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神话2:疯狂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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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疯狂山脉

(一)

我必须站出来揭露真相,无论多不情愿,只有这样才能让科学界悬崖勒马,取消筹划已久的南极考察,停止大规模钻探和融化上古冰盖、广泛搜集化石。不用说,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做法,势必招致铺天盖地的质疑,可那些乍听之下夸张荒诞的故事是千真万确的,那些尚未公开的照片,无论地面还是航空拍摄,都是异常清晰鲜明的佐证。自然,有人会怀疑拍摄距离太远,巧妙伪造不无可能,我们的钢笔速写同样难逃此嫌疑,然而艺术专家应能注意到那陌生的技法,并为之陷入沉思。

归根结底,希望更多寄托于几位学术泰斗的评判与立场。一方面他们不会人云亦云,有能力参照某些极蹊跷的原始神话,权衡我提供的材料中丑恶但真实的要点;另一方面他们大名在外,可据此阻止对那片疯狂山脉展开各种鲁莽、草率或考虑不周的探索。很不幸,我和我的同事仅为一所普通大学里的小人物,在备受争议或涉及怪力乱神的议题上缺乏话语权。

更不幸的是,我们的专业与此风马牛不相及。身为地质学者,当初我带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科考队的主要目标,乃是依靠本校工程系弗兰克·H.帕博蒂教授设计的高效钻机,在南极大陆各地采集深层岩石和土壤样本。我无意标新立异,唯愿遵循前人的勘探路线,推广应用先进的新设备。公众从我们先前的报告中对帕博蒂的钻机已有了解,它设计创新、轻巧便携,集普通自流钻与小型圆形钻岩机之特点于一身,可快速应对不同硬度的地层。全套设备包括钢制钻头、连接杆、汽油发电机、可折叠的木制井架、爆破装置、缆绳、清除岩渣的螺旋钻,加上五英寸口径、全长一千英尺的组合套管及其他配件,打包后只消三架七条拉橇犬的雪橇即可运输,这要归功于大部分金属部件运用了轻巧的铝合金。我们有四架专为南极高原的超高海拔任务改装的道尼尔大型运输机,机舱内加设了帕博蒂设计的燃油预热与快速发动装置,可将整支科考队由大冰障边缘的基地送往内陆各适宜地点,抵达后再驱使雪橇犬继续探索。

我们计划在南极洲待上一整季——如果绝对必要,时间还可延长——尽可能扩大作业范围,主要活动区域是山脉周边及罗斯海以南的高原,也就是沙克尔顿、阿蒙森、斯科特、伯德等人不同程度上勘察过的地方。依托长途运输机,科考队可频繁更换营地,前往地质结构迥异的地点,预期成果相当丰厚,尤其有望得到迄今鲜少在南极洲出土的早寒武世(1)地层样本。我们还希望尽可能采集各类含化石的上层岩石,这个死寂荒凉的冰雪国度的史前生命史,对研究地球的过往至关重要。众所周知,南极大陆曾地处温带甚至热带,植被繁茂,物种多样,如今却只剩地衣、海洋动物、蛛形纲动物及北部边缘地带的企鹅,科学界亟待从多角度深化认识,精准把握其生态演变。前期钻探中只要出现化石痕迹,我们便准备炸开钻孔,获取尺寸适宜、状态良好的样本。

上层土壤和岩石的状况决定了钻探的预期深度,我们必须选择裸露或半裸露的地表作业,这种地方大多位于山坡和山脊。地势较低处覆盖着一到两英里厚的坚冰,帕博蒂虽提议把铜电极簇插进密集的钻孔,再用汽油发电机通电,从而熔化一定区域的冰层,但我们这种小队伍不能仅为对付冰川浪费宝贵的钻探资源,那只是实验性的备选方案。值得注意的是,即将启程的斯塔克韦瑟-穆尔探险队正试图将之发扬光大,无视我从南极回来后的多番警告。

公众对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科考队的了解,来自我们当初向《阿卡姆广告人》和美联社频繁发送的无线电简报,以及我和帕博蒂事后发表的文章。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共派出四名学者,包括帕博蒂、生物系的莱克、物理系的阿特伍德(亦是气象学家)和地质系的我,由我担任领队。队伍另有十六名助手,包括七名本校研究生和九名老练的机师——在这十六人当中,十二人拥有飞行执照,十四人能熟练操作无线电,八人会用罗盘和六分仪导航(帕博蒂、阿特伍德和我也精通这项技能)。这样总计二十人,分乘两艘专为冰海航行加固并加装辅助蒸汽机的退役捕鲸木船,船上也备足了水手。虽然缺乏关注,但有纳撒尼尔·德比·皮克曼基金会及其他几笔专项捐款的资助,准备工作相当充分,拉橇犬、雪橇、机械设备、营地物资和分拆的五架飞机都被运往波士顿装船。就地质科考而言,我们装备精良,后勤、饮食、运输和营地建设等方面更受益于近年来众多卓越先驱的经验——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正是风起云涌、声名显赫的先驱们的存在,才显得我们准备充分的队伍有些默默无闻了。

正如报纸报道的那样,我们于1930年9月2日自波士顿启航,从容不迫地沿海岸线南下穿过巴拿马运河,经停萨摩亚、塔斯马尼亚岛的霍巴特,并在霍巴特做了最后一次补给。科考队成员都没来过极地,全仰赖两位船长——双桅横帆船“阿卡姆号”的J.B.道格拉斯和三桅帆船“密斯卡托尼克号”的格奥尔格·索芬森,二人都是南极海域的捕鲸好手,前者兼任船队总指挥。

随着船队远离凡尘俗世,太阳也在北方天空渐沉渐低,在海平面上越留越长。第一批冰山出现在南纬62度附近,远远望去如同边缘陡峭的书桌。10月20日,科考队正式驶入南极圈,并为此举行了相应的小小庆祝,但此前浮冰问题已越发彰显。在热带长期航行后骤降的气温让我很难适应,必须努力打起精神,迎接更严峻的挑战。奇妙的大气现象每每令人着迷,我此生头一回见到栩栩如生、极度震撼的蜃景——遥远的冰山化作墙垒,保卫着不可思议的宇宙要塞。

幸好浮冰既不密集亦不厚实,船只得以前行,终在南纬67度、东经175度的位置回到开阔水域。10月26日清晨,南边出现强烈的“陆映光”,同日午前,我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目睹高大巍峨、白雪皑皑的山峦映入眼帘,占据了前方整个视野,这标志着辽阔未知的南极大陆、冰封与死亡的禁地已近在眼前。这些山峰显然属于罗斯发现的阿德米勒尔蒂山脉,我们眼下的任务便是绕过阿代尔角,沿维多利亚地东岸继续航行,前往埃里伯斯火山下的麦克默多海峡,在南纬77度9分的预期位置搭建营地。

最后一段航程充满令人浮想联翩的视觉奇观。神秘而荒芜的巨峰一直在西边森然耸立,太阳正午低垂在北方,子夜时分已移步南方天海交接之处,红色的微光照洒在皑皑白雪、泛蓝的冰川、纵横交错的水道和零星裸露的黑色花岗岩坡地上。凛冽的南极寒风间歇性地扫过荒凉的山巅,时断时续的呼啸风声中仿佛混有某种乐曲般的、音域宽广且具有自我意识的魔性笛音,让我潜意识中生出焦虑乃至隐约的畏惧,莫名联想到尼古拉斯·罗列赫笔下诡异而让人烦乱的亚洲风景画,以及阿拉伯狂人阿卜杜勒·阿尔哈札德可憎的《死灵之书》中更加诡异、更让人烦乱的传奇恶土——冷原。我在大学图书馆读过那本邪书,后来追悔莫及。

11月7日,我们暂别西方群山,途经富兰克林岛,于次日望见前方罗斯岛上的埃里伯斯峰和恐怖峰,还有更远处帕里山脉的漫长山脊。大冰障的白色边缘向东远远延伸,远看低矮,实际陡升两百英尺,恍如魁北克的嶙峋绝壁,标志着南向航程的结束。当天下午,船队驶入麦克默多海峡,在烟雾缭绕的埃里伯斯峰的背风面海岸落锚。这座海拔一万二千七百英尺的山峰由火山渣堆成,背靠东方天宇的模样像极了浮世绘中庄严的富士山,而它身后的白色鬼影则是海拔一万零九百英尺的死火山恐怖峰。一位研究生助手——才华横溢的青年丹福思——指着浓烟持续喷发的埃里伯斯峰的雪坡上流淌的岩浆,说明这座发现于1840年的活火山显然是七年后爱伦·坡写诗的灵感来源:

……像火山岩浆在无尽地奔腾,

那硫黄的狂潮滚下了耶涅山,

在极地那世界尽头的国度;

它一面悲吟,一面滚下了耶涅山,

在北极那荒寒的领土。

丹福思酷爱怪奇文学,总把坡挂在嘴边,这也引起了我的兴趣,因那位作家在唯一一部长篇小说、神奇又有些可怕的《亚瑟·戈登·皮姆历险记》中描写过南极。此时此刻,无数滑稽的企鹅在荒凉的海岸和海岸后高耸的冰障上“嘎嘎”怪叫、拍打短翼,水域中则不乏胖乎乎的海豹,有的游来游去,有的慵懒地趴在缓慢漂流的大块浮冰上。

9日午夜后的凌晨,我们乘小艇艰难地登上罗斯岛,凭借两艘大船牵出的缆绳,用裤形救生圈卸载物资。纵然斯科特探险队与沙克尔顿探险队也曾在同一地点登陆,初次踏上南极大陆仍让我们心潮澎湃、百感交集。我们在火山坡下的冰封海岸搭建临时营地——大本营依旧设在“阿卡姆号”——卸下所有的钻探设备、拉橇犬、雪橇、帐篷、食物、油桶、实验性的熔冰器、普通相机与航空相机、分拆的飞机及包括三部小型便携无线电在内的其他物品(此外还有飞机上的无线电可用,以保证造访南极大陆的任何角落都能与“阿卡姆号”的大型电台保持联络)。船上的无线电同时负责与外界沟通,向《阿卡姆广告人》设在马萨诸塞州国王港峰上的大功率无线电站发送简报。我们希望在南极的一个夏季足够完工,如若不行就只好留在“阿卡姆号”上过冬,并赶在海面封冻之前,派“密斯卡托尼克号”返回北方筹集来年夏天的补给。

报纸早已登载过科考队的初期工作:如何登上埃里伯斯峰;如何在罗斯岛的多处地点成功获得矿物样本——帕博蒂的钻机令钻探大大提速,坚实的岩层也不在话下;如何对小型熔冰器做现场测试;如何将补给和雪橇冒险运上大冰障,并在冰障顶上的新营地组装起五架飞机……在此不再赘述。总之,科考队全体成员——二十人和五十五条阿拉斯加拉橇犬——状况良好,到那时为止并未遭遇真正毁灭性的寒潮与风暴,温度计读数多在华氏零度到二十度之间波动,甚至可能超过华氏二十五度,新英格兰地区的过冬经验使我们习惯了这种程度的寒冷。冰障顶上的营地是半永久性补给站,用来储存汽油、食物、炸药和其他物资,而我们安排了四架飞机承担运输任务,第五架飞机连同一名飞行员和两名水手留守补给站,这样即使不幸损失了所有前出的飞机,“阿卡姆号”仍有办法接应。过段时间,当不再需要四架飞机同时运输时,我们打算抽出其中一两架,在补给站与前方有待搭建的永久性基地间往返飞行——后者将越过比尔德莫尔冰川,建在南面六七百英里外的高原上。以往的探险报告几乎一致认定,那片高原是狂风暴雪肆虐的重灾区,但出于经济和效率方面的考虑,我们仍旧决定碰碰运气,不加设中转站。

无线电简报中提到了11月21日那次扣人心弦的四小时连续飞行。我们的四机编队飞过高耸的陆架冰川,只见巨峰在西边拔地而起,唯有发动机的轰鸣打破天地间玄奥的死寂。风势对飞行影响不大,无线电罗盘指引我们穿过迷雾,最终于南纬83度至84度之间见到前方的大片隆起。此地为全世界最大的山谷冰川——比尔德莫尔冰川——一望无际的冰冻海即将让位给丘陵起伏、山峦纵横的海岸线,我们也将真正进入苍茫辽阔、万古之前便已死去的终南白色大陆……意识到这点时,东边远处直插天际的南森峰赫然映入眼帘,其海拔接近一万五千英尺。

我们在南纬86度7分、东经174度23分的冰川上建成南方基地,就此通过雪橇和短途飞行前往多个地点,迅速而高效地展开钻孔爆破作业,帕博蒂甚至在12月13日至15日带领两名研究生——盖德尼与卡罗尔——历经艰辛成功登顶南森峰,这些事迹已成历史。当地海拔约为八千五百英尺,但某些位置试探性钻孔的结果显示,地表与坚实的岩层间仅有十二英尺厚的冰雪,于是我们开始大规模应用小型熔冰器,并通过在钻孔中埋设炸药的方法,从过去的探险者们意想不到的地点获得矿物标本。早寒武世花岗岩和比肯砂岩样本证实了先前的推测,即这片高原与西边的大陆主体结构相似,但与东边南美洲以南的陆块有所差异——当时我们将后者视为分离的小陆块,与更大板块的分界线则是冰封的罗斯海和威德尔海,不过伯德后来推翻了此假说。

从钻探有所发现后爆破、挖凿出的某些砂岩里,我们找到了颇有价值的化石痕迹与残片,尤其是蕨类、海藻、三叶虫、海百合及以舌形贝目和腹足类为代表的软体动物……这些对研究该地区的远古历史意义非凡。尤为值得一提的是,莱克从西边距亚历山德拉王后岭不远处某个深层爆破的洞里,找到三块能拼成可疑的三角纹的板岩碎片,三角纹最宽处达一英尺。作为生物学家,莱克似乎觉得这段痕迹有着非同小可、挑战认知的意义,我却以地质学者的常识判断这不过是沉积岩中常见的波及效应——板岩本为沉积层受挤压形成的变质构造,其中存在的任何痕迹都可能因压力而变形扭曲,不值得大惊小怪。

1931年1月6日,我、莱克、帕博蒂,带上丹福思等所有七名研究生和四名机师,分乘两架飞机飞越南极点上空,途中曾因突发的高空强风下降,所幸其未演变成典型的南极风暴。报纸刊登过许多类似的观测飞行,我们不断探索前人从未抵达的区域,勘察地貌特征。纵然此类飞行在科考方面收获不大,却提供了大好机会领略极地奇诡绝伦、妖艳陆离的蜃景,海上航行时的所见相较之下不过是大餐的前菜罢了。我目睹遥远的群山如同被施了妖术的城市般飘浮在空中,午夜低垂的魔幻太阳将整个白茫茫的世界度化为金灿灿、银闪闪、红彤彤的国度,恍如邓萨尼勋爵笔下的梦境和冒险故事的舞台。雪地与天幕每到阴天便合而为一,融为神秘莫测、看不出明确界线的乳白色虚空,给飞行带来不少麻烦。

按原计划,全部四架科考飞机将向东飞行五百英里,建立新的子营地,这是由于当初错误地将那片土地识别为分离的小陆块,企图从中获取有价值的地质样本做对比研究。科考队的状况持续良好,酸橙汁有效补充了菜单上一成不变的罐装和腌制食品,基本保持在华氏零度以上的气温也使我们不必穿上最厚重的毛皮外套。时值仲夏,只要繁忙有序的工作节奏不变,我们兴许能在3月以前打道回府,不必忍受南极的无聊冬季与漫长极夜。西边曾刮来几场大风暴,好在技术过硬的阿特伍德用厚雪砖垒起简易飞机棚和防风墙,又用积雪加固营地的主要建筑,让我们免受其害。总之,科考队的运气和效率简直好到极点。

外界对我们的计划一清二楚,也从简报中得知莱克在全员向新基地转移前,古怪又顽固地坚持要去西边——准确说是西北方向——做一次勘察。他逮住岩片上的三角纹不放,认为那与自然演化和地质年代存在矛盾,而他思考得越深入,观点便越发激进、大胆,好奇心随之被推向顶点。他急切地渴望在向西延展的构造带上继续钻探与爆破,因那些岩片明显属于那片断层。根据他一口咬定的说法,奇怪的三角纹是某种难以归类又高度进化的大型未知物种留下的,罔顾其所处断层极为古老——早寒武世或寒武纪,意味着五亿到十亿年历史——不但排除了高等物种的存在,连比三叶虫复杂的都不可能,毕竟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是单细胞生命。

(二)

尽管我们未在无线电简报中提及莱克颠覆整个生物学界与地质学界认知的狂想,但他前往西北方向,深入人类从未踏足甚至无从想象的区域的探险,定然激起了公众的好奇。1月11日至18日,莱克、帕博蒂等七人驾雪橇展开初步勘察,途中翻越冰面上一道巨大的冰压脊时发生意外,不幸损失两条拉橇犬,但此行带回许多太古代岩片。如此古老的地层中蕴藏着丰富的化石痕迹,连我也产生了兴趣,不过那些都是非常原始的生命体,与既有理论无甚出入,除开本该在早寒武世岩层中出现。鉴于此次南极科考时间紧迫,当莱克进一步提议抽调全部四架飞机、众多人手和科考队的所有机械设备朝西北方向再做短期探索时,我依然认为没有必要。最终我并未否决他的方案,但也不肯参与行动——尽管莱克强调需要我在地质学方面的建议——而是与帕博蒂及另外五人留守营地,继续完善向东转移的计划。为准备转移,一架飞机之前已开始自麦克默多海峡运送汽油,现在只能暂缓;我还给自己在营地里留下一架雪橇和九条拉橇犬,这是万古之前即已死寂的无人区,没有常备交通工具就太不明智了。

外界应该记得,莱克分队挺进未知区域后曾通过飞机上的短波无线电频频发回简报,南部营地和麦克默多海峡的“阿卡姆号”均能收到,并由后者以五十米波长设备转发。分队于1月22日早晨出发,仅过两个小时便传来第一条讯息,莱克在无线电中声称于大概三百英里外降落,正进行小范围熔冰钻探。六小时后,他发回第二条激动人心的讯息,宣布队员们经过卖力工作,已钻出并炸开一口浅井,从中采集到的板岩碎片不乏奇怪痕迹,与最初令他大惑不解的岩片极为相似。

三小时后的第三条短讯声称,分队正顶着凛冽刺骨的强风再次起飞。我立刻回电反对继续前进,莱克却草草回应说新样本值得冒任何风险。我注意到他有些兴奋过头,不惜抗命也要蒙头冒进,整个科考计划都可能因这场草率的赌博而毁于一旦。想到从这里直到我们知之不详的玛丽皇后地与诺克斯地的海岸,乃是整整一千五百英里风暴横行、幽深莫测、诡谲险恶的白色荒原,他却一头扎了进去,越陷越深,我不禁有些惊慌失措。

又过了一个半小时多,莱克在飞行途中再度发来情绪激昂的短讯。这条讯息几乎扫光了我的多愁善感,乃至有点后悔没同他一起组队出征。

晚上10点5分,飞行中。暴风雪后,前方出现迄今最高的山脉,算上高原海拔可能与喜马拉雅山脉相当,左右均绵延至视野以外。估计坐标南纬76度15分、东经113度10分。疑似有两座冒烟的活火山。山峰皆为黑色,无积雪。山风严重影响飞行。

此后,我、帕博蒂及其他人一直屏气凝神地守在无线电前,七百英里外的巨型山墙点燃了我们内心深处的冒险热情。尽管未能前往,但我们都很庆幸是自己的队伍发现了那条山脉。半小时后,莱克再次来电:

莫尔顿的飞机在山麓高原迫降,无人受伤,机体或可修复。返航或继续前进时,可将重要物资转移至其他三架飞机,但目前尚不必要。山脉之雄奇超乎想象,我将搭乘卡罗尔的飞机,卸掉负重,前去一探究竟。绝对难以置信,最高峰肯定超过三万五千英尺,珠穆朗玛峰也只能甘拜下风。卡罗尔和我飞上去时,阿特伍德将用经纬仪计算精确高度。之前所见或许并非火山,因为地质构造存在分层,像是早寒武世板岩混入了其他地层。山顶轮廓古怪,最高峰上似有一些规则的方块。低垂的太阳射出的金红色光芒照耀下,整个场景非常奇妙,仿佛梦中的神秘王国,或是通往无人踏足的禁地的门户。真希望你们亲自到场。

此时已到了休息时间,我们这些听众却毫无倦意,想必留在麦克默多海峡的人也一样。补给站和“阿卡姆号”都收到讯息,道格拉斯船长为这重大发现致电祝贺大家,补给站的电报员谢尔曼同样致意祝贺。当然,我们很遗憾损伤了一架飞机,但愿它能尽快修好。很快,晚上11点,莱克又发来消息:

我与卡罗尔飞越了山麓最高处,当前气候不宜挑战山峰,且容后再试。在现时海拔爬升已然十分惊险、困难重重,然而辛苦是值得的。群山高大连绵,难窥山后景致。主峰定然超过喜马拉雅山脉,且十分古怪。山脉貌似由早寒武世板岩构成,却明显有许多其他地层的隆起迹象。的确不是火山。左右均不见尽头。二万一千英尺以上无积雪。山脉最高处的斜坡上有古怪的构造体,四面垂直的巨大矮方块,同样垂直的长方形低矮墙垒,神似罗列赫画作中依附于险峰上的亚洲城寨,远看非常震撼。靠近观察,卡罗尔认为这些构造体由相对较小的石块组成,也可能是风化产物,其边缘大多碎裂,棱角全无,似乎经过千百万年的风暴洗礼与气候变迁。构造体有的部分,特别是上层,颜色明显较裸露的山坡地层为浅,很可能本是晶体。抵近飞行还发现许多洞口,它们往往过于规整,呈正方形或半圆形。你们一定要来实地考察。我似乎在某座山峰顶上看到了堡垒,那里的海拔在三万到三万五千英尺之间,我们的飞行高度则是二万一千五百英尺。寒冷彻骨,狂风呼啸着掠过山隘,在洞口进进出出,发出类似口哨和笛音的声响,好在飞行尚无危险。

接下来半小时,莱克连珠炮般发来讯息,表示想徒步登上某些山峰。我答复只要他派回一架飞机,愿尽快赶去会合。鉴于科考重心业已发生变化,我和帕博蒂必须制订出最节省汽油的运输和储存方案。为保障莱克的钻探作业和飞行考察,显然必须向他在山脚下建立的新营地运去大量补给,夏季向东飞行转移的计划很可能因此告吹。我为此呼叫道格拉斯船长,请他尽量卸载船上物资,并用我们预留的一架雪橇运上冰障,当务之急是穿过未知区域,在莱克和麦克默多海峡之间直接打开通道。

莱克后来回复,他已决定在莫尔顿迫降的地点扎营,并展开飞机修理工作。那里的冰盖很薄,黑色地表层随处可见,乘雪橇远行或爬山探险之前,可就地钻探爆破。莱克带着古怪的感触,形容周边风景雄奇无法言喻。他的营地位于森然矗立、直指天穹、宛如世界尽头的广袤山墙笼罩之下,距陡然抬升的山峰五英里多一点,而阿特伍德用经纬仪测出最高的五座山峰都在海拔三万英尺到三万四千英尺之间。地表的风蚀迹象让莱克深感不安,这表明凶暴的强风不时席卷而来,超越之前遭遇的所有风暴的强度,为此他催促我们抓紧时间,尽快赶去探索那片陌生区域——远隔七百英里的冰雪荒原,我仍在字里行间嗅到一丝警觉。终于,他在以超常的效率和强度连续工作一整天,并取得辉煌成果后,回帐篷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莱克与道格拉斯船长便在相隔遥远的三处营地用无线电会谈。我们一致同意由莱克派一架飞机来接走我、帕博蒂和其他五人,以及营地里能带走的燃料,以此保证当前的供暖和钻探需要,剩下的燃料问题视如何处理原本的东进计划而定,或可过几日再议。被抛下的南方基地迟早需要重新补充物资,但若推迟东进,明年夏季之前我们不会再启用它。此外,莱克还要再派一架飞机,在他新发现的山脉和麦克默多海峡之间探出直通航线。

我和帕博蒂随即着手关闭营地,关闭的时间长短视情况而定,若需在南极过冬,我们十有八九会从莱克的营地直飞“阿卡姆号”,不用折返绕道。有些锥形帐篷已用厚实的雪砖加固,现在决定一步到位,建成永久性爱斯基摩村落。鉴于备用帐篷充裕,即使加上我们,莱克营地的住处也该绰绰有余,我便用无线电通知他,我和帕博蒂只需再工作一天、休息一晚,便可朝西北方进发。

当日下午4点过后,莱克又接连发来不可思议且激动人心的简报,搅得我们无心工作。其实莱克分队刚开始进展并不顺利,飞机勘察了周围几乎所有裸露的岩石,并未找到那些傲然俯视营地、可望而不可即的巨峰上处处可见的太古代或其他原始地层,所见多为侏罗纪与科曼奇纪的砂岩、二叠纪与三叠纪的片岩,偶尔还有些光亮的黑色出露层,应是坚硬的板岩煤。这让莱克很泄气,毕竟他的计划取决于能否挖出五亿年以上的化石样本。显而易见,若想寻找带有古怪痕迹的太古代岩脉,恐怕得坐雪橇从山麓丘陵长途跋涉到巨峰的陡坡上才行。

莱克决定先在附近钻孔,完成例行科考任务。他架起钻机,安排五名队员现场负责,其他人继续搭建营地并修理受损的飞机。取样点是离营地约四分之一英里的砂岩地,那是周围可见最软的岩层,钻探也异常顺利,几乎不需辅助手段。约三小时后,伴随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爆破,钻探组惊呼不已——带队的年轻人盖德尼飞奔回营地,带来令人震惊的消息。

他们炸开了一个洞穴。其实刚钻探不久,砂岩就被科曼奇纪的石灰石岩脉取代,其中富含头足纲、珊瑚、海胆和石燕贝目生物的精细化石,偶尔夹杂硅化的海绵动物与海洋脊椎动物的骨骼——后者可能是真骨鱼、鲨鱼和硬鳞鱼类。这些发现本身就很重要,乃本次科考首度采集到脊椎动物化石。钻头又紧接着打穿岩层,沉入空心地带,令队员们精神大振、欢欣雀跃。高强度爆破揭露了深藏地底的秘密,五英尺宽、三英尺厚、参差不齐的裂口在急切的探险者们面前敞开,露出低矮的石灰岩洞窟,那是五千多万年前这片大陆尚为热带时,由涓涓流淌的地下水侵蚀而成。

侵蚀形成的地洞只七八英尺高,但朝四面八方无限延伸出去。洞中有微风流动、空气清新,说明地下空间很大。洞顶与地面之间遍布巨大的钟乳石和石笋,有些甚至连成石柱,最重要的是,贝类与骨骼沉积物几乎填满了多处通道。看来,水流既冲刷过中生代长满蕨类植物与真菌的陌生丛林,也冲刷过第三纪由苏铁、扇叶棕榈与早期被子植物组成的原始林海,从中沉积下无数骨骸,既有白垩纪到始新世的代表生物,也有其他物种,哪怕最优秀的古生物学家花上整整一年也别想点算清楚并分门别类。软体类、甲壳类、鱼类、两栖类、爬行类、鸟类、早期哺乳类——大大小小、已知未知……难怪盖德尼会大呼小叫地跑回营地,也难怪所有人会立刻抛下手头工作,冒着刺骨寒风奔向高高的井架,那里有通往地球内部一个早已不复存在的远古世界的崭新门扉。

莱克满足了最初的好奇心后,便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下电文,差遣年轻人莫尔顿跑回营地发报,让我们也得知喜讯。根据第一份简报,他们业已鉴定出早期贝类、硬鳞鱼和盾皮鱼的骨骼、迷齿类与槽齿类的遗骸、大型沧龙的颅骨碎片、恐龙的椎骨与板甲、翼手龙的牙齿和翼骨、始祖鸟的残肢、中新世古鲨鱼的巨齿、原始鸟类的头骨,还有古兽马、剑齿兽、恐角兽、始祖马、岳齿兽、雷兽等早期哺乳动物的颅骨、椎骨及其他骨骼……但未发现更晚近的物种,比如乳齿象、现代象、骆驼、鹿与牛科动物。莱克据此推断,最后一次沉积发生在渐新世,随后被掏空的地层便保持干涸、死寂的状态,至少三千万年无人问津。

从另一方面看,洞里的古生物种类之多、数量之巨,委实颇为反常。根据典型的嵌入式化石如瓶状海绵判断,这片石灰石岩脉无疑属于科曼奇纪,不可能更早,但洞中散落的生物残骸,却有相当大比例来自远为古老的地质年代,甚至包括志留纪或奥陶纪的早期鱼类、软体动物、珊瑚等。由此不难得出结论,从至少三亿年前到三千万年前,此方世界的生命有着独特而不寻常的延续性,至于洞窟在渐新世封闭后的情况就无从推测了。无论如何,约五十万年前更新世的可怕冰川期终结了一切——虽然相比洞穴的年纪,这一幕就像发生在昨天。

莱克并不满足于头一份简报,没等莫尔顿返回,他已写就第二封,又叫人穿过雪地送回——此后莫尔顿干脆守在营地里飞机的无线电旁,等待莱克接二连三派回信使,将消息发给我和“阿卡姆号”,后者再转播给外界。一直关注报纸的读者想必会有印象,那天下午的报道如何令科学界沸腾和兴奋,以至数年后的如今促成了我急欲阻止的斯塔克韦瑟-穆尔探险队。在此,请允许我原封不动地引用莱克的新闻稿,保持当初营地电报员麦克泰根据铅笔速记整合转译的原貌:

福勒在炸出的砂岩与石灰岩碎片中发现至关重要的线索。清晰的三角纹,与太古代岩片上的痕迹一模一样,证明留下痕迹的生物从六亿年前繁衍到科曼奇纪,其间形态尺寸无甚改变。非要找不同点的话,可以说科曼奇纪的痕迹反倒比早期那些痕迹更原始,或许发生了某种退化。务必向媒体强调此次发现的重要性,其生物学意义不亚于爱因斯坦对数学和物理学的贡献。同时附上我先前的研究成果与相关推论。如我推测,种种迹象表明,在太古代原核细胞进化成我们熟知的有机生物以前,地球已见证过一轮或多轮生命演进。这些生物早在十亿年前便完成了进化和分化,当时这颗星球还很年轻,任何生命或常态原生质结构都无法存活,那它们到底是在何时、何地以及如何进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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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检查了某些大型陆生与海生爬行动物以及原始哺乳动物的骨骼残片,在骨性结构上发现了极为独特、并非由任何已知时期的掠食动物和食肉动物造成的伤痕或创口,主要分两种——笔直的贯穿伤与清晰的劈砍伤,甚至有一两例骨头被利落切断。此等样本总体不多。我已派人回营地取来更多手电筒,随后将切割钟乳石群,扩大地下搜索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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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续。发现奇怪的皂石碎片,宽约六英寸,厚一英寸半,不属于附近可见的地质构造。淡绿色,无法判定地质年代。状如五角星,出奇地规则和光滑,尖端有破损,内角与表面中央亦有裂纹。完好样品的表面中央有光滑小坑。其成因及风化过程令人好奇,也许是古怪的水蚀作用。卡罗尔用放大镜追查地质特征线索,认为有些小坑似乎排列成规律的图案。拉橇犬在我们工作期间变得越发焦躁,似乎很厌恶皂石。必须查清它们是否散发特殊气味。等米尔斯取来手电筒,我们将继续探索地下区域,稍后发回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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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10点15分。重大发现!奥伦多夫与沃特金斯携光源进入地下勘察,于晚上9点45分找到巨大桶状化石,物种全然未知。可能是植物,或是过度发育的未知海洋辐射对称生物。矿物盐包裹保护了硬如皮革,但某些部位弹性惊人的身体组织。样本的两端及周围有断裂迹象,首尾长达六英尺,中段直径三点五英尺,至两端缩减为一英尺。整体如五棱柱状的长桶,各棱边为隆起的脊,每道脊中央有横向断裂、形如细茎的残留物。脊与脊之间的褶沟里有奇怪的增生组织,像是冠子或翅膀,可如扇子般折叠打开。这些增生组织损毁严重,剩下较完整的一个展开近七英尺。凡此种种让人联想到原始神话中的怪物,尤其是《死灵之书》虚构的“古神”。那些“翅膀”似有膜,并由腺管构成的骨架支撑伸展,尖端明显可见细孔。由于首尾断裂萎缩,样本的内部构造无缘得见,亦不清楚断裂的是何种器官,有待返回营地解剖。植物或动物依旧不明,诸多特征毫无疑问异常原始。已派所有人去切断钟乳石,寻找其他样本。找到更多带伤痕的骨骼,但相关调查并非重点。拉橇犬继续骚动,它们受不了新发现的桶状化石,只能驱赶到远处,以免其扑上来撕碎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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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11点30分。请注意,戴尔、帕博蒂、道格拉斯,最最重大发现——我敢说是前所未有的大发现!“阿卡姆号”立刻转给国王港峰收发站:已证实在太古代岩层中留下痕迹的就是怪异的“五棱桶”。米尔斯、布德罗和福勒在距洞口四十英尺远的地下又发现十三具样本。其间散布有异常圆润的星形皂石碎片,尺寸比先前的皂石略小,但除个别尖角外不见破损。八具有机体样本保存完好,附肢一应俱全,已悉数搬至地表。拉橇犬被牵到更远处,它们完全无法忍受。请注意这份报告的文字并对我们复述,务求精确。文章见报必须无误。

样本全长八英尺,其中桶状躯干长六英尺,中部直径三点五英尺,两端直径一英尺。通体呈暗灰色,柔软有弹性,但极坚韧。有五道脊,脊与脊之间的褶沟里有展开达七英尺、与躯体同色的膜翼,发现时为折叠态。翼骨为管状或腺管结构,呈浅灰色,翼尖有小孔,翼片展开可见锯齿状边缘。五道若桶板般竖立的脊在中央部位达到最高点,并由此各伸出一套灵活的浅灰色肢体或触手,发现时紧贴躯干,伸长可达三英尺,很像原始海百合的腕足。每根“腕足”根部直径三英寸,延伸六英寸后分成五条较细的触肢,每条触肢延伸八英寸后再分出五条更细小的触角或卷须,因此最终共有二十五条触角。

躯干顶端是鼓胀的球形颈部,呈更浅的灰色,似乎生有鳃状器官,上方支撑的淡黄色五角海星状组织显然为头部。此“头部”厚实而膨大,覆有坚硬纤毛,毛长三英寸,色彩缤纷,“头部”顶端中央有疑似呼吸孔的裂口。五角星相邻端点间距约两英尺,各端点又伸出三英寸的淡黄色弹性软管,软管末端有球状隆起,淡黄色薄膜可向肉柄翻开,露出带红色虹膜的晶状球体,明显是眼球。“头部”的五个内角又各伸出一根淡红色软管,它们比端点伸出的那些“管子”略长,末端是同色的囊状隆起,受挤压后会露出最大直径两英寸的钟形孔洞,内部排列着锋利的牙齿状凸起,可能是口器。所有软管、纤毛及海星状头部的尖端被发现时都紧紧向下收拢,端点及软管皆贴合于球形颈部与躯干,展现出惊人的弹性与坚韧。

躯干底端的构造与顶端对应,但略粗糙,功能也明显不同。亦有形似颈部的浅灰色球状组织,但没有鳃状器官,往下连接强韧结实的浅绿色五角海星状肢体,各分肢长四英尺,根部直径七英寸,末端逐渐变细为二点五英寸,又连着由五条经脉主控的浅绿色膜状组织。此等浅绿色的蹼、鳍或伪足本身呈三角形,长八英寸,最宽处达六英寸,正是它在十亿至五六千万年前的岩层中留下痕迹。五角海星状肢体的每个内角也各伸出一根二英尺长的浅红色软管,其根部直径三英寸,末端逐渐变细为一英寸,并开有小孔。上述器官均如皮革般异常坚韧又极具弹性。毫无疑问,带脚蹼的四英尺腕足适合在水中或陆上活动,挪动时可见其肌腱出奇发达。所有突出部分被发现时都收拢贴合于球状伪颈和躯干底端,与顶端的头部组织遥相呼应。

尚无法断言动植物归属,倾向于动物。或许是经历了无法想象的高度进化却没有完全丧失原始特征的辐射对称动物。尽管局部有出入,但明显近似于棘皮动物。可能生活在海洋,然而膜翼组织的存在难以理解,或可用来游动。对称性古怪地接近植物特有的上下结构,而非动物的前后结构。早在已知最简单的太古代原生生物诞生以前,该物种已不可思议地完成进化,其起源难以推测。

完整样本离奇地酷似某些原始神话的怪物,似乎表明它们古时曾分布在南极洲以外。戴尔和帕博蒂都读过《死灵之书》,也看过克拉克·阿斯顿·史密斯根据其文本创作的噩梦般的画作,知道书中“古神”所指,据说它们因恶作剧或失误创造了所有地球生命。学者们一直认为,对古老的热带辐射对称动物的病态想象催生了上述观念,但这里的样本的确与威尔玛斯谈论的史前传说——譬如克苏鲁邪教的教义——中的形象相近。

这一重大发现将开启广阔的研究领域。据判断,样本于白垩纪晚期或始新世早期被埋在这里,上面沉积了大量石笋,以至切割分离十分艰难。好在样本足够坚韧,免于受损,其保存之完好堪称奇迹,明显应归功于石灰岩作用。目前没有更多发现,留待后续探索,眼下任务是在拉橇犬缺席的情况下将十四具大型样本运回营地。它们狂吠不止,不敢放任靠近,我决定留下三人看管它们,其他九人拖动三架雪橇,尽管风刮得厉害,但人手应该足够。必须建立与麦克默多海峡的航线,立刻运来物资。休息之前我决定解剖一具样本。真希望这里能有真正的实验室。戴尔应为阻止我西进而自扇耳光。先是世界最高峰,然后是这个,若这还不算此次科考的最大收获,我当真无话可说。我们正在重写科学史。祝贺你,帕博蒂,是你的钻机打开了那个洞穴。现在,“阿卡姆号”请复述我的报告。

我和帕博蒂收到这份报告的激动心情可想而知,周围的同伴同样欣喜若狂。麦克泰在电报机嗡嗡作响的同时迅速转译出电文重点,等莱克发送完毕,再根据速记要点整理完整报告。所有人都意识到此次发现的划时代意义。“阿卡姆号”的电报员按要求复述了莱克的描述,我随即发去祝贺,麦克默多海峡补给站的谢尔曼也有样学样,接着是“阿卡姆号”的道格拉斯船长。最后,我以科考队领队的名义下了几句评语,并由“阿卡姆号”转播给外界。所有人自然都异常亢奋、睡意全无,我唯一的愿望便是尽快赶到莱克营地。等他发来消息,说山间狂风骤起,飞机无法立刻起飞时,我真是失望透顶。

但不出一个半小时,兴奋再次驱走失望。莱克告知已将十四具大型样本成功运回营地。那些样本出奇地沉重,拖起来很费力,但九人合作还是顺利完成了。此刻,有些队员正用雪块在与营地保持安全距离的地方匆忙垒砌犬舍,方便给拉橇犬喂食,而除了莱克准备临时解剖的一具,其他样本都摆在营地边冻硬的雪地上。

解剖远比预想中困难。刚搭建的实验室帐篷内点了汽油炉,但不足以烘软看似柔和实际如皮革般坚韧的样本组织。莱克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下刀,方能避免破坏这具健壮完整的样本中可能存在的内部精细结构。他的确还有七具完整样本,但若下手轻率,再多存货也不够用,除非洞穴里的发现源源不断。有鉴于此,他移走完整样本,换成另一具躯干遭严重碾压、两条相邻的脊已残缺不全的样本,好歹其首尾两端保留着海星状组织的残余。

莱克很快通过无线电发来报告,解剖结果令人大跌眼镜,严重挑战常识。由于工具很难切开那些反常的肌体组织,所以不可能得出细致精准的结论,但有限的收获已足以让我们惊叹和疑惑。现行的生物学将被彻底改写,所有细胞生长学说都解释不了样本的状态。它被埋葬的时间或许长达四千万年,内部器官依然完好无损,基本没发生矿物交代。它的组织似乎天生如皮革般坚韧、耐腐,也几乎不可破坏,应与某些我们无法理解的无脊椎动物古老演化历程有关。莱克起初看到的器官都很干燥,但帐内的室温加速了解冻过程,样本未受损的部分开始出现有机水分,并散发刺激性异味。渗出来的并非血液,而是某种黑绿色黏液,应与血液承担相似功能。莱克进行到这步时,三十七条拉橇犬均已被牵进营地外尚未完工的犬舍,隔着这么远,弥散开来的刺激性异味仍令它们狂吠不止、坐卧不安。

临时解剖没能为这奇异生物归类,反倒让整件事更加扑朔迷离。关于外部器官的猜测均得到证实,这说明它无疑属于动物,但莱克深感茫然地在其内部构造中发现了若干植物独有的特征。它拥有消化和循环系统,可通过海星状底端的淡红色软管排泄废物,而其呼吸器官可大致认定适合吸收氧气而非二氧化碳。某些奇特的征兆显示,它体内似乎存在多个储气腔,能从体表气孔呼吸切换为其他至少两套发育完全的呼吸系统——鳃和毛孔。它明显是两栖生物,甚至可能在隔绝空气的情况下长期休眠。它的发声器官似与主呼吸系统相连,却反常到费解的程度,以有声语言判断仅可勉强吐出音节,但极可能发出乐曲般的、音域宽广的笛音。

它的肌肉系统高度发达,但令莱克叹为观止的是一整套高度进化、异常复杂的神经系统,那些独特的神经中枢与神经节,尽管个别方面显得十分原始古老,但总体上是多重演进的产物。它的五叶大脑的发达程度同样令人难以置信,而种种迹象表明头部坚硬的纤毛属于感知器官,这与其他地球生命都不一样——或许它不只基本的五感,亦无法通过现存的生物推测习性。莱克相信该生物的感觉高度灵敏,早在原始世界已有精细分工,犹如今日的蚂蚁和蜜蜂,繁殖方式则类似隐花植物,尤其是蕨类——其翼尖的孢子囊明显是由叶状体或原叶体演化而来。

现阶段勉强给它命名实属费力不讨好。它看似辐射对称动物,但显然不止于此;它拥有部分植物特征,又有四分之三的动物结构;它理应起源于海洋——外形对称及其他特征是明确证据——却难于推断此后的演进,毕竟膜翼暗示着飞行能力。说到底,它如何在初生的地球上完成极其复杂的进化,最终于太古代岩层留下痕迹,莱克百思不得其解,以至联想到原始神话中的伟大“古神”——它们自群星降临,因恶作剧或失误创造了地球生命——还有密斯卡托尼克大学英语系研究民俗的同事提及的怪谈,也就是来自外星宇宙的山间怪物。

他当然考虑过另一种可能,即在早寒武世留下痕迹的是这些样本尚未完成进化的始祖,但很快便不得不推翻这浅薄的推论,因为愈古老的化石反而表现出愈先进的结构特征,晚期化石整体上显得退化而非更发达,伪足缩减变小,体态也趋于粗糙简陋。对神经系统与组织器官的检查还证明,一度极复杂的内部结构亦存在非同小可的衰退迹象。总之,萎缩与退化比比皆是,解剖似乎带来了更多疑团,莱克只好回归神话,半开玩笑地将自己的发现临时命名为“远古神族”。

凌晨2点30分左右,莱克决定暂缓工作、稍事休息。他用防水油布盖好解剖过的样本,钻出实验室帐篷,旋即又热情高涨地研究起那些完好的样本。在南极不落的太阳持续照射下,它们的组织有所软化,其中两三具的头部尖端和软管有展开的迹象,幸而气温保持在华氏零度以下,莱克不相信会立刻腐烂。话虽如此,他还是把所有尚未解剖的样本堆积起来,用一顶备用帐篷罩住,避免阳光直射,也避免气味影响拉橇犬——虽然隔了老远,科考队又匆忙加派人手将犬舍的雪墙垒高,狗群依旧敌意满满、躁动不宁,俨然成为难题。抬眼望去,巨峰间似在酝酿可怕的暴风雪,周围风声呼啸,莱克用厚重的雪砖压住帐篷边角,尽量让它们牢靠。之前他就担心南极风暴突然来袭,现在更是忧心忡忡,好歹大伙儿在阿特伍德的督导下正加紧防范,用积雪加固帐篷、临时犬舍和简陋的机棚向山的一面。尤其是机棚,之前抽空以坚硬雪砖垒起的防风墙不够高,最后莱克只好把所有人都调了过来。

凌晨4点过后,莱克终于准备结束发报,并劝我们都去歇歇,等防风墙再垒高一些,他的分队也要休息了。他用无线电与帕博蒂友好地闲聊了几句,再三夸赞助他完成发现的无与伦比的钻机,阿特伍德也发来问候与赞美。我热情地祝贺莱克,承认他西进的决定非常正确。我们约好上午10点再用无线电联络,若风势已停,莱克就派飞机来接人。结束联络前,我向“阿卡姆号”发出最后一条讯息,指示他们今天向外界转播的调子要谨慎,避免和盘托出细节,以免证据不足引来广泛质疑。

(三)

我想,那天早晨没人睡得安稳,全在挂念莱克激动人心的发现和不断加剧的风势。那片未知的巨峰酝酿并送来了暴风雪,莱克的营地首当其冲,眼下连相距数百英里的中转基地都受到影响,更令大家惴惴不安。上午10点,麦克泰按约定准时用无线电联络莱克,但西边紊乱的气流造成电磁干扰,阻碍了通信。我们倒是能联系上“阿卡姆号”,道格拉斯告诉我他同样无法与莱克沟通。船长还不知道起风的事,尽管我们这边狂风大作,麦克默多海峡却几乎平静如常。

我们一整天都焦急地等在无线电机旁,不断尝试联系莱克,却始终没有回音。临近中午,西风达到高峰,我们不得不先考虑自身安危。幸好风势渐渐止息,除开下午2点略有回升,3点过后便恢复平静。我们加紧呼叫莱克,考虑到他的分队有四架飞机,每架都配有高性能短波无线电,很难想象什么普通事故能让它们同时瘫痪。然而无情的沉默还在继续,想到他们曾直面汹涌咆哮的风暴,恐怕只能做最坏打算。

下午6点,我们的担忧越发强烈,结论也基本可以坐实。与道格拉斯和索芬森船长通过无线电商量后,我决定立刻前去搜索。第五架飞机留在麦克默多海峡补给站,由谢尔曼和两名水手看管,保养良好,随时可以起飞——当初留下它就为应付不时之需。于是我用无线电通知谢尔曼带上那两名水手,趁目前的好天气尽快赶来南部基地会合。我们接着讨论了搜索队的组建问题,最终决定全员出动,连同之前留下的雪橇和拉橇犬。我们的大型运输机专为科考改装,可搭载沉重的机械设备,装上所有的人和动物不在话下。在此期间,我继续用无线电呼叫莱克,仍无应答。

谢尔曼与水手冈纳松、拉森于晚上7点30分起飞,途中多次汇报平安,最终在午夜时分抵达基地。大家立刻商议启程之事。仅凭一架运输机飞越南极荒原,沿途又没有中转站,风险确实很大,但行动的必要性毋庸置疑,因此无人退缩。凌晨2点,我们把大宗物资装机后休息了四小时,随即继续完成打包装机的收尾工作。

1月25日上午7点15分,飞机朝西北方起飞,麦克泰负责驾驶,机上共装了十个人、七条拉橇犬、一架雪橇、相应的燃油与食物供给以及包括机载无线电在内的设备。当时空气清爽,气流平稳,温度适中,预计抵达莱克提供的经纬坐标前不会有太大麻烦,真正让人担忧的是在目的地可能的发现,甚或遭遇石沉大海的状况——我们还在联系莱克营地,依旧一片沉默。

那次飞行长达四个半小时,其间发生的每件事都烙印在脑海,深刻改变了我的人生。它标志着我在五十四岁那年,失去了循规蹈矩、顺应天理的正常人理应获得的和平与安宁。从那以后,飞机上的十个人——尤其是我和研究生丹福思——眼中的世界变得如此险恶广袤,仿佛处处潜伏着恐怖,而我们非但不能将之从情感中抹消,还必须时刻克制,才不致泄露出去。报纸登载了我们在飞行途中关于那次直达航程的简报:如何两度对抗变幻莫测的高空气流,如何发现莱克三天前中途停下钻探的现场,如何注意到阿蒙森和伯德曾记录的奇妙而蓬松的雪卷,它们夹在风中,漫卷过一望无际的冰封高原……但到头来,我们的见闻已无法用媒体能理解的词句表达,只好临时决定严加管控。

水手拉森最先注意到前方鬼魅般乍现的锯齿状山脉与尖峰,他的惊呼将所有人都吸引到大机舱的舷窗前。飞机航速很快,山峰却几乎不见增大,可见它们远在天边又高得离谱。随着西方天际的阴森群山一点点升高,我们逐渐辨出一座座赤裸而苍凉的黑色巨峰,它们头顶绯红的极地阳光,肩披撩人的炫彩冰晶云,好一幅诡谲、梦幻又壮观的奇景!然而那险山峻岭亦絮绕着无孔不入的隐晦气息,恍若暗藏惊天秘密和启示,又如一道道通往禁忌的梦魇世界的丑恶塔门,连接了遥远时空与多重维度的洪荒渊薮。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只要翻越那片处处透着邪气的疯狂山脉,即能凝视被诅咒的终极深渊。的确,群山背后翻卷的云层泛着微光,缥缈不似人间,隐然便是地球众生无法企及的彼岸,同时又发出震慑心魄的警示:万古之前即已死亡的终南之地啊,你何其偏远、孤寂与荒芜,人类永远不该揣度和涉足。

在年轻人丹福思的提示下,我们注意到山脉高处的轮廓线过于规则,如同许多依附在山上的完美立方体的碎片。莱克在简报中形容它们如梦似幻,神似罗列赫精妙诡异的画作中,那些云雾缭绕的亚洲险峰上的古庙遗迹。眼前所见证明他所言非虚,超凡脱俗、神秘莫测的南极高地,确有罗列赫笔下的古怪风韵。其实去年10月我初初望见维多利亚地时已有觉察,如今不但情绪重现,还生出不安的警觉,以至将眼前的邪恶疆域与某些原始神话暗暗联系,视其为远古传说中恶名昭彰的“冷原”。纵然神话学家普遍相信“冷原”位于中亚,但人类及人类的先祖拥有漫长的种族记忆,某些可怕传说很可能源自比亚洲或人类世界的其他部分更古老的大陆、山脉与庙宇,譬如少数激进的神秘主义者曾暗示《奈克特断章》出自早更新世,并认定撒托古亚的狂信徒和撒托古亚本身一样不属于人类。总之,无论“冷原”位于哪个时空,我都不愿涉足或接近,正如我无法欣赏眼前这片酷似“冷原”的天地,何况莱克不久前提及这里孕育过暧昧不明的太古代怪物。我不由得再次后悔涉猎可憎的《死灵之书》,还在大学里与博古通今但令人不悦的民俗学者威尔玛斯促膝长谈。

我们渐渐飞近群山,已能辨出山脚下层叠起伏的丘陵,乳白色的天顶突然绽放出奇异的蜃景,而之前的复杂感情无疑放大了我对此的感受。过去数周,我已几十次目睹极地蜃景,其中不乏与眼前一样离奇而逼真者,缺的却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极具压迫感的险恶意味。雄伟的城墙、高塔和尖顶在我们上方组成错乱的迷宫,巍然浮现于翻滚的冰晶云之间,教人不寒而栗。

那是以人类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原理建筑的巨石城市。漆黑如夜的大厦聚集起来,处处扭曲和颠覆了几何法则,将凶恶与怪诞体现得淋漓尽致。其中不乏设有梯台或遍布凹槽的截锥体,顶端竖起高高的圆柱,柱子上除开不时可见的球根状突起,又大多覆着层层叠叠的贝壳边薄盘——那是古怪的盘状悬浮结构,仿佛是用大量矩形、圆形或五角星形石板一摞摞水平堆叠而成;城中还有许多复合圆锥体与复合棱锥体,有的独自存在,有的矗立在圆柱、方块、平截圆锥体或平截棱锥体上,甚至位于五座一簇的怪异细塔针尖般的顶端。这些癫狂的建筑均以管状天桥相连,桥梁的高度尽管有所差别,但都令人头晕目眩,可想而知整座城市的规模有多压抑而可怕。或许,眼前的蜃景与北极捕鲸人斯科斯比于1820年观察和记录的景象并没有本质区别,只是此时此地,我们眼看未知的黑暗群峰高耸入云,心口压着异乎常理的远古发现,而科考队另一批人马可能已大祸临头,所有人似乎都能从中体会到潜伏的恶意与无穷的噩兆。

蜃景渐渐分崩离析,虽然各种噩梦般的塔楼与椎体一时间变得更加扭曲丑恶,我还是大为释然。待幻象重新溶解在翻搅的乳白色云海中,我们再次望向东方,发现目的地已经不远。前方高得不可思议的陌生群山宛如巨人族可怕的堡垒,教人目眩神迷,怪异的规则感不用望远镜也一览无余。我们飞过低处的丘陵,在山麓高原的冰面、积雪与裸露地表间看到几块黑斑,应该是莱克的营地和取样点。地势在五六英里外迅速抬升,那道更高的山麓与背后海拔超出喜马拉雅山脉的阴森山峰紧紧相连。研究生罗普斯替换麦克泰驾驶,对准左手边的“黑斑”徐徐降落——照大小看那是营地——同时麦克泰代表科考队向外界发送了最后一条未经管控的讯息。

所有人都读过后来那些信息量严重匮乏的简报,却不清楚我们在南极的真正经历。着陆数小时后,我们慎重而有保留地宣布,莱克分队遭遇昨天白天或前天夜里凶猛的暴风雪袭击,以至十一人遇难,年轻人盖德尼下落不明。考虑到现场必然带来的沉重打击,公众谅解了我们对细节的语焉不详,并相信了所谓十一具遗体饱受狂风摧残、无法完整运回的说辞。事实上,我真有点佩服自己,纵然淹没在强烈的悲痛、无尽的困惑与揪心的恐惧之中,对外做出的解释并未失实,只剔除了令人后怕的重要细节——若非为警告人们远离那不可名状的恐怖,我现在也不会主动开口。

暴风雪确实带来浩劫,即使没有其他变故,莱克分队能否平安亦属未知。狂怒的风暴裹挟着冰粒,其强度远超科考队此前的经历。一间机棚似因防风墙薄弱几被撕碎,取样现场的钻井支架同样散了架,飞机和钻机暴露的金属面被刮得锃亮,木制品表面更是坑坑洼洼、涂漆剥落。两顶被雪块加固过的小帐篷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而茫茫雪原已不见半点足迹。那些太古代生物样本的确无法回收,但我们从大片坍塌堆积的废料中抢回了部分矿石样本,包括几枚浅绿色皂石碎片——它们奇怪的五角已被磨圆,模糊的点阵图案引起众多蹊跷的猜测和对比——及一些骨骼化石,骨头上确实存在独特而奇怪的伤痕。

拉橇犬无一幸免,营地旁匆忙搭建的犬舍几乎破坏殆尽,由于损毁严重的部分偏偏是朝向营地的背风面,因此与其说是狂风,更像是狂躁的狗群跳跃或撞击所致。三架雪橇全都不翼而飞,这只能归咎于气候。在取样现场,严重受损的钻机和熔冰器无法修复,最后被用来堵塞莱克分队炸开的那个连通远古、令人隐隐心悸的洞口。损坏最严重的两架飞机也被抛弃,毕竟能熟练驾驶的只剩四人——谢尔曼、丹福思、麦克泰和罗普斯,其中丹福思的精神状态受后续事件影响,并不适合飞行。很多东西被吹得不知所终,好歹我们带走了能找到的资料、科学仪器和其他重要物品。备用帐篷和毛皮大衣要么不见,要么残破得不堪使用。

下午4点左右,我们在大范围飞行搜索未果后,被迫判定失踪的盖德尼已无望生还,随即向“阿卡姆号”发去言辞慎重的简报,并请转达外界。如前所述,我认为电文不动声色又含糊其词,在某种意义上相当成功。我们顶多提到拉橇犬躁动不安——可怜的莱克已透露过这点,还说它们接近生物样本时尤其暴躁——却未提及它们嗅闻古怪的浅绿色皂石,或废墟间的科学仪器、飞机,营地与取样点的机械设备时也是同样反应。设备零件多有被拧下、松动,乃至胡乱摆弄的迹象,这场大风该是何等好奇和富于探索精神呢?

至于十四具生物样本的真实情况,我们更有理由淡化,简报中仅说被发现的样本均已损毁,残骸证明莱克的描述完全精准可信。实际上,我们在此很难排除私人感情,为维护莱克分队的名誉,不让外界把“发疯”二字与他们相连,只能把找到的样本数量及相关过程一笔带过——单只发现六具残缺不全的怪物遗体被直立着、仔细埋进九英尺深的雪坑内,上方堆起五角星形坟丘,丘上的装饰与莱克分队挖出的中生代或第三纪时期的古怪浅绿色皂石上的点阵图案相同,就已足够疯狂,莱克提到的八具完整样本更似乎都被卷走了。

为公众的心理健康着想,我与丹福思次日飞越群山的可怕历险更鲜为人知。上天慈悲,只有大幅减重的飞机才可能飞越那条山脉,所以只有我俩前去勘察。隔天凌晨1点返回时,丹福思已濒临崩溃,但他守口如瓶的态度值得赞赏——不必劝说,他已发誓不对外展示我俩绘制的速写和装在口袋里带回的样品,除协商好的内容不多吐露一字,相机胶卷亦藏匿起来仅供私下研究。正因如此,我接下来要讲的内容,帕博蒂、麦克泰、罗普斯、谢尔曼及其他队员跟全世界一样被蒙在鼓里。说实话,丹福思的口风比我还严,他甚至不曾向我吐露自己最后看到的——或自认为看到的——事物。

对外发布的简报描述了飞机艰苦的爬升,也证实了莱克的科学观点,即巨峰由太古代板岩及其他极为原始的褶皱地层构成,至少从科曼奇纪中期便保持不变。我们常规性地评述了依附在山巅的规则方块与墙垒构造,认定山坡上那些洞口是石灰岩脉侵蚀溶解的产物,又推断某些坡道与隘口可供经验老到的登山者攀登,进而翻越整条山脉,到达神秘的彼岸,那与山脉一样恒久古老又恢宏广阔的超级高原。高原海拔达两万英尺,原野上覆盖的浅薄冰川处处被怪异嶙峋的岩石刺破,其与山脉最高峰的绝壁间有逐渐放缓的山麓地带。

这些描述本身真实可信,也完全满足了留在营地的队员们的好奇。我们共计离开十六个小时,飞机确曾在对面山麓降落,不过总的来说,这场名为飞行、着陆、勘察和采集岩石样本的行动拖得太久,只好笼统归咎于逆风行驶的不利条件。所幸我们的故事足够真实平淡,足以打消其他人效仿的兴致。当然,即使谁想再试试,我——包括丹福思?——也会使出浑身解数阻止。我俩出发后,帕博蒂、谢尔曼、罗普斯、麦克泰和威廉姆森忙得团团转,终于修好了莱克营地里状态尚可的两架飞机,它们的操纵系统不知被谁摆弄得一团糟。

大家一致同意,次日清晨即把物资装上能用的飞机,折返中转基地。虽然有些绕道,但这是前往麦克默多海峡最安全的途径,直线跨越全然未知、万古死寂的大陆难保不生祸端。营地惨剧导致多人罹难,钻探设备亦被毁坏,科考任务已不可能继续,顶着未向外界提及的重重疑惑和恐惧,我们只想尽早逃离这片孕育疯狂的伤心地,告别南极大陆。

众所周知,我们回归文明世界的旅途相当平顺。所有飞机经不停顿地长途快速飞行,于次日——1月27日——傍晚顺利抵达中转基地。28日,我们马不停蹄地前往麦克默多海峡,途中短暂迫降了一次,那是离开广阔高原后、飞越大冰障时因强风干扰导致的偶然偏航。五天后,“阿卡姆号”与“密斯卡托尼克号”载着剩余的人员与装备,推开日渐增厚的浮冰,穿过罗斯海北上。离乱的南极天空下,维多利亚地的群山在西边若隐若现地嘲讽我们,又将狂风的哀号转化为乐曲般的、音域宽广的笛音,让我灵魂战栗、遍体生寒。谢天谢地,此后不出两周,我们便将极地最后一丝阴影也甩到身后,终于摆脱了那个阴魂不散、该遭咒诅的恐怖国度——自物质在这颗星球尚未冷却的外壳上翻涌的未知纪元以来,生与死、时间和空间就在那里缔结了亵渎神圣的黑暗盟约。

回来后我们一直致力于劝阻对南极的探索,并以极大的奉献与团结精神,将种种怀疑与猜测深埋心底。尤其是精神崩溃的年轻人丹福思,他从未放弃责任,在心理医生面前胡言乱语——如前所述,他自认最后看到的事物,甚至不肯向我吐露,而我相信他只要说出来,对缓解和改善精神状态一定大有裨益。诚然,他看到的很可能只是压力催生的幻觉,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他曾在不经意间向我念叨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一旦清醒又会坚决否认。

劝阻他人远离白茫茫的南方大陆是件劳而无功的事,有时反倒事与愿违地激发好奇。我们打一开始就该想到,人类的好奇心难以磨灭,对未知的求索永无止境,而此前传回的科考简报只会推波助澜。莱克在简报中提到的怪异生物令博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热情高涨,幸好我们明智地藏起从被埋葬的样本上取下的残片及它们出土时的照片,也没有炫耀更让人困惑的带伤骨骼与绿色皂石。我与丹福思更牢牢看管着在群山后的超级高原拍摄的照片和绘制的速写,以及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擦拭、查验并装在口袋里带回的琐碎物品。但如今斯塔克韦瑟-穆尔探险队正在组建,其准备远比我们当初周全,若不全力阻止,他们势必深入南极大陆的核心地带熔冰、钻探,直至唤醒“它们”,将我们熟知的世界彻底毁灭。

我只好打破沉默,讲出疯狂山脉背后隐藏的不可名状的终极恐怖。

(四)

一想到在莱克营地的发现,以及恐怖山墙后的种种隐情,我的心就会被无尽的犹疑与厌恶占据。我一直在回避某些细节,试图用模棱两可的暗示来替代核心事实与无可避免的推论,希望借此一笔带过那起惨剧。我已描述了狂风蹂躏的营地、损毁的机棚、弄乱的机械设备、不安的拉橇犬、失踪的雪橇与其他装备、惨死的莱克分队人员和动物、下落不明的盖德尼,还有六具以病态方式埋葬的生物样本——它们来自四千万年前的世界,躯体残缺不全,肌肉组织却出奇强韧。我不记得简报中是否提到清点拉橇犬尸体时发现少了一具,那并非当时的首要问题,到头来也只有我和丹福思念念不忘。

我隐瞒的主要是尸体状况,其中某些微妙细节,或能为混乱的惨剧提供一种丑恶且惊人的解释。当初我竭力转移队员们的关注点,将一切简单地——也是正常地——推给莱克分队中有人突然发疯。乍看上去,身处神秘而诡异的荒原,直面鬼哭狼嚎的群山狂风,任何人都有神经错乱的可能。

但这无法解释尸体的反常——人和动物都卷入过激烈的搏斗,并惨遭令人发指的残忍手段荼毒,现场判断死因均为勒毙或撕裂。冲突明显由拉橇犬挑起,匆忙搭建的犬舍留下的痕迹表明它是从内部被猛力撞开。犬舍刻意建得这么远,就是为减轻拉橇犬对畸形的太古代生物的敌意,但这点预防措施似乎未能生效。在那个阴风怒号的夜晚,犬舍的防护墙不够结实也不够高,以至单独留下的拉橇犬惊惶中冲了出来——至于是害怕风,还是噩梦般的样本散发出越来越浓重的异味,就不得而知了。样本盖着一顶备用帐篷,但低垂的南极太阳一直照射着篷布,莱克提到怪物诡异、紧致而强韧的肌肉组织似乎在日光下发生了软化,渐渐舒展开来;另一种可能是狂风吹走了篷布,挤在一起的样本尽管极其古老,却因相互接触而变质,散发出更具刺激性的味道,终于令拉橇犬无法忍受。

无论发生了什么,结局异常可怕、令人作呕。也许是时候忍住不适,讲讲最糟糕的部分了,但首先我郑重声明,基于现场第一手调查及后来与丹福思的缜密推理,失踪的盖德尼不可能是罪魁祸首。刚才谈到尸体惨遭荼毒,更确切地说,它们大多遭到极其诡异、冷血且毫无人性的切割和肢解。无论是两条腿的人,还是四条腿的狗,大凡健康肥壮的个体都被切掉、取走了最结实的身体部位,仿佛是细心的屠夫所为,奇怪地撒在尸体周围的盐粒——来自飞机里被破坏的储粮柜——更让人产生无比糟糕的联想。这些惨事发生在一间飞机被犯人拖出的简易机棚内,可惜狂风抹掉了后续痕迹,线索因而中断。尸体被切割时撕落的衣服碎片到处都是,但说明不了什么。犬舍背风面的角落有些模糊足迹,这个发现同样意义不大,因足迹一点都不像人的,反而类似化石上的痕迹——也就是可怜的莱克几周来一直谈论的痕迹。在疯狂山脉的阴影笼罩下,还是别让想象力肆意发挥吧。

如前所述,最后下落不明的只有盖德尼和一条拉橇犬,但在勘察完病态的坟墓,转而调查近乎完好的实验室帐篷之前,我们还以为失踪的是两个人加两条狗。实验室帐篷内已非莱克离开时的模样,至少在临时搭起的解剖台上盖着防水油布的远古生物样本不翼而飞了——其实我们在雪堆中发现那六具用病态方式埋葬的怪物遗体时,就注意到其中一具散发出尤为可憎的异味,很像是被莱克挑出来解剖又被谁重新缝合的。解剖台及周围散落着尸块,不用多好的眼力也能看出那是一个人和一条狗的组成部分,它们被古怪而生疏的手法小心切开。考虑到生者的感受,我在此隐去罹难者姓名。莱克的解剖工具不见了,但现场留下细心清理它们的迹象,汽油炉也不见了,其位置奇怪地散落着一堆火柴。我们收集好罹难者的尸块,将其与另外十名同伴一同下葬,拉橇犬的尸块也跟它的三十五条同类埋在一起,至于解剖台上,以及胡乱翻阅后丢弃在旁边的插图书页上的古怪污迹则全无头绪。

这便是营地惨剧最恐怖的一幕,但令人费解、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谜团远不止于此,譬如消失的不止盖德尼和一条拉橇犬,还包括八具完整的古生物样本、三架雪橇、特定的仪器、许多技术和科学类的图解书籍、文具、手电筒和电池、食物和燃料、暖炉、备用帐篷、毛皮大衣等。营地的某些纸张留下了溅洒的墨滴;飞机,以及营地与取样点的机械设备都有被摆弄调试的古怪痕迹,而我们带来的拉橇犬非常厌恶被摆弄过的东西;储备食品被翻得一团糟,某些主食不见了,锡铁罐头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被撬开,空罐子可笑地堆砌起来;大量火柴撒落在地,有的完好无损,有的从中折断,有的曾被擦燃;两三顶帆布帐篷与几件毛皮大衣存在怪异而不合常理的裂口,似乎出于笨拙的手工。说真的,犯人的疯狂从此前粗暴对待人与拉橇犬的尸体,又以病态方式埋葬太古代生物的残骸上已昭然若揭,为防同样的悲剧再次上演时湮灭无闻,我们仔细拍下了营地里所有混乱疯狂的场景——而今,唯愿这些照片能成为有力的佐证,令筹划中的斯塔克韦瑟-穆尔探险队回心转意。

我们找到机棚内的尸体并拍照留证后,便掘开那一排五角星形雪堆掩盖的病态坟墓。成群小点装饰的怪异坟丘,像极了可怜的莱克提及的古怪浅绿色皂石,从剩下的矿石样本中发现的几枚皂石也的确拥有相似图案。必须补充的是,皂石的整体造型与太古代生物的海星状头部存在诸多可憎的相似点,这种心理暗示容易影响脆弱的神经。不消说过度疲劳的莱克分队,就是我和帕博蒂初次目睹坟墓中的怪物也惊得目瞪口呆,并立刻回想起读过或听来的恐怖的原始神话。我们一直认可,目睹怪物的状貌并与之共处,加上压抑孤独的极地环境及恶魔般咆哮的山风,确有可能将莱克分队逼疯。

读到这里,可能很多读者也自然倾向于发疯的论断——尤其把凶嫌归结为唯一可能的幸存者盖德尼——但我不会天真到认为队员们没产生过碍于理性不便出口的离奇猜测。谢尔曼、帕博蒂和麦克泰当天下午曾在周边大范围飞行搜索,用望远镜巡查目力所及的区域,追寻盖德尼与消失的物品,但无功而返。他们报称巨型山墙朝左右两边无限延伸,高度与构造均无明显变化,只是某些山峰上的规则方块与墙垒构造更清晰醒目,越发类似罗列赫笔下亚洲山巅的废墟。黝黑的山顶没有积雪,且遍布神秘的洞口,无论飞到哪里都能看见。

尽管被吓得够呛,但我们胸中燃烧的科学热情与冒险精神并未熄灭,仍然渴望探究神秘山脉背后的未知天地。正如语焉不详的简报中提及的那样,经过惶恐而困惑的一天,我们在午夜休息前临时决定,次日早上开始进行一次或多次飞越群山的勘察。首轮人选定为我和丹福思,飞机则尽量轻装上阵,仅携带必备的航空相机与地质勘测设备。我们于上午7点醒来,但尽早出发的打算被强风阻挠,直到接近9点才起飞,一如发往外界的简报中描述的那样。

十六个小时后,终于返回营地的我俩向队友与外界讲述了那个模棱两可的故事。我如今的残忍职责,便是填补故事中善意的留白,让大家真正了解我俩曾略窥一斑的山后的隐秘世界,明确是怎样的暗示害得丹福思最终精神崩溃。多希望他能把自以为最后看到的事物坦白告诉我啊,就算那是压力导致的幻觉,却也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他非要顽固地将其烂在肚子里。我俩共同经历了一系列真切而震撼的历险,登上飞机急速逃向山风呼啸的隘口,丹福思突然凄厉地惨叫起来,之后只能语无伦次地小声念叨。他那些疯话留到文末再谈,现下我要用最直白的方式披露远古恐怖之物的存在,倘连这都不足以打消人们搅扰南极腹地的念头,阻止恣意探究那片终极废土下深藏的禁忌秘辛,以至唤醒不可言说、无法度量的邪恶,那也莫可奈何了。

我和丹福思研究过帕博蒂昨日下午的飞行笔记,并用六分仪测算出最低的山隘位于右手边,就在营地视野范围内,海拔两万三千至两万四千英尺。确定目标后,轻装上阵的飞机对着那山隘飞去,开始探索之旅。由于营地所处的高原山麓的海拔即达一万两千英尺,因此实际爬升高度没有纸面上那么惊人,但为确保飞行能见度必须打开舷窗,我俩仍能切实感受到稀薄的空气和刺骨的严寒,还好都穿了最厚重的飞行毛皮大衣。

黑暗而险恶的禁峰巍然耸立在破碎的积雪线与沟壑纵横的冰川之上,随着距离缩短,山坡上依附的那些古怪而规则的构造体越来越多地映入眼帘,让我再度想起尼古莱·罗列赫笔下怪异的亚洲城塞。饱经风蚀的古老岩层完全符合莱克的报告,证明在地球历史一个较早的阶段——或许早在五千万年前——这些苍凉的山峰就是这般模样,其鼎盛期高度无从推算,但相关证据似乎表明这片奇特区域的气候环境不曾催生地质变化,反而能延缓岩石正常崩解的过程。

最让我俩着迷和困扰的自是山上散布的规则方块、墙垒构造与洞口。丹福思驾驶时,我就着双筒望远镜观察研究,用航空相机拍摄照片,偶尔也以业余的驾驶水准替换他,好让他能用望远镜看看周围。很容易看出,那些构造体的主要材质是浅色太古代石英岩,与广阔的山体表面的地质结构截然不同,实际形状之规整亦远超莱克的描述。

诚如可怜的莱克所言,经过千百万年强烈的风化,那些构造体的边缘多已碎裂,棱角全无,全仰赖稳固超常的材质方能屹立不倒。进一步观察揭示出构造体的某些部分,尤其是贴近山坡的部分,似与周遭山体同源。这种风格很像安第斯山脉的马丘比丘遗迹,或是牛津大学-菲尔德博物馆联合考古队于1929年发掘的基什城原始基墙,而我和丹福思都间或产生了那些构造体本由一块块巨型石砖砌成的印象。这与莱克的驾驶员卡罗尔的想法相似,但坦率讲完全说不通,也让身为地质学者的我十分困窘。火成岩构造容易呈现怪异的规则性——好比爱尔兰著名的“巨人之路”——但纵然莱克一开始以为看到了冒烟火山,这庞大的山系明显不是火山喷发形成。

难以解释的构造体在那些古怪洞口周边分布最多,后者的规则轮廓俨然成了另一个谜。莱克的电报说洞口多呈正方形或半圆形,仿佛有只魔法之手将天然洞窟塑造得匀称。这些洞窟数量之多、分布之广,似乎表明整片区域的石灰岩脉溶蚀而生的孔道已形成某种蜂窝结构。纵然惊鸿一瞥很难望进深处,但洞内显然没有石笋和钟乳石,靠近洞口的山坡也总显得光滑、平整。丹福思感觉坡上风化的小裂缝与凹坑摆成的造型并不简单,乃至与远古淡绿色皂石上的点阵图案、与埋葬六具怪物尸体的病态雪堆上的丑恶装饰隐隐相似——怪诞可怕的营地惨剧依然萦绕在脑海,难怪他有类似联想。

飞机继续爬升,越过山麓最高处,飞向选定的较低的山隘。我俩不时俯瞰下方的冰雪世界,琢磨着以从前相对简单的登山装备,能否徒步翻越这条山脉。路况出乎意料的并不太糟,尽管有几条裂缝和其他险要之处,但应该难不倒斯科特、沙克尔顿或阿蒙森的雪橇队。部分冰川颇不寻常地向上直通向狂风漫卷的山隘,包括我们选择的那一处。

当飞机即将翻越山脊、窥见无人涉足的新世界时,尽管没什么道理认为山后跟山前目睹并涉足的景致存在本质区别,我俩依然泛起了强烈期许。极度微妙、难以捕捉却处处透出邪气的神秘感潜伏在屏障般的山墙之巅,飘荡于峰峦间充满诱惑的乳白色云海之中,它是难以诉诸文字的心理象征与美学意象,与古往今来的异域绘画和诗篇,以及各类禁书邪典吐露的原始神话息息相关。就连从密集的洞口进进出出的风仿佛也蕴含有未加掩饰的恶意,低吟的风声似乎混杂着极不协调的哨声或笛音。那声音一时覆盖了宽广音域,犹如此地给人的其他阴暗印象一样复杂而难以捉摸,排斥与厌恶油然而生。

经过缓慢爬升,气压计显示高度已达二万三千五百七十英尺,破碎的积雪线被彻底抛在身下,往上只剩光秃秃的黑色岩坡与起伏冰川的起点,可那些撩人心弦的方块、墙垒构造与回音阵阵的洞口却为这幅图景平添了一种反常、诡异和幻梦般的氛围。遥望高耸的山峰线,我似乎看到可怜的莱克提及的顶端建有堡垒的巨峰,它在可疑的南极雾霭中若隐若现,那雾霭或许就是莱克一开始错把山峰当成火山的缘由。山隘森然笼罩在正前方,饱受暴风侵袭的它异常平整,两侧却是参差不齐的险山峻岭,恍如一扇埃及塔门。它身后的天空被低垂的极地太阳照亮,云雾缭绕之下是人类从未得见的世外神秘国度。

再爬升几英尺就能望见彼方的神秘国度,但此刻混杂着笛音的咆哮狂风掠过山隘,引擎亦发出强烈轰鸣,我和丹福思除了大喊只能用眼神交流。飞机随即升高最后几英尺,终于越过重要的分水岭,向人类首度清楚展示了陌生的古地球的秘密。

(五)

飞越山隘、望见彼方世界的瞬间,我俩定然在敬畏、惊讶和恐惧的驱动下同时叫出了声,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为稳定情绪,头脑中自然涌出不少科学理论,譬如将眼前的景象类比科罗拉多州“众神花园”里奇形怪状的风化岩石,或亚利桑那州荒漠中异常对称的风蚀地貌,乃至牵强归结到海市蜃楼,就像最初飞临疯狂山脉的那个上午所见。事情必须如此,我俩的目光扫过无边无际、饱经风暴摧残的高原,盯着同样无边无际、由规则而符合几何韵律的巨石建筑组成的迷宫,若不寻求上述理论的解释,恐怕很难保全心智。迷宫被最厚可达四五十英尺、某些部分远为浅薄的冰河淹没,露出破败坑洼的顶部。

壮阔而荒诞的画面带来无与伦比的震撼,它从根本上粗暴地颠覆了已知的自然法则。这可是海拔两万英尺的远古高原台地,至少五十万年前——人类的纪元开启以前——便不宜居,但另一方面,除非怀着不可救药的自欺欺人,又如何否认那些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齐整巨石建筑乃智慧生物所为?此前,我和丹福思曾从学术意义上将山上的方块和墙垒全归于自然生成——还能怎样呢?当整片区域被延续至今的死亡冰川征服时,人类还没从古猿当中分化出来呢。

然而客观、理性、无可辩驳的证据说明,我俩的笃信是错的。眼前的巨大迷宫由方形、弧形和有棱角的石砖砌成,其显著特征不容否认,它明显就是蜃景中那座渎神的城市,该死的噩兆果然有个真实源头——当初上层气流一定飘浮着水平的冰晶云,骇人的巨石遗迹便是通过最简单不过的反射原理被投影到山脉另一边。蜃景固然有所扭曲和夸张,乃至糅进了一些没有源头的景象,但此时此刻,我俩望向真实的城市,只觉它比遥远的幻象更丑陋恶毒。

仗着人类望尘莫及的恢宏气度,这片可怕而广袤的石塔和墙垒,在荒冷高原的寒风中屹立数十万年乃至数百万年而不倒。“天下之冠……世界屋脊……”我俩头晕目眩地俯瞰着脚下的奇观,口中不断蹦出各种惊叹,我也再次想起自第一眼看到死寂的南极大陆,便挥之不散的那些离奇的原始神话:恶土“冷原”、喜马拉雅山脉可憎的雪怪“米-戈”、《奈克特断章》对早于人类出没之物的暗示、克苏鲁邪教、《死灵之书》、终北大陆传说中无定形的撒托古亚以及该伪神同样无定形但更加丑怪的外星亲族。

沿着山脉与高原交界处缓缓降低的丘陵向左右望去,除开刚穿过的山隘左侧有片空白,石城朝各方向无限延伸,瞧不出半点稀疏迹象,眼前所见似乎仅为冰山一角。怪诞的石头建筑亦零星散布在丘陵上,将望而生畏的城市与我俩已然熟悉的山间方块和墙垒连接起来,原来后者即是前者的前哨站,它们和可疑的洞口一样,在群山内外同样密集。

无名的巨石迷宫基本由露出冰面十到一百五十英尺、厚度五到十英尺不等的墙垣组成,修筑墙垣的巨大石砖——尺寸或达四乘六乘八英尺——多为原生的黑色板岩、片岩与砂岩,某些部分更似由整块不甚平整的早寒武世板基岩雕凿而成。建筑物大小和形状不一,既有数不胜数的蜂窝状大型聚合体,也有较小的独立单元,既有大量圆锥体、棱锥体或梯台结构,亦有不少正圆柱体、正立方体、立方体群和其他矩形构造。城中还零星点缀着带棱角的建筑,它们的五角星形底面有点像现代的防御要塞。建造者娴熟而频繁地运用拱形结构,在城市的全盛期想必能看到诸多穹顶。

整座城市经受了严重风化,高塔下的冰面散落着高处坍塌的石砖与粉碎的岩屑。透过某些地方较透明的冰层,我俩能看到巨型建筑的下半截,进而发现冰封的石桥在不同高度连接着它们,冰盖之上暴露的墙体亦有伤疤般的痕迹,说明建筑的高处存在相似的石桥。我俩飞近观察,又辨识出不计其数的大窗口,有些被已然石化的木窗板遮挡,大多数完全敞开,仿佛一张张满是嘲讽和威胁的大嘴。残留的建筑物大半没了天顶,剩下高低不平又被山风磨圆棱角的外墙。但也有些建筑例外——要么得益于更完善的圆锥或棱锥结构,要么受周围更高的建筑的保护——尽管表面同样坑坑洼洼、布满裂纹,却保住了整体轮廓。通过望远镜,我俩勉强看出建筑物表面有一些带状雕刻,其中包括古代皂石上奇怪的点阵图案,看来它们有更深刻的含义。

许多建筑彻底垮塌,冰层亦被各种地质运动撕开巨缝,还有些位置的石造物已侵蚀殆尽,几与冰面齐平。之前看到的空白区域实际呈长条状,从高原内部通向山隘左侧约一英里处的裂谷,其中没有任何建筑。我俩推测那是数百万年前第三纪时代的大河故道,汹汹河水曾穿城而过,注入巨大山墙下的无底深渊,沟壑和洞穴之中显然深藏着人类无缘得见的奥秘。

回顾当时的感受,我不禁讶异于我俩的心理承受力。这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宏大遗迹只可能出自人类以前的纪元,它的发现代表许多事——既有的年代顺序、科学理论甚至人类的自我认知——都将不可避免地发生改变,我俩却仍镇定地驾驶着飞机,细致入微地观察四周,小心翼翼地拍下一系列自以为对科考队和整个世界而言都价值连城的照片。在我身上,根深蒂固的科研习惯无疑起了主导作用,火热的好奇心压倒了不安与困惑,迫切地渴望揭开远古世界的面纱——到底是什么样的生物建造并居住在这座雄伟的城市?高度聚居的它们对当时或其他时代又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这绝不是座普通城市。它一定在地球历史某段遥远得难以追寻的古老篇章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只可惜已知的人类种群揖别猿猴大家庭之前,沧桑变迁已令它泯灭无闻,仅于最含混晦涩的神话故事里留下蛛丝马迹。这座早第三纪时代的古都足以令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和利莫里亚、柯莫利姆与乌祖达姆乃至洛玛大陆的奥拉索都显得肤浅易懂,足以与伐鲁西亚、拉莱耶、奈尔大陆的伊班和阿拉伯大沙漠的无名之城这类人们只敢悄声谈论的上古渎神之地平起平坐。盘旋于荒凉的巨塔丛林上空,我的思绪时常脱离掌控、信马由缰,乃至把对营地惨剧最疯狂的想象牵连上眼前失落的世界。

轻装上阵的飞机并未加满油箱,必须小心规划航程,饶是如此,我俩为下降到风力可忽略不计的低空,依然飞越了大片区域。山脉似乎无穷无尽,与山麓接壤的恐怖石城也看不到尽头,两头各飞出五十英里均不见重大变化,巨石迷宫依旧如钻出永恒冰层的古尸般躺在那里。当然,某些区域有引人注目的地标,比如那条大河注入群山下的深渊前、在丘陵地带冲出的峡谷两岸布满雕刻,入口处的陆岬甚至被直接雕成巨型塔门,那似曾相识的带脊状突起的桶形结构,让我和丹福思立时生起一股难言的困惑与厌恶。

某些星形空地显然是广场,而时有起伏的地面上陡然升高的丘陵一般会被掏空,改造成颇为杂乱的石头大厦,但至少有两座小丘例外:其中一处风化严重,已看不出面貌;另一处托起一座奇异的圆锥形纪念碑,碑体由整块岩石雕凿而成,颇似佩特拉古城峡道中著名的蛇墓。

城市朝左右两边绵延无尽,但向内并非如此。从群山飞往内陆,三十英里后怪诞的巨石建筑便渐渐稀少,再过十英里只剩连绵不绝的荒野,不见智慧造物的痕迹。那条大河在荒野上留下宽阔凹陷的河谷,周围地势越发崎岖,坡度似乎向上抬升,最终融入西方的朦胧雾霭之中。

我俩并不急于降落,但离开高原前,却也不肯浪费进入神秘建筑里查看的天赐良机,于是决定飞回来时的山隘,在丘陵间找块平地,徒步进行探索。徐徐放缓的山坡间散布着不少废墟,好歹低空巡视很容易找到合适的降落点,我俩最终挑了离山隘最近的平地,方便将来翻越群山返回营地。午后12点30分,飞机在坚硬平坦、无遮无挡的雪地上成功着陆,这里很适合快速起飞返航。

当前高度风力不大,我俩也不会离开太久,没必要筑起雪墙保护飞机,最后只是固定住雪橇式起落架,并给关键的机械部件做好防寒措施。出发前,我俩脱去最厚重的飞行毛皮大衣,随身只携带袖珍罗盘、手持相机、少许口粮、大量笔记本和纸、地质锤与地质凿、样本袋、登山绳、大功率手电筒及备用电池——之所以为飞机减负时仍装载了这些物品,就是考虑到有着陆探索,拍摄地面照片,绘制速写与地形草图,以及去裸露的岩坡、出露层或山洞里采集岩石样本的可能。额外的纸张尤其值得庆幸,遵循“猎狗追兔”的老把戏,可将纸张撕碎装进备用样本袋里标出行进路线,以这种简单快捷的手段取代费时费力地凿刻记号,哪怕建筑物内乱如迷魂阵,只要气流平稳就行。

我俩踩着冻硬的雪壳,小心翼翼地下山走向西边庞大的巨石迷宫。乳白色天幕笼罩下的奇观近在眼前,我俩的激动心情与四小时前接近神秘的山隘时别无二致。巍巍山墙隐藏的惊天秘密固然已在空中得见,但亲自踏进数百万年前——彼时人类尚未诞生——的智慧生命建造的原始建筑,领略其中的无穷怪异,依然让人满心敬畏,乃至有点发慌。这里海拔极高、空气稀薄,活动理应比平时费力,我和丹福思却精神抖擞,仿佛千难万险也不在话下。我俩没走多远就遇见一片磨蚀得不成样子、几与积雪齐平的废墟,再十到十五杆远是天顶坍塌的巨大“堡垒”,其五角星形外观依然完整,参差不齐的墙壁高度在十到十一英尺之间。我俩朝它走去,当实实在在摸到饱经风霜的巨型石砖时,仿佛与早被遗忘的悠悠万古建立了一种前所未有、近乎渎神的联系。

如上所述,堡垒呈五角星形,相邻端点间距约三百英尺。它由大小不一的侏罗纪砂岩砖块垒砌而成,石砖平均面积为六英尺乘八英尺。五角星各端点到内角间均匀分布着一排拱窗或拱形射击孔,各宽四英尺、高五英尺,底部距冰封的地表约四英尺。透过窗孔可见堡垒墙壁足有五英尺厚,里面没有隔断,内壁依然有带状雕刻或浅浮雕的痕迹,这与我们低空飞越这座堡垒及类似建筑时的猜测大体一致,可惜堡垒的下半截完全被厚厚的冰雪埋住了。

我俩爬进窗孔,徒劳地尝试解读几乎完全磨灭的墙雕,但没有费心砸开封冻的地面。这是因为巡航时注意到城中有些建筑封冻程度较低,天顶依然健在,或能发现较完好的内部空间,并直达真正的地表。离开堡垒前,我俩仔细地拍摄照片,对石砖间无须灰浆黏合的技术百思不得其解,真希望帕博蒂也在场,他的工程学知识有助于推测在无比遥远的过去,这座城市及其周边地带是如何处理巨大石砖的。

通往城市的下坡路其实只有半英里,高原寒风掠过身后的参天巨峰,发出自负与野蛮的尖啸,沿途最微小的细节都深深烙进了我和丹福思的脑海,其他人必须置身最荒诞的噩梦,才可能领略如此诡谲的视觉奇观。无数看似无序的黑色石塔横亘在我俩和西边翻滚的云雾之间,每换一个角度观察,它们超出常规又无法想象的造型都给人留下全新印象。若无留存下的照片,我甚至不敢相信那片顽石堆砌的蜃景真实存在。总体而言,建筑物的风格与我们考察过的堡垒基本一致,但恣意夸张的繁多楼宇聚成都市,委实没法形容。

它们千奇百怪、变化多端,既庞大得有违常理,又离经叛道到难以归类,照片亦只能展现其风骨的十之二三。其中不乏欧几里得体系难以命名的形状——各种不规则或被截断的锥体,比例失调、令人不快的梯台结构,带有古怪球根状突起的长杆,诡异排列的断裂柱群,疯狂怪诞的五角星或五脊桶形结构……走近以后,透过某些地方的透明冰层,我俩注意到脚底的管状石桥的确在不同高度将看似杂乱无章的建筑物连接起来。城中似乎没有一条规整街道,唯一的开阔地仍是左边一英里开外的古河道,它穿过整座城市,最后注入群山。

我俩用望远镜看到,带状雕饰和点阵在建筑物表面非常普遍,可惜几乎侵蚀殆尽。多数天顶和塔尖同样严重损毁,只能大致想象兴盛时的样貌。这座城市的街巷蜿蜒扭曲、错综复杂,行走其间仿佛穿梭幽深峡谷,由于悬垂的建筑和凌空的石桥,有的地方甚至近似隧道。时间刚过中午,极地日头低垂在遥远的西北方,微红的阳光勉强穿过远方的雾霭,照得我俩脚下铺陈开来的城市宛若梦中幻影。偶尔太阳被浓雾遮挡,阴影霎时笼罩天地,传达出几许含蓄的威胁——更明显的恐吓则来自刮过身后大山隘的残忍狂风,模糊的呼啸声和笛音中怀有露骨的恶毒。进城的最后一段山坡格外崎岖陡峭,石头在坡度变化的地方伸出冰面,估计是过去建造的梯级,冰层下多半有台阶或类似构造。

我俩终于钻进城市迷宫,爬过倾覆的砖石,触手可及皆是破碎和坑洼的高墙,它们不但让人显得异常渺小,还带来无比的压抑,教我不禁再次惊叹于我俩的自制力。丹福思变得有点神经质,开始对营地惨剧发表不合时宜又令人不快的推论——这让我非常生气,可能是因为周围噩梦般的病态遗迹中的诸多迹象,让我自己也不由得产生类似联想吧!猜疑加剧了妄想,丹福思认定并不安地强调,堆满碎屑的小巷急转弯处有模糊的拖痕,后来他又停步倾听,声称捕捉到隐约的声响,可惜听不出来源——他形容那是种沉闷的、乐曲般的笛音,与山风吹过洞口的声音相似,又有些不祥的区别。也难怪,随处可见的五角星形建筑和少数依稀可辨的五角星形墙雕花纹都在发出朦胧但无法忽略的邪恶暗示,诱使我俩下意识地相信,建造并居住在这座不洁之城里的正是那种古代生物。

无论如何,我俩的科学精神与冒险之魂尚未泯灭,仍能按部就班地从建筑物上凿下不同石料的样本,希望得到一整套素材,以精确判定城市的年代。取自高大外墙的石料似乎都不晚于侏罗纪和科曼奇纪,其他地方的石料也绝不晚于上新世,事实无情地证明,我俩徘徊的死城最起码衰亡了五十万年。

巨石笼罩的晦暗迷宫间,我俩每遇到缝隙都会停步调查其内部构造,观察有无进入建筑的可能。有些缝隙高不可攀,另一些缝隙通向跟山上的堡垒一样没了天顶、冰雪阻塞的废墟,价值不大。某座宽敞的建筑看似诱人,但里面的无底深渊找不到下去的途径。偶尔可见残存的石化木窗板,依稀可辨的纹理暗示着惊人的古老:部分木料属于中生代的松柏科和裸子植物,尤其是白垩纪的苏铁,还有部分明显是第三纪的扇叶棕榈和早期被子植物,全都不晚于上新世。窗板似乎风格多样——边缘的痕迹表明它们曾配有古怪的铰链,只是早已脱落——有些装在墙外,有些装在墙洞内部,且都嵌合良好,因此才能在推测为金属质地的固件和闩扣锈蚀殆尽之后,自身留存下来。

不久,我俩经过一座尖顶完整的大型锥体建筑,其外侧有五道脊,膨起的外墙开出一排窗户,里面是个铺着石板、保存完好的宽敞房间。可惜那排窗户大大高出石板地,非得用绳索下去才行,我俩虽带了绳子,但为不加重稀薄的高原空气带来的心脏负担,不到万不得已不愿费力地降下二十英尺。此房间可能是大厅或某种集会场所,手电筒照见墙上有不少带状宽阔镶板,板上雕刻清晰、醒目,镶板之间还穿插着同样宽阔的条状花纹,似能加以研究。我俩在此仔细留下标记,倘若找不到更容易进去的建筑,稍后再回来探个究竟。

我俩最终找到了理想地点:某条横跨小巷、高出如今的冰面大概五英尺的天桥,一头连接着位于我俩左手边、面朝西方的建筑物,末端有扇六英尺宽、十英尺高的拱门。那建筑活像矩形梯台层层摞叠而成,城市的高处虽不乏拱门,但像这样能走通的寥寥可数。跨过小巷,天桥另一头通往破旧无窗的圆筒建筑,那头的拱门上方十英尺处有个奇怪的凸起,门内一片漆黑,仿若深不见底的虚空之井。

踩着堆积的碎石很容易爬向左手边高大建筑的拱门,但我俩在笑纳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之前却犹豫了一会儿。尽管已成功潜入上古迷城,可真要钻进保存完好的建筑,揭开难以想象的史前世界越发丑陋的真容,仍需极大的决心。最终,我俩鼓足余勇爬上石堆,走进咧开的门洞。门内铺着大片板岩石板,似乎是一条又高又长、墙上布满雕刻的廊道的出口。

廊道两侧又开出许多拱门,意味着建筑物内部可能相当复杂,“猎狗追兔”的把戏势在必行。借助罗盘和身后高塔间不时可见的雄伟山脉做参照,迄今为止尚不至于迷路,但从现在起必须认真标记了。于是我俩把备用纸张撕成合适大小,装进丹福思携带的袋子,准备在适当场合本着节约方针使用,确保路径与方位。远古建筑内部应该不会出现强气流,倘真出现那种状况,或者纸片用光,我们就只能回归费时费力但更稳妥的老办法,在石头上凿刻记号。

若不设身处地,恐怕没法想象我俩开启了多么广阔的世界。由于不同楼宇间的联系繁多而紧密,冰川又尚未侵入巨型建筑内部,因此只要局部塌陷和地质变动没把路口封死,就可通过冰封的石桥去往邻近建筑。透明的冰层揭示出建筑物下半截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仿佛居民离开时井然有序,后来城市才被冰川一点一点裹住,这给人留下了奇怪的印象,即城市是在记忆不存的蒙昧远古被从容不迫遗弃的,而非毁于突发灾难或渐渐迈向衰落。莫非那陌生种族预见到冰期降临,于是集体迁徙,寻找安全的避难所?此地冰川的地文成因只能留待日后考察,但周围明显没有冰川迁移碾压的痕迹。也许是经年累月的积雪,也许是那条大河洪水泛滥,抑或巍巍山墙间的古代冰坝突然破裂,间接促成了眼下观察到的特殊景观。总而言之,这里的一切都能让想象力插上翅膀。

(六)

若要事无巨细地道出我俩在万古死寂、宛如蜂巢的原始广厦中徜徉的经历,未免过于啰唆。若干纪元之后,隐藏着上古奥秘的庞大迷窟首度回荡起人类的脚步,无处不在的雕刻壁画上的诸多戏剧性场景揭示出可怕的真相。我俩在闪光灯下拍摄了不少墙雕照片,这将为本文披露的事实提供有力证明,只可惜携带的胶卷不够多——胶卷用完后,我们只能用笔记本速写记录某些关键细节。

我俩进入的是城内规模最大、装饰最华美的建筑之一,在如此遥远的年代成就如此伟业,不能不给人强烈震撼。它的内壁虽不如外墙厚实,但较低的楼层保存极为完好,布局宛若迷宫,不同楼层间有古怪的不规则变化——若非沿途留下纸片标记,打一开始就得迷路。我俩决定先探索较为破败的上层,于是大概往迷宫上方爬了一百英尺,来到顶层,这里的房间都没了天顶,张开“雪”盆大口朝极地天空龇牙咧嘴。楼层上下通行借助许多带横向棱纹的陡峭石坡或斜面,其功能相当于楼梯,途经的房间的形状和比例千奇百怪,从五角星形、三角形到正方形应有尽有,保守估计平均建筑面积三十英尺见方,高二十英尺,也有不少较大的隔间。检查完上层和结冰情况,我们一层层往下走,探索冰封的下层,很快发现这是一大片由相互连通的房间和廊道构成的连绵迷宫,似能直接通往建筑物外的辽阔区域。无所不在的巨大与厚重令人感到无比压抑,那渎神的上古石工,其轮廓、尺寸、比例、装饰及结构都与人类的观念有着悄无声息、似是而非但又深入骨髓的差异。从墙雕中很容易看出,这座巨城已有千百万年历史。

我们无法解释平衡而稳定地砌合巨型石块所运用的工程原理,不过拱形结构显然发挥了作用。房间里都没有能拿走的物品,这从侧面证实了先前的猜测,即城市是被有意放弃。最显著的装饰无疑是随处可见的体系化墙雕,三英尺宽的带状镶板连成一片,从地板延伸至天顶,中间用等宽的几何花纹镶板隔开。虽偶有例外,但这种排列方式占据主导,几何花纹边又时而刻出一串平滑的旋涡,其中包含奇怪的点阵图案。

显而易见,墙雕技法成熟、完备,美学造诣极高,只是与人类的各项艺术传统大相径庭。单就精美程度而言,我见过的雕塑作品无一能与之比肩,尤其是细致入微的动植物描画,尺寸虽大但最不起眼的细节也栩栩如生;当然,其他图案亦不遑多让,复杂难解的对称曲线和五等分折角构成的几何花纹,体现出深奥的数学原理。所有雕画镶板都遵循高度格式化的规范,在透视上有独到的领悟,强大的艺术感染力隔着悠远岁月依然能深深打动我俩。别的不说,壁画的创作者构图时能将物体的横截面与二维剪影巧妙结合,其中体现的分析心理学超越任何已知的古代种族,人类博物馆的陈列品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看过照片的朋友或许会发现,与这些杰作相近的艺术形式,可能是最前卫的未来派艺术家的某些荒诞之作。

未风化的几何花纹镶板布满深入板面一到两英寸不等的阴刻线条,那些平滑旋涡深入一英寸半,其中的点阵图案——显然是未知的原始文字或字母写就的铭文——额外加深半英寸。雕画镶板则是凹版浅浮雕,底部陷入墙面约两英寸,无法计算的漫长岁月分解剥落了原本的涂料,只留下少许上色痕迹。我看得越久,对那非凡的技法就愈感钦佩,越发体悟到古代艺术家的细致洞察力与精准手笔,其严格的创作传统,就是提炼和强调事物的客观本质及相互间的重要差别。除开显而易见的精妙,我俩还体察到某些潜伏于认知范围之外的东西,它们不时地挑动我俩的神经,暗示雕刻具有隐晦的象征与含义,但或许只有具备截然不同的精神和文化背景,以及更齐全乃至全新的感官,方能理解个中深意。

雕刻明显反映了创作者们在早已逝去的纪元的生活,历史主题占很大比例。这个远古种族异乎寻常地痴迷历史,墙雕遂成为丰富的情报来源,出人意料地有利于研究工作,因此我俩将拍照和临摹当作要务。某些房间的主要雕刻是各种地图、天文图和其他大尺寸科学图例,对檐壁和镶板上的壁画构成直白但可怕的补充。揭示雕刻透露的信息之前,我希望信任我的读者能保持谨慎,不要激起无谓的好奇,假如我的陈述起不到警告和劝阻作用,反而促成某些朋友前往那死亡与恐怖的国度,可真是罪莫大焉。

高窗和十二英尺的巨门不时隔断墙雕,偶尔可见石化木板,应是窗板和门扇之类,一律做过抛光处理,且雕有精美纹饰。金属固件早就锈蚀殆尽,但有些门扇还立在原处,穿过房间时必须用力推开。带有奇怪透明窗格——多为椭圆形——的窗框也保留了下来,可惜数量不多。巨大的壁龛比比皆是,基本是空的,间或摆放有绿色皂石雕成的奇怪物品,那些物品大概是坏了,要么是被认为价值不大,因此没有带走。墙上的孔洞过去显然连接过机械设备,用来供暖、照明等,许多墙雕对此有所展示。房间的天顶一般较为朴素,有时会镶嵌绿色皂石或其他材质的贴砖,不过多半已经脱落,地板亦可能铺设类似贴砖,但大部分只是平整石板。

如前所述,这些像坟墓一样回音阵阵的房间没有家具或能拿走的物品,但墙雕上清晰展示了过去的古怪摆设。冰盖以上的楼层堆积着厚厚的瓦砾、碎石和残骸,越往下情况越好,有些底层大厅和廊道只有沙尘和积土,偶尔甚至离奇得像刚打扫过一样——当然,若出现裂缝和坍塌,底层也就跟上层一样邋遢凌乱了。我们在空中勘察时发现不少建筑设有中庭,眼下这栋亦不例外,所以其内部并非一团漆黑。我们在上层房间很少用到手电筒,除非研究墙雕细节,但冰盖以下光线越发暗淡,四通八达的最底层的许多地方近乎伸手不见五指。

步步深入万古死寂、绝非出自人类之手的石头迷宫,我俩心中应时而生的情绪、记忆和印象交织成一张无助而困惑的混沌之网,实在难以描述。骇人的古老与彻底的荒凉已足以压垮敏感者的神经,营地新近发生的离奇惨剧及周围可怕墙雕的直白揭示更是雪上加霜。我俩最终发现了一段十分完好的雕刻,只消看上片刻,所有模棱两可的解释便土崩瓦解,仅剩唯一的丑恶真相——我和丹福思私下当然有过猜测,但一直努力控制自己,避免影响对方,然而此时此刻,事实没有留下半点侥幸余地:千百万年前,当人类的祖先只是原始哺乳动物,巨大的恐龙称霸欧亚大陆的热带草原时,“它们”确实建造了这座洪荒古城并定居于此!

我俩抱定不放、聊以慰藉的最后一丝幻想就此不攻自破了。那些无所不在的五角星图案,并不是以某种太古代自然物为原型创造的文化或宗教符号,好比克里特岛米诺斯文明中的神牛、埃及文明中的圣甲虫、罗马文明中的狼与鹰以及野蛮部落推崇的各种动物图腾。这种苟且偷安的思想与事实抵触,掩盖不了动摇理性的真相——读到这里的朋友恐怕早有所料,但我直至现在都害怕白纸黑字地写下来,也许的确没有必要。

在恐龙时代建造并居住于这座恐怖石城的不是恐龙,它们比恐龙厉害得多。彼时的恐龙只是新生的无脑爬虫,城市的建造者远为智慧和古老,早在近十亿年前,当地球唯有不定型的细胞群、真正的生命尚未出现时便于岩层间留下清晰足迹。它们是生命的创造者与奴役者,无疑也是诸多邪恶的原始神话的原型,就连《奈克特断章》和《死灵之书》也只敢隐约提及;它们是地球年轻时代自群星降临的伟大“古神”,其形态由异星的进化之路塑造,地球从未孕育出如此强大的生命。只消想想仅一天之前,我和丹福思目睹过它们石化千百万年的残躯……可怜的莱克分队更撞见它们的真容全貌……

以我有限的能力,自然没法根据碎片化信息彻底厘清这种远早于人类的生物的历史篇章与发展脉络,事实上,骇人的真相迫使我俩必须停下来缓缓神,直到下午3点过后才开始系统性整理。最初进入的建筑物内的墙雕实际上年代较晚,根据画中的地质学、生物学和天文学信息,大概来自两百万年前,其艺术水准与后来我们穿过冰下石桥进入的几栋更古老的建筑相比,只能用“衰败”二字形容。附近有一栋楼似是整块实心岩开凿而成,年代可追溯至四千万到五千万年前,即晚白垩世到早始新世时期,里面的浅浮雕艺术犹如鹤立鸡群——或许唯一的例外是下文将会提到的、我和丹福思发现的最古老建筑,那里的水准又更杰出。

若非相关照片即将公之于世,我不敢冒着被关进疯人院的风险说出当时的发现和结论。东拼西凑的历史中最早的部分——那种星星头生物来地球之前,在其他星球、其他星系乃至其他宇宙的生活——很容易被解释为该物种的神话传说。只是相关的图形图示,与人类数学和天体物理学领域的最新进展时常不谋而合,就不知该作何解,烦请读者根据照片自行判断。

此外还必须说明,我俩看到的每组雕刻都只是长篇故事里的小片段,这些片段的先后顺序亦很难弄清。按设计者的意图,有的大房间的墙雕内容独立,有时一系列房间和廊道组成连续的编年史。最精美的地图和图示雕刻在可怕的深渊洞窟的墙上,那洞窟甚至比古代的地面更低,内部约两百英尺见方、六十英尺高,几乎能肯定是某种教育中心。此外,不同的楼宇和房间经常重复同样的雕刻内容,显然代表雕刻师及居民对种族历史各有阐释,或对某些事件更情有独钟,这些不同版本的故事颇有助于我俩消除疑惑和填补空白。

我俩能在短时间内得到如此丰硕的成果,我至今仍感惊奇,但说到底,这也仅是勾出粗略轮廓罢了,其中很多信息还是后来研究照片和速写时的发现。也许正是后来的研究唤醒了丹福思模糊的印象与记忆,加上敏感的天性和最后瞥见的恐怖事物——那个他始终不肯告诉我的事物——进而导致精神崩溃。即便如此,为了警告世人这个第一要务,我俩仍然选择公布所有信息。某种“势力”依然蛰伏在神秘未知的南极世界,那里的时空紊乱失序,自然法则有悖常理,绝不能再有人以身试险。

(七)

经我俩之手解读的完整故事,很快会由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公开发表,我在此仅信马由缰地择要叙述。首先,无论是否属于神话,墙雕展示了那种星星头生物自外太空降临毫无生机的初生地球——其实不光它们,还有许多不同的外星生物在不同时间点展开对宇宙的探索,并纷纷来到地球——凭借的似乎是能在星际以太间遨游的宽大膜翼,这点与研究古文物的某同事很久以前给我讲述的山间怪奇传说奇特地吻合。此后,它们大体生活在海底,建造了许多奇妙的城市,并利用未知的能量法则驱动的复杂机器,与不可名状的敌人展开旷日持久的战争。它们的科技储备显然远超今日的人类,但只在必要时才使用最有效也最复杂的机器。有些墙雕暗示它们在其他星球有过高度机械化的文明阶段,却发现那很难满足情感需求,遂渐渐将之放弃。它们的肌体组织异常强韧,生理需求又相当简单,即使没有特别制造的装备,甚至没有衣物——除非面对最恶劣的环境威胁——也能在高海拔地区生存。

它们在海底依照早已掌握的技术,利用随处可得的物质,创造出最早的地球生命——起初是为食用,后来拓展到其他用途。歼灭来犯的各路宇宙生物后,更精细的实验开始了,这也是它们盘踞其他星球时屡见不鲜的过程,而在地球上得到的成果不但包括必需的食物,还有一种多细胞原生质团,其在催眠作用下可将自身组织临时变成各种器官,化身理想的奴隶,完成繁重的社会劳动。毫无疑问,此种黏稠肉团就是阿卜杜勒·阿尔哈札德在可怕的《死灵之书》中悄悄提到的“修格斯”,但就连那个阿拉伯疯子也不敢暗示它们确实存在于地球。据他描述,只有嚼过某种富含生物碱的致幻药草,才可能在梦中与之邂逅。然而实情是长有星星头的远古来客在我们这颗星球合成出简单食物,也大量培育修格斯,随后为各种用途放任剩下的细胞群肆意生长,这才进化出不同形态的动植物——但这些物种一旦造成威胁便会遭到无情的剿杀。

修格斯具有惊人的延展性,可托起庞大重物,在它们的帮助下,海底的逼仄小城很快发展成雄伟壮丽的巨石迷宫,比日后的陆地大城亦不遑多让。适应能力极强的远古来客在宇宙中其他星球通常生活在陆上,因此保留了许多陆地建筑传统。不过,当我俩研究壁画上那些远古城市的建筑风格时——包括漫步其间的死城自身的风格——注意到一个不敢妄自解读的古怪蹊跷:周围的远古建筑物顶部早已风化得面目全非,可浅浮雕上能清晰地看到某些圆锥体或棱锥体顶端有一簇簇精细的针尖状塔顶,圆柱体建筑上方则覆盖着层层叠叠的贝壳边薄盘。这正是当初飞抵可怜的莱克被毁灭的营地前,我们无知的双眼越过难以揣度的疯狂山脉看到的丑恶蜃景,然而死城的上层景观不是几十万年前就消失不见了吗?

关于远古来客的日常生活,无论是海底时期,还是后来部分迁居陆上,都足够写出许多专著。居住于浅水区的个体充分发挥头部五条触肢末端眼球的潜力,普遍精通雕刻与书写的艺术,它们会用一种尖笔在防水涂蜡的表面书写;大洋深处的个体则以一种奇怪的磷光生物来照明,并以头顶的特殊感官——五彩缤纷的纤毛——弥补视觉的不足,紧急情况下没有光线也能行动。海洋生活令后者的雕刻与书写方式产生奇特的改变,加入了特殊的化学覆膜流程,很可能是用来保护磷光物质,浅浮雕无法做出更准确的说明。它们在海中活动部分依赖体侧海百合状的触手划水,部分依赖底部长有伪足的肢体蠕动,偶尔还会张开两只或更多的扇状膜翼辅助进行远距离滑行;它们在陆上活动则主要依赖伪足行走,并利用膜翼飞向高处或长途飞行。海百合状的触手最终分化出许多细长的触角,在肌肉与神经系统的协调控制下变得极度敏锐、灵活、强壮和精准,可熟练从事艺术创作和手工劳动,发挥极高的水准。

这些生物的身体坚韧程度令人难以置信,连海底深处的巨大压强也造不成损伤,除了暴力原因,它们几乎不会死,所以连墓地都很少。壁画显示,它们会将死者竖直地埋进土坑,上方垒起五角星形坟堆并题写铭文,这让我和丹福思心头大震,久久难以平复。正如莱克所料,它们像蕨类植物一样靠孢子繁殖,但由于体格强健、寿命极长,没必要频繁更替世代,除非为了建立新殖民地,否则鲜少鼓励大规模发枝散叶。它们的幼体成长速度很快,接受的高素质教育远超我们想象,对知识和艺术的追求备受推崇,催生出传承悠久的文化风俗与社会制度,这些内容我会在即将发表的专著中详加阐述。由于环境不同,海洋与陆地居民的风俗制度存在细微差异,但基础和本质是统一的。

它们虽然能像植物一样从无机质中摄取养分,但显然更喜欢有机食品,尤其钟爱肉类。它们在海底生食海洋动物,登上陆地后则吃熟食,通过打猎和畜牧获得食材,再用利器宰杀,这便是科考队之前在某些骨骼化石上发现的奇怪伤痕的由来。它们能轻易忍受地球上的各种气温,自然状态下亦能在冰水中存活,不过当将近一百万年前的更新世冰川期降临时,它们中的陆地居民也只能借助包括机器供暖在内的特殊手段御寒,最终被致命的大寒潮统统赶回了海里。墙雕显示,它们早期飞越宇宙空间时能吸收特定的化学物质,几乎无须进食、呼吸和保暖,但到大寒潮时期相关手段已然失传,哪怕依靠机器设备,也无法在陆地平安生活了。

由于无须交配,身体结构又近似植物,这些远古来客不像哺乳动物那样有组建家庭的生物学基础,但只要空间舒适又志趣相投——这是我们根据墙雕上同居者的职业和爱好做出的推断——也可以结成大家族。它们布置居所的方式是把东西都摆放在大房间中间,空出所有墙面凿刻雕饰,陆地居民似乎又会使用某种电化学原理驱动的照明装置。无论是在海里还是陆上,它们的房间都有样式古怪的桌椅、圆柱框架的睡榻——它们休息或睡觉都收起触手、保持直立——以及摆满装订成册的点阵图案的架子,后者应该就是书架。

远古来客的政府结构显然很复杂,可能实行社会主义,单看墙雕难以得出确切结论。其城市内部、城与城之间均有广泛的贸易往来,流通货币是扁平且刻有铭文的五角星形小筹码——科考队之前发现的浅绿色皂石中较小的几枚可能就是该种货币。尽管城镇化程度较高,但也有远古来客从事农业、大畜牧业、采矿业与规模有限的制造业。它们经常旅行,不过很少永久迁徙,除非是种族扩张时的殖民活动。无论是在陆地、空中还是水下,它们都能高速移动,几乎无需辅助装备,只是货物仍得由负重牲畜驮运——在海里用修格斯,登上陆地后则用千奇百怪的原始脊椎动物。

那些脊椎动物同其他无数生命形态一样——不论动物植物、花鸟虫鱼——都曾是远古来客制造的活体细胞,脱离监管后自行演化成形。不过,它们之所以能随心所欲地发展壮大,完全是因为没与统治种族发生冲突,但凡麻烦制造者都被无情地灭绝了。在时间较晚、技法大幅衰退的墙雕上,某种脚步蹒跚的原始哺乳动物吸引了我俩的注意,对陆上的远古来客来说,它们既可用来果腹也可逗弄取乐,其外形多多少少有类人猿和早期人类的特征。另外,陆地都市兴建高塔时,使用了一种翅膀宽大的翼手龙来背负巨型石砖,人类的古生物学迄今尚未发现该种生物。

远古来客历经地壳运动带来的各种变迁与灾害,近乎奇迹般地存活下来。纵然第一批城市全部或绝大多数没能熬过太古代,但文明得以延续,历史记录从未中断。它们最初在南冰洋落脚,那时,相邻的南太平洋很可能刚把后来形成月球的物质甩入太空。据一幅墙雕地图所示,早期地球全被海水覆盖,随着纪元更迭,水下的巨石城市在南极圈外分布得越来越广。另一幅地图表明,南极点周围露出大片干燥陆地,远古来客开始尝试在陆上建立定居点,但核心聚居区仍在附近的海底。稍晚的地图中,那片陆地开始分裂和漂移,一些陆块向北方移动,竟与泰勒、魏格纳、乔利等人提出的大陆漂移假说不谋而合。

随着新大陆从南太平洋抬升隆起,一系列剧变摧毁了许多海底城市,更糟的则是不久后另一支跨过无垠宇宙而来的外星种族,它们向远古来客发起声势浩大的战争——新来的种族为形似章鱼的陆生物种,很可能对应传说中早于人类的克苏鲁一族——当时远古来客正大力建设陆上殖民地,遭受沉重打击后一度被尽数赶回大海。双方最终达成的和解是新大陆归克苏鲁一族,远古来客保留海洋与旧大陆。后者在旧大陆上建立了一批新城市,最大的一座便位于最初从太空中降临的圣地——南极。其实亿万年来,南极始终是远古来客的文明中心,它们还设法把克苏鲁一族在当地建立的城市都抹去了。再往后,太平洋上的陆地突然沉没,连带恐怖石城拉莱耶和所有宇宙章鱼一起葬身海底,远古来客东山再起,心中却笼罩着一团不愿言说的荫翳。

又经过漫长岁月,远古来客的城市已遍布全球所有陆地与水域,它们也逐渐由水下迁移至陆地。我在即将出版的专著中,诚挚推荐各位考古专家应用帕博蒂的钻机,在某些相隔甚远的地区展开相应的系统性发掘。不断抬升隆起的新大陆加速了迁居进程,另一诱因则是修格斯,纵然远古来客从未彻底放弃海洋,培育和控制修格斯却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而后者的协助是海底生活不可或缺的。墙雕悲哀地承认,随着时间推移,用无机质创造新生命的技术渐渐失传,只能不断改造现有生物。陆上的大型爬虫很容易驯服,海里的修格斯则不同,它们不但能进行分裂繁殖,还意外得到足以造成危险的智力,一度成为可怕的祸患。

远古来客素来依靠催眠控制修格斯,将那些坚韧可塑的肉团临时变成各种有用的肢体与器官,怎料修格斯渐渐懂得根据过去接受的指示,时而自主运用塑形能力,模拟不同形态。在此过程中,它们似乎发育出半成形的大脑,产生了独立意识,偶尔甚至会反抗远古来客的命令,不再俯首帖耳。墙雕中的修格斯形象令我和丹福思满心惊恐和厌恶:它们没有固定形态,既像黏稠的果冻,又像凝结的液泡,缩成球状时平均直径达十五英尺,不过实际外观和体积总在不停变化。根据命令指示或自主意识,它们能伸出临时性附肢或长出功能器官,像主人那样去看、去听、去说。

大概在一亿五千万年前的二叠纪中叶,修格斯变得格外野性难驯,海中的远古来客不得已动了真格的,发起镇压战争。某些墙雕还原了那场大战,被修格斯杀死的远古来客通常只留下裹满黏胶的无头尸,隔着难以数算的时空渊薮,战况之惨烈仍教我俩胆战心惊。远古来客用干扰分子结构的奇怪武器对付反叛的奴隶,最终大获全胜。之后的墙雕表明,修格斯在一段时期内被全副武装的远古来客驾驭得服服帖帖,就像被美国西部牛仔驯服的暴躁野马。它们叛乱时曾显露出离水生活的能力,远古来客并不鼓励此种演化,毕竟它们在陆地上的用途不足以抵消管理上的麻烦。

侏罗纪时期,又一支外星种族入侵地球,令远古来客再度陷入危机——那是一种半真菌半甲壳类生物,来自天文学界刚刚发现的遥远的冥王星。毫无疑问,它们正是北方山间悄然流传的传说里描绘的怪物,也是喜马拉雅山可憎的雪人“米-戈”。为与之对抗,远古来客试图再次飞入太空——自它们从天而降这还是头一回——但按传统做好准备后,却发觉自身根本离不开地球大气层,星际旅行的上古奥秘已被整个种族彻底遗忘。米-戈最终将远古来客赶出了所有北方陆地,好在无力侵扰大海,于是古老的族群又开始一点点缩回南极的旧居。

看着墙雕中的战争,我俩惊讶地发现,克苏鲁一族和米-戈一族的物质结构,与先前所知的远古来客的物质结构大不相同。远古来客的身体固然无比强韧,拥有独特的生理特征,却仍由普通物质构成,源于我们熟悉的时空连续体;前两者则具备远古来客望尘莫及的强大的变形与重组能力,似乎来自我们只敢惶恐揣测的遥远的宇宙深渊。当然,上述假设的前提是走出神话,相信外来入侵者与地球生物真无干系,并的确拥有异能。可以想见,远古来客完全可能自创一套宇宙体系来为暂时的挫败开脱,毕竟对历史的兴趣和强烈的自豪感是它们主要的心理特点。它们的编年史很少提及先进和强势的外族,但在地球上某些隐晦传说中,那些种族的强大文明与雄奇都市却一再出现,这点本身就耐人寻味。

墙雕上的地图与场景生动反映了世界在漫长的地质周期中经历的沧桑巨变,许多现有的科学理论亟须订正,另一些大胆推论却得到有力证实。我已提到泰勒、魏格纳和乔利的假说,即现存所有陆地都是南极原始大陆的碎片,古大陆在离心力作用下分崩离析,断裂的陆块在拥有黏性的下层地壳上朝周围漂移。非洲与南美洲的轮廓线恰好吻合,某些巨大山系隆起与推挤的方式等都是该假说的证据,这里离奇的墙雕更为之提供了关键支撑。

地图明确显示,一亿多年前的石炭纪地球裂开了巨大的沟壑与深谷,最终把非洲从原本与欧洲(即可怕的原始神话中的伐鲁西亚)、亚洲、美洲和南极洲共同组成的超级大陆中分裂出去。另一些地图出现了如今的各大陆格局,其中最重要的一幅说明了五千万年前我俩周围这座宏伟死城的建立。根据能找到的最晚的地图——大概出自上新世——今日世界当时已基本定形,只是阿拉斯加仍与西伯利亚相连,格陵兰岛连通了欧洲与北美洲,格雷厄姆地又连通了南美洲与南极大陆。在石炭纪地图中,不论是海底还是分开的陆块,全球各地遍布远古来客的巨大石城的代表标记;而在后续墙雕里,该种族向南极收缩的趋势越发明显;到最后的上新世地图,除南极本土及与南美洲相连的一角,陆上已无远古来客的城市,南纬50度以北也不见任何海底城。此时的远古来客除了会展开扇状膜翼长途飞行勘查海岸线,对北方世界已兴致索然,也知之甚少。

山川隆起、陆块漂移、大地分崩、海床离析等自然因素频频造成城市的毁灭,真正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岁月流逝,远古来客新建城邦的记录越来越少,我们周围这座宏伟的死城俨然成了该种族最后的文明中心。它始建于白垩纪早期,当时剧烈的地壳褶皱运动抹去了附近一座更宏伟的城市。说来远古来客从天而降时,便于此处的原始海床安家落户,因此这里素来是它们珍视的圣地。这座新城——根据墙雕中认出的地标,我俩发现它贴着山脉向两侧各延伸出整整一百英里,难怪在空中望不到头——保留了最初第一座海底城的神圣石床,它们历经漫长的地层挤压,才终于升出海面、得见天日。

(八)

自然,我和丹福思兴趣最大、感受最深的正是身边这座城市,相关材料也最为充裕。在错综复杂的城市地表层,我俩幸运地找到一所较晚落成的房屋,其墙体虽因邻近的裂沟而部分被毁,仍保留了许多技艺明显衰退的墙雕。之前在上新世地图中,我们对人类以前的世界有了惊鸿一瞥,现在这些墙雕比那地图更晚。这是我俩仔细勘察的最后一组墙雕,它揭示的故事改变了随后的探索目标。

毫无疑问,我俩那时置身于地球上最奇特、诡异和恐怖的角落,亦是现存陆地中最古老的一块——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这片丑恶的高原就是《死灵之书》的狂人作者都不敢声张、传说中噩梦般的“冷原”。高原边缘的巍峨山脉极为漫长,始自威德尔海岸边柳特波德地的低矮山丘,贯穿南极大陆,高耸的部分如一道巨型圆弧,由南纬82度、东经60度延伸至南纬70度、东经115度,内凹面正对我们的营地,另一头向大海伸去,直抵长长的冰封海岸,威尔克斯和莫森经过南极圈时都曾一睹其峥嵘。

然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还在不远处创造了更可憎的巨物。高原边缘的山脉或许高过喜马拉雅山,墙雕却显示它们仍算不上真正的世界最高峰——恐怖的殊荣属于一条半数墙雕根本不敢提及、另一半提及时也带着明显的抵触与惶恐情绪的山脉。那条山脉的所在原是南极古大陆的核心——自打地球将月亮抛上天空,远古来客从群星间降临,那片土地最先从海底升起——然而远古来客在那里察觉到难以言说、不可名状的邪恶,因此刻意回避。建在那里的城市提早衰落,后被突然遗弃,科曼奇纪时又发生史无前例的剧烈地壳褶皱运动,恐怖的巨峰在骇人的动荡与喧嚣中拔地而起,地球上最高耸也最可怕的天际线就此形成。

若墙雕的比例准确无误,那可憎的巨物一定高出四万英尺——远超此前飞过的震人心魄的疯狂山脉——位置则由南纬77度、东经70度蜿蜒至南纬70度、东经100度,距当前这座死城不到三百英里。若非隔着朦胧的乳白色雾霭,我们朝西方远眺应能望见摄人心魄的顶峰,在玛丽皇后地漫长的南极圈海岸也能看到它北部山峦的尽头。

日渐式微的岁月里,部分远古来客会向那条山脉做奇怪的祷告,但从不敢接近,也不敢揣测其背后隐藏着什么。人类的视线则从未触及它,体会到墙雕传达的情绪的我祈祷永远如此。幸好它背后的玛丽皇后地和威廉二世地的海岸上有诸多山丘保护着世人,没人能从那边登陆并爬过山丘。感谢上帝!我不会像过去那样轻视古人的迷信思想和避讳禁忌了,正如我不会再嘲笑人类以先的雕刻师试图传递的意象:阴沉的山冠间,闪电不时意味深长地驻足于峰顶;漫长的极夜里,恐怖的巅峰映射出无法解释的异光。这些都为古老的《奈克特断章》悄声讲述的、位于冰冷荒野上的卡达斯增添了异常可憎的真实性。

周围的死城少了一丝不可名状的可憎,但同样透出诡异。城市落成不久,毗邻的巍峨山脉间就建起重要的神殿,众多墙雕显示,如今奇怪的方块与墙垒攀附山体的地方,当年曾有无数怪诞而奇妙的尖塔刺破苍穹。随着时间推移,山洞渐渐形成,并被改造成神殿的附属建筑。地下水在后来的几个纪元掏空了石灰岩脉,群山、山麓与山下原野遂被洞窟和隧道组成的复杂网络连通。不少壁画讲述了远古来客深入地下的探险,它们最终发现了隐藏于地球内部、永世不见天日的幽冥深海。

毫无疑问,那浩瀚的永夜深渊是被大河积年冲刷形成的。大河发源于莫名可憎的西方群山,在远古来客的山脉脚下转弯,再顺着山势流向威尔克斯海岸,最后在巴德地和托腾地之间注入印度洋。但渐渐地,河水侵蚀了转弯处的石灰岩山麓,直至奔腾涌入地窟,与地下水合流,协力冲蚀出更深的无底洞。整条河流后来全都灌进空山,流向大洋的古河道遭到废弃,后期营建的城区大多就盖在上面。远古来客明白河流改道的来龙去脉,并以一贯敏锐的艺术嗅觉,在丘陵陆岬间雕出一道华丽的塔门,拱卫大河坠向永恒的黑暗。

这条从空中俯瞰早已干涸的大河曾有数十条宏伟石桥,而河流在不同墙雕上的位置,有助于我俩区分周围的死城源远流长的各个历史阶段,从而快速有效地绘制地图,标出重要地标——比如广场和显眼的建筑——指引下一步探索。墙雕清晰展示了过去的楼宇、山脉、广场、郊区、自然风光和繁茂的第三纪植被,借此很容易复原一百万、一千万甚至五千万年前的城市盛景,奇妙而神秘的壮美令我几乎忘却了这座城市超越人类的古老、厚重、死寂与荒凉所带来的压抑和阴冷,由它倒映的冰川薄暮此前一度扼住我的喉咙,令我灵魂窒息。其实仔细观察墙雕亦会发现,城内居民也被压抑的恐惧笼罩,某些反复出现的阴森画面表明它们惊恐地回避着大河中的某些东西。画中从未给出明确答案,只暗示其来自西方的可憎山脉,经由随风摇曳、藤蔓垂挂的苏铁森林冲刷下来。

在那所较晚建成的房屋里,根据技艺明显衰退的墙雕,我们终于推断出城市最终被遗弃的原因。其实纵然时局动荡、前途未卜,远古来客已无太多精力和激情投入创作,但这样的墙雕不可能是独一无二的——我俩不久后也发现了同时期墙雕存在的证据,可惜时间只容许勘察最初这组画面。正如上文所述,这组画面改变了我俩随后的目标,它说明长期定居的希望破灭后,雕刻工作已无法继续。祭出致命一击的是几乎席卷全球的大寒潮,命运多舛的极地从此笼罩在冰雪之下,地球另一端传说中的洛玛大陆和终北大陆同样宣告终结。

南极变冷的确切年代很难界定。全球冰川期起始如今被大致定在五十万年前,但可怖的灾难在极地必然来得更早。我俩的定量评估不免带有推测成分,不过那组技艺衰退的墙雕几乎可以肯定不会早于一百万年前,城市被真正遗弃则不会晚于公认的更新世起始时间,也就是地质学上推算的五十万年前。

在那组技艺衰退的墙雕里,各处植被日渐稀薄,户外活动越来越少,房屋出现供暖设备,冬季的旅行者裹上了御寒织物。墙雕年代越晚,连续的带状镶板便越频繁地被打断,涡旋图案间可见越来越多的远古来客迁往附近温暖的避难所——要么逃入远离海岸的海底城,要么钻进空山下的石灰岩洞穴网络,去地底水域的黑暗深渊安身立命。

它们最终似乎更中意城市附近的地底深渊。部分原因无疑是本区域素来被视为圣地,更要紧的可能是想继续参拜蜂窝状山体上的宏伟神殿,因此将巨大的陆地城市当作夏季居所及连通各地道的中转枢纽。为便利新老聚居地之间的交通,它们大肆修缮和改进原有通道,又凿通了许多直连老城与黑暗深渊的隧道。我俩绘制地图时,经反复推敲标出了几条急转直下的隧道的入口,在当前位置附近至少就有两条可供探索,它们均位于城市边缘的山脚下:其一在古河道那头,距此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另一个在相反方向,路程大概是前者的两倍。

深渊岸边有不少干燥斜坡,但远古来客宁愿把新城建在水下,明显为保温着想。深不可测的地下海似能无限供应适宜的地热,远古来客也顺利地重新适应了水下生活——一开始间歇性居于水下,后来发展到全天候——毕竟它们的鳃始终没有退化。许多墙雕表明,它们经常拜访别处水底的亲族,还喜欢在幽深的大河河底游泳嬉戏,对一个早已习惯漫长极夜的种族来说,地球内部的黑暗算不得什么麻烦。

虽然后期墙雕的艺术风格明显衰退,其描绘的地下海新城建造过程依旧充满史诗气度。远古来客科学严谨地规划,采用最先进的设计,从蜂窝状山体深处采来不会腐蚀的石料,又到最近的海底城聘请专业工人。随工人们到来的是必备的帮手——修格斯组织培育的牲畜,用来驮运石料,此后继续在洞穴中承担运输任务;制造照明用的磷光生物的原生质。

终于,幽冥海底升起一座宏伟大城,其建筑风格酷似地上的老城,由于建造过程严格遵循数学原理,工艺水准几无衰颓。新培育的修格斯体形庞大、智力非凡,墙雕显示它们不但能迅速接收并执行命令,似乎还能模仿远古来客发声,从而与主人交流。如果可怜的莱克的解剖结果无误,那是种音域宽广的笛音。遵照口头命令行事无疑比只能接收催眠信号前进了一大步,好在修格斯仍处于有效掌控之下。磷光生物的照明也十分可靠,足以替代外部世界的夜晚中熟悉的璀璨极光。

不可避免的衰退并未阻止远古来客对艺术与装饰的渴求,而它们似乎也意识到自身创作水准下降,于是将某些格外精美的石雕从地上的老城转移至地下海新城,好比君士坦丁大帝在罗马帝国衰微时从希腊和亚细亚掳走最精美的艺术品,试图令新都拜占庭再现辉煌、远超同时代的艺术高度一样。不过这种转移没能广泛开展,显然老城起初未被彻底放弃,待其遭到遗弃时——当时的南极尚未完全迈入更新世——或许远古来客已满足于衰退的艺术风格,又或领略不到早期雕刻的卓越之处了。无论如何,我俩身处的死城废墟里的墙雕并未大量缺失,只是最优秀的独立雕塑连同其他可移动物品一起被搬了个精光。

如前所述,我俩利用极为有限的时间,从技艺衰退的镶板和旋涡中拼凑出远古来客最后的生活场景:它们奔走两地,夏季住在地上老城,冬季返回水下新城,与远离南极海岸的海底城还有些贸易往来,但其实心知肚明老城在劫难逃。墙雕频频出现寒潮入侵的迹象,植被持续缩减,可怕的冬雪直到仲夏都不会完全融化。蜥蜴类牲畜几乎灭绝,哺乳类也状况不佳,为维持地上老城的运转,远古来客竟在此改造出一批耐寒的无定形修格斯,这在从前根本无法想象。大河变得了无生机,除了海豹和鲸鱼,海洋上层的生命也几乎销声匿迹,鸟类全部飞走,独留下怪诞的大企鹅。

之后的发展只能猜测。水下新城存续了多久?而今是否如石化古尸般静躺在永寂的黑暗中?地下海是否终究结了冰?南极以外的海底城又遭遇何等命运?尽管现有的地质学并未提及,但是否有远古来客在冰盖蔓延前逃到北方?北方陆地可怕的米-戈是否仍对它们构成威胁?时至今日,到底还有没有异类徘徊在地球内部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呢?远古来客能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强,而海边渔民偶尔会钓起奇怪的物体,更有甚者,杀人鲸理论真能解释上一代探险家伯希格列文克在南极海豹身上发现的残暴而神秘的伤口吗?

可怜的莱克发现的样本超出了上述猜测的时间范围,相关地质背景说明它们生活在地上城早期,按岩层推断至少有三千万年,当年不要说洞中的地下海新城,就连洞穴本身都不存在。那时随处可见的是繁茂的第三纪植物,年轻的陆地都市里艺术创作如日中天,大河在巍巍群山下向北转向,奔向遥远的热带海洋。

但我俩还是忍不住回想它们,尤其是惨遭蹂躏的莱克营地里不翼而飞的八具完好样本。此前的桩桩怪事被想方设法归结为发疯导致的错乱行为,却无法解释个中疑点——病态的坟墓……失踪物品的数量与功用……盖德尼……远古怪物不可思议的强韧身躯……墙雕上清晰可见的被培育出的畸形生命……我和丹福思在短短几小时里大开眼界,即便不能公之于世,对上古世界的许多骇人秘密也不由得不信。

(九)

看完那组技艺衰退的墙雕,我俩立刻改变了探索目标。这显然与通往黑暗的地下世界的开凿隧道有关,先前我俩对其一无所知,现在却等不及探个究竟。按墙雕比例,预计无论沿附近两条陡峭隧道中的哪条往下走,走上一英里左右便能抵达阳光照不到的悬崖边缘——那里就在深渊上方,高得令人头晕目眩——再跟随远古来客于绝壁间修整的路径,直抵隐秘夜海的岩岸。一旦知道这些情报,谁还能抵挡诱惑?谁不想目睹难以置信的幽冥巨壑?同时我俩也意识到,想在本次探险中完成这一壮举,就必须争分夺秒。

此时已是晚上8点,我俩携带的特制干电池不足以一直支撑手电筒照明,先前在冰层下几乎不间断地研究和临摹墙雕长达五小时,电量大概只剩四个钟头的。于是我俩收起一支手电筒,等遇到特别有趣或紧急的情况再使用,尽量多撑一段时间。在这些巨洞里,缺乏照明就难有作为,为探索地下深渊,解读墙雕的工作只好告一段落。我俩的好奇心早就战胜了恐惧,还打算旧地重游,进行少则几日、多达数周的深入调查与拍摄,只是眼下要抓紧赶往最近的隧道。用来标记路线的纸片同样有限,我俩几番犹豫,才从本没打算牺牲的备用笔记本和速写纸中匀出一个大本子,倘若前程极为不顺,也做好了在石头上凿刻记号,乃至彻底迷路后费时费力地沿每条隧道逐个试错、最终重见天日的准备。

计议已定,我俩急切地朝最近的隧道动身,墙雕上绘制的地图显示,隧道入口距此不超过四分之一英里,两地间的建筑应可从冰层下穿过。我俩要找的是一栋五角星形建筑紧贴丘陵的地下室,那栋庞大的建筑物明显是个公共场所,或许用于庆典活动,但回忆在空中俯瞰的废墟全景,思来想去也不记得类似地方,只能推断其上层已严重损毁,或整个塌进之前留意到的冰缝中。若是后一种情况,隧道多半也被堵死,只能换个入口——另一条隧道要回头往北走近一英里。由于河道贯穿城市,无法去南边寻找隧道,假设最近两个入口都行不通,我怀疑剩下的电量不足以支撑再往北探索距第二选择一英里多远的第三个入口。

凭借地图和罗盘,我俩在阴暗迷宫中择路而行:通过保存程度各异的房间与走廊;爬上斜坡,穿越较高的楼层与桥梁再爬下来;撞见堵塞的门洞和瓦砾堆;快步走过完好无损、一尘不染的过道或是钻进死胡同又原路退回,顺便回收丢在地上做标记的纸片;偶尔路遇天井,阳光或倾泻而下,或斑斑点点地洒落……沿途的墙雕一再发出诱惑,若非抱定日后再来调查的念头,恐怕没法舍弃其中记载的重要历史事件。饶是如此,我俩仍不时地放慢脚步,打开第二支手电筒稍事查看。倘有更多胶卷,某几组浅浮雕是必须拍下来的,但绘制速写过于耗时费力了。

写到这里,我不禁再次陷入犹豫,非常不愿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陈述下去。但为阻止此后的探险活动,我又必须坦白随后发生的一切,不能停留在隐晦暗示的程度。我俩穿过一座位于二层的石桥,来到倾斜呈锐角的墙体上部,再向下进入满是仪式场景墙雕的残破廊道,那些雕刻固然技艺衰退,制作还算精细……就这样几经辗转,大概晚上8点30分、即将抵达预计的隧道入口时,嗅觉敏锐的年轻人丹福思捕捉到一缕不寻常的味道——倘有拉橇犬在场,想必早已吠叫示警。起先我俩还无法分辨原本清新的空气渗进了什么,随后记忆的闸门轰然炸开,这里就先说结论吧:空气中有股模糊、微弱但毋庸置疑的异味,与掘开可怜的莱克解剖过的怪物样本的病态坟墓时,熏得科考队员个个作呕的气息别无二致。

然而当初并没有如此清晰明了的体悟,我俩想到几种可能的解释,小声讨论了好一阵,核心问题是要就此止步不前,终止探险吗?走了这么远,除非前方有明确危险,谁也不甘心掉头返回。那些过于疯狂、令人难以置信的怀疑,怎可能发生在正常世界?无论如何,出于非理性的直觉,我俩起码调暗了唯一点亮的手电筒,且不再关注两边沉重压抑的墙上那些技艺衰退的浮雕,任它们投来险恶而不怀好意的视线。我俩放慢步伐,蹑手蹑脚走过越发脏乱的地板,在碎石烂瓦间行进。

事实证明,丹福思不但鼻子灵,眼神也比我好。经过几扇半堵塞的拱门来到底层房间与廊道后,他首先注意到地面碎石的异样。那一点也不像荒废数十万年的样子,小心调亮手电筒竟发现似有刚出现的压痕。由于碎石极不规整,压痕并不清晰,但几块平整的地方明显能看出重物拖曳经过的迹象。当我俩突然意识到那是一种类似雪橇滑板的平行轨迹时,不由得再度踌躇起来。

这次,我俩还同时捕捉到了另一股味道。说来有些矛盾,那味道既可怕又不可怕,它本身没什么了不起,出现在此时此地却令人头皮发麻……当然,除非盖德尼……那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化石燃料,也就是汽油的味道。

支撑我俩继续前进的动机,只能交给心理学家解释。那时清楚的是,营地惨剧的可怕元凶已悄然爬进这万古沉寂的永夜死城,难以描述的危险确实存在——就算并非近在眼前也离得不远——不能再抱幻想。但最终强烈的好奇,或是焦虑,或是自我催眠,或是对盖德尼的模糊责任感,再或其他什么想法起了作用。丹福思再次小声提到自认为在城市废墟的小巷拐角看到的奇怪拖痕,以及后来似乎从地下的未知深处传来的微弱笛音,虽说那很像山风吹过洞口的回声,但莱克的解剖报告很难不让人产生别的沉重联想;我也支支吾吾地谈论起营地的惨状……那些失踪的物品……那位孤独的幸存者,他到底疯到什么程度,才会不辞辛苦翻过丑恶的群山,只身闯进未知的远古石城——

这一切我俩自己都搞不懂,别提让对方理解。我俩原地讨论时关掉了手电筒,却有一缕模糊的天光穿过层层阻隔渗漏下来,让周围不致陷入彻底黑暗,现在我俩机械地前行,偶尔点亮手电筒确认方位。碎石间挥之不去的古怪压痕频频出现,汽油味愈来愈浓,逐渐增多的障碍物拖慢了脚步,没多久已无路可走——悲剧成真,空中看到的地缝切断了通道,这是条死胡同,甚至到不了通往深渊入口的地下室。

我俩站在被堵死的走廊内,用手电筒扫视周围布满诡异壁画的墙壁,发现了几个堵塞程度不尽相同的门洞,其中一个飘出的浓烈汽油味甚至掩盖了先前闻到的异味。经仔细查看,那门洞附近的碎石有新近稍作清理的迹象,无论城中潜伏着怎样的凶险,穿过去就会直接面对了——相信所有人都能理解,我俩在采取下一步行动前又陷入了长久迟疑。

等我俩终于壮起胆子钻进黑乎乎的拱门,第一反应却是深深的失望。门内是边长约二十英尺的正立方体房间,空间宽敞,地面布满碎石,墙上刻有浮雕,但没什么能一眼注意到的新近外来物,看上去也没有别的出入口。多亏丹福思目光犀利,少时留意到某处碎石有人为调整的迹象,我俩便把两支手电筒都调到最亮照射过去——尽管照见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琐碎物品,个中含义仍令我极不愿做出描述。那片被草草平整过的碎石上随意散放着许多小物件,旁边一角想必不久前泼洒了大量汽油,方能在如此高海拔地区散发出如此浓烈的味道。简而言之,这里曾是个营地——与我俩相似的探索者曾探寻至此,因通往深渊的道路被意外堵住,于是折返回来临时扎营。

让我说得更直白些吧!那些散落的物件无疑全都来自莱克营地:几只锡铁罐头,它们与横遭洗劫的营地里那些罐头一样,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被撬开;许多擦过的火柴;三本带插图的书,或多或少涂抹了怪异污迹;一只空墨水瓶,外加附带文字与图示的包装盒;一支坏掉的钢笔;几块从帆布和毛皮大衣上裁下、奇形怪状的碎片;一块外裹说明书的用完的电池;帐篷暖炉的使用手册;一团揉皱的废纸。看到这些已够糟了,等我俩抚平废纸,扫视上面的内容,心情更降到谷底——其实我俩在营地见过涂满古怪污迹的书页,本该有心理准备,但置身噩梦般的死城底下远超人类历史的地穴,相关发现依然难以承受。

兴许是盖德尼发疯,模仿浅绿色皂石上的圆点绘制了点阵图案,正如他在病态的五角星形坟堆上凿洞一样;兴许是他匆忙画出精度不一乃至极不准确的城市周边草图,并标示路线。路线始自一个偏离我俩行走路径的圆圈——那地方空中勘察是个圆形大坑,但墙雕显示从前是座圆柱巨塔——终点为这栋五角星形建筑及其内部的隧道入口。我必须重申,这几张废纸“兴许”是盖德尼制作的草图,它们显然近似我俩就着冰封迷宫的晚期墙雕绘制的地图,只不过参考物有所不同。关键在于盖德尼全无艺术细胞,不可能拥有如此利落且怪异的技法,纵使草图制作得仓促又草率,比起用来参考的技法衰退的墙雕,依然显得青出于蓝,确凿展现了这座死城全盛期居民的风范。

有人可能认为,我和丹福思没有当即撒腿逃命,一定是疯透了。事到如今,种种不着边际的推论已得到百分之百的证实——对于一直读到这里的读者,无须再多嘴解释了吧?或许我俩真的疯了,我不是将那片恐怖的巨峰称为疯狂山脉吗?但有种精神一直支撑着我俩,如同它支撑着某些勇士穿越非洲丛林追踪致命猛兽,只为拍摄照片或研究习性一样。或许我俩没那么勇敢,几乎吓得半死,但炽烈燃烧的探索精神与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我俩当然不想面对那个——或那群——推论中的东西,幸好对方应该走远了,此时多半找到了邻近的入口,正前往从未得见的终极深渊,面对漆黑如夜的历史碎片。假设该入口也被堵住,它们会忠实地继续向北寻找下一个入口,墙雕显示其对照明的依赖性原本不高。

回想起来,我也说不清那时心头翻涌的情绪,形势变化太快,期望值不得不随之改变。我俩一方面不想面对可怕的异类,另一方面确实抱有侥幸,潜意识中仍想找个隐秘角落继续观察,又或并未放弃一睹神秘深渊的渴望。无论如何,探索目标改为前往揉皱的废纸上标出的大圆圈。前已述及,极早期的墙雕显示那是一座圆柱巨塔,如今从空中俯瞰只剩一个圆形大坑。尽管草图非常粗糙,但巨塔本身令人印象深刻,其冰面下的楼层多半意义重大。那可能是我俩尚未观睹的建筑奇迹吗?据相关墙雕判断,巨塔的历史无比久远,乃城中第一批建筑,其中的墙雕壁画若能保存下来,研究价值毋庸置疑。除此以外,那也该是通往冰上世界的捷径,比我俩来时辛苦标出的路线方便得多,毕竟对方多半就是从那里进入地下的。

总之,我俩研究完偶然拾取的可怕草图——它们印证了我俩绘制的地图——便沿着不可名状的先行者走过的路线,动身前往图上的圆圈,下一道通往深渊的门户亦在附近。这段路我就不细说了,跟先前的行程差不多,只是更贴近地表层,偶尔还会进入地下室里的廊道。我俩依然本着节约方针留下纸片标记,脚下的碎石瓦砾间不时出现令人不安的拖痕,更令人不安的则是刚离开汽油味的影响范围,又断断续续地闻到那丑恶而持久的异味。走进全新的岔道后,我俩间或用唯一一支点亮的手电筒偷偷扫视墙壁,雕刻几乎无处不在,看来这的确是远古来客主要的艺术表达手段。

大概晚上9点30分,我俩穿过一条地表层下的拱顶走廊时发现脚底的冰层越来越厚,拱顶显得越来越低。前方的天光使得手电筒不再必需,这说明离大圆圈已经很近,外部世界也该不远了。走廊尽头是一道与周围的巨石废墟相比显得异常低矮的拱门,但我俩在门外就看到雄奇景象:里面是个直径足有两百英尺的广阔圆形空间,遍地碎石,还分布有许多与这道门一模一样的拱门,但大都堵住了。墙上凡可利用的空间均螺旋状排列着巨大镶板,暴露在外的它们尽管被风雪严重侵蚀,辉煌壮丽的艺术风格却远超此前所见。杂乱无章的地板其实覆着厚厚的冰,让人不禁怀疑真正的底层有多深。

最引人注目的还数巨大的石砌坡道,它猛转个弯,巧妙避开所有拱门,螺旋攀上宏伟的圆柱墙体,神似人类世界的某些高塔或古巴比伦梯形金字塔外的附属结构,只不过是建在内侧。飞行时由于速度和视角的关系,我俩没能注意到巨塔内部的坡道,忽略了此处捷径,方才找了另一条通往冰面下的路。帕博蒂也许能解释坡道的工程学原理,我和丹福思只有叹为观止的份,单凭周围可见的威严石梁与立柱似乎很难达成此等壮举。坡道末端连接着现存的塔顶,其保存状况也还好——考虑到严酷的自然环境,着实难能可贵——坡道又反过来保护了风格独特、令人心悸的巨幅墙雕。

就着昏暗的天光,我俩走进恢宏的圆柱巨塔的底层,它足有五千万年历史,无疑是我俩见过的最古老建筑。坡道攀附的墙体高达六十英尺,令人目眩,空中勘察时龇牙咧嘴的塔顶大坑周围堆积有近二十英尺的碎石瓦砾,说明坑外结冰厚度约为四十英尺,残留的弧形高墙保护了大坑四分之三的地段。墙雕显示,巨塔矗立在圆形大广场中央,原本高达五百至六百英尺,靠近顶端镶有层叠的水平碟盘,塔尖外缘立着一圈针尖状椎顶。所幸墙体大都朝外而非向内倾覆,不然坡道很难幸免,甚至内部有被全部填埋的危险。饶是如此,坡道依然遭受重创,底层的拱门全都亟待清理——它们最近似乎确实被清理过!

结论显而易见,对方就是沿坡道下来的,我们按说也可从这里出去,不用回头跟随纸片绕远路。塔顶大坑到丘陵和飞机的距离,与来时借以进入冰面下的巨型梯台建筑到飞机的距离相似,后续的冰下探索亦可安排在此区域内——说来奇怪,目睹诸般异状、推测出那么多可怕结论的我俩,居然还在考虑后续行程。就在我俩于碎石遍布的广阔底层中小心前行时,突然看到几样教人哑口无言的东西。

三架雪橇整齐排列在坡道底部向外转弯的拐角处,一直处于视野之外——这正是莱克营地丢失的雪橇,由于过度使用几乎散了架,似乎曾被强拖过大片没有积雪的石地和瓦砾堆,并扛过无法通行之处。雪橇上的东西被仔细和有条理地捆扎打包,全是我们熟悉的物品:汽油炉、燃料罐、工具箱、食品罐头、防水油布包裹的书籍,还有些油布不知裹着什么,总之统统来自莱克营地。

其实自从在地下室看到散落的物件,我俩就有了预感,但怎样也料不到走到雪橇旁边、掀开一个轮廓令人尤为不安的油布包裹,会有如此震惊的发现——那些异类似乎同莱克一样乐于搜集标本,包裹里的两件标本冻得很硬、保存完好,颈部周围的伤口敷上橡皮膏,谨慎地包扎防止进一步损坏。

这正是失踪的年轻人盖德尼和那条拉橇犬的尸体。

(十)

或许很多人会再度指责我俩心智错乱、麻木不仁,有了如此阴暗的发现,立刻又惦记起北边的隧道和地下深渊。我在此无意自辩,但当时确实出现了新状况,引发一系列推测,这才滋生出继续前进的念头。当我俩用防水油布盖好可怜的盖德尼,默然无语、心烦意乱地呆立原地时,某种声音突然把我俩拉回现实——自进入地下世界、远离险峰高处如泣似诉的山风,这还是头一次明确听到声音。尽管这声音熟悉而单调,但出现在偏远的死亡之地,却比任何怪异可疑的响动更意外和吓人,仿若颠覆了宇宙的和谐。

莱克的解剖报告提及异类能发出乐曲般的、音域宽广的怪异笛音,自从目睹营地惨剧,尤其进入万古沉寂的死城之后,我俩总在疑神疑鬼、想入非非,仿佛早被埋葬的时代的笛音随时可能传入耳中,但此刻确切听到的并非如此。按照固有观念,南极内陆和贫瘠的月面一般荒凉,不可能存在半点生命迹象,然而此刻始料未及的声音,绝非出自什么被远古地球埋葬,又因不落的极地太阳而突然苏醒的生命力顽强的渎神怪物,可谓稀松平常得可笑——我们在维多利亚地航行、在麦克默多海峡扎营时早已熟悉,也本该只属于那里。

简而言之,这是企鹅的嘶鸣。

沉闷的叫声自冰下深处飘来,与我们来时的走廊几乎反向,却恰好顺着另一条通往浩瀚深渊的隧道。地表早已了无生机,地底竟传来水鸟鸣叫,结论只有一个——为了证实,我俩必须去瞧瞧这声音是否真实存在。鸣叫持续不断,有时听来不止一只企鹅,为方便寻找声源,我俩强忍不适从雪橇上的油布包内抽出纸张,撕碎补充到备用标志物中,然后钻进一道碎石已被先行者大量清理过的拱门,再度深入黑暗。

脚下冰层再度变成散乱的碎石,奇怪的拖痕也再度清晰可辨,丹福思甚至发现一处脚印——不用说也知道那是什么脚印了吧!企鹅的嘶鸣始终在引导我俩,与地图和罗盘指示的通往北边隧道口的路径亦完全吻合。这条路令人欣慰地畅通无阻,一直在地表层和地下室间穿行,不必过桥。地图显示,隧道口位于一座巨型金字塔式建筑的地下室,那建筑从空中勘察似乎相当完好。我俩依旧只用一支手电筒照明,沿途又发现丰富的墙雕,但无暇驻足研究。

前方突然闪出一道巨大白影,吓得我俩连忙点亮第二支手电筒。说来也怪,追寻声源的新任务竟让我俩抛开了先前对周遭潜伏的未知异类的戒备。那些异类将补给品留在圆柱巨塔底层,想必对深渊做初步侦察或进入深渊之后还会折返,我俩却丧失警惕,当它们不存在!摇摇晃晃的白影足有六英尺高,但幸好……我们马上意识到它并非源自外星的异类成员,因为后者更大、更黑,此外根据墙雕描绘,其下体虽生有海洋生物般的怪异触肢,可在陆上活动同样敏捷而矫健。但说真的,白影把我俩吓得够呛,一瞬间仿佛被盖过理性的本能恐惧攫住了,结果却哑然失笑:白影怯生生地踱进左边一条岔道,走到两个嘶哑呼唤它的同类身旁。原来它们是未知亚种的大企鹅,体形超过现存最大的帝企鹅,全身白化、没有眼睛的外貌有点可怕。

我俩跟着走进拱门,用两支手电筒照向企鹅,对方毫不理会。这些大号白化企鹅都没有眼睛,属同一未知亚种,其体形让我俩联想到远古来客墙雕中描绘的古代企鹅,并很快判断它们为古代种的后裔,逃进温暖的地下繁衍至今,但永恒的黑暗破坏了色素沉淀机能,眼睛也退化成无用的窄缝。它们目前的栖息地无疑便是我俩苦苦寻觅的浩瀚深渊,那里也依然暖和宜居,这不但让我俩的好奇心一发不可收,也催生出些许不安的联想。

到底是什么促使这三只水鸟冒险离开栖息地呢?地表辽阔的死城一片沉寂,没有半点生机,明显不是它们的季节性繁衍地,而这三个家伙对我俩置若罔闻,那些异类从旁经过应该也不会惊动它们。莫非对方出手攻击,乃至想宰杀取肉?拉橇犬对异类的刺激性味道深恶痛绝,但这些企鹅未必反感,毕竟它们的先祖与远古来客相处融洽,倘仍有远古来客生活在深渊之下,没道理认为友好关系不能维持。此刻,我俩心中固有的、纯粹的科学求索精神正在熊熊燃烧,只恨无法拍下奇异生物的照片,于是很快扔下这三只嘎嘎乱叫的企鹅,继续前往深渊——其存在已不证自明,不时出现的企鹅脚印更指明了方向。

我俩进入一条陡然下降,两边既无拱门、更奇特地没有墙雕的矮长廊道之后,终于确信离隧道口不远了。此行又路遇两只企鹅,前方传来更多鸣叫,廊道尽头异常开阔的空间教人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一个深入地底、向上张开的完美半球,直径足有一百英尺,高度达到五十英尺,周边开出许多低矮拱门。有一道门与众不同:那道漆黑的拱门将近十五英尺高,打破了整间洞府的对称均衡,必是浩瀚深渊的入口。

巨大半球的天顶布满技艺衰退但仍惟妙惟肖的雕刻,似乎再现了古代的星空天穹,几只在下方漠然地蹒跚行走的白化企鹅与之相比,显得颇不搭调。走过最后一段陡峭的下坡路,黑黝黝的隧道口朝我俩张开怀抱,周围装饰着怪异的雕花门框与门楣。神秘的洞内似有一股微弱的暖流,甚至能看到氤氲水雾。我俩迫切地想知道,在下方的无尽虚空及周遭大地与巨峰间的蜂窝状洞穴区里,是否隐藏着企鹅之外的其他活物?可怜的莱克最早察觉的山顶云雾,以及我俩在墙垒拱卫的山巅观察到的奇特雾霭,会不会就是这股水汽自深不见底的地心蒸腾而起,经由迂回曲折的隧道排出所形成的呢?

走进入口后,我俩发现隧道起始段的高宽都在十五英尺左右,侧壁、地板和拱顶照常用巨石铺设,两侧稀稀落落雕刻装饰着城市晚期传统风格的涡旋花纹,技艺固然式微,但整体奇迹般地保存完好;地面则相当干净,仅有少量碎石,并留下了企鹅外出及异类进入的痕迹。隧道越往里走越热,我俩很快便解开厚实外套,不知底下是否有岩浆流动,也不知不见天日的内海是否都是温水。没多久,隧道墙壁变成坚硬的天然岩石,但高宽不变,也同样分布着规整的雕刻,起伏不定的地面偶尔变得异常陡峭,好在凿出了防滑凹槽。我俩好几次注意到两旁出现地图上未有标注的分支路口,不过它们相对窄小,返程时不至于跟主路混淆,万一遇到危险,还可钻进去躲藏。难以名状的异味越来越浓,闷头前进真可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但对某些灵魂而言,理性的犹豫总抵不过未知的诱惑——说到底,我们打一开始不就是扛不住诱惑,方才不远万里来到神秘莫测的极地荒原吗?沿途又有不少企鹅,而这条隧道究竟有多长我俩莫衷一是,按墙雕估算经过约一英里的陡峭下坡即可抵达深渊,但之前的经历说明其比例并不完全可靠。

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后,难以名状的异味更加明显。我俩在经过的分支路口仔细留下标记,附近见不到隧道出口处此前呈现的水雾,肯定是气温遽升、缺少冷空气对流所致。路上有一堆被随意丢弃的物品,样样熟悉得令人心悸——包括莱克营地的毛皮大衣和帐篷帆布,都被扯成奇怪的形状——但我俩已不再惊讶,也没停下检查。再走没多远,分支路口的大小和数量显著增加,想必到了密集的蜂窝状洞穴区,头顶便是地势较高的丘陵。难以名状的异味掺进另一股不明源头的刺鼻臭味,后者让人联想到腐烂的有机物或未知的地下真菌。紧接着前方豁然开朗,把我俩吓了一大跳——墙雕没有显示隧道会在此拓升,成为大概七十五英尺长、五十英尺宽的椭圆巨洞,这个洞貌似天然但地面平整,周围又连接着无数不知通往何处的漆黑大洞。

巨洞看似天造地设,但我俩打开两支手电筒探查,发现它其实是凿穿许多相邻的蜂窝状洞穴的产物。洞壁凸凹不平,穹顶高处挂满钟乳石,坚硬的岩石地面却异常平整,不见瓦砾碎石,连灰尘都少得很——除了来时的隧道,此处连接的其他洞口似乎都很干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新出现的刺鼻恶臭继那难以名状的异味之后,在这里变得无比浓烈,几乎掩盖了其他所有气息。不,不光是味道,也不光是打磨得几近反光的地面,这里整个都不对劲,比之前遇到的诸般怪事更让我俩困惑和恐慌。

正前方的隧道十分规整,堆积的企鹅粪便也最多,在众多尺寸相当的洞口中脱颖而出。即便如此,此行用纸片做好标记也相当必要,因为显然无法再跟踪灰尘中的足迹了。我俩启程前用一支手电筒扫射洞壁,却惊得愣住了——这里的墙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诚然,远古来客开凿这些隧道时的艺术造诣早已严重衰退,来路上的涡旋花纹便是最好证明,然而眼下在隧道更深处,突如其来的剧变仍让人始料未及……不光外在质量退化,更失却了内核精神,这是一种灾难性、根本性的倒退。

新出现的衰退期作品粗俗、放肆,缺乏细节表现。这批带状凹版浅浮雕,位置上沿袭了此前稀稀落落的涡旋花纹,但凹陷程度很大,浅浮雕的最高点亦无法与墙面齐平。丹福思认为这是再创作的结果,即抹掉原本图案后重新雕刻。从本质上讲,那些浅浮雕不过是简陋的螺旋线和折角构成的普通装饰,大体遵循远古来客的五分数学传统,但与其说延续传统,更像是拙劣的模仿。我俩挥之不去的印象是,这里的审美倾向掺杂了某种微妙而深刻的陌生元素,丹福思猜测这是在煞费苦心的再创作中自然流露的。拼命模仿远古艺术却展现出令人不安的差异,让我不禁想起试图效法罗马风格的帕尔米伦雕塑是如何画虎不成反类犬。此前经过的异类想必也注意到这片墙雕,最具特色的壁画前扔下了一节用完的手电筒电池。

由于时间关系,我俩来不及仔细研究便匆匆上路,但此后也频频用手电筒照射洞壁,观察墙雕是否有进一步改变——它们在风格上并无太多变化,只是分布更加集中,因隧道两侧地面平整的开口越来越多。我俩遇见或听到的企鹅变少,遥远的地下深处却似乎隐隐传出它们的大合唱,同时,那种刺鼻臭味后来居上、浓烈得令人作呕,几乎取代了此前难以名状的异味。蒸腾的雾气说明温差越来越大,不见天日的地下海的悬崖越来越近。前方平整的地面意外出现障碍物,那些一动不动的东西明显不是企鹅,于是我俩打开第二支手电筒查看。

(十一)

我又快写不下去了。事到如今,我本该变得足够坚强,但有些经历和印象会留下刻骨铭心、无法愈合的伤口,每当记忆被唤起,恐惧都更为强烈。我刚提到前方平整的地面出现障碍物,要补充的是,早已占据上风的刺鼻臭味在这里无法解释地浓烈,直冲鼻孔,并与异类们不久前留下的难以名状的异味相混合。第二支手电筒的光让我俩终于看清了“障碍物”的真面目,随后敢于接近则仅仅因为隔着老远就发现,对方跟可怜的莱克的营地里、自病态的五角星形坟墓挖出的六具样本一样,完全失去了威胁。

没错,它们同营地挖出的样本一样死透了,尸体残缺不全,据周围浓稠的暗绿色液体判断是不久前出的事。现场似乎只有四具遗体,然而回想莱克的简报,先于我们赶到的异类起码得有八个。这场面完全出乎意料,黑暗中到底发生过多惨烈的争斗?

企鹅可能团结起来,用鸟喙猛烈进攻,而远处杂乱的鸣叫说明确实存在它们的栖息地。难道异类闯入栖息地,以至招来凶狠的追杀?但从近处观之,莱克解剖样本时难以切开的强韧肌肉组织,不会被区区鸟喙造成如此不堪入目的伤口,更何况路遇的盲眼大企鹅个个性情温和。

莫非异类内讧?此刻不在场的四个下了毒手?倘真如此,它们去哪儿了?难不成还在附近,随时可能攻击我俩?我俩紧张地瞄向那些地面平整的分岔路口,缓慢而迟疑地挪动脚步。不管发生了什么,企鹅们都吓坏了,这才逃向平日不常出没的区域。如此说来,争斗一定发生在无底深渊旁,离隐隐听到的企鹅栖息地不远——我俩目前的位置可没有水鸟居住的迹象——且多半伴随着可怕的追逐戏码,弱势一方企图逃回雪橇存放点,却不幸被半路杀害。只消想一想不可名状的怪物如何自相残杀就教人毛骨悚然,它们你追我赶地涌出黑暗深渊,惊得大群狂乱的企鹅“嘎嘎”惨叫、四散奔逃。

我刚才说,我俩缓慢而迟疑地接近瘫倒在地、残缺不全的异类尸体。老天在上,我俩就不该过去!我俩应该转身就跑,有多快跑多快,逃离那些地面油腻平整的渎神隧道,逃离那些竭力模仿却又放肆嘲讽的堕落墙雕——在看到不该看到的事物之前,在心智惨遭荼毒之前,在永远无法顺畅呼吸之前,有多快跑多快!

两支手电筒照向瘫倒的尸体,我俩总算明白了它们残缺不全的原因:它们曾被殴打、碾压、绞缠和撕裂,致命伤全是身首异处,长有触肢的海星状脑袋无一幸免。更可怕的是,近看可见那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斩首”,更像是用蛮力扯断或拔掉脑袋。恶心的暗绿色体液漫成一大汪,散发出阵阵异味,却几乎被刺鼻的古怪恶臭掩盖,后者在此前所未有地浓烈。待我俩凑得更近,终于灵光乍现,明白了恶臭难以解释的来源——丹福思猛然想起某些栩栩如生的墙雕描绘的一亿五千万年前二叠纪时期远古来客的历史,他紧绷太久的神经霎时断裂了,以至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回音响彻古老的拱顶隧道,撼动了邪恶的再创作墙雕。

我也跟着尖叫起来,因为我同样见过那些古老壁画,同样敬畏无名工匠的技艺。墙雕描绘了惨烈的镇压战争和恐怖的修格斯,它们典型的杀戮方式是吞噬脑袋,无数远古来客因之身首异处,残缺不全的尸体裹着可憎的黏胶。纵然画中展示的是亿万年前的往事,却如亲身经历的噩梦般令人心悸,修格斯的模样及行径不该被任何人目睹,或被任何生物描摹下来。《死灵之书》的狂人作者神经兮兮地担保地球上不存在修格斯,只有药物麻醉之人才能在梦中与之邂逅。无定形的原生质能模仿任何形状、任何器官、任何进程……黏稠的果冻,凝结的液泡……十五英尺的弹性球体,拥有无限的延展性与可塑性……催眠控制的奴隶,远古石城的建造者……越来越乖戾,越来越聪明,越来越适应两栖生活,越来越擅长模仿……全能的上帝啊!那帮渎神的远古来客究竟疯到何等地步,居然培育和利用此种恶魔?

我和丹福思盯着刚留下不久、泛着光泽反射出虹彩的黑色黏胶。它们不但厚厚包裹着几具无头尸,散发出无法形容的冲天恶臭——只有最病态的头脑才能想象那是什么味道——还星星点点地攀附于洞壁平滑之处,在那些该遭咒诅的再创作墙雕旁组成一系列点阵图案。这让我俩窥见了宇宙终极恐怖的冰山一角。不,恐怖的不是四个不在场的异类,有理由相信那些可怜的怪物已不再构成威胁……归根结底,它们并不邪恶,只是另一个时代和另一种体系的“人”罢了。大自然开了个恶毒的玩笑,迫使它们上演荒诞的回乡悲剧——假如人类执意重返死寂沉睡的极地荒原,在疯狂、麻木乃至残忍的驱使下再度挖掘,同样的悲剧还将重演。

它们甚至并不野蛮——在冰冷的未知纪元被粗鲁地唤醒,或许当场便遭疯狂吠叫的带毛四脚兽袭击,周围更有同样疯狂、穿着怪异、手持可疑器具的白色人猿,除了茫然自卫,还能怎么办?……可怜的莱克,可怜的盖德尼……可怜的远古来客!它们始终秉承科学精神,倘若立场对换,我们的作为又有什么差别?上帝啊,何等的智慧与执着!它们面对的困境,与墙雕上的亲族和先祖不遑多让!当作辐射对称并具有植物特征的生命也好,斥为来自群星的怪物也罢,它们本质上同人类一样拥有灵性啊!

它们翻越冰封的巍巍山墙,走进被诅咒的沉睡死城,过去遍布神殿、长满蕨类植物的山坡是它们礼拜与漫步之所,而今它们同我们一样只能通过墙雕凭吊。它们奔向传说中从未出现的黑暗深渊,试图寻觅依然在世的同胞,可结果呢?我和丹福思看着被黏胶包裹的无头尸,看看令人作呕的再创作墙雕,看着旁边由新鲜黏液涂成的点阵图案,万千思绪同时涌上心头——谁笑到了最后,谁占据了永夜深渊里与企鹅相伴的水下巨城已不言自明。就在这时,像是回应丹福思歇斯底里的尖叫般,一团不祥的白雾喷薄而出。

意识到丑恶黏胶的来源和无头尸的幕后元凶,我俩已吓得口不能言、呆若木鸡,事后交流时才知彼此看法一致。我俩仿佛矗立了亿万年之久,实际绝不超过十到十五秒。不祥的白雾滚滚而来,仿佛被远处踏步前行的庞然大物驱赶,接着传来的声音推翻了此前的所有计划,也打破了禁锢魔咒。我俩拼命沿来路逃回城市,一路越过无数“嘎嘎”乱叫、不知所措的企鹅,穿越冰下的巨石廊道,奔向圆柱巨塔开阔的底层,再狂乱而下意识地攀爬古老的螺旋坡道,只为重见外界理智的空气与阳光。

正如我所说,新出现的声音推翻了此前的计划,根据可怜的莱克的解剖报告,发声者不言而喻。我俩刚刚还以为异类死绝了,后来丹福思坦承,他在冰层上方的小巷拐角听到的是同样的声音,只是特别模糊,此外,这声音与山风吹过洞口时漫卷的笛音也极相似。冒着被鄙视的风险,我在此要补充一句丹福思曾经暗示、而我完全认同的奇特想法——诚然,同样的阅读习惯容易促成同样的认知——一个世纪前,爱伦·坡创作《亚瑟·戈登·皮姆历险记》时可能接触过不为人知的禁忌材料。有人应该记得,那离奇的故事里出现过一个含义不明但颇为重要的可怕词组,在险恶的南极雪域中心,鬼魅般的苍白大鸟会发出不绝于耳的尖叫:“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白雾突然喷涌向前时,从它背后传来的正是同样的声音——覆盖宽广音域、有如阴森乐曲般的笛音。

不等听完那三个音符或音节,我俩已开始全速逃命。远古来客的敏捷和强大不言而喻,若它们真被尖叫声吸引,眨眼间就能追上来大开杀戒,但我俩仍怀着一丝侥幸,指望友好行为和表达善意能让对方手下留情,哪怕出于科研目的留下俘虏,没必要加害完全不构成威胁的人类。此刻躲藏已无意义,我俩边跑边用手电筒匆匆照向身后,只见雾气越来越稀薄,活生生的、完整无缺的远古来客即将现身?

阴森笛音再度响起:“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随后我俩发现自己与追兵拉开了距离。对方可能有伤在身,但我俩不敢怠慢,因它明显是被丹福思的尖叫引来,没有别的原因。时间紧迫,刻不容缓,我俩已无暇顾及那不可想象亦不该提及的噩梦,那无人得见、恶臭熏天、四处留下黏液的原生质肉山,它们势必征服了地底深渊,又派先遣队蠕动着钻过山间洞穴,刮去墙雕重新创作。想到身后死里逃生,或许已经残废的远古来客,想到它可能被继续追捕、终究逃不过无法想象的残酷命运,我和丹福思不免心生苦闷。

谢天谢地,我俩并未放缓脚步。翻滚的雾气又开始变浓,推进速度再次加快,被我俩甩在身后的迷途企鹅沸反盈天地怪叫起来,远比我俩刚才跑过时夸张,令人暗暗心惊。

音域宽广的不祥笛音再度响起:“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推测有误,对方并未受伤,只是看见倒地的同胞及旁边墙上可憎的黏胶铭文稍作停留而已。恶魔般的文字我俩不解其意,但莱克营地的坟堆说明远古来客相当看重死者。此刻,我俩已顾不得节省电量,幸好前面就是四通八达的开阔巨洞,光是能摆脱那些即便看不清也压在心头的病态的再创作墙雕,就让人松了一大口气。

巨洞让我俩有了新主意,这里错综复杂的洞口或可用来甩掉追兵。空地间有不少盲眼白化企鹅,它们显然对追来的异类惧怕到不可理喻的地步,我俩只消调暗手电筒,仅照亮正前方的逃亡路线,脚步声应该会被迷雾中惊吓过度的大水鸟的叫嚷声和奔窜声所掩盖。如此不但能隐藏自己,甚至能将敌人引上歧路,因雾气翻搅之际,想在若干打磨平整、极为反常的洞口中辨出碎石密布、亦不反光的主隧道绝非易事,壁画虽然描绘了远古来客有紧急情况下无须依赖光线的特殊感官,但那并非完全可靠。事实上,我俩更担心自己匆忙中逃错方向,只有笔直向前方能逃回地上的死城,万一徘徊在山下陌生的蜂窝状洞窟之间,后果不堪设想。

最终能逃出生天,说明我俩如有神助般选对了方向,而对方倒霉地追错了路。单凭企鹅的掩护是不够的,雾气帮了大忙。游移变幻的迷雾随时可能消散,但仁慈的命运让它在最关键的时刻弥漫开来——事实上,在我俩跑出遍布令人作呕的再创作墙雕的隧道、逃进巨洞之前,雾气确实消散了一秒钟……那一瞬间,我俩即将调暗手电筒、混入企鹅群,企图借此躲过追兵之际,曾怀着惊惶与绝望朝身后瞥了最后一眼。若说千钧一发时的掩护是命运的仁慈,那么允许我俩回头张望无疑饱含着浓浓的恶意,因那一闪而过又气势汹汹的模糊轮廓,其恐怖足以纠缠终身。

我俩回头的动机不外乎猎物的永恒本能,试图确认猎杀者的形貌及距离,或许亦是潜意识对感知错乱的回应。奔逃途中,我俩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逃脱上,无暇关注并分析其他细节,但某些蛰伏的脑细胞一定对鼻孔传来的信息深感诧异,直至整颗大脑都意识到远离包裹无头尸的恶臭黏胶之后,臭味并未合乎逻辑地变淡,反倒随着敌人追近变得愈加浓烈。无法解释的刺鼻恶臭在无头尸旁完全占据上风,此刻既被远古来客追逐,本该让位于先前难以名状的异味才对,但事实恰恰相反,恶臭的影响越来越大,俨然令人窒息。

于是我俩回头瞥去——也许是二人同时,但更可能是某人率先转头,促使同伴效仿——直面突然消散的迷雾。出于想看清一切的本能焦虑,抑或在混入巨洞里的企鹅群之前下意识地想晃晕追兵,我俩不约而同将两支手电筒调至最亮,让光线暂时穿透稀薄的雾气。太失策了!俄耳甫斯或罗得的妻子都不曾因回首张望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音域宽广的笛音凄厉地响起:“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尽管我下定决心揭露真相,也很难找到恰当的描述方式,当初我俩甚至不敢向对方求证,眼下这些文字亦无法传达那一幕的恐怖于万一。那东西把我俩吓傻了,残存的意识能照原计划调暗手电筒、驱动身体一头扎进正确的隧道逃回死城,只能归功于内心深处超越理性的本能。倘真是如此,我俩的心智亦付出了惨痛代价。丹福思精神崩溃,而我稍微振作后记得的头一件事,即是他在余下的行途中癔症发作般没头没脑念叨着同为人类的我无法接受的疯狂词句。歇斯底里的念叨激起奇异的反响,回荡在嘎嘎乱叫的企鹅群中,回荡在前方的拱顶隧道里,也回荡在身后已然空旷的隧道里。感谢上帝!他肯定不是当场发作的,否则我俩不可能逃过一劫还埋头狂奔,光想想他若疯得不是时候会带来何等不测,我就浑身发抖。

“南站下——华盛顿站下——公园街站下——肯德尔站——中央站——哈佛站……”可怜的青年支离破碎地念出波士顿与剑桥之间耳熟能详的站名,那条地铁远在数千英里外、我们宁静的故乡新英格兰,他的语气未能激起思乡的共鸣,只能让我越发惊恐,因我非常清楚其中暗含的诡异而污秽的类比。我俩回头时,对雾气稀薄的情形下,或能目睹的全速扑来的可怕怪物已有准备,实际所见——雾气像算计好的一样消散了——完全出乎意料,那无以复加的丑陋与可憎,正是幻想小说家笔下“不该存在之物”的终极化身。打个简单易懂的比方,就像站在月台上,目睹庞然巨物般的地铁飞驰而至,硕大的黑色车头自无限幽深的地下隧道森然涌现,映出奇谲的五彩寒光,又像活塞填满气缸一样迅速填满了宽阔的隧洞。

可惜我俩并非站在月台上,而是恰好挡住巨物的去路。梦魇般极富弹性的柱状黏胶,闪烁着虹彩、散发出恶臭的黑色身躯,正紧贴十五英尺见方的隧道内壁,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蠕动前涌,并推动来自深渊的惨白水雾,使其不断翻腾、增厚。不定形的原生质液泡聚合体比任何地铁列车都大,丑怪无比,周身上下是密密麻麻不断形成又溶解、宛若脓疱般发出绿色幽光的眼球。它一路碾碎慌乱的企鹅,漫过敞亮的地板,从洞壁的各个方向朝我俩逼近,地上的碎石想必就是被它或它邪恶的同类扫清的。

怪异骇人的嘲笑再度响起:“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我俩终于明白,追上来的根本不是远古来客,而是恶魔般的修格斯——前者给予了后者生命、意识和可塑性极强的构造,但后者没有文字,只能经由见过的点阵图案表达想法;它们也没有语言,只能模仿过去主人的声音。

(十二)

我和丹福思自知逃回了布满墙雕的半球形洞府,又根据之前留下的纸片标记,一口气跑过死城的无数巨石房间与廊道,可相关经历仿佛梦醒后的残片,其间如何决断、耳闻目睹了什么、付出过多少艰辛,全都浑浑噩噩。我俩就像飘浮在混沌的空间或维度之中,毫无时间、方位与因果概念,直至抵达圆柱巨塔开阔的底层,灰蒙蒙的天光才让人稍微清醒了一点。饶是如此,我俩也不敢靠近那几架雪橇,再看一眼可怜的盖德尼和拉橇犬的遗体。诡异而宏伟的巨塔是他们的坟墓,希望直到地球终结之日也不要再受打扰。

我俩挣扎着攀爬巨大的螺旋坡道,头一次感到浑身乏力、几乎喘不过气,这无疑是在空气稀薄的高原快速奔跑所致,但见到外界正常的天空与太阳之前,纵然虚脱也不敢停步。由此告别埋葬已久的远古世界,说来倒也合适,当我俩气喘吁吁地攀登六十英尺高的圆柱石塔时,见到了连绵不绝的英雄史诗壁画,似是一个消亡的种族在五千万年前运用生机盎然、尚未衰退的技艺,留给后世的诀别信。

好容易攀上塔顶,脚下是碎石瓦砾堆成的小山,西边残留有一段更高的弧形石墙,而越过东面的众多破败建筑,山脉巨峰森然隐现。午夜的南极太阳低垂在南方地平线,微红的日光透过参差不齐的废墟裂口照射过来,这相对熟悉与正常的极地荒原,更衬得噩梦般的死城无比沧桑和荒凉。纤薄的乳白色冰晶云在空中翻搅,寒意袭向五脏六腑,我俩疲惫不堪地放开逃命时抱住不放的工具包,重新扣好厚实的外套,踉跄着爬下石堆,穿过万古沉寂的巨石迷宫走向飞机停放的丘陵,只字未提将我俩赶出黑暗的地下秘境与上古深渊的东西。

上山的陡坡不出一刻钟就走到了,那里过去可能建有一段梯级,也是我俩此前进城的地方。越过山坡间稀疏的遗迹,运输机的黑色机身遥遥可见,我俩爬到半路驻足喘息,转身眺望脚下奇伟绝伦、令人难以置信的古代石城。它神秘的轮廓被陌生的西方天幕再次勾勒出来,伴随着我俩的注视,远处的晨雾渐渐消散,凌乱不羁的冰晶云涌上天顶,仿佛想要组成某种充满嘲弄意味的奇异图案,却又不敢过于清晰和露骨。

怪诞的死城后方、无限遥远的白色地平线间,突然浮现出一片妖冶的轮廓,那些如梦似幻的紫色峰顶,仿若根根尖针挺立于西方惹人遐想的玫瑰色天空之中。古老的高原台地自死城延伸开去,直至微光闪烁的群峰脚下,早已干涸的古河道从中穿过,恰似一条不规则的阴影缎带。我俩一时间屏住了呼吸,深深陶醉于这超凡脱俗的宇宙洪荒之美,无奈难言的恐惧又慢慢爬进心窝——远方的紫色轮廓不就是禁忌之地的可怕群山吗?那是真正的世界最高峰,汇集了全世界的邪恶;那是太古奥秘的埋藏地,潜伏着不可名状的恐怖;远古来客对其顶礼膜拜又敬而远之,甚至不敢形诸墙雕之上;地球上未有任何活物涉足,唯有意味深长的闪电偶然光顾,炸裂出无法解释的光华,照亮了极夜里的莽莽冰原……毫无疑问,那便是丑恶的“冷原”深处、冰冷荒野上可怕的卡达斯的原型,最污秽的原始神话也只敢闪烁其词地提及那个陌生的地方。我和丹福思是第一拨看到它的人类,上帝保佑,希望也是最后一拨。

若史前古城的墙雕与地图准确无误,神秘的紫色山脉距此接近三百英里,然而从这里看去,尖锐而妖冶的山峰轮廓高耸于遥远的积雪线之上,仿如即将升上陌生天穹的异星,露出恶毒的锯齿状边缘。它的海拔一定远超所有已知山脉,穿透大气稀薄的高空,出没其间的恐怕只有时而导致鲁莽的飞行员死于非命、却查不出因由的无形游魂。我一边眺望,一边心慌意乱地回想某些墙雕的暗示,远古来客隐晦而惊恐地提到,大河干涸前会从被诅咒的山坡间将古怪的东西冲刷进城市,这些信息包含几分智慧几分迷信呢?我又想起山脉的北部尽头距玛丽皇后地的海岸不远,道格拉斯·莫森爵士的探险队正在那边考察,相距不到一千英里。但愿莫森爵士一行交上好运,万万不可瞥见被海岸山丘挡住的邪恶山脉。诸如此类的胡思乱想足以说明我当时的精神状态何其紧张,丹福思的情况甚至更糟。

然而对我俩来说,眼下更要紧的是绕过巨大的五角星形堡垒找到飞机之后,如何再次飞越横亘的巍峨山墙。散布着废墟的黑色山麓拔地而起,冷酷决绝地背靠东方,不由得让人再次想起尼古莱·罗列赫诡异的亚洲风景画。此行还必须面对山中可憎的蜂窝状洞穴,想到恐怖的不定形怪物可能蠕动着恶臭的身躯,一路爬至中空的山巅顶峰,而无数诱发联想的山洞正朝天空咧开大嘴,借助狂风吹出邪恶乐曲般音域宽广的笛音,从顶上飞越的我俩怎能毫无惧色?一个清晰、骇人且无比糟糕的事实是,袅袅雾气已罩住好几座山峰——可怜的莱克早前把这一现象当成了火山活动——而我俩之前正是从同样的雾气中逃脱。事实上,恐怕所有水汽都源自那亵渎神圣、孕育恐怖的地下深渊。

飞机一切正常,我俩手忙脚乱地穿上厚重的飞行毛皮大衣,丹福思顺利发动引擎,驾机平稳离开噩梦般的城市。巨石都市在下方展开古老的残躯,与初见时别无二致——短短的邂逅却感觉无比漫长,恍如隔世——飞机开始爬升、转向、测试风速,准备飞越山隘。高空有强气流,搅得天顶的冰晶云变幻万千,但在两万四千英尺、也就是飞越山隘的高度,气流平稳如常。我俩渐渐靠近犬牙交错的巨峰,风中诡异的笛音越发响亮,我发现丹福思握操纵杆的双手抖个不停,意识到技术平平的自己恐怕也比他更适合掌控这段危险航程。于是我示意换位,丹福思并未反对,接手驾驶的我使出浑身解数保持镇定、努力发挥最佳水平——双眼紧盯两侧山墙间微红的天空,不去在意山巅的团团迷雾,双耳假装像奥德修斯一行经过塞壬海岸那样堵了蜡,尽量将扰人的笛音驱出脑海。

可惜卸下职责的丹福思依然神经绷得太紧,始终无法平静。我感到他一直左顾右盼、东张西望,时而回眸渐行渐远的恐怖石城,时而直视前方密布洞口与方块的巨峰,时而侧身远眺积雪覆盖、墙垒点缀的荒凉山麓,时而抬头仰视沸腾翻滚、变幻莫测的苍天云海。正当我聚精会神驾机穿越山隘时,丹福思冷不防凄厉地惨叫起来,吓得我两手一松,差点酿成大祸,好一会儿才手忙脚乱地扶好操纵杆。缓过神来的我有惊无险地飞回了山脉另一边,但恐怕丹福思永远都无法恢复了。

我反复提到,丹福思始终不肯透露是何等的终极恐怖令他发出惨叫,但我悲哀地确信,那是害得他如今精神崩溃的主因。当飞机平安越过山脉、朝营地方向缓缓下降时,我俩在狂风卷来的笛音和引擎的轰鸣中扯着嗓子交谈了几句,主要是重复离开噩梦都市前的约定,叮嘱对方保密。我俩一致认可,有些事不该公之于世并引发议论——若非决心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斯塔克韦瑟-穆尔探险队和其他人的南极之行,我今天也不会透露半句。如此谨慎是绝对必要的,为了和平与安宁,人类不该打扰地球上某些黑暗死寂的角落、某些从未涉足的深渊,若不慎将沉睡的怪物唤醒,存活至今的渎神梦魇必将蠕动着涌出它们的黑暗巢穴,开始新一轮疯狂征服。

丹福思曾暗示,所谓“终极恐怖”其实只是蜃景。但他强调,那蜃景与我们翻越的疯狂山脉无关,与山上的方块和洞口无关,与回音阵阵、雾气蒸腾、错综复杂的蜂窝状洞穴无关。有那么一瞬,他在天顶翻涌的云层间,瞥见了远古来客避之唯恐不及的西方紫色山脉背后诡谲妖异的景象。那只是简单、古怪而又惊悚的一瞥,看到的很可能是先前承受的巨大压力导致的幻觉,也可能近似早前飞近莱克营地时的死城蜃景。无论如何,逼真的景象令丹福思从此饱受折磨。

他偶尔会念叨着支离破碎又不明所以的怪异名词——“黑暗深坑”“雕刻边缘”“修格斯原型”“无窗的五维实体”“不可名状的圆柱”“远古灯塔”“犹格-索托斯”“原始的白色凝胶”“星之彩”“翼族”“黑暗中的眼睛”“月梯”“本源、永恒、不灭”等等——清醒后又坚决否认,将之归咎为早年看了那些古怪又可怕的邪书。的确,我们大学的图书馆秘藏了一部虫蛀的《死灵之书》抄本,丹福思是胆敢看完它的少数人之一。

我俩飞越山脉时,高天之上委实云雾缭绕、气象万千。虽然我没望向天顶,也想象得出飞旋的冰晶云多么奇形怪状,事实上,扰动的云层有时能栩栩如生地反映、折射并夸大远方的景象,剩下的交给想象力弥补就好——就像丹福思,他并未当场念出那些怪异的名词,直到记忆把它们从过去的阅读中翻掘出来。

没错,他不可能在惊鸿一瞥间看到那么多。他只是惨叫着重复一个疯狂的词组,其来源过于明显:“特克力——力!特克力——力!

H.P.洛夫克拉夫特 著


(1) 作者写作时期的地质学标准与现时国际标准不完全相同,译文遵循作者原意,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