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唯水年轻》:龙宫
这次回乡,是接了个活儿,去拍那片有些浑浊的海。摄影还未正式开始,我跟两个队员一起划着船,在水面上寻找合适的拍摄点。晨色笼罩,船身尖锐如刀,切割荡漾的水面。我正盘算着下水后该怎么拍,便听到了曾祖母过世的消息——摄像机和我的眼睛都得闭上,螺旋桨转向,小船掉头……我得奔丧去。房屋、石磨、石棺……以海岸线为对称轴,岸上的一个个渔村,倒映在海面,海里也有一个个村庄,只不过那里毫无人烟,而是鱼虾的聚集地。很多年里,那片龙宫是我的谜,也是渔村所有人的谜。龙宫之上覆盖着的那片海,我是熟悉的,虽然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那是一处禁地——当伙伴们扑打着水花,游向传言里的龙宫,我只能在岸上,用目光追逐他们踢出的水花。当然有忍不住的时候,我扑进苦咸苦咸的海水,双臂旋舞,双脚踢夹,可还未真正潜入水底看一眼,换来的,便是父亲用绳索绑住我的双手,把我悬挂在一棵木麻黄树上。几分钟后,绳索捆着的地方,从痛变得麻木,最终,上半身都不属于自己了。很多年后,我好像还能在手腕上看到绳子的印痕,看到当年的夜晚:海风让悬挂着的我失控,月光在水面上碎成银光。我被悬着,有时会想,会不会忽然有高大的身躯从海上立起,月光像水银一般从他的头顶倾泻而下?海神……顶天立地的海神……并没有身躯立起,可海面下不绝的涌动,是不是他在潜游、叹息和伺机而动?那么多年里,打骂和拦截,没能让我完全隔绝于那片海。
小船折返,渔村扑面而来,我很少以这个角度看我们村。是的,这些年,我潜过很多地方的海:出海,又从永不止息的海里返回岸上,可那都是别处的海——甚至有不少国外的海,我何曾这么看过这个渔村呢?我成了一名水下摄影师,家人完全没想到。有时拍摄结束,倦怠感袭来,我在异国他乡的海边酒店里躺着,潮声不歇,我头脚颠倒,心神不宁,夜色把我往海底压——倒也不是孤独,而是感到荒谬。因为这工作,父亲几乎成了我的死敌,有一回我携带摄影设备回渔村,设备差点儿被他摔坏,还是曾祖母斜站在门槛那儿,用冷冷的眼神,抢回了我吃饭的家伙。由于我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消失于茫茫大海,曾祖母不让父亲下海,父亲则不让我下海——出海成了我们家的禁忌。
小时候,父亲打我的轻重,与我跟海水的距离成正比。父亲盘算过村人口中的那些魔咒般的风言风语,他避开了,可他害怕会转移到我身上。我一直被他强按住读书,可我最终学了美术,毕业后在北京宋庄待过两年,有半年时间不间断地看画展,把自己看得反胃了,再也画不出来——我就拿着相机乱拍。也不知怎的,我忽然就开始拍海底,画面里尽是些鱼虾蟹贝和水草珊瑚礁。在中国,搞水下摄影的人并不多,我接到的活儿不少,许多地理杂志、手机公司都找到我……水下摄影师的稀少,很大程度上缘于很多摄影师水性不行,我无法想象,一个出生在西北黄土高坡上的摄影师,可以扛着机器在海底游弋。而我即便在父亲的拳打脚踢下,潜藏在骨子里的水性也还是超过大多数人。我起先并没有跟家人说我拍的是水下景物,他们觉得我不好好在一个单位朝九晚五,是个朝不保夕的无业游民。后来是省内一家报纸在京城的一个摄影展上采访了我,有些人拿着报纸找到父亲的饭店,向他竖起大拇指,我才暴露了。若不是我远在北京,父亲几乎就要操着饭店里的砍骨刀翻山越海追杀而来。从那之后,我和他的关系成了拉紧的弦,稍有不慎就会绷断。每年春节返乡过年,他差不多天天跟我摆擂台。他反复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是:“你做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下水?”每到这时候,曾祖母就用她的拐杖敲敲门板:“我们家的人,离得了水?这些年,你不也靠海吃海?”曾祖母指的是,父亲的那家饭馆是一家海鲜店。父亲看着我的强援,把别的话尽皆活埋。
可现在,我的强援永远离开了。
打电话告诉我曾祖母过世的,是父亲。当时我在小船上晃荡着,信号不是太好,风声灌耳,我接了之后,有一阵没听清,就挂断了。接着铃声又持续地响起。这情况太少见了,父亲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有时不得不找我,也是母亲用她的手机拨通后,一阵闲聊,才试探性地说“可能你爸有什么事”“跟你爸说两句”之类,把手机递给他。父亲的连续拨打,让我心生慌乱,只好接了。他的声音在风中起伏:“你在哪儿?”我心想他是不是听到我回来的消息了,为避免后面的拍摄麻烦不断,我含糊着说:“爸,忙着呢……”那头提高了声音:“我不管你现在在哪儿,能多快就多快,赶紧回来。你——曾奶奶——过——了!”手机掉到船板上,发动机带动的船桨击水的声音,也没能压住父亲从手机喇叭中发出的吼叫。
回来这两天,为了避免跟父亲起冲突,我没跟任何熟人提及,把故乡当异乡,晚上住县城的旅馆,白天就准备着拍摄事宜。今天这一大早,晨色尚未从海面上褪尽,便听到了这个消息——我最后悔的,是没能回老家见见曾祖母。让小船回返时,队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他们也看出了我脸色陡变,拍拍我肩膀,没说什么。小船靠岸,阳光晒得沙滩发白,好像那不是沙子,而是白花花的盐,眼睛一瞄就被刺伤。对,就是这种白,独属于我们渔村的白,即使看过多个国家不同的海,这里也是独一无二的,这熟悉的热和白,把我掳回旧日。在这里,我闭上眼睛也能走回自家的院子。在密密麻麻的椰子树的掩映下,海风长年灌入,院门如风洞。
家里的十几个人站在院子里,都眼眶泛红,有人眼角的泪还没擦干。估计没人想到,父亲打电话过后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回来了。他们眼睛齐刷刷瞪着我,嘴唇颤动,想问什么话,又没有发出声来。我知道他们想问什么,直接说:“省里有个任务,我刚好回来了。”母亲抹抹眼,拉了拉我的手,她也知道我最想问什么,低声说:“你爸送菜回来,没看到你曾奶奶起来,推门就……昨天我回来,看她还好好的……”父亲的饭店开在镇上,家里人都在镇上住着,可曾祖母坚持住在渔村里,年过九十的她,没什么病痛,还能每天自己煮饭。家里人每天送肉送菜回来,帮她忙好一些事,又会返回镇上。今天父亲回来,看到她已经……我们永远没法知道她咽气的具体时间了。
家里人自动分开,父亲走到一边的台阶上蹲下,把一支烟塞进嘴角,发抖的手滑动打火机。曾祖母就从分开的缝隙里显露出来。一块木板放在屋子中间,铺着白布,曾祖母躺在上头。堂前八仙桌上,烧香点烛,熟悉的呛鼻味。我走到八仙桌前,取出三根线香,在燃着的蜡烛上点着,插进香炉,跪拜在曾祖母面前。我眼前一片模糊,水雾遮挡眼睛,我试图看清楚,但仍被过滤了一些,只见到曾祖母脸色平和。她嘴角微翘,好像是笑,好像昨夜到来的死亡,是她期待已久的节日——是的,对于在时光中空耗那么多年的她,这一刻,是值得欢喜的一刻。她昨夜躺下之前,会不会已经知道这一刻会到来?她不像死去了,灰色还未笼罩她的脸,她的手好像还能握紧拐杖,顶向地面,在沙地上留下一个个印痕。
可能我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家里人的计划——在他们的计划中,我至少要一两天才能赶回,他们还有时间安排曾祖母的后事,可我“说曹操曹操到”,倒给他们出了难题:如何快速而妥当地把曾祖母葬下,让人手忙脚乱。我们这个县,尤其是附近的村子,人无论活着时多么尊贵,一旦过世,便迅速“贬值”,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村人很快躲避开,直到逝者下葬后,村里才渐有人烟。所以,无论谁家有人过世,族里人几乎都是当日便把人葬下,极少有停灵守灵之说,若有人因外出奔丧不及,至多宽限一两天便葬下。这习俗的由来,有老人往前推到清末,说是一场大瘟疫带来的心理后遗症。据说当时鼠疫横行,人都是断气即埋,迅速逃离坟坑,哪还敢停灵守灵。此时,村人已经撤光了,留下一片空荡荡,无数双耳朵正等待我们家出殡的声响。
父亲召开家族会议。因曾祖母前几年就过了九十,坟地也是她早就选定的,这就从容了一些。眼前最紧要的事有两件,一是去请主持葬礼的师傅公,安排葬礼的各个环节;二是得迅速下海,到海边水下的“龙宫”里,捞上一个什么物什,好随着棺材一同埋下。第一件好办,一个堂兄自告奋勇去邻村请人了;第二件,则是我们迫切需要解决的。某一年,村里有一个老渔工在逝世前交代,让儿孙下葬他时,把他从海边“龙宫”里捞起后一直丢在院子里的一块石磨随他葬下,这习俗便逐渐传开了,人们在葬礼时,总会埋件水里的什么东西才安心。这事,当然由家里的男丁负责。
“我下水!”父亲绷紧的神经一直没放松,这话好像是出征前的壮胆。曾祖母那么大年纪了,他心里早已预演过多次她的过世,可下水这件事,终究是他的心结——毕竟,他躲避海水躲了一辈子。父亲越是信誓旦旦,我越看出他的胆怯,若不是悲伤覆盖,我可能会笑出来。我说:“爸,我去吧。”父亲说:“你觉得我不懂水?”我说:“你是不懂水。这些年,我潜了全世界的海……”说到我的工作,父亲的脸又黑了。我说:“爸,要是你今天没给我打电话,我也会下水的,我这次回来,就是下水拍东西。反正都是要下去的,我来吧,你在水池子洗个澡都手脚发硬……”
父亲沉默了。作为曾祖母的孙子和曾孙,他和我是她最亲的人了,这任务只能由我们来完成。而即便他随时都有着对我没来由的暴怒,他也觉得我比他更适合下水。当然,在他心里,最适合下水的是他的父亲——那个早已消失在各种语焉不详的传说里的水手。绷紧的脸皮松弛了下来,他长叹一声:“别捞太重的,随便捡块轻便的就行。”轮到母亲脸色变得难看了,她是担心即将下海的我。父亲猛地站起来:“你下水吧。我带两个人去县城,把寿衣、棺材和香烛买回来。”
我的潜水证不是在国内学的。当时跟一个友人一同报了名,还没下海,教练还只是在泳池里跟我们讲换气和手势,那朋友热血上头,从泳池边上扑进水中,力道太猛,撞破了额头,鲜血不断涌出,他的潜水之旅便停止了。后面,天气不太好,我跟着教练下海时,海水浑浊不说,荡漾的海水把我的胆汁都摇出来了。看到眼前漂浮着的呕吐物,我特别羡慕那个在泳池里撞破头,此时正在沙滩上享受海风的朋友。小时候父亲的棍棒没能阻止我下海,可我也从没潜入过故乡的这片海。
接到省里的这一拍摄邀请之前,我查看了一些别人拍的照片和视频,也查看了一些文字材料。那些照片和视频,勉强可看而已,并不太讲究,可画面上那些水底的房屋、石磨、牌坊、石椅甚至碗碟等,还是冲击着我的心。所有的照片都在告诉我,这里,曾有人生活过,但,海里当然是没法住人的,谁会来修建这些水底建筑呢?我当然不会像村里的老人传言的一样,把这里当成龙王的宫殿或者一个海南岛版的亚特兰蒂斯;这当然也不是什么人修建的海底墓群……事实上,这时代搜索太方便,一些古旧的文字资料,若隐若现地揭示着水里的真相。
队员给我备好了潜水的装备,虽然这一趟另有任务,我还是带上了一个轻便的照相机。入水的一刻,随着水压的加重,我浑身松懈了下来,曾祖母过世的悲伤,暂时被海水隔绝开了。太阳光穿透海水,在水中形成各种光纹,像围绕在我身边的结界。很奇怪,此时我彻底安静下来了,好像这是独属于我的空间,给了我莫大的安全感,婴儿在母体里也是这样的吧?这种感受很难说清楚,我并非那种害怕见人、恐惧喧闹的人,可这些年我一次次穿着潜水服、背着氧气瓶、咬着呼吸器、扛着相机下水,倒真不仅仅是为了谋生,而是在海水里,我可以变得更加自在,心里也更平静。对我们家来说,“水”是诅咒,可我没法摆脱,得一次次躲进水的包围圈。
此时的能见度不错,海水却依然有些浑浊,越往深处,越是看到各种淤泥漂浮。潜到八九米的时候,隐隐约约中,出现了传言中的龙宫。一排排残破的墙,倒塌在水中,往一侧潜游,还看到了石块垒成的水井。牌坊是保存得最完整的,毕竟它们都是以巨大的石块雕成,靠近之后,能看到上面雕刻的各种花纹。已在照片和视频上看过类似的画面,可当它们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时,即使被水环绕,我也还是觉得身体在燃烧。各种石块,被淤泥、海藻覆盖,可它们仍倔强地显露着自己。有不少没完全倒塌的石楼,我穿行过去,进入另一个时空。以往,我在水下拍摄,镜头和眼睛多是对着珊瑚礁、游鱼和水草,那些活物里,藏着大多数人对海底的想象。而此时,当这些毫无生气的石头出现,空荡荡之中,人是缺席的,可我好像又看到了人影憧憧。我没有打开相机——唐突的拍摄,对这一片水域的遗存,是一种不敬。我摆动双腿,在各种石墙里漂荡,把一切交给眼睛。
我没忘了自己是来干吗的,但我并不着急,我甚至找到一堵断墙,背轻轻地靠着,我需要在这里静坐一会儿。如果有人此时从我的头顶游过,看到我以某种怪异的姿势,在这海底的断墙边入定般坐着,他会不会吓破胆?他会不会以为看到了神话、漫画中的海底之人?多少年前,这墙还未断,还未泡在水中时,这里应该住着一对夫妻,他们在屋内讲过悄悄话;老迈的慈母,也曾站在这堵墙前遥望儿孙远行,挥舞的手折回,擦了擦眼角的潮湿……来不及再乱想,在氧气变得稀薄之后,我伸出手,在断墙上摸索着,抓到了块什么,已经被青苔覆盖,也没看清,不管了,缓缓释压,上浮。回到小船上,队员帮我卸下装备,我湿漉漉地呆坐着,任由海风袭来。两个队员不敢多问,别说他们,连我也不知道此时自己在想什么。
我呆呆地看着拿上来的那块东西,不知道合不合适陪曾祖母下葬——那是一块石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