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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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家的古玩店

我曾祖父去世前的那些日子里,做过许多噩梦。醒后印象模糊,只有一个梦反复出现,刻骨铭心:冲天的大火里,热浪灼得他皮肤儿乎冒油,他逃命时被脚下的东两绊了个跟头,低头一看,竟是个金一元宅……

梦境多诡谲乖张,荒诞不经,不足为凭,但他年轻时确实经历过近代史上一场可怕的大火。这场大火令一个民族都在痛苦中抽搐痉挛,余痛绵延百年,以至今日提及仍让国人心口隐隐作痛,那伤痛和耻辱似乎永远无法被岁月抹去!

唯有我家在这场劫难中受益,从此改变了贫困的命运。

我曾祖父年轻时,在BJ琉璃厂古玩店当店员,后来省吃俭用攒下些钱,在天桥附近租间门脸开了个古玩店。那时是大清国,男人脑后还拖着一条大辫子庚子之乱,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城,放火烧毁了圆明园,义在城里大肆杀人抢劫。冲天的大火里,有些洋兵把抢来的古玩字画拿到店里换钱,他们不会说中国话,义不懂行情,哑巴似的比画着,卖多卖少自然也不计较。我曾祖父冒死留在城里,乘机廉价收购,一夜暴

也许这就是他在梦中捡到的那个“金元宝”。

八国联军撤出北京城后,王公贵族随慈禧老佛爷逃难回来,见家中宝物遭劫,极为恼怒,放话要找那些收赃的古玩店老板“算账”!曾祖父见势不妙,赶紧携带财宝逃回河南新城县老家。

新城是中原古地,水陆交通四通八达,人炯稠密,商家云集,古迹古墓古玩到处都是,古玩业很是兴盛。农民在田间犁地,常翻出鼎、尊、爵、卣古代铜器,按废铜烂铁过秤论斤卖出。曾祖父购买房产,重操旧业又开起古玩店。

我爷爷对此记忆犹新,说当时的店铺三间门脸,陈设有玉器、磁佛、掸瓶、古钱等,三面墙壁上挂的都是古代名人书画轴幅。我家从京城带回大量奇珍异玩,就连江浙一带古董商也慕名而来。

曾祖父知道古玩行业暗礁险滩,水深得望不见底,看准了一桩买卖吃三年,看走眼倾家荡产!学会鉴别古玩字画,行话叫“掌眼”,需要名师指点和长期经验积累。

我爷爷15岁时就被曾祖父送到BJ琉璃厂古玩店当学徒。那时店铺学徒大都是贫穷人家子弟,第一年要到老板家听差打杂干家务,稍有差池挨打挨骂。

我爷爷是富家少爷,义是三代单传,可为了学本事长能耐,再苦也只能咬牙忍着。曾祖父用心之良苦可见一斑。

大清灭亡,天下民国,黄龙旗换成了五色旗。那时,我爷爷已经学成出道,中原古玩界提起新城“关老板”,无人不知。

当时,古玩字画市场上赝品最多的当属工笔画。工笔画不像写意画那样讲究神韵。容易被描摹。

另外,古代工笔画多用宣夹,造假高手能将其揭开分离,按其墨迹描摹,描摹出的赝品还可以再揭再描,泛滥成灾,真假难辨。一些古玩店被骗得叫苦不迭,行话叫“吃当”。我爷爷“搭眼”便能辨出真伪,断出朝代,估出价钱,不少古玩店遇到吃不准的货,千里迢迢来找他“掌眼”。那年,新城县长白玉琪,带来唐代韩混的《五子牛》和宋代米芾的《研山铭》两幅古嘶,要在我家店里寄卖,标价1万。

当时古玩店经营一般是收购后出售,或者是代卖,成交后按比例收取佣金。我爷爷看罢两幅古画的墨色、笔触,上下落款及印章,不禁哑然失笑:“白县长,恕我直言,这是赝品!造假程度虽高,但真迹中那种清新恬淡、隽秀飘逸的神韵和灵气,俗笔则望尘莫及……”

白县长立刻涨红了脸,急眉火眼道:“这是我家传世之宝,怎么会是假的呢?我现在是急着用钱,还舍不得卖呢!”我爷爷不敢再分辩下去,心想既然寄卖,卖不出去你再拿走,不过凭他的经验,这两幅假画很难出手。

不想几天后来了位驼背男子,在店里浏览一阵后,竞一眼看中这两幅假画,当场交了 100块钱定金,称10天内不得再卖人,违约要赔付1万块钱!看来,他认为自己“捡漏”,铁了心回去凑钱把这宝贝买走。

说来也怪,第二天,白县长也领着一位东北客人来,要买那两幅古画。我爷爷不由一怔。说有人已经交了定金,再卖给别人要赔人家钱呀!那东北客人顿时直眉瞪眼,火冒三三丈,白县长赶紧给人家赔笑脸说好话。弄得我爷爷一头雾水,两幅假画竞成了抢手货?

到第10天头上,我爷爷从早晨等到黄昏。也不见耶驼背男子来交钱取画。

第二天,自县长听说画没卖出去,顿时黑了脸,凶相毕露:“我找来个买主被你搅黄了,这事儿你看着办吧!”我爷爷一听这话,如傻了一般,他自知理亏,更害怕得罪权贵,只好息事宁人当冤大头,出1万块大洋把两幅假画买下。旧世道生意人社会地位卑微,见人三分小,更惹不起两种人,一是地方官员,二是兵痞。

这天中午,出去办事的伙计眼尖,看见白县长和那个东北客人、交定金的驼背欢天喜地一同进了新城饭庄。我爷爷脑袋“嗡”的一声,如梦初醒,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

可事情并没有到此打住,两张假画如同灾星,最后闹得白县长家破人亡。我家也背井离乡。

第二年夏天,白县长急慌慌地来了,说话嘴唇打战,愿退回那1万块钱,赎回那两幅古画。我爷爷心里发毛,唯恐他又来下套,便一口回绝,说已经卖给开封府的古玩贩子。白县长脸都白了,带着哭腔苦苦哀求。说没画他就没命了!

原来,这两张假画是驻防新城北洋军王师长的。去年,王师长贪污军饷、抢夺民女为妾的丑闻被报纸披露,舆论哗然。当时,袁世凯大总统正张罗着要称孤道寡当皇帝,千方百计收买人心,这事儿弄得他佛头着粪,为表示自己也“天下为公”,就下令枪毙王师长。

时任河南都督张凤武是王师长的老长官暗中通风报信。王师长惊愕失色,赶紧转移财产,把两幅古画寄存在白县长家,然后潜逃至天津法租界。

后来,白县长见他下落不明,便拿出来卖钱。不想袁世凯当了几天皇帝就在唾骂声中一命呜呼。王师长奉命官复原职后,派人去白家取画。

白县长暗中叫苦不迭,谎称为安全起见藏在乡下亲戚家,改日取回亲自送到师部。

那年月,北洋政府号令天下,北洋军骄兵悍将横行霸道。

王师长等了多日不见送来,带着马弁来到自家,眼睛瞪得鸡蛋圆,用手枪指着自县长脑门大骂:“你鸡巴大个县长。刮地皮竟敢刮到老子头上!两幅古画是我花10万块现大洋买的,拿不出来你就赔钱!”

白县长吓得面色如土,额头冷汗直淌,只好天天低三下四地往我家跑,好话说尽,急得直想叫“爷”!我爷爷开始虚以应付,推诿扯皮,最后被缠得没有办法,才开口说派伙计去开封府联系过了,要想赎回,得给人家两万块大洋!

白县长只好打掉牙和血吞到肚里,又搭进去1万块大洋把古画拿到手里。当时天色已晚,他便派人到驻军师部送信,说古画已经取回,白县长明日亲自给师座送来,负荆请罪。

王师长正躺在象牙床上吸大烟,阴阴一笑。说知道了。

白家转愁为喜,一片欢声笑语,如过年般的快活。不想乐极生悲,第二天早晨,发现两幅古画夜里竞被盗贼窃走。

白县长如雷击顶,觉得在劫难逃,就寻短见投井自杀。这口井就在新城老十字口附近,我上小学时天天路过那里,心里老害怕那戴着瓜皮帽的老头顺着井壁爬上来,脚步匆匆。

王师长见人死画丢,就乘火打劫,改口说10万元是一幅画的价钱,两幅画自然是20万大洋。白家人本来理亏,孤儿寡母和几房姨太太又拿不出现款,只好拿房产顶账,树倒猢狲散。

几个月后,王师长手下的一个副官来到我家店里,说师座久闻关老板大名,请给这两幅古画“掌眼”。原来,那天夜里是王师长派手下的人潜入白县长家,将那两幅假画偷走,如今又拿出来骗人讹钱。我爷爷小心翼翼地展开,眼熟得让他脸色发白,噤若寒蝉:“名家真迹……估价在10万元……”

“关老板果然好眼力!师座现在等着用现钱。就算5万块大洋。你收下吧!”那副官说罢,身子斜靠在柜台前,手里灵巧地把玩着一支小左轮手枪,像黑色的小乌鸦在掌中扑棱,然后又握住枪柄吹了吹枪管,阴着脸冷冷道:“关老板,说话呀!”

我爷爷打了个寒战,知道这是拿着枪来敲诈,就双手抱拳一拱,朗声道:“多谢师座关照!只是眼下手头现款不足,容我五日内筹齐,长官意下如何?”

“好说,好说!关老板是个明白人,那咱们一言为定,五日后我来送画取款!”那副官“嘿嘿”一笑,把手枪插进腰间离去。

我爷爷望着那背影,满脸鄙夷地冷冷一笑。那副官如约又来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关家古玩店已经挂上了景德镇瓷器店招牌,后面宅院的主人也是陌生面孔。他们拿出房产买卖契约,说关家变卖家产,三天前夜里乘几辆胶轮马车走了!

我家逃至湖北襄阳避难。半年后,原先店铺里的伙计来送信,说袁世凯死后北洋军内讧,王师长火并中被打死。我爷爷这才松了口气,带着一家人老小返回新城,当初他与人办的全是假房产买卖契约。。曾祖父一夜之间给儿孙挣得万贯家产。

有发“国难财”的味道。我爷爷对曾祖父一直耿耿于怀,关系也很淡漠。

曾祖父死后,他不曾到坟前填过一锨土。解放后,HEN省政府多次组织民族资本家去BJ参观游览,我爷爷都托病谢绝,他不敢面对圆明园那残垣断壁,精神上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他长期担任省工商联副主席,1975年去世,享年8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