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期待已久的宴会
当袋底洞的比尔博·巴金斯先生宣布,不久之后要为自己一百一十一岁大寿举行盛大宴会时,霍比特屯的居民都兴奋地议论纷纷。
比尔博非常富有又特立独行。自从他神秘失踪又奇迹似的归来之后,六十年以来他是夏尔人们议论不休的奇人。他从冒险旅途中带回来的庞大财富,如今已成了地方的传奇,不管这老家伙怎么说,一般人都相信袋底洞内有无数装满各种各样金银珠宝的隧道。如果这样的传奇不够让他出名,他老当益壮的外表也足以让人啧啧称奇。时间的流逝似乎在比尔博身上没留下多少痕迹,他九十岁的时候与五十岁时并无二致;当他九十九岁时,众人开始称他“养生有术”,但“长生不老”会是比较精确的说法。有许多人一想到这件事情就觉得老天未免太不公平,怎么能让人坐拥(传说中的)金山又同时拥有长生不老的能力呢!
“这一定是有代价的,”他们说,“这是违逆天理的,一定会惹麻烦的!”
不过,到目前为止也没出现什么麻烦,由于巴金斯先生十分慷慨,人们也就愿意原谅他的古怪和得天独厚的好运。他依旧时常拜访亲戚(当然,塞克维尔—巴金斯一家除外),在地位较低和贫穷的家族中,他也拥有许多的崇拜者。但他一直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直到他一些年轻的表亲年纪稍长之后才有了转变。
这些表亲之中最年长的是佛罗多·巴金斯,他也是比尔博最宠爱的一个。当比尔博九十九岁的时候,他将佛罗多收为养子,接他到袋底洞来住,这终于打破了塞克维尔一家一直觊觎继承袋底洞的希望。比尔博和佛罗多刚好是同一天生日,九月二十二日。“佛罗多啊,我说你最好过来跟我一起住吧!”比尔博有天这么说,“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舒舒服服地过生日了。”那时佛罗多还只是个“少年”,霍比特人一向把介于童年和成年的三十三岁之间、无责任感的二十多年称作少年时期。
又过了十二年。每年这家人都会在袋底洞举办联合的生日宴会,不过现在大家都知道今年秋天的计划是非比寻常的。比尔博今年将满一百一十一岁,数字本身就相当特殊;对霍比特人来说,这也是十分长寿的年纪了(老图克大人也不过活了一百三十岁)。而佛罗多今年将满三十三岁,这是个很重要的数字,因为今年他即将成年。
霍比特屯和临水区一带的居民开始议论纷纷,有关这项即将来临的大活动也传遍了整个夏尔。比尔博·巴金斯先生的冒险经历和独特的行事作风,再度成为街头巷尾的话题,老一辈的人突然发现自己的讲古忆往在这股怀旧风潮的推波助澜下,十分受到欢迎。
众人称作“老爹”的哈姆·詹吉可说是个中翘楚,最受听众瞩目。他经常在临水路旁的“常春树丛”小旅店高谈阔论。他可不是毫无依据地吹牛,因为他照顾袋底洞的花园有四十年之久,在正式接手之前他是前任园丁老何曼的助手。如今他年事已高,关节僵硬动作迟缓了,因此大多数的工作都由他最小的儿子山姆·詹吉接手。父子两人都与比尔博和佛罗多十分友好。他们就居住在袋底洞的山下小丘上,地址是袋边路三号。
“我老早就说,比尔博先生是个说话彬彬有礼的霍比特人。”老爹宣称。这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比尔博对他非常有礼貌,总是称呼他“哈姆法斯特先生”,并且经常向他请教蔬菜种植的问题,特别是根茎类植物的种植上,整个邻近地区的人都承认老爹在种马铃薯这类植物方面可是第一把交椅(连他自己也不吝承认)。
“但跟他住在一起的佛罗多人怎么样?”临水区的老诺克问道,“他名叫巴金斯,但是人们说他有不止一半烈酒鹿家的血统。我老搞不清楚为什么霍比特屯的巴金斯家会有人想要去雄鹿地找老婆,那边住的都是一些怪人。”
“也不能怪他们不合常理,”住在老爹家隔壁的邻居图伏特老爸说,“他们住错了边,住到烈酒河的对岸,又靠近老林那边。如果传说故事是真的,老林可是个受诅咒的不祥之地。”
“你说得对,老图!”老爹说,“虽然雄鹿地的烈酒鹿家族不是住在老林里面,但他们的行事作风真是怪。他们会在那条大河上搞艘船跑来跑去,那可不是什么正当好事,难怪会惹出麻烦。不管怎么样,佛罗多先生都是个如你预期的好青年,他和比尔博先生很像,连想法都差不了多少,毕竟他父亲是个巴金斯家的人。德罗哥·巴金斯先生是个受人尊敬的好人,在他淹死之前可是个洁身自爱的家伙哪!”
“淹死?”听众中好几个人反问。他们当然听过这类恐怖的谣言,不过霍比特人就是喜欢这种家族历史故事,他们已经准备好要再听一次了。
“嗯,他们是这样说的,”老爹道,“你瞧,德罗哥先生娶了可怜的普丽谬拉·烈酒鹿小姐,她是比尔博先生的表妹,是他阿姨的女儿(她妈妈是老图克最小的女儿),而德罗哥则是他的远房堂弟。所以,佛罗多既是他表甥又是他堂侄,你听得懂吧,这关系可深远着哪!德罗哥先生结婚之后就经常待在他岳父老葛巴达克大人家的烈酒厅厮混(这家伙嘴可馋着呢,老葛巴达克又爱摆流水席,两人就这么一拍即合);他去烈酒河上泛舟,他和妻子就这么翻船淹死了。可怜的佛罗多那时还只是个小孩啊!”
“我听说他们是在月光下饱餐一顿后到水上泛舟,”老诺克说,“德罗哥吃得太多,把船给压沉了。”
“而我则听说是她把他推下去,而他伸手把老婆也给拉下去了。”霍比特屯的磨坊主人山迪曼接口道。
“我说山迪曼哪,你最好不要把听到的谣言都照单全收。”老爹不太喜欢眼前的磨坊主人,“老是提一些推推拉拉的事情没意思嘛!船这种东西本来就很诡异,就算你坐好不动,不想惹麻烦,还是有可能倒霉的。不管啦,反正佛罗多最后就是成了孤儿,被丢在雄鹿地那群怪人当中,在烈酒厅被养大。那里怎么说都像个大杂院,老葛巴达克大人在那边起码有几百个亲戚。比尔博先生把这位小朋友带回来,住在有教养的人当中,真是做了件好事啊!
“不过,我也明白,这对那些巴金斯家塞克维尔一系的人来说,是个重大打击。当年比尔博先生失踪,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他们原本以为自己可以继承袋底洞,不料他却回来了,并且把他们赶了出来。老天保佑,比尔博先生越活越硬朗,一点都看不出来老态!突然,他又找了个继承人,备齐了一切的文件。我看这回塞克维尔家是想都别想再踏进袋底洞一步了,我也希望那里不要被他们糟蹋了。”
“我听说,那里面藏了很多钱,”一个从西区米丘窟来做生意的陌生人说,“据我所听到的,这座山里面到处都是隧道,里面全都装满了许多箱子,箱子里都是黄金、白银和珠宝。”
“那你听说的比我知道的还要多,”老爹回答,“我不知道什么珠宝的事。比尔博先生对钱财很大方,手头也很阔绰,但我没听说什么挖隧道的事情。我亲眼见到比尔博先生回来,都六十年前的事喽,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咧。那时我才刚当上老何曼的学徒—他是我爹的堂弟,他派我去袋底洞维持秩序,以免闲杂人等在拍卖的时候把花园踩得一塌糊涂。就在拍卖进行到一半时,比尔博先生牵着小马走上山丘来,马背上还有好几个大袋子和箱子。我想那里面一定都是从外面世界带回来的财宝,有人说外面有很多金山。但是,我看到的东西也不够把隧道塞满。不过我儿子山姆大概会知道得更清楚。他常常进出袋底洞。那孩子对古老的传说故事迷得不得了,所有比尔博先生的故事他都背得滚瓜烂熟。比尔博先生甚至还教他识字,各位别露出那种表情,他可是一番好意,但愿不会有什么麻烦才好。
“成天想精灵跟龙,我对他说,多想想莴苣和马铃薯对你我来说才是正经事。别老是好高骛远,更别卷进那些高贵人物的事情里头,不然你会惹上大麻烦的,我一向都这样告诫他。其他人最好也听我的劝告。”他看了那陌生人和磨坊主人一眼。
不过,老爹的警告没办法说服他的听众。比尔博财富的传说,如今在年轻一代霍比特人的心中可说是根深蒂固,无法动摇了。
“啊,不过他后来可能又赚到更多的钱,”磨坊主人的论调和大多数人一样,“他常常离家去旅行。你们看看那些来拜访他的外地人:在夜间前来的矮人,那个老巫师甘道夫,等等。老爹,你爱怎么说都随你,但袋底洞真是一个诡异的地方,里面住的人更奇怪。”
“我说山迪曼,你爱说什么也都随你,反正大家也清楚,你知道的其实有限,就跟你不会划船一样。”老爹这回比平常更讨厌这个磨坊主人了,“如果那样就叫古怪,那我们这一带还真需要多一些这种古怪。离这里不远有些一毛不拔的家伙,他们就算住在金山里,也不愿意请朋友喝杯啤酒。但是袋底洞可是以慷慨待人出了名的。我们家山姆说,这次每个人都会受邀参加宴会,而且还有礼物,听好喔,每个人都有礼物!就在这个月!”
这个月就是九月,天气宜人万分。一两天之后,到处就开始流传一个谣言(多半是信息灵通的山姆放出来的消息):据说这次宴会将施放烟火!烟火,还有什么比这更轰动的,这将是夏尔近百年来第一次盛大的烟火表演,事实上,自从老图克过世之后,就没人见过烟火表演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日子也越来越近了。一天傍晚,一辆装满怪模怪样包裹的怪异马车晃进了霍比特屯,爬上山丘停在袋底洞前。吃惊的霍比特人纷纷从窗内往外窥探。驾车的是外地人,唱着没人听过的歌谣—一群留着长胡子戴着深兜帽的矮人。有几名矮人甚至在袋底洞留了下来。到了九月的第二个周末,另一辆马车在光天化日之下越过烈酒桥,沿着临水区而来。驾车的只有一名老人,他戴着一顶高高尖尖的蓝色帽子,穿着长长的灰袍,围着一条银色的围巾。他的胡子又白又长,眉毛也长到伸出了帽缘。一大群小孩跟在马车后面跑,穿过整个霍比特屯,沿路跟上了小山丘。他们猜得果然没错,车内装的都是烟火。老人在比尔博的门前开始卸货,车上有一捆捆五花八门的烟火,每个都标着一个大红色的和精灵字符。
那是甘道夫的徽记,而那老人当然就是巫师甘道夫。他在夏尔以操纵火焰、烟雾和光线的技巧闻名。他真正的工作远比这些还要复杂、危险,不过单纯的夏尔居民对此一无所知。对他们来说,这巫师只是宴会的另一大卖点,因此小孩们才会这么兴奋。“这缩写是壮丽的意思!”孩子们大声喊着,老人报以慈祥的微笑。虽然他偶尔才会来拜访霍比特屯,每次也不会停留太久,但是他们都知道他的长相。只是,除了霍比特人长老中最老的老者,没有任何人—包括这些小孩在内—看过他的烟火表演,它们如今属于旧日的传奇。
老人在比尔博和几名矮人的帮助下完成卸货之后,比尔博给了这群小孩一些零钱。孩子们很失望,他们连一声爆竹响或一丝烟火花儿都没见着。
“快回家吧!”甘道夫说,“时候到了会让你们看个够的。”然后他就和比尔博一起走进屋内,关上大门。小霍比特人们呆呆地看了大门半晌,最后才拖着不情愿的脚步离开,满心觉得宴会仿佛永远都不会到来。
在袋底洞内,比尔博和甘道夫坐在向西敞着窗户可望向花园的小房间里。傍晚的天色明亮又祥和。园中红色的龙嘴花和金色的向日葵长得十分茂盛,金莲花则是生气勃勃地攀上圆窗,探进屋子里来。
“你的花园看起来真漂亮!”甘道夫说。
“没错,”比尔博回答,“我很喜欢这个花园,老夏尔对我来说也一样宝贵。不过,我想也该是放个假的时候了。”
“你是说要继续你原先的计划?”
“是的,我几个月前就下定了决心,到现在都没变卦。”
“很好,那我们就不必多说了。不要心软,照着原定的计划进行。记住,是原定的计划,我希望这会为你,也为我们大家带来好结果。”
“我也这么希望,反正我准备这周四好好地享受一下,让大家看看我的小玩笑。”
“不知道最后谁会笑啊?”甘道夫摇着头说。
“到时就知道了。”比尔博回答。
第二天,越来越多的马车络绎不绝驶上了小山丘。或许有些人会抱怨“怎么不从本地买”?但那一周从袋底洞倾泻而出的订单几乎买光了霍比特屯或临水区或邻近区域所有的食物、调味料和奢侈品。人们开始越来越热切期待,在日历上做记号;他们切切巴望邮差的到来,希望会收到邀请函。
不久之后,邀请函便如雪片般撒出来。霍比特屯的邮局几乎瘫痪,临水区的邮局则差点被信件淹没,邮局于是招来大群义工协助邮差运作。随后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人送回大量的回函,每封上面都写着多谢邀请,在下必定赴约。
山丘:河对岸的霍比特屯
袋底洞的门口也挂出了启事:“非宴会工作人员请勿进入。”即使真的是或假装是宴会的工作人员,也几乎无法进入屋内。比尔博忙得团团转,他忙着写邀请函、统计回函、打包礼物,同时为自己的计划作些秘密的准备。自从甘道夫来了之后,他就躲着不见人。
一天早晨,霍比特人醒来发现比尔博家正门南边的一大块空地上,放满了各种搭建帐篷所需的绳索和材料。通往马路的地方还特别为此开了一个出口,搭建了一座白色的大门和宽阔的阶梯。紧邻这片空地旁袋边路上的三户人家,立刻成为众所瞩目与欣羡的对象。老詹吉甚至还假装在自己的花园里忙,只为了多看它几眼。
帐篷逐个搭建起来,其中有个特别大的圆顶帐篷,大到足以将生长在该处的一棵大树完全收纳在其中,这棵树位在场地的另一头,底下摆着主桌,工作人员在树枝上挂满了油灯。更令人兴奋的是(这最对霍比特人的胃口),场地的北边角落还设置了一座庞大的露天厨房。从方圆几哩内聘来的厨师川流不息地前来支援,协助矮人和其他模样古怪的工作人员在袋底洞内作准备。众人的兴奋期待已经涨至最高点。
然后天气变得有些多云,那天是星期三,宴会的前一天,众人十分紧张。接着,九月二十二日,星期四,天亮了,太阳升起,乌云消失了,旗帜迎风招展,有趣的节目终于上场了。
比尔博把这叫作“宴会”,但实际上这是个集合了各种娱乐的嘉年华,所有住在附近的人都被邀请来参加。有少数几个人被意外地漏掉了,不过,反正他们还是照样到场,所以没有太大的影响。夏尔其他地区也有许多人受到邀请,甚至有几个是从边界外前来赴约的。比尔博亲自在新盖的白色大门前接待宾客(和他们带来的跟班)。他送礼物给所有前来参加的人,甚至还有从后面偷溜出场地后再次从大门走进来的贪小便宜者。霍比特人在自己过生日的时候会送礼物给亲朋好友,照惯例不是很贵的东西,但也不会像这次一样见人就给。不过,这倒是个不错的习俗。事实上,在霍比特屯和临水区,一年中每一天都有人过生日,所以这些地区的人几乎每个礼拜都至少会收到一件礼物,他们一向乐此不疲。
这次的礼物却好得超乎寻常。孩子们看到礼物,兴奋得有好一会儿几乎忘记吃饭。有许多玩具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每样都很漂亮,有些甚至神奇得不得了。这其中有许多玩具是一年以前就订好的,远从孤山和谷地那边运过来,全都货真价实地出自矮人之手。
在每个客人终于都进了门内之后,歌曲、舞蹈、音乐和各种各样的游戏随即展开,当然,食物和饮料更是不可少的。正式的餐点有三顿:午餐、午茶和晚餐。不过,所谓的午餐和午茶也不过就是大家会坐下来一起吃饭的时间。其他时候,人们照样还是川流不息地吃吃喝喝,从上午十一点到晚上六点半烟火表演上场,中间从没停过。
烟火是甘道夫亲自出马的杰作:它们不只是由他亲手运来,更是他亲手设计和制造的;各种特殊效果、道具和火箭也都是由他亲手点燃施放。除此之外,他还大方地分送各式爆竹、花火、冲天炮、火树银花、矮人烛花、精灵火瀑、地精响炮等等。它们全都棒极了!甘道夫的手艺随着年纪增长而愈发精纯。
有的火箭引燃时像是出谷的黄莺编队在空中飞翔,发出美妙的乐声。还有的烟火甚至变成了绿色的树叶,黑烟成了火树的树干,一瞬间让人体验到春去秋来、花开花落的奇观。发出闪光的树枝也不甘示弱地绽放出鲜艳的烟花,落在惊讶的人们身上,火花在碰触到他们仰起的小脸前瞬间化成甜美的香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泉源般涌出的闪光蝴蝶在树丛间穿梭;彩色火焰构成的圆柱上升化身成飞鹰、帆船或是展翅翱翔的天鹅;一阵红色的雷爆让天空落下了黄色的细雨;银色的长枪如千军万马般射向天空,随即如同万千长蛇般发出嘶嘶巨响坠落河中。为了向比尔博致敬,节目中还有最后一项特别的惊喜,正如甘道夫所计划的,它让霍比特人大吃一惊:全场的灯光熄灭,一阵浓烟出现,化成远方朦胧的山影,山顶接着开始冒出光芒,随即吐出猩红与翠绿的火焰。从火焰中腾飞出一条金红色的巨龙,体型虽然和真龙有段距离,但栩栩如生的模样让人不寒而栗:巨龙口吐火焰,眼射强光,还发出巨吼,随即在人群头上连吐了三次烈焰。全部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趴下,试图躲过这阵烈焰。巨龙发出轰隆巨响飞跃众人头顶,最后来个后空翻,在临水区上空炸成一片灿烂的火树银花。
“晚餐开始啦!”比尔博大喊。众人的惊恐立刻消逝无踪,之前还惊魂未定的人们拍拍衣服,一骨碌站了起来。晚餐十分丰盛,每个人都可以尽情享受佳肴美点。唯一不在此用餐的,只有另外一群参加特别家族宴会的人,这个宴会中的宴会是在树旁的大帐篷内举办的,获邀的来宾只有一百四十四人(霍比特人也称这个数字为十二打,不过不太适合用在人身上)。他们都是从比尔博和佛罗多的亲戚中挑选出来的,另外还有一些没有血缘关系的特别密友(像甘道夫)。这里面还包括了许多年少的霍比特人,他们都在父母的同意之下前来参加宴会。霍比特人一般对小孩熬夜的要求比较通融,特别是有机会填饱他们肚子时更是好说话。要养大霍比特小孩,得花上不少的伙食费哪!
家宴中有很多巴金斯和波芬家的人,另外也有许多图克家和烈酒鹿家的成员,此外有几个葛卢伯家的人(比尔博祖母的亲戚),几个丘伯家的人(比尔博祖父图克家那一系的亲戚),还有几个布罗斯家、博哲家、抱腹家、獾屋家、健体家、吹号者家和傲脚家的人。这些人里面有些已经算是非常远房的亲戚了,当中有人甚至以前从未踏足霍比特屯,一辈子都居住在夏尔的偏远地区。当然,巴金斯家里面的塞克维尔一系也没被怠慢,傲梭和他老婆罗贝莉亚也都出席了。他们不喜欢比尔博,对佛罗多更是恨之入骨,但是华丽的邀请函是用金色墨水书写的,这种殊荣让他们难以抗拒。另外,他们这位堂兄比尔博多年来都以美食家著称,他请客的菜肴向来享有极高的赞誉。
这一百四十四名宾客虽然满心期待丰盛的晚餐,但众人也都暗自担心餐后主人冗长的演说(这是不可或缺的一项节目)。他认为自己有义务要吟诵一点他称为诗歌的东西;有些时候,在多喝了一两杯之后,他会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他那段神秘的冒险。宾客并未失望,他们确实享用了一顿非常令人愉悦的盛宴,餐点本身几乎达到享乐的极致:质精、量多、种类齐全而且味美。接下来几周,整个地区几乎无人进行食品采买活动,不过由于比尔博之前的大量采购,方圆数十哩内的商店、酒窖和仓库中的货物都已销售一空,所以情况还是皆大欢喜,无人在意。
在盛宴告一段落(多少算是)之后,演讲开始了。大多数的宾客已经酒足饭饱,目前处在一种容忍的情绪中,他们乐于将这个阶段称作“打发时间”。他们纷纷啜饮着自己最喜欢的饮料,品尝着美味的甜点,之前的担心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们准备好要听任何东西,更可以在每个停顿间隔大声喝彩。
“我亲爱的众亲友们,”比尔博从位子上站起来说,“注意!注意!注意!”会场上众人纷纷大喊着提醒彼此,却没多少人真的安静下来。比尔博离开座位,走到那棵装满了灯饰的大树底下,爬到摆在该处的椅子上。灯笼的光芒照在他红光满面的脸上,丝质外套上的金扣子也跟着闪闪发光。会场上众人都可看见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对众挥舞着。
“亲爱的巴金斯家、波芬家,”他再次开始说道,“还有亲爱的图克家、烈酒鹿家、葛卢伯家、丘伯家,还有布罗斯家、吹号者家、博哲家、抱腹家、健体家、獾屋家和傲脚家。”“是一双傲脚家啦!”帐篷的角落有一名老霍比特人大喊。当然,他就是傲脚家的人,老家伙的确有一双又大又毛茸茸的脚,还搁在桌子上,难怪他要借机找碴出出风头。
“傲脚家,”比尔博重复道,“还有我最亲爱的塞克维尔—巴金斯家,今天我终于可以诚心地欢迎你们回到袋底洞来。今天是我一百一十一岁的生日:我今天是一百一十一岁的人了!”“好啊!好啊!祝你福寿绵延!”听众们大喊,纷纷用力地敲着桌子庆贺。比尔博的演说太精彩了。这才是他们喜欢的演讲:短小精悍。
“我希望诸位今天都和我一样高兴!”底下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大声呼喊“没错”(也有“还没过瘾哪!”的呼声),喇叭、号角、风笛、长笛以及许多其他的乐器纷纷响起。之前提到过,宴会中有许多年少的霍比特人,此时他们更是纷纷拉起了响笛炮,大多数的爆竹上都印有“河谷镇”(1)三个字。虽然绝大多数的霍比特人对这三个字一无所知,但他们一致同意这是相当棒的爆竹。这些爆竹上装着小小的乐器,能够发出悦耳的音乐。事实上,在帐篷的某个角落,有一群年轻的图克和烈酒鹿家的小孩,以为比尔博叔叔已经说完了(因为他把该说的东西都讲完了),这会儿正凑成一支乐队,开始演奏欢乐的舞曲。艾佛拉·图克少爷和美丽拉·烈酒鹿小姐手拿铃铛登上桌子,开始跳起活力充沛的铃铛舞来。
但是比尔博还没说完。他从身旁一个最年少的人手中抢过一支号角,使劲地吹了三声,众人的喧闹这才安静下来。“我不会耽搁各位太久的时间。”他大喊。所有的听众都情不自禁地欢呼。“我把你们都请来是有目的的。”他说“目的”这两个字的口气十分特殊,现场一时间陷入死寂,还有一两个图克家的人紧张地竖直了耳朵。
“事实上,有三个目的!第一,是告诉你们我非常喜欢你们,和你们这些优秀可敬的霍比特人在一起生活,一百一十一年实在太短暂了。”众人响起如雷的掌声。
“你们当中有半数的人,我对你们的认识不及一半;另外有不到一半的人,只得到我一半的喜爱。”这段话大出众人意料,而且太过难懂,四下只传来零星的掌声。绝大多数人的小脑袋都在拼命转着,希望能够搞懂这句话是褒是贬。
“第二,是为了庆祝我的生日。”众人再度欢呼。“我应该说是‘我们’的生日,因为今天也是我的继承人佛罗多的生日,他今天成年,获得了继承我家业的资格。”有些长辈高兴地鼓掌,年轻人则开始起哄,大喊:“佛罗多!佛罗多!佛罗多万岁!”塞克维尔一家人则是皱起了眉头,试图要搞懂所谓“继承家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两人的岁数加起来一共一百四十四,我邀请的宾客人数也正是为了符合这非比寻常的数字,请容我使用十二打这个说法。”没有人欢呼。这太可笑了。许多客人,特别是塞克维尔一家人都觉得受到了侮辱。他们没想到自己竟是被邀请来充数的,好像是用来填满箱子的货物一样。“是唷,十二打!还真是会选字哪!”
“如果各位容许我回忆过去的话,今天也是我乘着木桶逃到长湖上伊斯加的一甲子纪念日,不过当时我太过紧张,根本忘了当天是我的生日。我那时才五十一岁,生日对我来说似乎没什么重要。不过,当年的宴会倒是十分精彩,只可惜我那时正好重感冒,无福享受,我记得我那时只能说‘都谢大嗲’。这次请容我清清楚楚地说完:多谢大家来到我这个小宴会。”四下一片寂静,众人都担心比尔博马上会开始唱歌或是吟诗,他们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为什么他就不能闭上嘴,让大家向他敬酒,祝他万寿无疆呢?不料比尔博并未唱歌或是吟诗,他沉默了片刻。
“第三点,也是最后一点,”他说,“我在此要做个宣布!”他突然特别大声响亮地说出最后两字,令众人无不大吃一惊,还勉强保持清醒的人们纷纷为之一震。“我很遗憾必须宣布如同我之前所说过的一样,和你们共享的这精彩的一百一十一年实在太过短暂了,但也该告一段落了。我要走了。我会立刻动身!有缘再见!”
他跳下椅子,随即消失了。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强烈闪光,所有的宾客都感到一阵目眩。当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比尔博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百四十四个吃惊的霍比特人就这样张口结舌地坐在位子上。傲多·傲脚老伯双脚挪下桌子,气得不停跺脚。在一阵死寂与数声深呼吸后,突然间,每个巴金斯家、波芬家、图克家、烈酒鹿家、葛卢伯家、丘伯家、布罗斯家、博哲家、抱腹家、獾屋家、健体家、吹号者家和傲脚家的人全在同一时间开始大呼小叫。
大家都同意这个玩笑实在太没品位了,客人们都需要再多吃喝些东西来消消气、压压惊。“他疯了,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了!”这句话大概是在场人听到最多的评语。即使是最具冒险精神的图克家人(只有几个例外),也觉得比尔博这次的行径真是荒唐。这时,绝大多数人都还天真地以为,他的失踪不过是场闹剧而已。
不过,老罗力·烈酒鹿可没这么确定。年迈和满腹酒菜都没影响到他的判断力。他对媳妇爱丝摩拉妲说:“亲爱的,这其中必定有鬼!我想他体内疯狂的巴金斯血统一定又开始作祟了,这个老笨蛋。管他的,他又没把食物带走!”他大声叫唤佛罗多再给大家倒酒。
佛罗多是在场唯一不发一语的人。他坐在比尔博的空位旁发呆了半晌,对众人的评论和质疑置之不理。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他还是觉得这玩笑蛮好玩的。看见宾客这么惊慌,他得强忍着才不至于大笑出来。但在同时他也觉得十分不安,他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敬爱这位长辈。大多数的客人继续吃吃喝喝,讨论比尔博过去和现今的怪异行径;但塞克维尔一家却早已气呼呼地离开了。佛罗多自己也没有什么心情继续饮宴,他下令再多上些酒,自己起身静静将杯中酒一仰而尽,遥祝比尔博身体健康,接着一声不响地溜出帐篷。
至于比尔博·巴金斯呢,早在他口沫横飞地演讲时,就已经开始玩弄着口袋中的金戒指:他秘密收藏了许多年的神奇戒指。跳下椅子时他戴上了戒指,从此以后在霍比特屯再也没有任何霍比特人见过比尔博的身影。
他轻快地走回家,在门口停了一下,微笑地听着大帐篷和宴会其他场地所传来的欢声笑语,然后才踏进家门。他脱下宴会服,叠好,并用棉纸将那件华丽的丝质织锦背心包好收起来。接着他飞快地换上一套不太干净的旧衣服,腰间系上一条用了多年的皮带,再挂上一柄插在黑皮鞘内的短剑。从一个充满驱虫丸味道的上锁抽屉里,他拿出一件旧斗篷和一顶兜帽。它们被收藏好锁在抽屉里,仿佛非常珍贵,但实际上它们满是补丁,在风吹雨打日晒下,原来的颜色都褪得难以分辨了:原来可能是深绿色的。它们对他来说似乎太大了些。接着,他又走进书房,从一个坚固的大箱子中拿出一个用旧衣服包着的包裹和一本皮面抄本,以及一只胀鼓鼓的大信封。他将抄本和包裹塞到旁边一个鼓胀的大袋子里,接着将金戒指连着链子放进信封内,顺手将封口粘了起来,并且在收件人的位置上写下佛罗多的名字。一开始他将这信封放在壁炉上,随即又将它取回塞进口袋里。此时,大门打开,甘道夫迅速走了进来。
“你好啊!”比尔博说,“我还在想你会不会出现呢。”
“我很高兴看到你没有隐形!”巫师边回答,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想找你说说最后几句话。依我看,你觉得一切都按照原先计划进行得极为顺畅吧?”
“是的,我是这么觉得,”比尔博说,“不过那阵闪光倒真是出人意料,连我都吓了一跳,更别说其他人了。我想这是你的神来之笔吧?”
“是的。你长年以来都聪明地秘密隐藏着戒指,我认为应该给你的客人一些理由,让他们可以解释你的突然消失。”
“差点就坏了我的玩笑,你这老家伙还真多事!”比尔博笑道,“不过,我想,像往常一样,你永远都知道正确的做法。”
“没错,可是也只有在我知道一切细节的时候。不过对这整件事我没有那么确定。现在是最后的关键了。你玩笑也开了,亲戚也惹毛了,更让整个夏尔地区有了接下来九天或九十九天茶余饭后的话题。你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噢,是,我觉得我得放个假,一个很长的假,就如我之前告诉过你的。说不定是个永远的假期:我想我应该不会回来了。事实上,我本来就不打算回来,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我老了,甘道夫。虽然外表看起来不明显,但是我内心深处真的开始觉得累了。他们还说我养生有道咧!”他嗤之以鼻,“唉,我觉得整个人变得干枯,快被榨干的感觉,你懂我的意思吧,就像在面包上被抹得太薄的奶油一样。这很不对劲。我需要改变这样的生活才行。”
甘道夫好奇地仔细打量着他。“没错,的确不对劲,”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真的认为你原来的计划是最好的。”
“是啊,反正我也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想要再看看高山,甘道夫,真正雄伟的高山,然后找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我可以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地住在那里,不用成天和千奇百怪的亲戚以及访客打交道。搞不好我还可以找到一个让我可以把书写完的地方。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好结局:从此以后,他就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甘道夫笑了:“我希望他能这么幸福。不过,不管这本书怎么结束,都不会有人想看的。”
“喔,会的,他们以后就会。佛罗多已经读了一部分,我写到哪他就读到哪。你会替我照顾佛罗多,对吧?”
“是的,我会,我只要有时间就会全心照顾他。”
“当然啦,如果我开口,他一定会跟我一起走的。事实上,在宴会前他还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他并不是真心的,时候还没到。我想要在死前重新看看那广阔的大平原、壮丽的高山;但他还热爱着夏尔,这个有着森林、小河和草原的地方。他待在这里才会觉得舒服。除了几样小东西,我把一切都留给他了。我希望他习惯了自己做主之后,会过得快乐一些,他也到了该自己当家做主的时候了。”
“你真的把一切都留给他了?”甘道夫说,“戒指也不例外吗?你自己同意的,没忘记吧?”
“呃,是啊,我想应该是。”比尔博结巴地说。
“戒指在哪里?”
“如果你坚持要知道的话,它在一个信封里面,”比尔博不耐烦地说,“就在壁炉上。咦,不对!在我口袋里!”他迟疑了。“这真奇怪!”他自言自语道,“可是这有什么不对?放在我口袋里有什么不好?”
甘道夫严厉地看着比尔博,眼中仿佛有异光迸射:“比尔博,我觉得—”他耐心地说,“你应该把戒指留下来。难道你不想吗?”
“我想—也不想。现在真说到它,我才觉得自己根本不想送掉这戒指。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为什么你要我把它送人?”他问,语气有些奇异的变化,当中充满了怀疑和恼怒。“你每次都一直追问我有关这枚戒指的事情,但是你从来不过问我在旅途中找到的其他东西。”
“没错,我一定得追问你才行,”甘道夫说,“我想要知道真相,这很重要。魔法戒指是—呃,有魔法的东西。它们很稀少,又通常会有特别的来历。你应该这么说,我的专业领域之一就是研究你的戒指,我现在还是感兴趣。如果你又要出门去冒险,我得知道它在哪里。我也觉得你收藏这枚戒指的时间太久了。比尔博,除非我弄错了,不然你应该已经不需要这枚戒指了。”
比尔博涨红了脸,眼中有着愤怒的光芒,他和蔼的面孔变得十分强硬。“为什么?”他大喊,“这关你什么事,我要怎么处理我的财产与你何干?它是我的,是我找到的,是它自愿落到我手里的!”
“是啊,是啊……”甘道夫说,“没必要动肝火吧。”
“就算我真的动了肝火,也都是你的错,”比尔博说,“我已经告诉你了,它是我的戒指!我一个人的!是我的宝贝,没错,是我的宝贝!”
巫师的表情依旧十分凝重、专注,只有他深邃双眼中微微闪动的光芒泄漏出他这下真的起了疑心。“以前有人这样称呼过它,”他说,“但不是你。”
“现在这样说的是我,又有什么不对?就算咕鲁以前这样说过,这东西现在也不是他的了。这是我的!而我觉得应该把它留下来。”
甘道夫站了起来,十分严厉地说:“比尔博,你这么做是大大的不智。你刚刚所说的每个字都证明了我的观点,它已经控制了你。快放手!这样你才能获得自由,毫无牵挂地离开。”
“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爱怎么走就怎么走。”比尔博顽固地坚持道。
“啊,啊,我亲爱的霍比特人啊!”甘道夫说,“我们已经是一辈子的朋友了,你至少欠我一些人情。快!照你之前答应的:放下戒指!”
“哼,如果你自己想要这枚戒指,就正大光明地说出来!”比尔博喊道,“但是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不会把我的宝贝送人,绝对不会!”他的手缓缓移向腰间的短剑。
甘道夫双目精光闪烁。“不要逼我动怒,”他说,“如果你敢再这样说,我就别无选择了,你将会看到灰袍甘道夫的真面目。”他朝向对方走了一步,身高突然间变得十分惊人,他的阴影笼罩了整个小房间。
比尔博气喘吁吁地往后退到房间角落,手依旧紧抓着口袋不放。两人对峙了片刻,房间中的气氛变得无比凝重。甘道夫双眼依旧紧盯着霍比特人,他的手慢慢松了开来,开始浑身打颤。
“甘道夫,我不知道你是中了什么邪,”他说,“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戒指本来就该是我的啊!是我找到的,如果我没把它收起来,咕鲁已经杀掉我了。不管他怎么说,我都不是小偷。”
“我从来没说你是,”甘道夫回答道,“而我也不是。我不是要抢走你的东西,而是要帮助你,我希望你能够像以前一样相信我。”他后退转过身,房中的阴影消退。他似乎又变成原来那个穿着灰袍的佝偻老人,而且一脸忧心。
比尔博抬手遮住双眼。“对不起!”他说,“我的感觉好奇怪。可是,如果可以不再被这戒指所困扰,我一定会轻松很多。最近我满脑子都是它,有时我觉得它好像是只眼睛,一直不停地瞪着我。你知道吗?我每分每秒都想要戴上它,变成隐形;或者是担心它不见了,时时刻刻都把它掏出口袋来确认。我试着把它锁在柜子里,可是我发现自己没办法不把它贴身收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根本没办法下定决心。”
“那就请你相信我,”甘道夫说,“你已经下定了决心—放下戒指,离开这里!不要执着于拥有这枚戒指。把它交给佛罗多,我会照顾他的。”
紧张的比尔博犹豫了一阵子,最后他叹了口气。“好吧!”他勉强说,“我会的。”然后他耸耸肩,露出遗憾的笑容。“毕竟这才是生日宴会真正的目的:送出许多的礼物,一次统统给出去,会让施予的过程变得轻松些。虽然最后还是没有让我多轻松,但这时前功尽弃不是很可惜吗?会弄砸我整个精心设计的玩笑。”
“这的确会让这场宴会中我觉得唯一重要的事情整个前功尽弃。”甘道夫说。
“说得好,”比尔博说道,“它会跟其他所有一切一起送给佛罗多!”他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我真的得走了,要不然就会被其他人发现。我已经向大家道别了,要我再说一次,实在做不到。”他背起背包,走向门口。
“戒指还在你的口袋里—”巫师说。
“喔,没错!”比尔博大喊,“还有我的遗嘱以及其他的文件都在那儿!你最好收下它们,代我转交,这样比较安全。”
“不,别把戒指给我!”甘道夫说,“把它放在壁炉上。在佛罗多来之前,那里就已经够安全了,我会在这边等他。”
比尔博拿出信封,正当他准备将它放在钟旁时,他的手突然抽了回来,信封跟着掉到地上。在他来得及捡起信封之前,巫师一个箭步上前抓过信封,把它放回壁炉上。霍比特人的脸上再度掠过一阵怒容,但随即被笑容和松一口气的表情给取代了。
“好啦,就这样啦,”他说,“我该走了!”
两人走到门口。比尔博从架上取了他最喜欢的拐杖,接着吹了声口哨,三名矮人各自从所忙的不同房间中走出来。
“都准备好了吗?”比尔博问,“每样东西都打包好,贴上标签了吗?”
“都好了。”他们回答。
“好吧,那就出发喽!”他终于踏出了门口。
夜色十分美丽,漆黑的天空中点缀着明亮的星星。他抬起头,嗅着晚风的味道。“真棒!能够再次和矮人一起旅行真是太棒了!这才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渴望的!”他看着老家,朝门前一鞠躬说:“再见啦!甘道夫,再会!”
“现在先说再会啦,比尔博。好好照顾自己!你已经够老了,希望你也变得比较聪明啦!”
“好好照顾自己!我不在乎啦。别替我担心!我现在真的很兴奋,这样就够了。时候到了,我终于被命运推离了家门。”接着,他低声在黑暗中唱了起来:
大路长呀长
从家门伸呀伸。
大路已走远,
我得快跟上,
快脚跑啊跑,
跑到岔路上,
四通又八达,川流又不息,
到时会怎样?我怎会知道。
他停了下来,沉默了片刻。然后,一语不发地转过身,将宴会场上的帐篷以及灿烂的灯光笑语抛在脑后,三名伙伴跟着他穿过花园,走下斜坡上的小径。他跳过山丘底一处低地的矮篱笆,踏上了草原,像吹过草原上沙沙的风般融入暗夜中。
在他踏入黑暗中后甘道夫依旧伫立凝望了一会儿。“再会了,亲爱的比尔博,下次再见!”他轻声说,随即转身进了屋子。
没多久佛罗多就走进屋子,发现甘道夫坐在黑暗中沉思。“他走了吗?”他问。
“是的,”甘道夫回答,“他终于离开了。”
“直到今天傍晚为止,我一直都希望……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个玩笑。”佛罗多说,“但是,我内心知道他真的想要离开。事情越是认真,他越爱开玩笑。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早点回来送他走。”
“我想,他还是比较喜欢自己悄悄地溜走,”甘道夫说,“别太担心。他现在不会有危险的。他留了个包裹给你,就在那边!”
佛罗多从壁炉上拿下了信封,瞥了一眼,却没有拆开。
“我想你会在里面找到他的遗嘱和其他的文件,”巫师说,“你现在是袋底洞的主人了。对了,我想你还会在信封里找到一枚金戒指。”
“戒指!”佛罗多吃惊地说,“他把那个留给我了?我不明白。算了,也许将来会有用吧。”
“也许会,也许不会,”甘道夫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尽可能不要碰它。不要泄密,好好保管它!现在我要去睡觉了。”
身为袋底洞的主人,佛罗多得一一和宾客道别,他觉得这真是件苦差事。出了怪事的流言这会儿已经传遍了全场,但是佛罗多只肯说:“明天一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差不多半夜的时候,马车前来接走重要的人物。马车一辆接一辆地离开,载满了满腹美食与疑窦的霍比特人。园丁们按照安排,把那些被粗心遗忘在后的人(已醉倒在地)用独轮车送走。
黑夜慢慢过去,太阳接着升起。大家都睡到很晚,晨光渐渐地消逝。工作人员(遵照指示)前来,开始清理场地,搬离桌椅和帐篷,收走汤匙、刀子、锅碗瓢盆、油灯、盆栽花木、食物残渣、爆竹碎屑,还有宾客忘记带走的包包、手套和手帕,以及没吃完的菜肴(所剩不多)。接着,来了另一群(未接获任何指示的)人:巴金斯家、波芬家、博哲家和图克家,以及其他住在附近的宾客。到了中午,就连那些撑得最饱的人都能爬起来活动了,袋底洞门口聚集了一堆不请自来的人,不过,这也是意料中事。
佛罗多站在门阶前,面带微笑,但神情看起来既疲倦又担心。他欢迎所有的客人,但也没有新消息可奉告。对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他只有一种回答:“比尔博·巴金斯先生已经走了,就我所知,他再不会回来了!”有些客人被邀请进屋,因为比尔博留下些“口信”要给他们。
客厅里有堆积如山的大小包裹和小件家具,每样东西上都系了标签,有几个标签是这样写的—
一把雨伞上的标签上写着:给艾德拉·图克,这把是给你自己用的。比尔博赠。艾德拉过去可带走了很多把没标签的伞。
一个硕大的废纸篓上的标签上写着:给多拉·巴金斯,纪念您长年来那如雪片般的来函,爱你的比尔博赠。多拉是德罗哥的姊姊,也是比尔博和佛罗多最年长而仍健在的女性亲戚。她现年九十九岁,写信忠告他人的嗜好已经持续了半世纪之久。
一支金笔和墨水瓶上的标签上写着:献给米洛·布罗斯,希望能够派得上用场,比·巴赠。米洛最为人所知的特点就是从来不回信。
一面圆形哈哈镜上的标签上写着:送给安洁丽卡,比尔博叔叔赠。她是巴金斯家的晚辈,一向觉得自己长得很美。
一个空书柜上的标签上写着:供雨果·抱腹收藏用,来自一名捐献者。这是个空书柜。雨果很爱借书,却常常忘记还书这档子事。
一盒银汤匙上的标签上写着:送给罗贝莉亚·塞克维尔—巴金斯,这次是礼物!比尔博认为在他上次出去历险的时候,她已经取走了他一大批汤匙。罗贝莉亚自己对此心知肚明。当她稍晚前来看到时,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仍毫不迟疑地收下汤匙。
这只是众多礼物中的几样而已。比尔博的屋子经过他一辈子的累积,可说是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霍比特人住的洞穴常常会陷入这样的窘境:互送生日礼物的习俗是罪魁祸首之一。当然,不是每个人送出来的礼物都是新的,有几样礼物总是四处漂泊,被人到处转送。不过,比尔博总是留下收到之物,送出新的礼物。他的房子在经过这次清仓之后好不容易空了一些。
这些五花八门的临别礼物上都有比尔博亲手写的标签,好些都有特殊的意义和玩笑在上头。不过,大多数的礼物都是收礼者真正需要的东西。家境比较穷困的霍比特人,特别是住在袋边路的人家,都获赠了非常实用的礼物。詹吉老爹收到了两袋马铃薯、一把新铲子、一件羊毛背心,以及一罐专治关节痛的药膏。而一把年纪的罗力·烈酒鹿多次招待比尔博的回报是收到了十二瓶“老酒厂的陈酿”:这是夏尔南区特产的浓烈红酒,它们是比尔博的爸爸当年窖藏的,时至今日,味道更显浓郁醇厚。罗力在灌了第一瓶下肚后,完全原谅了比尔博,直夸他是首屈一指的大好人。
还有更多的东西是留给佛罗多的。当然,包括所有重要的财物,以及绘画、书籍和多得有点夸张的家具,全都留给了佛罗多。不过,没有任何的文件和数据提到了珠宝和金钱,比尔博没有送出一分钱或一颗玻璃珠。
那天下午,佛罗多更是累得雪上加霜。竟然有则谣言如野火般四处飞传,说整栋屋子里的东西都免费大赠送;一大堆不相干的人立刻涌来此地,赶也赶不走。标签被撕下、弄混,导致许多人起了冲突。有些人甚至在客厅里就交换起东西来,其他人则试图摸走不属于他们的小东西,或是任何似乎没人要或没人注意的东西。通往大门的马路完全被独轮车和手推车给塞住了。
在这一团混乱中,塞克维尔—巴金斯一家人出现了。佛罗多已经先下去休息,将现场的东西交给好友梅里·烈酒鹿看着。傲梭一进来就大声嚷着要见佛罗多,梅里有礼地鞠躬招呼。
“他不太舒服,”他说,“正在休息呢。”
“我看是躲起来了吧,”罗贝莉亚说,“管他在干吗,我们要见他,非见不可!你给我进去,告诉他我们来了!”
梅里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让他们有时间发现那盒临别赠礼汤匙。礼物没让他们的心情好转。最后,梅里终于带他们进入书房。佛罗多坐在书桌后,面前堆着许多的文件。他看起来的确不太舒服—看见塞克维尔这家人实在无法令人感到舒服。他站了起来,烦乱不安地摸着口袋中的某样东西。不过,他说话的口气还是相当客气。
塞克维尔家的人则相当无礼。他们先是提出低价收买(像朋友间那样)各种没标签的珍贵物品。当佛罗多表明只有比尔博指定的物品才会送人时,他们开始抱怨这整件事,认为其中必定有诈。
“在我看来,只有一件事情是明白的,”傲梭说,“就是你看起来似乎太过镇定了些,我坚持要看让渡书。”
如果比尔博没有收养佛罗多,傲梭就会成为他的继承人。他仔细阅读了让渡书,不禁哼了哼。很遗憾地,让渡书十分地完整且中规中矩(根据霍比特人的习俗,除了字句的精准之外,还要有七名证人用红墨水签名)。
“这次又落空了!”他对妻子说,“我们等了六十年!就等到汤匙?胡扯!”他在佛罗多面前气冲冲地弹了弹手指,愤愤地离开。不过罗贝莉亚可没这么容易打发。稍后佛罗多踏出书房,想看看事情进行得是否顺利时,他发现罗贝莉亚还在四处鬼头鬼脑地探来探去,在角落里东翻西找,对地板敲敲叩叩。从她的雨伞中抄出了几样不小心掉进去的小东西(却很值钱)后,他坚决护送她离开。她一脸仿佛准备说出什么惊天动地诅咒的神情,但她在门阶前转过身却只勉强挤出几句:
“年轻人,你会后悔的!你为什么不跟着赶快离开?你不属于这里。你不是巴金斯家的人,你—你是个烈酒鹿!”
“你听到了吗?我想她觉得这是个侮辱。”佛罗多猛地将门一关,对朋友说。
“才怪,这是个赞美!”梅里·烈酒鹿说,“所以我觉得你不适合。”
然后他们开始在洞屋里巡逻,抓出了三个年少的霍比特人(两个波芬家,一个博哲家的小子),他们正在一间地窖的墙上打洞。佛罗多还和桑丘·傲脚(傲脚老伯的孙子)扭打了一番,这家伙已经在一间大储藏室里开挖,因为他认为那里有回声。比尔博的黄金传说激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和希望;因为大家都知道,传说中的黄金(即使不是偷抢来的,也可以说是神秘获得的黄金)谁找到就属于谁—除非有人及时阻止对方的挖掘。
当佛罗多终于制伏桑丘将他推出门后,他瘫在客厅椅子上,无力地说:“梅里,我们该打烊了!锁上门,今天谁来都不开门,即使他们带了破城锺来也一样。”接着,他去泡了杯茶,准备好好歇息一会。
他屁股都还没坐热,前门就又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大概又是罗贝莉亚,”他想,“她多半又想出了更恶毒的咒骂,这次是回来把它说完的。我想这应该不急。”
他又继续喝茶,敲门声重复了几次,变得更大声,但他还是相应不理。突然间巫师的脑袋出现在窗外。
“佛罗多,如果你不让我进来,我就把你家的大门炸到山的另一边去。”他说。
“啊,是亲爱的甘道夫!马上来!”佛罗多大喊着跑向门口,“请进!请进!我本来以为是罗贝莉亚。”
“那我就原谅你了。不久前我还看见她驾着马车往临水区走,她嘴巴嘟得可以挂猪肉了。”
“我也被她气得快变猪肉了!说实话,我刚刚差点戴上比尔博的戒指,我好想消失不见。”
“千万别这么做!”甘道夫坐了下来,“佛罗多,你务必小心收藏那枚戒指!事实上,我特别回来就是为了这事。”
“怎么样?”
“你知道哪些事情?”
“只有比尔博告诉我的那些。我读了他的故事,有关他是怎么找到这戒指,又是怎么使用它的,我是说,在上次的冒险中啦!”
“不知道是哪个版本的故事。”甘道夫说。
“喔,不是他告诉矮人以及写在书中的那个版本,”佛罗多说,“在我搬来这边之后不久,他就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他说你硬逼他告诉你,所以我最好也知道一下。‘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佛罗多!’他说,‘但也只是对你例外而已,反正戒指是我的。’”
“这很有意思,”甘道夫说,“好吧,你有什么看法?”
“如果你是指他编出戒指是人家送的礼物这回事,嗯,我会觉得没有必要,我也看不出来为什么要编出这故事。这不像是比尔博的作风,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拥有并且动用这种财宝的人,都可能会有这样怪异的行径。就把这件事当作前车之鉴吧,它的能力可能不只是让你在紧急时候消失而已。”
“我不明白。”佛罗多说。
“我自己也不确定,”巫师回答,“我是从昨夜才开始对这戒指起了疑心。你先别担心,希望你听我的忠告,尽量不要用这戒指。我至少拜托你不要在别人面前用,免得造成传言和疑心。我再强调一次:好好保管,千万别让人知道!”
“你真是神秘兮兮的!你到底在怕些什么?”
“我还不确定,所以也没办法多说。也许我下次来的时候能多告诉你一点。我马上要离开了,下次再见!”他站了起来。
“马上离开?”佛罗多大喊道,“为什么?我以为你至少会待上一星期,还准备要请你帮忙呢。”
“我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但我必须改变心意。我可能会离开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只要可能,我会尽快赶回来看你。到时你就知道了!我会悄悄地来拜访,不会再公开造访夏尔了。我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物。他们说我老惹麻烦,破坏宁静。有些人甚至指控我鼓动比尔博远行。还有更糟糕的哩,有人说我和你准备阴谋夺取他的财富!”
“竟有人这么说!”佛罗多难以置信地说,“你是说傲梭和罗贝莉亚吧?真是太卑鄙了!如果我可以换回比尔博和我一起四处散步,我宁愿把袋底洞和一切都送给他们。我喜爱夏尔,但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开始想如果自己也离开了会不会好一些。我怀疑自己还会再见到他。”
“我也这样想,”甘道夫说,“我脑中还怀疑其他很多事呢。现在先说再见吧!好好照顾自己!我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再会!”
佛罗多送他到门口。他最后挥挥手,用惊人的步伐快步离开。佛罗多这次觉得老巫师似乎比平常还要苍老些,仿佛肩膀上扛了更沉重的负担。夜幕渐渐低垂,他的身影也跟着消失在夕阳余晖中。佛罗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到他。
(1) 河谷镇是位于孤山附近的人类聚落之一。比尔博在《霍比特人》中的冒险,曾经对当地造成了相当大的影响,新的领导者也在该次变动中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