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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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叫酒子,一个平凡的人。我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很简单,我喜欢喝酒,啤酒最多,白酒偶尔。每当朋友叫我真名的时候,我都会订正他们,刚开始他们嘲笑我:“喝酒只能跟小孩一桌,还敢叫自己酒。”但我不管这些,我就是喜欢这个名字,他们叫我真名的时候我选择不理睬,哪怕叫我吃饭。朋友们无可奈何,久而久之,他们也都习惯叫我酒子了。这儿你可能想问我的真名是什么,那这不好意思,我不想听到它,也不想看见它,甚至有些厌烦它。原因嘛,后面会说的。

爸妈是农民,爷爷奶奶是农民,姥爷姥姥还是农民......以此往上数十八代,代代从农。幼时的我问我爸:“是不是咱家有什么种地秘诀,这东西不能外传,也不能让它断代?”我爸斜着眼看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顺手把手里的镰刀扔到我面前:“把剩下的麦子割完,老子累得腰疼。”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个烟盒,拿出里面仅有的一只烟抽了起来。望着大半亩黄灿灿直挺挺的麦子,我腿直打哆嗦。我又问:“爸,我把这些割完有什么奖励没?”我爸深吸一口烟,淡淡地说:“一个冰棍。”我知道,从我爸嘴里出来的承诺就跟他嘴里吐出的烟一样——虚无缥缈。但没办法,这一亩地割不完的话,中午饭就喝西北风,这是我妈说的。我爸已经彻底歇菜,我要是再不努力,真就得饿着了。

我爸姓普,名阳,高中学历,农民兼老板,为人......这个就得分开来说了。在我眼里,他懒、不讲信用、爱说脏话、怕婆娘,但在村里人来看,他是热心肠、一言九鼎、幽默、爱媳妇。

我爸是他那一辈唯一一个考上高中的,还是市重点高中。临上学那天,爷爷奶奶哭着把一卷钱塞到他手里,他咽了咽口水,心想这辈子第一次见这么多钱。在爸妈叔婶左邻右舍亲切的目光关怀下,他信誓旦旦的表示:“我一定不让你们失望,等着我学成归来。”刚开始,我爸每过两周就回家一次,但从高二开始,他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而且只在家停一天。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拿着钱,背着书包,往村口走去。爷爷奶奶给村里人说孩子学业重,村里人表示理解。他们仿佛看到了我爸整日趴在课桌前勤奋学习的身影,想着想着,他们开心了。他们想,他们哪一家没帮过我爸,等我爸以后发达了,肯定忘不了他们。所谓“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在他们眼里,我爸只要考上大学了,那以后高低是个县长。这么想着,他们向我家跑得更勤快了,今天二娘拿了几个鸡蛋,明个四伯帮着除草,这家婶子挖了些野菜分了我家点,那家嫂子有亲戚从城里带来的水果给我家拿了几个......我家成了村里的香饽饽,就连路边的狗见了都要乖乖让道。

在我爸快高考的时候,他回了一次家。那天爷爷奶奶在地里干活,只听见有人喊他俩,于是起身张望,只看见一个黄发小子对着他俩招手。爷爷奶奶傻眼了,对视了几秒后,爷爷皱着眉头说:“是不是认错人了,咋还有洋人叫咱?”

爷爷奶奶朴实一辈子,没想到在这儿栽了跟头。我爸撩起他那盖着眼睛的头发,对爷爷说:“爸,你看咋样?”爷爷震惊的说不出话,奶奶接过话,眼含泪水:“儿啊,头发咋成这了?”我爸搂着奶奶的肩膀,兴奋地说:“妈,你看我是不是很帅?”奶奶不搭腔了,强忍着泪,不让它流下来。爷爷在一旁铁青着脸,说:“要考试了,心思放对地方。”我爸甩甩手:“那有啥学的,无聊到极致。考不上,我要去电子厂。”

话刚说完,爷爷一个巴掌就落到我爸脸上:“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你说你考不上,这书不就白念了?”说着揪着我爸的头发,“还把这东西弄成这样,是把屎放头上染的?”爷爷一嘴的唾沫星子喷的我爸无法反驳,只得乖乖的低头站在一边。爷爷一把拉住奶奶的胳膊,说:“走,回家。”我爸以为这也是对他说的,又重新仰起头,高兴地回答:“好。”爷爷一脚踹开了他:“滚,你回个屁,毛都能掉到脖子根,能瞅见路不?丢人现眼。”

话说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爸这都别了多少个三日了,不仅要刮目看,更要摘目看。我爸回到村子后东串西走,跟街边的流浪狗一样,没有一天在家待着。村里人看见我爸这个样子,就开始说三道四,那些给我家送东西的人也不再来了。不,倒是有一家还继续送着。这家送东西的一直是个女生,跟我爸一样大,之前还是我爸的同班同学。一天那女生捧着三个苹果往家走,我爸看见了,又以为是给我家送东西,二话不说从人家怀里抢过苹果向家跑去,边跑边喊:“以后多拿点。”我爸没看见的是,女生在后边笑得很开心,直至我爸的身影消失,女生才收回目光。我爸刚吃完苹果,那家大人拉着女生来了我家,大人气势汹汹,女生哭哭啼啼。刚跨进门槛,大人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狗日的,自家没苹果不会买去,大白天直接抢我家的,还有没有天理,啊?!怪不得人家说你跟个二流子一样。我起初还不信,现在看来还真是。”

左右邻里听到骂声,忙从周围赶了过来,一人问:“怎么了这是?”

大人把女生拽到身前,说:“娃她舅来我家提了一袋苹果,我就让娃去河边洗几个吃,没想到半路上被这个二流子抢去了。”

“谁啊?”

“普阳。大白天就从凤儿手里抢,这以后还得了。老早送到监狱去,让国家好好管管。”

女生在旁边哭着说:“妈你别说了,咱回家吧。”

大人手指快速敲着女生的额头,就像敲木鱼一样,“还有脸叫我妈,胳膊肘往外拐。”接着又向旁边人说,“她还跟我说是自己给那二流子的,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我还就信了。”

爷爷好面子,不出去,蹲在墙角抽着烟。奶奶揪着我爸的衣服,不断地说:“快出去快出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去。”

“不去,不就几个苹果么,她就骂我是二流子,要道歉也是她给我道歉。”

奶奶抹着眼泪,说:“造孽啊,造孽啊。”

爷爷听到奶奶哭后站起了身,二话不说,一巴掌落在我爸脸上。由于没收住劲,我爸的嘴角瞬间流了血。

我爸用手指抹了抹嘴角,冷笑一声,说:“普庆国,你下手可真重啊。”

爷爷瞪大了眼,呼吸急促起来,接着又举起手。

“来,打吧,”我爸伸着脖子喊道,“打死了更好,你跟我妈再要一个。”

爷爷气得两眼发黑,快要站不住的时候,奶奶扶住了他:“他爸,他爸,你可别有事啊,阳阳,快,快给你爸道歉啊。”

我爸站着不动。

爷爷指着门说:“你滚,滚得远远的,以后别再回来。”

“普庆国,这是你说的。男子汉大丈夫,岂可久居人下,我这就走,天下之大,哪儿都是家。”

说完,朝着大门走去。

奶奶想去追我爸,但爷爷还躺着,她急得不停捶打着地面,眼泪像决堤的大坝一样往外涌。

门口这里大人看见我爸走了出来,上前就要抓我爸的衣领,我爸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往外一推,那人倒地,我爸吼着:“再胡说撕烂你那臭嘴。”

此后我爸就消失了,消失了一年多。我问我爸他去哪了,我爸翘着二郎腿,取下嘴里的麦秸秆,自豪地说:“你爸我浪迹天涯,祖国的东西南北都去过。特别是那南方的沙滩啊,那里的人身上就裹着几块布,光着屁股。啧,多好看啊。”

“他们不冷啊?”我问。

“那儿很热,冬天都是热的。”

“光着屁股都不嫌害臊吗?”

“你懂个屁,人家那叫性感、时尚。算了,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到时候去的时候把爸也带着。”

“那有啥奖励没?”

“一瓶汽水,找你妈要去。”

得,又没戏了。

我又问:“爸,那边光屁股那么好看,你为啥回来了?”

我爸叹了口气说:“你爸的老子死了,你说我能不回来?”

爷爷是在我爸走后第二年的冬天去世的。去世之前奶奶说要把我爸叫回来,爷爷忍着剧痛开口:“你是想我早点被气死是吧?”爷爷虽然是这么说,但临死之前,他还嘴里喊着我爸的名字。

我爸从外边回家,戴着墨镜,一身黑西服,脚踩能照出人影的黑皮鞋,他进了门,把一沓钱拍到桌子上,对奶奶说:“妈,我要把我爸风风光光下葬。”

奶奶看看钱,又看看我爸,突然想起了电视里那些穿得人模狗样的社会毒瘤,于是赶紧拉着我爸的手,颤抖着说:“儿啊,咱不能昧着良心赚钱啊。”

我爸懒得解释太多,就对奶奶说:“妈你放心,都是你儿光明正大赚回来的,保证合法。”

“怎么个光明正大法啊?”

“给一个大老板当秘书。”

村里人起先不信,丧事的头一天,没一个人来我家吊唁。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人们开始来了。到我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我爸打个招呼,然后才向着爷爷的棺材呜呜咽咽走去。

“那些人是看我第一天没有被公安局带走,这才相信我在外边赚大钱了。”我爸是这样给我解释的。

处理完我爸的丧事后,我爸就要走了,这时,那个大人又来我家。

“普阳,出息了啊,在外边赚大钱了,你爸在地下也笑开怀了。来,这是凤儿他姨拿的香蕉,给你拿点。”

“有啥事,直接说吧。”

奶奶扯扯我爸的衣角,示意我爸好好说话,我爸没理。

眼看拐弯抹角不行,那人只好直说了。

“不愧是在外边干大事的人,说话直接,那婶就直说了。”说着把她女儿拽到身前,说:“你跟凤儿之前还是同学,她经常跟我说你多好多好的一个人。如今凤儿也大了,是时候让她出去赚钱了,我就想着......你在外边闯荡出了名堂,有路子,能不能给凤儿也找个活干。”

听完话后我爸没吭声,那人又说:“工资没要求,只要能养活她自己就行。”

奶奶也劝我爸:“你就帮帮你婶,你小时候多少吃的是你婶给你的,咱不能忘了人家的好。”

“行,”我爸说,“我不能给你打包票,说一定就能给她找到工作,我尽力。丑话说在前,找不到也别怪我。”

“不怪不怪。”那人慌忙说。

我爸啊,他就根本不是老板秘书,就是替老板挡酒的人,每当老板有酒局,就要带着他。他本想着和老板能说上话的机会让老板给凤儿找个工作,他都买了一些礼品准备送给老板了,没成想老板一见到凤儿,大手一挥,直接让凤儿当助理。

在这期间,凤儿几乎每周都给我爸送一些她做的菜,有时候喝的不省人事的时候,也是凤儿在旁边照顾他,如此了两个月。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爸刚把老板送到公司楼下,手机就响了起来,一看,是凤儿打给他的。接上电话后,那边就传来哭喊声:“普阳,你快来救我,老板要非礼我。”而后又传来老板的声音:“别来,你当作没听见,我给你升职涨工资。”

“后来呢,爸?”我急切的问。

“这还用问啊,”我爸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你爸这不是继承祖业了嘛。”

“哦哦。”我又想到了什么,又问:“这个凤儿咋跟我妈名字一样?”

“屁话,就是你妈。当年你爸我英雄救美,一脚踹飞了那肥胖子老板,你妈最后哭着喊着说我就是他的白马王子,要嫁给我。”

我当时就想,这下我可以给小伙伴们炫耀了,我爸是个大英雄。当我还沉浸在我爸的大英雄光环里的时候,地头突然传来一阵狮吼:

“普!阳!你又给儿子瞎说什么屁东西?”

我爸赶紧翻身起来,从我手里抢过镰刀,而后直起身子说:“啥也没说啊,正割麦子呢。”

“我在这儿站了十分钟,我什么没看见?”

眼看我妈发了飙,我赶紧想着补救措施,对,我爸不是救过她嘛。

“妈,你别跟我生气,好歹我爸救过你。”

我妈听后一脸懵,问:“我?你爸?你爸救过我?什么时候?”

“那个大老板准备非礼你......”

我话还未说完,就被我爸打断了:“大老板,小老板,买着冰棍送蛋蛋。”

没错,我的名字叫蛋蛋,普蛋蛋,我爸的杰作。

“普!阳!你再说一句话,我就巴掌到你脸上了!儿子,你继续说。”

我看看我爸,我爸正一脸祈求,微微摇着头。我妈把我的头摆正,很是和蔼地说:“儿子,你说,说完了妈给你买冰棍吃。”

亲情也得靠饭维持,没饭就得饿死。虽然冰棍不是饭,但,好歹算一点点吧。于是,我一字不漏的把我爸给我讲得全都说了。在我说到一半的时候,我爸已经悄悄弯下腰,准备开溜了。不过我妈抬起手,朝着他那儿一指,我爸就不敢动了。

我说完后,我妈紧握双拳。

“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会儿给你算帐。”随后我妈拉着我坐下,说:“妈来给你讲那时候的事,别听你爸胡说。”

我妈说我爸前半段讲对着呢,但到了我爸把她带到城里后这段,就完全错了,可以说我爸改的面目全非。

“你爸把我带到城里后,给我找了很长时间工作,但都没找到,其实也是你爸没时间,他要二十四小时待命,等着老板叫他。于是那段时间我跟你爸住一个屋子,他睡沙发,我睡床上,中间用窗帘隔着。有次你爸喝得大醉,回到家后就开始吐,吐完后又开始哭,说对不住你爷爷。你妈我啊,心肠软,就想着安慰他,没成想你爸拿出了一瓶酒,说让我陪他喝酒,我劝不住他,我也喝不了酒,但你爸哭着喊着说我不懂得他的恩情,说他把我带到城里辛辛苦苦帮我找工作,我却连喝酒都不陪他。没办法,我就喝了。最后两人都醉了,脑子都断片了。第二天起床一看......”

“行了行了啊,”我爸红着脸喊着,“儿子还小,后面的别说了。”

我妈给他翻了个白眼,继续跟我说:“儿子你记着,是你爸对不住我在先,以后你要好好孝顺妈,你爸他爱咋样就咋样,只要不死就行了。听懂了没?”

我眨着眼睛,表示不懂。

“再给你一个冰棍。”

“妈,我以后一定对你非常非常好,我要给你买好多好多冰棍,不给我爸买。”

“哈哈哈......好儿子,妈没白疼爱你。”

然后,我妈拉着我的手,回家吃饭去了。临走的时候,我妈回头说:“啥时候割完啥时候再回来吃饭,听到没?”

“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