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敦刻尔克
01
灯光璀璨,衣香鬓影。
由《蔚凉晚报》主办的战地记者欢迎会在晨鸿大厦六十六楼的宴会厅正式举行。
“子衿今天真漂亮,难得看你打扮得这么精致。”
“你的腿好了?这么快就又穿起高跟鞋了?”
“子衿你等着吧,今晚孟老师包的红包指定是你的最大。”
“……”
虞子衿站在一群女孩当中,交叠着长腿倚在窗边,红唇微扬,将手中的香槟一饮而尽。
“哎哎哎,孟老师的车到楼下了。”
香槟酒杯被重重地砸在桌上。
刚才笑得太夸张,口红进嘴里了。
真恶心。
“子衿啊,有什么事儿等欢迎会结束了再说不行吗?”
虞子衿看着桌子对面的男人,戴着一副昂贵的金丝边眼镜,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修长的手指正摆弄着袖扣。
孟曳,《蔚凉晚报》的主编,不过三十岁出头,却老成练达、八面玲珑,又爱时不时地教育别人两句,故被人称为“孟老师”。
“我看了小刘准备的幻灯片,为什么上面还是有苏航的照片?”虞子衿问。
“是吗?幻灯片也是这两天才叫小刘接手的,可能忘记删掉了。”孟曳松开自己的袖扣,改玩手表。
“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在任何场合放苏航的照片。”
“可是这欢迎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要改也来不及了,你说是吧,悠悠?”孟曳忽然笑了,身体骤然倾向虞子衿。
虞子衿的嘴角抽了抽。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虞子衿的小名公司里只有当年亲自面试过她的孟曳知道。
这只狐狸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呵,我当初就不应该把那段采访给你。”虞子衿冷笑着提起了裙摆。
“你干什么去?”
悠扬舒缓的预热音乐已经接近尾声,拿着手卡的女主持人走上舞台。
“女士们,先生们,大家好!欢迎大家在这个美好的夜晚参加由《蔚凉晚报》主办的战地记者欢迎会,我是来自蔚凉电视台的主持人冷易臻。现在让我们欢迎《蔚凉晚报》主编——孟曳先生上台致——”
“啊!”
一片嘈杂的叫喊声中,虞子衿嘴角勾着浅浅的弧度,穿过人群走出了宴会厅。
“师傅,去紫荆公馆。”
“好嘞。”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衣着单薄但一直带着笑容的女人,一脚踩下油门。
出租车穿梭在霓虹闪耀的车流中,缓缓地驶向城西近郊的高档住宅区。
“姑娘穿得真漂亮,是去参加什么晚会了吧?”
“嗯。”
“姑娘长得这么美,肯定在晚会上艳压群芳。”
“谢谢。”虞子衿轻轻道谢,缓缓地提上了刚换下的高跟鞋。
“嘀嘀嘀!”
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虞子衿打开。
“虞子衿,苏航早死了,你心里没数吗?”
发送人——孟曳。
虞子衿看了看窗外,手指快速点了一通。
“滚!”
窗外的大厦边绽开一朵烟花。
一颗远在大陆另一端的炸弹在虞子衿的耳边炸开了。
“姑奶奶,我求你了,你不会把行李箱提到楼上装完了再搬下来吗?你不累,我看得都晕。”朗颂抛着手里的橙子,视线跟随着虞子衿不断地上上下下。
“行李那么重,装好了再搬下来多沉啊!我要是突发心梗,你救得回来吗你!”
“你再这么搬,我都要心梗了!”
“嘻嘻,那我就先陪你坐着缓一缓。”虞子衿笑着一下子倚在朗颂的身上。
“你给人家孟曳拉了闸,把人家的晚会搅和了,孟曳没报复你啊?”朗颂揉了揉橙子,用细长的手指把皮剥开,递了一瓣给虞子衿。
“报复了啊。”
“咋报复的?”朗颂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我们俩在短信上‘嘴炮’了一通。”
“……”
“你们俩都‘嘴炮’什么了?”朗颂又问。
“他跟我说苏航早死了。”虞子衿又抢了一瓣橙子塞进嘴里。
一时沉默,朗颂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其实我今天是奉干爹干妈的旨意来的。”
“我知道。”
“他们不想你去那个什么慈善组织,我也不想。”
“E国的冬天特别冷,你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在那边长住。”
“我就去那边和负责人沟通一下,一两个月就回来。”
“蔚凉大学文学院的院长又给干爹干妈打了电话,还是希望你能去任教。”
“今天上午刚搅黄了。”
又是沉默。
虞子衿吃完了朗颂剥的整个橙子,然后起身上楼继续收拾行李。
朗颂在客厅里坐了会儿,跟着她也一起上了楼。
之前医院里的工作很忙,虞子衿回来后,朗颂就一直没得空过来看看。
卧室里的摆设还是老样子,朗颂看了看摊在床上准备装箱的东西,里面连一张苏航的照片都没有。
“唉,悠悠,其实你想要带着苏航的心愿走下去还有很多方式,你没有必要背井离乡。干爹干妈都很挂念你,如果苏航在的话,他也会的。”
“‘背井离乡’只是我这次决定的万千形容词之一,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无关。不管苏航在不在,干爹干妈挂不挂念,我都会这么做。况且我还没有传道授业的觉悟,也不想当老师,至少现在不想。”虞子衿手上的动作很快,继续低头整理东西。
“你又来了。可是你不能否认,你现在的每个决定都受了苏航的影响!”朗颂的声调不自觉地高了些。
“是啊,可那又怎样呢?”虞子衿望了望窗外,霓虹闪烁,但就是孤独无比。
苏航已经——不在了啊。
“天黑了,做饭吧。”
02
E国首都M市,上午九点整。
卫生间淋浴的水声,厨房中水壶发出的沸腾着的水声,以及男人的拖鞋踏过原木地板的声音。
敲门声响了三下后,门被打开。
“早上好。”
“早上好。”
进来的人向男人打了个招呼,男人回了句,然后兀自趿着拖鞋走进了卧室。
“我已经约了司机十点来接您。”来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本子。
“嗯。”男人正在拉开衣帽间的门,他慵懒地轻轻应了声,视线稍许偏转打量了一下来人。
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脚上穿着一双擦得锃亮的小众品牌皮鞋,手里正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羊皮本,认真地看着。
还不错。男人扫了一眼,走进衣帽间,关上了门。
“十点半会议会准时召开。您昨晚看了准备的发言稿,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吗?”青年抬起头,看着已经关上的实木门,朗声道。
仍旧没有回话。
那就是没有,青年又低下头。
“下午两点半,德拉力慈善组织会来与您洽谈物资援助的最后一部分款项,我们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地点定在您的办公室。”
没有回话。
“今晚克里斯夫妇想要邀请您去他们家中共进晚餐。”青年手中的笔滑到了今日行程的最后一行。
衣帽间的门应声打开。
男人已经穿上了衬衣,但没有扣扣子,精瘦而流畅的肌理在白衬衣下若隐若现。
“可以。”他慢条斯理地扣着衬衣扣子,答了一句。
“那好,我去外面等您吃完早饭就出发。”青年轻松地笑了笑,然后收起了自己的羊皮本子,打算离开。
“不用了。”
青年停住了脚步。
“我们现在就走。”
上午十点二十八。
E国联邦大厦第六十层。
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布里奥尼西装,阔步走到会议厅的走廊。
他的身后跟着秘书、助理、文案、翻译、速记等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还有件事,林先生。”
“说。”门边的两个服务人员向他鞠了一躬。
“泰勒先生邀请您下周一晚参加沃尔德世界慈善组织举行的慈善晚宴。”
“知道了。”
服务人员打开了厚重的双开大门。
他抬腿迈了进去。
蔚凉市是Z国北方的一座沿海城市,一过了十月就彻底凉下来了。
凌晨一点,虞子衿坐在机场的大落地窗边,看着E国慈善组织负责人新发过来的一串地址。
E国语言,啥都看不懂。
虞子衿合上电脑,拢了拢身上的薄风衣。
“没来晚吧。”朗颂身上的长外套摩擦着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
“没,你再晚来一分钟,我就要出关了。”虞子衿戴着眼镜,抬眼看着匆匆走近的密友。
“不好意思,医院加班,这时候才到。”
“没关系,只要是你送机,多晚我都等。”
“也不能等一辈子啊。”
“不能等一辈子,可以送一辈子嘛。”
“那我可——”朗颂刚想调笑两句,虞子衿却突然上前拥住了她。
“医院加班再忙也要注意休息,好好保养皮肤,早点找个男朋友。我爸妈如果有什么事,你就给我打电话。”
“好。”
“走了。”虞子衿将眼镜取下夹在衣领上,拿着行李和电脑包,微微笑了笑,转身走了。
不啰唆了,再啰唆就只剩下不舍和想念了。
凌晨一点,灯火通明的蔚凉机场,朗颂又一次目送这个身材高挑瘦削的女人渐行渐远。
几个小时的航行后,虞子衿落地M市国际机场。
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当地司机在入关口外举着她的名牌接机。
上了车,她将负责人发过来的地址给司机看了一眼,司机猛地踩下油门,车一下子冲出了停车场。
这是她第二次来E国,她也搞不懂负责人究竟是什么脑回路,为什么不直接把地址告诉司机,还要让她与司机用英文沟通地址。
等她到了下榻的公寓,正好赶上日出。
西边的水面漾起波纹,东方的天空飞过一群鸽子。
“Yaslynn,welcome to join us!(欢迎你加入我们!)”当一群高大的E国人说着英文满脸笑容地迎上来的时候,虞子衿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微笑着接过一个高挑的E国女孩儿手里的鲜花,冲大家回了一句“Thank you”。
“Ms Yu,welcome to WORLD World Charity Organization.(虞小姐,欢迎你加入沃尔德世界慈善组织。)”为首的中年男人,也是组织的负责人维克托先生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走上前与她握手。
“这位是安菲娅,由她负责帮助你熟悉工作。”维克托指了指刚刚上前献花的女孩儿,女孩儿俏皮地冲虞子衿眨了眨眼。
“子衿姐你好,很高兴和你成为同事。”
“哦!你会说Z国话!”虞子衿有些惊奇地脱口而出。
“我的母亲是Z国人。”安菲娅再次飞给她一个眼神。
“那太好了。”
“是维克托先生特意安排的。”
“那真是太感谢他了。”虞子衿回头冲维克托笑了笑。
维克托扬了下眉,点了点头。
“很高兴今后能与大家共事,请大家多多关照。”虞子衿鞠了一躬。
不同瞳色的同事们看着她,一起鼓起了掌。
“大家先去工作吧。”维克托挥了挥手。
围在一起的同事们慢慢散开了。虞子衿向他们点头致意,然后和安菲娅一起离开了办公室大厅。
一个月很快过去,周六的下午,虞子衿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公寓。
好在组织里的所有员工都能用英语交流,还有十几个在职的Z国志愿者,虞子衿与新同事们的沟通还不算是个太大的问题。
虞子衿的本科、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读的都是文学,所以她被直接分派到文案宣传组,负责日常的文案写作、宣传工作及协助其他部门了解救援情况。
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博士,因战事报道而小有名气的记者,这些头衔让她一上来就坐在了文案宣传组总监的位置上。
明天将会有各界慈善人士和各国外交部工作人员前来交流工作,虞子衿洗了个热水澡,坐在暖气片边上看了会儿组织发过来的一堆援助项目计划书,一半都是E国语言……非要逼她学E国语言吗?
其实学E国语言应该也不是很难吧?她在Y国留学的时候被学校“骗”去F国交换学习一年,逼得她用十一个月就学会了F国语言。
又看了一个小时,她把目光移向窗外。M市的冬天非常冷,她前两天穿少了衣服,现在感觉有些鼻塞,起身找了两粒感冒药,吞下后又继续看。
或许是密密麻麻的E国语言太过催眠,又或者是感冒药中的安眠成分作祟,虞子衿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记忆深处,一朵烟花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绽放。
×年前的夏天,虞子衿在西部国家阿特拜遇到了苏航。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军帽摘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规规矩矩地回答她的问题。他告诉她,他是个军人,战局都是军事家和政治家的事情,他只想维护好自己守护的和平。
那天很热,他们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他挡住她东侧的太阳,递给她一块手帕,一本正经地跟她说:“虞记者今天真漂亮。”
那时,有一辆军车卷起黄沙呼啸而过,沙粒一颗颗地打在她脸上,一切感知都如此清晰。
他会在士兵们打招呼叫她“虞记”时,坐在石头上笑着说她应该去混娱乐圈。
他会在每一个街道的路口,把手虚环在她的腰后,轻轻地拥着她穿过马路。
他会突然抢过她的眼镜戴上,说自己看不清,尽管他是个狙击手。
他也会严肃地告诉她,战争是利益冲突的激化,是政治的手段,是正义与邪恶的易帜,更是生灵涂炭和颠沛流离。
他说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维护着心里的和平。
这份和平有时是坚定不移的捍卫,有时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故事结尾的那一天,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风平浪静。
虞子衿在一条小巷的小窗边坐着,旁边的A国妇女正全神贯注地旋转着陶轮,一个精美的陶罐在她的手掌中缓缓成型。立在泥地上的摄影机记录着这一刻,百米外的烂尾楼上,狙击镜中的那抹视线也注视着她。
一声轰隆的巨响,一切都好像在那一刻战栗。
她被炸伤了左腿,被士兵背着火速撤离了那片废墟。
他却一直守着那片荒芜。
十字准确地瞄准了目标,子弹出膛,射中了敌人的心脏。
又是一声巨响。
面目全非。
某一个夜晚,他们一起坐在军车的车斗里,他对她说,那就是银河。
他还对她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她当时还笑他,说他一个军人还会吟一首《前出塞》。
他违背了组织的命令,一意孤行,转换了枪线,射杀了恐怖组织的首脑。
但他没能阻止第二颗炸弹的爆炸。
如果再多给他们一次相见的机会,她会告诉他,如果是她,她也会这么选。
其实,灾难只是一个笼统的词语,那一秒的惊恐和疼痛只是灾难中的小小一帧,但对于渺如尘埃的个体,那份痛苦是一辈子都无法逃脱的梦魇。
那是一个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生命啊。
他饱满的额头、深邃的眼眸、挺拔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一切都在那一声巨响中变得面目全非。
连同她的心。
苏航,我真的好想你啊,摄像机被炸成了碎片,发出去的那段视频也是无声的。我就想再听听你的声音,再听听你口中向往的和平。
苏航,我真的很想你。
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
梦,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