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早逝的天才”
晚饭后，大人们开始起身收拾餐桌，高兰和沐泉山刚想要帮忙，就被其他人劝住了。
“高老师，沐老师，你们就好好休息吧，这些小事我们来就行了。”宋建国笑着说，他手里拿着一叠盘子，准备往厨房走去。
“是啊，妈，今天两顿饭您都没歇着，收拾就让我们来吧。”沐国鹏也加入了收拾的行列，他拿起几个碗，跟在宋建国身后。
收拾结束后，一行人准备离开。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八点半，屋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们穿上外套，围上围巾，准备走进屋外的寒夜。
“以后常来玩啊。”高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微笑，但她的目光还是主要落在了两个孩子的身上。
“放心吧，高老师。”宋建国回应道。
“高奶奶，以后我爸他们就算没时间，我也会常来的。”宋治武接过高兰手里的垃圾袋“我还得来找沐爷爷请教问题呢。”
“垃圾让你沐叔叔拿着就行，怎么还让孩子接过去了。”
宋建国笑了笑，拍了拍宋治武的肩膀，“都是大小伙子了，帮大人干点活怕啥。”
“高老师，沐老师，我们走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路上小心，到家了给我们打个电话。”沐泉山叮嘱道。
“放心吧。”沐国鹏挥了挥手，带头走下楼梯。
众人的身后传来了关门的声音。
回家的路上，雪越下越大，地面已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脚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一行人沿着南湖公园的铁围栏向家走去。
两个孩子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望向大人。
四个大人在后面跟着，闲聊着，偶尔发出愉快的笑声。
“儿子，沐老师给你的书回去要好好看啊。”走出家属大院的时候，宋建国叮嘱着儿子。
“放心吧，爸。”宋治武回头看向父亲，“就冲着沐爷爷这么精致的笔记，我也得好好学。”
沐国鹏在旁边听到这句话，笑着摇了摇头。“还记得当时我爸给咱们补数学的时候，他的板书就是一绝。”
“儿子，回家之后笔记先借我看看。你这说得给我整好奇了。”
“好，爸。”
“我说过的吧，我爷爷人可好了。”小清淼拍了拍宋治武的胳膊。
“诶？你说过么？”宋治武挠了挠头。
“我怎么没说过？你好好想想。”
看着小清淼这么肯定，宋治武也有些疑惑了。
难道自己真的忘记了她说过类似的话？
“嗯……那可能是我忘记了，对不起。”宋治武语气中带着歉意。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以后你要记得我说的话哦。”小清淼伸出小拇指。
“好。”
宋治武同样伸出小拇指，拉住了小清淼的手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小清淼清脆的声音在深夜里回荡。
让下手的小清淼抬头看着宋治武，“诶，哥哥，你现在这么用心地读书，不会觉得辛苦么？”
她很聪明，但是她很少看课本，最多是看一些爷爷给的数学读物。
“这点程度算什么？这不算什么的……”宋治武笑着摇了摇头。“学习嘛，就是要劳其筋骨。”
‘这种程度的知识，还不会让我达到痛苦的阶段。尤其是，和那个时间相比。’
那个，她走后，他独自一人整理她生前笔记的时间相比。
……
那个时候，她刚刚离世，宋治武从项目脱身回到学校。
按照沐清淼的遗嘱，宋治武接手了她留下来的一切。
包括，她那些最后阶段杂乱无章的草稿纸本。
之所以说杂乱无章，是因为她在思考的时候，会时不时地在纸上乱写乱画，而不是继续写一些计算过程。
然后她会在她随手画的那些奇怪的线条中得到灵感。
这也是让宋治武一开始啧啧称奇的地方。
现在想来，这或许也是她封闭的内心在三维世界的某种投影吧。
宋治武摸着怀里刚刚行政人员交给他的沐清淼的公寓钥匙，只是那个指纹锁对他并不设防，他不需要这把机械钥匙。
他轻轻地推开房门，在玄关的鞋架上拿出属于他的那双拖鞋，换好，然后慢慢地在客厅里环视着。
宋治武感觉自己仿佛置身清淼生前的世界。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独有的气息——一丝淡淡的龙井茶香。
到处都是她生前的踪迹，摆在桌上的钢笔、挂在墙上的老校长沐泉山的书法作品、厨房里她常用的马克杯...宋治武深吸了口气，强作镇定走进卧室。
房间的布局和他两年前看到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那是一年他拉着她去净月潭的时候拍的。
他站在前面，沐清淼站在他身后的台阶上，下巴落在他的头顶，双手沿着他的肩膀搭在他的胸前。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宋治武将相框扣在柜子上。
“挺好的，不是么？”
宋治武回头看去，沐清淼正坐在床边，倚靠着床头，侧着头看向他。
“是啊，你又回来了。”
宋治武轻轻地摸着床沿，走到床边的位置，沐清淼向里面挪了一点，把靠外面的位置留给了他。
他在沐清淼刚刚的位置坐下，同样靠在床头上。“现在我毕业了，不是你的学生了。”
“是啊……”沐清淼轻轻地叹了一声，头靠在了宋治武的肩膀上。
“刚刚会议室的谈话你都听见了吧。”宋治武苦涩地笑着。“他们希望我能吃透你的学术成果，作为你唯一的学生，需要我把你的成果传播出去。”
“哈哈，我说什么来着？作为我的学生，看不懂我的论文怎么行？”沐清淼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在床上直打颤。
“你居然还在幸灾乐祸，我已经满头大汗了好么？”宋治武双手抱胸，盯着笑到捂着肚子的沐清淼。
“这次我陪你一起看，让我们一起。”沐清淼拉过宋治武的手，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两个人紧紧相握。
宋治武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沐清淼的手背，把她从床上拉了起来。
“来！现在就教我。”
他拉出了书桌前的椅子，想了一想，又从厨房搬了一把椅子进来，坐在了旁边。
“就从你证明孪生素数开始讲吧。”
“好！”沐清淼从旁边的书架上取下一个文件夹。“来，看吧。”
“啊？这就让我看啊？”
“这你要是还看不懂，我就把你逐出师门！”
“有没有可能，我已经出师了啊。”
“你那算什么出师！你最后的论文都不是我专攻的方向的。”
“叮咚~”就在两人无限扯皮的过程中，门铃响了。
“……好吧，我先去开门。”宋治武起身，蹬上拖鞋。“来了！”
门外站着是徐树林两口子，还拎着保温袋。
“老师，你们怎么来了？”
“这不是刚才从会议室走的时候，你跟我说的要来这边收拾收拾房子么。”徐树林笑了笑，四周打量了一下房间。“你师母知道你今天回来，这边房子可能要收拾一阵时间，没时间做饭，就提前做好了。拿过来咱们一起吃。”
“都是你爱吃的，白菜炖冻豆腐，炖茄子夹肉馅，炒黄豆芽，炒土豆丝。”师母从保温袋里拿出装着菜的保温饭盒。
“老师，师母你们坐。我去拿碗筷。”
宋治武走进厨房，从碗柜上取下几个饭碗。
沐清淼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宋治武回头看去，她摇了摇头。
宋治武摇了摇头，又放回去一副碗筷。然后拿着剩下的三套碗筷走回饭桌。
这不是宋治武第一次吃师母做的饭了。
之前的时候，徐树林就经常带宋治武回家吃饭，所以师母也很了解宋治武的口味。
“小宋啊，你以后就准备常住这边了么？”
“是啊，她都把房子留给我了，我怎么也得照顾好啊。”宋治武笑了笑。“正好我之前的学生公寓毕业之后就还回去了，现在省得我再找房子了。”
“你现在也是教职员工了，可以分一个你自己的房子。”
“谢谢老师，不用麻烦院里了，这样也挺好的。”宋治武打量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正好我接下来还得整理她的笔记和论文，在这方便。搬家的话，我怕反而会弄丢什么东西。”
“那好吧。”徐树林叹了口气，不再强求。“我最近不一定能回来，你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你师母。”
“谢谢老师，也谢谢师母。”
“你这孩子，客气什么，快吃饭吧。”看着两个人不再讨论，师母也就示意两个人抓紧吃饭。
饭后，宋治武原本想把饭盒洗出来，师母拦住了他。
“放着吧，我拿回去洗就行。”
她把饭盒又放回保温袋，和徐树林就准备起身离开了。
“老师，你们不再坐一会么？”
“不了，你好好的。有事记得给我们打电话。”徐树林用力拍了拍宋治武的胳膊，“你……也注意身体，整理笔记没那么急，别熬夜太晚，我们走了。”
徐树林两口子转身推开房门离开了。
向下的电梯里。
“我看小宋精神状态好像还行？”师母转头看向徐树林。
“恰恰相反啊……”徐树林长叹了一口气。“他的问题更严重了。”
“怎么了？”师母想了想，似乎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
“他的书桌那摆了两张椅子……之前他们收拾房间的时候我也在场，书桌那只有一张椅子。”徐树林摇了摇头。
“唉……”
……
“徐教授发现了……”沐清淼看向宋治武。
“没关系的，都一样。”宋治武对她说。“来，看书吧！”
宋治武开始尝试整理那些杂乱的纸张，一页页翻看清淼密密麻麻的笔记。
起初，他只看得懂一些算式和证明，却很快便被错综复杂的符号和推导所困惑。
但他没有气馁，而是像当年清淼教导他那样，反复研读，努力领会其中的奥妙……
……
一年后
宋治武整理的《清淼数论手记》和《清淼数学随笔》正式出版。
两本书中，第一本书是面向数学界同僚的，分享一些宋清淼想过，但是没有在最终证明的过程里用到的数论思路。
第二本则是宋治武尝试用沐清淼思考数学问题的方式，写的一个面对数学初学者的入门辅导书，给孩子们另一种进入数学世界大门的新方式。
等他处理好出版事务之后，他的第一堂课已经被排到了年后的开学第一周。
宋治武原本以为自己头一天晚上会激动得睡不着觉，但出乎他的预料，那一晚他睡得很好。
第二天清晨醒来，看着床头柜上摆着的两本书，他似乎有一种获得新生的感觉。
他激动地走在通往教学楼的路上，半夜下的雪给校园罩上一层洁白。
宋治武走向讲台，台下坐着徐树林，院长，还有校长。
也正如他所料的那样，她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穿着一身白色的羽绒服，系着一条红色的围巾，那是一年圣诞节，他送给她的礼物。
正如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一样，她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周围并没有其他学生。
只是和那次不同，她正抬着头，微笑地看着他。
这笑容让宋治武忽然有些紧张，只是幸好这只是一门基础课，用来给宋治武练手的。以他的专业水平，不备课都不会讲错的那种。
宋治武深吸了口气，强行平复内心的紧张。
讲台下的学生们安静了下来，只留下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他看向台下，很多学生正用期待的眼神注视着他，一如他当年第一次旁听她的课程的那样……
宋治武不禁会心一笑，开口娓娓道来：“我先简单自我介绍一下……”
下课后，徐树林走到他的身边，轻声地说了一句：“干得不错。”就和院长，校长一起离开了。
他走出教室，她正在走廊里静静地等着他。
“一起走走？”
“好。”
“你刚才好像有点紧张，是因为我么？”
“有点紧张。”
“但你讲得不错，比我强。我当时上过一门课，虽然学生出席率很高，但是我能感觉出来，我讲的他们没有听懂。”沐清淼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今天我看几个学生课后在讨论你讲的内容，这是个好现象。”
“只是第一堂课，简单。后面难的部分就不一定了。”宋治武觉得她有些不太了解现在的学生。
沐清淼笑了笑，没有反驳宋治武的话。
……
又过了一年。
“他们今天准备在学校的名人纪念馆里给你放一个画像。”回到家的宋治武将外套挂好，对着坐在沙发上的沐清淼说道。
“一开始他们还想放铜像的，来征求我的意见，被我给否了。”宋治武倒了一杯水，同样坐在沙发上，“以你的性格，是不会想要那么夸张的。”
“所以最后决定，还是简单的名人画像，加上名人事迹就好。”
……
又是一年后。
“你知道么，你进教科书了。”放下电话的宋治武转身看向身旁的沐清淼。
“离谱的是，他们新编小学教材的时候，准备引用我写的那本《清淼数学随笔》里面的小故事进语文教材。”宋治武笑着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会是数学书先把你的故事引进教材的。”
“还不是你把我的故事写得太好了，我的生活哪有那么精彩。”沐清淼轻轻地拍了一下他。
“哈，说曹操，曹操到。电话又来了。我们猜一下是不是数学教材那边的编辑。”宋治武笑着再次接起电话。
……
又是几年后。
“老师跟我说他要退休了。”
“徐叔叔的年纪也大了啊。”
“所以我有个想法，想先和你确认一下，再去跟老师说。”
“什么想法。”
“你也知道，我整理的那两本书稿费其实挺多的，我又用不到这么多钱，想牵头用这笔稿费成立一个‘清淼基金’，补助那些在读书期间，理科方面有突出表现的但是家庭条件不好的学生。”
“你决定就好。”
只是后来，从事物的审批到实际运营，艰难的程序使宋治武耗费了大量的心力。
只是每每想到清淼生前的成果能帮助更多家境贫寒却怀抱数学梦想的学子，他又涌出些许动力……
基金成立后的第一年，就有几十名学生从中受益。
他们中或许就会有今后的数学界新秀，这让宋治武倍感欣慰。
……
十年后。
“宋教授，等一下工会组织的联谊会你要来不？”
“不了，谢谢！”
去往医院的路上。
“为什么不去啊？”沐清淼快步跑到宋治武的身前，转过身看向他。
“你确定要问我这个问题么？”宋治武反问道。
“切~”沐清淼转过头去，闪过一抹羞红。
……
十二年后，病床上。
今天的宋治武忽然有了些精神，他靠在微微抬起的病床上。
“钟泽啊……”
“老师我在。”
“你把我随身的那个公文包拿过来。”
“老师，在这呢。”
“最里面的隔断，带拉锁的那个夹层，里面有一封信。”
“看到了。”
“到时候和我的骨灰放在一起。”
“老师……”
“就这样吧，我累了。”
他侧过头去，看向坐在床边的沐清淼。
“清淼吾爱，我来了。”
“好。”沐清淼俯下身子，抱住了重新变得虚弱的宋治武，轻轻地吻在了他的额头。
清淼的身影缓缓消隐，宋治武的眼前却浮现出他们相识相知的种种景象——
初次见面时清淼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她手把手教导他的身影、他们在潭边漫步的温馨画面……
最后定格在清淼含泪写下“若有来生……别来报我的学生……”的那个瞬间。
宋治武微笑着轻轻点头，似乎在对她做出最后的回应。
“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