亲话语不绝的时候,送出干脆利落的反驳。那两年,养殖场确实赚到了些钱,也带动了饭店生意,养殖场直供店里的鱼虾,鲜活不说,也比别家店要便宜得多,母亲这掌柜开始当得乐呵呵。转变出现在父亲参与养殖场生意三年多接近四年的时候,那年夏秋之交,台风将至的消息一直在收音机里蔓延,父亲变得无比焦躁,我们整天看不到他——他在养殖场准备抗击台风。所有的准备,后来被证明都是徒劳,那场风太大,从海南岛东面扑来,席卷了一切,所有的东西,都朝西面倒下。
台风过后,父亲病倒了,人只剩下一副骨架,一年多没恢复过来。那一年多,父亲是和某种药味联系在一起的。曾祖母住到了镇上,每天给父亲熬药,她时常伸出带着药味和柴火烟熏味的手,摸摸我的额头。在曾祖母的只言片语里,我知道了父亲在养殖场的投资,被台风席卷而去,他们为抗击台风而做的准备,也全都葬进去了。父亲还好,人病了,在药汤的呼唤里,算是捡回一条命,与父亲合伙的那个人,所有身家都丢在这场风里了,没熬过去,趁着家人不注意,给自己灌了半瓶农药,人也没了。曾祖母像是无意中说着这些,又不时提醒我:“你啊,要看紧你爸,别让他出事了……”当时的我不明白,本不习惯镇上生活的曾祖母怎么在镇上待了那么久,后来想通了,她是要盯紧她的孙子,不让其毁灭于一场台风的尾韵。
那也是曾祖母跟我相处最多的日子,即使镇上不如村里让她舒坦,她也仍会每天醒后,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理得丝毫不乱——她是个骄傲的女人,还将继续骄傲下去。我也是在那时,听到她说她儿子我祖父的事,也听到她说曾祖父的事——在她口中,我祖父和曾祖父永远年轻,而且,曾祖父要更加年轻一些。曾祖父几乎在还算是少年的时候就离开她,于是,在她的记忆里,他是永远的少年。她有时也会看着我发呆,清澈的目光从她皱纹斑驳的脸上射出,我被看得不自在——她好像看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
我年纪小,不懂安慰人,可我感觉到了她心中藏有太多不为人知的幽暗角落,月色清冷,无人光临——就像她一个人住的那空荡荡、只有咸风侵蚀的海边老家。有时,我几乎就要憋出几句什么话来了,几乎要懂得怎么安慰她了,她盯着我的目光却忽然变得温柔了——她又是在看着她的曾孙了。我快要憋出的话,瞬间消散了。她用手中的木棍撩拨炉火,药罐的盖子在气泡的咕嘟咕嘟中被顶起,中药的气味排山倒海。她褐色木藤般的手指,抚摸我的脸:“以后,你不要老是下海游水了,别气你爸。他病没好呢,别再气他……”那中药味飘荡的一年多里,我好像再没下海,父亲靠着中药缓过来之后,没了心气,大海的诱惑再也没能抵达他。他心无旁骛地在小镇饭店的厨房里忙前忙后,油烟一天天熏着他,他一天天被包浆,身躯肥胖,肤色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