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经》学发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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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为人者天”

《春秋繁露》中的《为人者天》一篇共五段话,但每段话末尾皆引《孝经》之文以作结,故此篇堪称解释《孝经》的传文,显得非常特别,也集中表达了董仲舒的孝治思想。先录其文如下,稍加按语,以便做进一步申释:

为生不能为人,为人者天也。人之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人生有喜怒哀乐之答,春秋冬夏之类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乐,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故曰受,由天之号也。为人主也,道莫明省身之天,如天出之也。使其出也,答天之出四时而必忠其受也,则尧舜之治无以加。是可生可杀,而不可使为乱。故曰:“非道不行,非法不言。”(按:此为《孝经·卿大夫章》文)此之谓也。

传曰: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国则受命于君。君命顺,则民有顺命;君命逆,则民有逆命。故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17](按:《孝经·天子章》末所引《诗》文)此之谓也。

传曰:政有三端:父子不亲,则致其爱慈;大臣不和,则敬顺其礼;百姓不安,则力其孝弟。孝弟者,所以安百姓也。力者,勉行之身以化之。天地之数,不能独以寒暑成岁,必有春夏秋冬。圣人之道,不能独以威势成政,必有教化。故曰:先之以博爱,教以仁也(按:《孝经·三才章》文);难得者,君子不贵,教以义也(按:《孝经·圣治章》文);虽天子必有尊也,教以孝也;必有先也,教以弟也(按:《孝经·感应章》文)。此威势之不足独恃,而教化之功不大乎?

传曰:天生之,地载之,圣人教之。君者,民之心也;民者,君之体也。心之所好,体必安之;君之所好,民必从之。故君民者,贵孝弟而好礼义,重仁廉而轻财利,躬亲职此于上,而万民听,生善于下矣。故曰:“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按:《孝经·三才章》文)此之谓也。衣服容貌者,所以说目也;声音应对者,所以说耳也;好恶去就者,所以说心也。故君子衣服中而容貌恭,则目说矣;言理应对逊,则耳说矣;好仁厚而恶浅薄,就善人而远僻鄙,则心说矣。故曰:“行思可乐,容止可观。”(按:《孝经·圣治章》文)此之谓也。[18]

第一段话陈说天为人之祖的道理,申发出人类天、天副人的天人相符思想,这正是上节所论事天与事父同礼的理论基础。苏舆认为北宋张载《西铭》“乾父坤母”之说即是本于此[19]。现代新儒家唐君毅亦在讨论孝之所以有形上宗教意义时,将董仲舒与张载并论,认为二者均表示人之孝心可透过父母而达至生命所出之“宇宙生命”[20]。其实《礼记·祭义》中即有“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无人为大”[21]之说。正因为人之血气、性情、好恶、德行皆是受命于天,故人之行为即当遵循天道。人知一己之身出于天,则为人君之道即“莫明省身之天”。其引《孝经》之语意义在此,“身之天”一词尤其能发明《孝经》“天地之性人为贵”的精义。但需要指出的是,“非道不行,非法不言”所指本是“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并非直接指涉天道,因此董仲舒的解释就相当于指出,先王之法言和德行本即是遵循了天道。另外,这段文字其实也是对《孝经·圣治章》“天地之性人为贵”的解释,因为依董仲舒之意,身并不仅仅属于自己,也属于作为人之祖的天,所谓“身之天,如天出之也”,也即是说,人之身出于天,为人者天。而这也正与《汉书·董仲舒传》中所载董仲舒言相符,“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亲,出有君臣上下之谊,会聚相遇,则有耆老长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欢然有恩以相爱,此人之所以贵也。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养之,服牛乘马,圈豹槛虎,是其得天之灵,贵于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22]。这段话的语式结构与《为人者天》如出一辙。另外,这段话也涉及董仲舒对“忠”的理解,为人主者“必忠其所受”,也就意味着君主应忠于天。

此下之第二、第三和第四段话的内容,一言以蔽之即是君主为政,要注重教化、德化,而不可依赖刑法威势,正如天道既有寒暑又有春秋一样。他将致其爱慈、敬顺其礼、力其孝弟视为政治的三个主要内容,而不提刑罚,因而《孝经·五刑章》并不为其所取。可以看到第三、第四两段话的内容基本就是对应于《孝经·三才章》所述:“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陈之于德义,而民兴行。先之以敬让,而民不争。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

最后一段话所言为君子之言行举止,但君子实即为君者,《孝经》原文谓:“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以顺则逆,民无则焉。不在于善,而皆在于凶德。虽得之,君子不贵也。君子则不然,言思可道,行思可乐。德义可尊,作事可法。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成其德教,而行其政令。《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此处之“君子”显系君主。可以看到,这段话所说似乎正是对第一段话中“为人主者,道莫明省身之天”的解释。

总而言之,《春秋繁露·为人者天》一篇表现的是董仲舒的德政思想,其中包含了对于君主修身以治人的要求,体现的是德主刑辅的思想。具体来说,董仲舒尤其强调君主要“爱人”、要博爱,对儒家的仁政思想做了新的发展。《春秋繁露·五行相胜》中即有“仁者爱人,义者尊老”[23]的说法。《春秋繁露·为人者天》援引《孝经》“先之以博爱”的说法,正与仁者爱人之说相应。那么孔子《春秋》的主旨又是什么呢?董仲舒的回答也是“爱人”。《春秋繁露·竹林》中说:“《春秋》爱人。”[24]正如《为人者天》主张君主不可依威势,《竹林》中亦言:“《春秋》之所恶者,不任德而任力。”[25]又《春秋繁露·必仁且智》:“故仁者所以爱人类也。”[26]“何谓仁?仁者恻怛爱人。”[27]《春秋繁露·仁义法》具体解释《春秋》爱人之旨,这意味着《春秋》是孔子以仁学思想灌注的作品。孔子曰仁,孟子扩之以仁义,故董仲舒之说仁义,正是对孔孟的发展。他说:“《春秋》之所治,人与我也。所以治人与我者,仁与义也。以仁安人,以义正我……仁之于人,义之与我者,不可不察也。众人不察,乃反以仁自裕,而以义设人。诡其处而逆其理,鲜不乱矣。”[28]“春秋之所治,人与我也”所处理的也正是孔子所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忠恕之道问题。“《春秋》为仁义法。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虽能正人,弗予为义。人不被其爱,虽厚自爱,不予为仁。”[29]这就意味着,只有爱人才是真正的爱,仅仅爱己不是爱。王者正是要爱天下人,仁及四夷。“王者爱及四夷,霸者爱及诸侯,安者爱及封内,危者爱及旁侧,亡者爱及独身。独身者,虽立天子诸侯之位,一夫之人耳,无臣民之用矣。如此者,莫之亡而自亡也。”[30]独身之爱是自寻危亡之爱。爱及四夷的王者就是圣人,他称这种爱为“博爱”,故言:“循三纲五纪,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爱,敦厚而好礼,乃可谓善。此圣人之善也。”[31]可以推测,董仲舒以“爱人”为《春秋》之法,在很大程度上受了《孝经》的影响,同时也正是对《春秋》与《孝经》相表里说的一种发明。

在汉儒对于秦亡的反思中,仁义不施成了非常普遍的结论。秦朝以严刑峻法暴政治国遭到了汉儒的批判,董仲舒也对刑法之治做了反思。既然不能以法家之法、术、势维持君主的权威,那么应当以何维持呢?答案是仁义。这正表现出,汉儒在对秦政的反思中,对政治权威的塑造有了更加清晰的意识,直接转向儒家的仁政思想以吸取资源。威来源于仁爱,正因此,君主作为天子,就应当仁爱天下人。且“仁爱”也正是天志。《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中言:“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天覆育万物,既化而生之,有养而成之,事功无已,终而复始,凡举归之以奉人。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是故人之受命天之尊,父兄子弟之亲,有忠信慈惠之心,有礼义廉让之行,有是非逆顺之治,文理灿然而厚,知广大有而博,唯人道为可以参天。天常以爱利为意,以养长为事,春秋冬夏皆其用也。王者亦常以爱利天下为意,以安乐一世为事,好恶喜怒而备用也。”[32]王者爱利天下正是顺应天命天志。

在此意义上,董仲舒对儒家仁说或仁学的发展可分为三个方面:第一,他以生长化育释仁,这可以说是宋明儒以生言仁的先导。当然,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论语·阳货》)当是最早的源头。第二,他重申了仁爱之他人向度,因为不论是孔子所说“己欲仁而仁至矣”,“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还是孟子仁义内在的“四端”说以及“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的“固有”说,都强调了仁与己身的相关性。就仁德的践履而言,仅仅强调己身有仁心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仁是要见之于行的。汉儒强调“仁,从人从二”,正是看到了仁是在社会关系中体现出来的。董仲舒吸收了孔孟的这一维度,如《春秋繁露·必仁且智》中说:“何谓仁?仁者,憯怛爱人,谨翕不争,好恶敦伦,无伤恶之心,无隐忌之志,无嫉妒之气,无感愁之欲,无险诐之事,无辟违之行,故其心舒,其志平,其气和,其欲节,其事易,其行道,故能平易和理而无争也。如此者谓之仁。”[33]其中既强调了仁者之心志,也强调了仁者之行事,正是人我兼顾。第三,董仲舒以仁为天志,通过人副天数来论证人性中的善恶、仁贪,这就为儒家的仁爱思想确立了形而上的根据。

有学者谓董仲舒的仁爱思想“扬弃爱亲中心主义,把仁人之爱向更多的人群延伸”[34]。这一论述有其道理,但并非全然合理,正如上文所言,董仲舒以博爱解释仁是受《孝经》影响,《孝经·天子章》言:“子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三才章》言:“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陈之于德义,而民兴行。”“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所以要“先之以博爱”。也就是说,爱亲和博爱是统一的。此为董仲舒仁说的重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