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语
紫石是一个极好静的青年,我同他共住一间寝室,一年来从没听见他大声谈笑过。但是在那个初秋的晚上,他的态度似乎是骤然改变,自此以后,他便愈变愈怪,怪得简直是另一个人了。现在呢,这间寝室只有我一人住了,因为——因为紫石已入了波士顿的疯人医院。
紫石这一月来,直至入疯人院为止,他的精神的变动乃是一出惊人的悲剧。这出戏的背景即是“人生”,紫石不幸做了悲剧的英雄罢了。让我从第一幕讲起。
初秋的那天晚上,我和他同在寝室夜读。屋里除了汽炉咝咝的冒气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声响。
我睁着睡眼,望着书本出神。紫石忽然从摇椅上跳起来了,他的头发蓬蓬,目光四射,厉声向我说:“无聊!无聊!”他在屋里乱转,似乎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我告诉他夜已深了,不要吵扰房东太太。我没说完,他早把屋角的钢琴打开,弹起中国国歌、法国国歌、美国国歌……我想制止他,但是他绝不听从。我等他止住弹琴,问他:“你疯了吗?怎么在夜深弹琴?”
“什么?我精通三国国歌……”他望着我做狞笑,把他头上已经凌乱的头发故意地搔作一团。我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像鬼。
他弹完琴便在屋里跳舞,口里唱着,仿效“大腿戏”式的舞蹈。他愈跳愈急,口里只有喘声而无歌声了。我一声不响,只是看他扭腰摇腿的样子忍不住好笑。他舞蹈到极处,便忽然倒在床上不动了。我无言地踱到他的床边,看见他的脸上很白,额际汗珠累累。他轻轻和我说,要我给他倒杯凉水。他像是沙漠里将要渴毙的旅客一般,把凉水一气饮下。我说:“你怎么了?……”
“啊,I want to make some noise(我要作一点声音)。你不觉得吗?”
“觉得什么?”
他握紧拳头,牙齿咬着嘴唇,摇一摇头说:“你不觉得寂寥吗?我告诉你,这世界没有美,也没有丑,只有一片寂寥。寂寥就是空虚,空虚就是没有东西,就是死!”
我将手在他头上一试,觉得很热,腮上也渐渐红晕起来。“你睡吧,时候不早了。”
他长叹一声:“My God!”过了几分钟他又接着叹说:“If there is a God!”
过了几天,同学们都在议论他,说他举止反常。实际上自从他那天晚上连弹三国国歌以后,就如中了魔似的。他买了一条鲜红色的领带,很远地便令人注目,他很得意地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他一天早晨和我说:“喂!你看我的领带!好像是在我的喉咙刺了一个洞,一注鲜血洒在胸前一般。”
在吃饭的时候,他在菜里加了多量的胡椒,辣得他汗流满面,脸上一道一道的汗痕像是蜗牛爬过的粉墙一样。他一边吃,一边连称:“有味!有味!”
他的胆量,似乎是越来越小,很平常的事时常激动他,使得他几天不安。一天午后,我从窗口看见他远远地提着书包走来。他进房门,就说:
“我今天践碎了几片枯叶……”
“这有什么稀奇?”
“我今天践碎了的枯叶与平常不同,我无心地践上去的时候,咯——吱的一声践为粉碎,又酥又脆,那个声音直像是践碎了一颗骷髅……”
我笑说:“你又在作诗吧?”
“不是作诗,这世界里没有诗可作。人的骷髅大概是和枯叶一般的酥脆。这世界是空虚的。”他时常就这样不连贯地高谈哲理,但他总是不肯对我深谈,谈不到几句便赌咒一声:“My God!”
紫石是一向喜欢诗的,常常读诗便读到夜深。
如今他忽然把书架上的几十本诗一齐堆进箱子里去。他说,诗、酒、妇人三者之中,最不重要的便是诗。他在案头放了一本Aubrey Beardsley的图画。他整晚坐在摇椅上披阅那些黑白的画图,似是满有看不完的趣味。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的确走入图画里去,里面有裸体蔽面的妇人,有锦绣辉煌的孔雀,有血池出生的罂粟,有五彩翩翩的蝴蝶……并且幸亏是我猛然向他说话,才把他唤醒。
紫石素来最厌恶纸烟。从前他听说一位在科罗拉多的朋友吸烟,便写了一封词严义正的信劝他戒绝。但是紫石近来每天至少要吸二十支纸烟了。晚上他坐在摇椅上,连吸四五支烟,便独自鼓掌大笑:“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我只见他在烟雾弥漫中笑容可掬地摇摆。我有时候觉得屋里的烟气太浓了,辄把窗子推开——一阵秋夜的冷气顿时把屋里的烟云吹散,他好像是头上浇了凉水,神志似乎清醒一些,便对我说:“这空气和白水一样,无味——索然无味。你不信,尝尝看!怎么样?咸水鱼投在淡水里,如何能活?……”
我说:“你到外面散散步去吧。外面月朗风清,当胜似在屋里含云吐雾。”他只凭着窗口,半晌不语。回头向我说:“傻孩子,你是幸福的人。”我觉得莫名其妙,不知他是赞我,还是嘲我。
紫石一吸纸烟以后,他的几个朋友都公认为他是堕落了。学神学的孟君一见他便向他宣道,劝他读些宗教的书,灵魂可以有所寄托,并且不时地给他介绍书。有一次,孟君说:“我再给你介绍一本书吧,巴必尼的《耶稣传》……”紫石忍俊不禁,说:“这本书你若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我。”孟君认为紫石是不可救药了,从此再也不向他宣道。
学化学的李君见了紫石的红领带便皱眉说:“真要命,真要命,你简直没有——taste。”
总之,紫石是一个怪物,这是剑桥一带的中国同学所公认的事实了。紫石并不气愤,而他玩世的态度越来越明显了。他有一次和我说:“对于一般人,这个世界已然是太好了。”
我说:“我觉得这世界也还不错。”
“好,好,你是幸福的孩子。——Gosh!”
我很后悔,我领着紫石有一天到帝国饭店去吃饭,自从这次吃饭以后,他的疯狂才日益加甚。我现在把他这几天的日记抄在下面:
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我在帝国饭店发现了一个姑娘——玫瑰姑娘,她的美丽不是我所能形容的。我若把她比作玫瑰呢,她是没有刺的。啊,我的上帝,我心里蕴藏着一种不敢说出来的情绪。玫瑰姑娘是个侍者,我也想做一个侍者,但是……
玫瑰姑娘今天改了一点装束。改穿一双黑丝的袜子,显得腿更细了;换了一件黑纱的衣服,上有白色的孔雀羽纹。啊,我看见她胸前突……Gosh!
我今天吃饭的时候很凑巧,偌大的餐厅只有我一个顾客。我和她似乎是很熟了。我饭后她便送报纸给我看,我说:“It’s very nice of you”……她笑而不答。
她今天在给我送菜的时候,竟自握我的手了!绝不是无心的,她用力握我——至少我是这样觉得。假如那样……我真不敢想下去……我决计再不见她。
此外还有许多不明了的杂记,如Z姑娘、C姑娘,都不知系何所指。不过他后来确是不到帝国饭店去了。现在呢,玫瑰姑娘还在那里,却没有紫石的踪迹。
有一天紫石问我:“玫瑰还在那里吗?”
我笑着告诉他:“近来更好看了,添了两只耳环。只是你不常去,她似乎是失望了。”
我是随意说句笑话,紫石竟伏在案头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心里很难过,知道他心里有不可言诉的悲伤,但是我也没有法子。人生就是这样。我这才渐渐明白,不幸的命运快要降临在紫石的头上。从前紫石时常背诵:“I am the master of my fate; I am the captain of my soul.”
究竟他还是不能逃出疯之一途!
我们寓所斜对门住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满头披着金色的卷发,清晨提着书包在我们窗前走过,午后又走回来。有时她穿着轮鞋,在道旁来回游戏。她披着一件深蓝的外氅。紫石的注意有好几天完全集中在这个孩子身上。午后他很早地便回到寓所,坐在窗口等候。
在紫石的日记里,有这样的一段:
我从来没看见过这样可爱的孩子。我也不知道她的姓氏,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我若给她起个名字,便是——“青鸟”。在这不完全的世界里,有一个完全的孩子,像我的青鸟那样,是令人喜欢的事。我想把这一件事渐渐扩大,或者可以把别的讨厌的念头遮住。啊,我的脑袋里充满了许多鸱枭,在这凶禽群里只有一只青鸟……
有一天午后紫石照例凭着窗口等候“青鸟”归来,等到夕阳瞟了最后的一瞬,暮霭越聚越深,直至四邻灯火荧荧,还不见“青鸟”归来。紫石便独自披了大衣出门而去。临去我问他到哪里去,他颤声说:“出去散散步……”我知道他是惦记着“青鸟”。
过了一点钟的样子,紫石垂头走了回来,眼角上有一汪清泪。
就在这天晚上,紫石便真疯了。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紫石在摇椅上吸烟,他的眼睛很红,手似乎很颤动,口里似断似续地吟着Minuet in G的调子。我和他说:“你大概是病了,明天到医生处看看吧?”他不回答我。“你若想出去玩,我可以陪你去……”他仍不回答。这时候屋里好像有一阵打旋的妖风把我卷在中央,我登时打了一个冷战,觉得很阴惨怕人。我于是也一声不响,坐在他的对面。屋里寂静得可怕!我似乎能听见烟灰坠地的声音。
这时候窗外忽然有极清脆的响声由远而近。我看见紫石微微惨笑,额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突起,在响声近到墙下的时候,紫石如惊鸟一般跃起,跑到窗前,把窗帘拨开,向外一望,转过头来便像枭鸣似的大叫一声:“My God!”他在屋里便狂舞起来——抱着一只椅子狂舞起来。
我不知所措,不晓得他是受了什么打击。我连忙赶到窗口向外看时,只见是一个女子的两只穿高跟鞋的脚在那里向前走动,细薄的丝袜在灯光下照得很清楚。
紫石抱着椅子在屋里乱跳,我不敢上前,只是叫他:“紫石!紫石!”他没有听见。他跳完了,又打开钢琴弹起三国的国歌,哑声地高喝:“Aux arme,Citoyon,Formez vons bata sillon!……”
我正在窘迫的时候,房东太太推门而入,我低声告诉她紫石神经乱了,她掉头便走,跑回她房里,把房门急急地加了锁。
我这一夜没有睡觉,战战兢兢地看守着紫石。他连唱三国国歌以后,便把自己的衣服也扯撕了。他的眼睛红得像要冒火,头发搔成一团。我强扶他卧在床上,给他喝了一点水。紫石休息了一会儿,便和我信口乱说。他所说的疯话,有许多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说:“她教我‘乘风破浪’,风在哪里?浪在哪里?一片沙漠,平广无垠?……你说你是玫瑰一朵,你会用刺伤人的;你知道,有刺的不必就是玫瑰。什么东西!……天太干,落雨就好了,雨后当遍地都生‘蘑菇’,好久好久不吃‘蘑菇’了……”紫石一面乱说,一面伸手乱抓,我听得毛发悚然。
过了很久,他大概是疲倦了,翻身入睡。但在半睡的时候,他口里还唧唧哝哝地说:“唱个歌吧,唱个歌吧,我再给你斟一杯。”
我好容易忍到翌日清晨,承房东太太的介绍,请了一个医生来,随后就把他送进疯人医院里去。
临去时神志似是尚有几分清楚,他脸色苍白,眼珠要努出来似的,他闭口无言,走出了寓所。他手里拿着一大本Aubrey Beardley的图画,坚持着不肯放手。
紫石入医院后,我带着几位朋友探望过他一次。他的身体很瘠瘦,不过精神还好。在脑筋清晰的一刻,他就说:“这个地方很好。隔壁住的一个人总喜欢哭,有时哭的声音很大,可省得我唱三国国歌了。窗外那棵枫树也好,一阵风来,就满地洒血。”
我临离开医院时,紫石告诉我:生活只是一场欺骗。他这一句话使我思索了几天,认为是一句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