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入梦来(五)——千年曾初见(五)
“什么?!”当李随正通过家丁得知了李尧谦做的“好事”,自然是怒气冲冲,拍案而起,“这个竖子!”
姜知韫和清瑶听后,都不禁为李尧谦捏了一把汗,好在他去营中准备晚宴事宜了。
“他……他去哪儿了?”李随正还是太了解李尧谦的“作风”了,就知道他做了坏事后会逃之夭夭,“晚宴之后,把他叫到我面前来,家法处置!”
李随正的神容十分严肃,完全不给人回转的余地。
姜知韫上前一步,还想为李尧谦求情,毕竟以他的性格,对来人心存偏见也实属寻常。而况这思想的转变又并非一朝一夕,如果因此事责罚,反倒会更加重他的逆反心理。虽是做事的方式幼稚了些,但好在没真上房揭瓦,也没给楚怀安带去实质性伤害。
“李叔叔……”姜知韫话音刚起,李随正就侧过头去摆摆手示意。
“不必为他求情,他错了就是错了。”李随正好不容易缓和下来,“我之所以给他起尧谦之名,就是希望他言念君子,品行端正。今后不图他成鲲鹏龙凤,但至少不能违背德义二字。”
“是不是有些过了?”清瑶感觉李尧谦的行径要是换作在姜家,顶多是大人口上责罚几句没礼数,再抄些经文,怎么上升到德义了?
姜知韫却只摇摇头,示意清瑶不要再说下去了。其实她心里知道,正是因为李父非同一般的重视李尧谦,才会在各方面都严于要求他吧。
“尧风浩荡吹神州,谦舟轻泛水悠悠。潇洒一挥江山笔,墨洒长空任自由。”
顷然,门被一阵清风拂开,连同槐花与明霞的气息近扑面而来,一道仙姿绰约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姜知韫眼前一亮——说不定会有转机。
“原来是夫子。”李随正收敛起了方才的严肃,快步迎了上来。
“李大人不用客气,晚辈已经说了,此后不必叫我夫子,我来此,只愿得一身清闲。”楚怀安的目的显然不是客套来了,直接开门见山,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写着诗的纸,“晚辈突然叨扰,只是有一事不解,我来时曾与大人谈过话,大人也曾说李公子的文学底蕴丰厚,既然李家公子的文采斐然,又才思出众,为何不让他在文学上发挥才能呢?”
姜知韫顺势接过楚怀安手中那张纸,仔细研读了一番,果真是妙笔。
“文?当今世道谈文?”李随正失笑,“我李家从祖上起便是习武之家,这只是其一;其二,我膝下只他一个儿子,倒不是非逼着他一定对武学有什么惊天动地的造诣,只是希望他能带着家兵护好这方百姓,也是有个万一的退路……”
楚怀安细致揣摩了此话中的意思,轻蹙眉:“晚辈并非质问,只是觉得——大人对李公子的教学,是否过于苛刻教条?我虽没与李公子深交,但凭前不久的切搓和这诗也能品出一二。李公子绝非顽劣不堪,不学无术之人,只是身有才能却无力施展,虽有习武之能却并不能与实际相融,便只能通过此种方式抗争。但其心志品行刚直,颇有鸿鹄之志。因此,晚辈认为,倒不妨转变想法,既让他继续修习文学,也接续练武。如此,心性也能磨炼沉淀下来。凡事循序渐进才好。”
姜知韫拿看那纸的手也攥紧了些。
“容我再细细思量。”李随正的五官隐在阴影中,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晚辈先告辞了。”楚怀安低头道,又看向了姜知韫。
姜知韫知道楚怀安是什么意思,也行礼离开。
“楚公子为李尧谦求情的方式还真是另辟蹊径,独有新意。”姜知韫出来后,忍不住开口道。
“姜小姐亦很聪颖。”楚怀安微微侧头,勾唇浅笑,“听闻姜小姐亦是饱读诗书,不知姜小姐的文学造诣如何呢?”
姜知韫略微局促,毕竟“造诣”二字可愧不敢当,小声道:“其实,我只上过私学,读过一些儒学书籍,还研读过些无关紧要的书……”
“无关紧要?”楚怀安转过身,“那姜小姐最喜的是什么的书?”
“《诗经》。”姜知韫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也并非无关紧要。”楚怀安垂眸,这个答案确实在他意料之中,“听姜小姐刚才的意思,对官学有几分兴趣?”
一想到楚怀安曾在官学教习过,姜知韫便知道这是个大好的机会:“不知道公子……”
“谈玄论道罢了。”楚怀安的眼中闪过几分失望,“现如今的太学恐与姜小姐所想并不相同,玄学盛行,所谈及之事,无非是如何逍遥自在,得道长寿,永享极乐。”
闻言,姜知韫也对现在的世道大为惊异。
“不过,其中的道家天文之学还是颇有用处。”楚怀安不想打击她的兴致,话语轻缓,“姜小姐若是对此感兴趣,楚某可为其指点一二。”
语毕,楚怀安便一如来时那般离开。
而姜知韫还在回味着楚怀安刚才的话——她只觉有很多东西是她从未听过,也并没接触过的。细想之前所谓的饱读诗书,也只能于闲暇时轻吟上几句而已,对这世道的了解,也只单单浮于其腐朽的表面。那些见解,也无非是念着书空想。
果然,自己还有太多的不足之处。不过,勤能补拙。
姜知韫坦然一笑,看来以后有事做了。
于是,这一天便在忙忙碌碌之中过去,却又说不上来真正做成了什么大事。不过对于姜知韫而言,楚怀安的到来,确实也为她打开了以往从未打开过的门扉。
就是不知,另一个人,是否也是这么想的——
李家营中,李尧谦正操着小刀捣鼓着什么,凑近看又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不过一脸认真便是了。
不知不觉中,李尧谦的身边已围了不少人,然而,就是几十双眼睛盯着,也猜不出他手中的到底是个什么。
“瞧瞧……瞧什么都?”李尧谦一转头就被后面的几个脑袋吓了一跳,“本公子在做东西,没看见吗?有什么好看的……”
这话说得越来越没有底气。
“所以是什么东西?”身侧的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李尧谦轻磨着那不成形的竹木,哑口无言——毕竟他也无法对着这么个东西说是扇子吧?
“还……还不是……”李尧谦又回想起与楚怀安的切磋,又赧然,“都散了——”
话音未落,就有一道声音压过了这边的喧闹。
“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呢?军纪呢,都忘了?”
这声音不怒自威,李尧谦当然听得出来是谁——正是他父亲。
不过也无需疑惑,估摸着也到晚宴开始的时辰了。
李尧谦尽管不想面对楚怀安——毕竟之前的态度确实称得上顽劣,但也应循着礼数。不过,这件事既然被父亲知道了,必然会——
“你,过来。”
仅仅三个字,李尧谦就感觉到了威压。果不其然,接着前面的那句话——必然会掀起“血雨腥风”。
跟着一起过来的姜知韫也只能投之以一个安慰的目光,那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而且有些心里话,也都该坦白了吧。
于是,一行人便先落座。
这次的宴席可谓特别,军中虽多饮,但成型的宴饮并不常见。因为身在军营,不仅需时常保持高度戒备,还要随时做好应战准备,尤其是在多事之秋,更是如此。
比起白昼,他们更习惯于苍凉的黑夜,不过今天的夜晚,却是足够让人期许。
姜知韫倒是从未真正见过军营,只是在书上看过一些描述,在她的印象里,军营好像都是严阵以待,十分肃清。但今日,她庆幸自己见到了这群活泼的将士本来的样子。
张望间,姜知韫看到了在营门前的那父子俩。篝火燃烧,她看不清李尧谦是何种神情。不过,姜知韫莫名觉得,他似乎……有很深的触动。
“您所说的,确以为真……”
李尧谦的眉目隐在即将消沉的暮光之中。
“这是我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你不必多心,更无人劝我。你……”
“我心意已决。”李尧谦出声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学武之事,心意已决。”
李随正做任何事都十拿九稳,只是他的这个儿子,往往出乎意料。而这次,也让他怔忡了许久。
“我以前确实是和您顶着干,也从未考虑过什么为国为民,更没想过要继承兄长遗志。”李随正自嘲一笑,随后神色恢复如常,“但今时早已非昨,我现在挥剑只觉得畅快淋漓,任凭内心。尽管还有些青涩不足,但我胸中浩荡潇洒,如风自由。不必为谁,只是我想。而这个道理,我而今才顿悟。”
独爱之火,可燎原;心怀热爱,方能泽被苍生。
大概此中真意,正是如此吧。
“好。”李随正深知万千话语都不能表明其内心澎湃,独独一个“好”字,已是感触至极。
不知是因有所感触而动容,还是因为见到了李尧谦从未有过的样子,李随正在欣慰的同时眼眶也有些泛涩,喉咙亦是干哑。
东方的点点星辰正已不朽的模样璀璨于夜空中,哪怕是微光,也能引人无尽遐思。而他的父亲,大概是想到了他早逝的孩子,李尧谦最敬爱的兄长。不过现如今,已再无深沉的悲痛,因为他的身后早已有了一个成长起来的英雄。至少在李随正的心里,一直都是。只是不善言辞,亦是未曾提起。
李尧谦看着父亲匆匆去到位置上的背影,似乎也理解了这位日渐老去的父亲的良苦用心。感怀一笑,于是也便释然。
待父子二人就座,宴席便正式开始。毕竟是临时决定在军营里开设,所以也简陋。不过也好在诸位都是性情中人,省去了不少繁文缛节,话没多说,各位便豪爽地吃酒言欢。一时间,军营里热闹非凡。
只是楚怀安仍是淡淡的坐在位置上,偶尔抿一口酒,仿佛与这世界隔离开来。
姜知韫倒是随遇而安,倒是一身自在。也许是楚怀安实在是“特立独行”,尽管是在一众人群中,姜知韫还是不费力的注意到了他。
“他一直如此么?”姜知韫忍不住问自己,也就是在自言自语中,她突然就想了解一个人,真正让识一个人,“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正犹豫着要不要借此机会和他说上几句,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其实她也觉得这个想法来得荒谬,毕竟又不熟识。唯一合理的解释,大概是觉得他有些孤独?这时,一道声音落入姜知韫的耳中。
“我不喜饮酒。”楚怀安面对着莫名递到他面前的酒盏,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只脱口而出。
姜知韫又看向那名年纪轻轻的,要敬酒的小士兵,果然一脸尴尬,又不由得失笑。所谓人情世故,这位夫子怎么反倒不太擅长?
此话一出,两个人便都僵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好。姜知韫见状就想过去帮他解围,不料刚想起身,就有人先她一步。只是她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李尧谦。
清瑶见自家小姐起身又坐下,也好奇地看过去,而眼前所见确实令人震惊,至少对她来说是如此——
“他是不擅饮酒,没看见吗,连两杯酒都没下肚,就开始胡言乱语了。”李尧谦话语间带着调侃,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没是,都是自家兄弟,我替他喝了。”随后又佯装挑剔的样子,“不过你呀,还是年轻,我是东家,怎么不先敬我呀?下回记住了啊——”
李尧谦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小士兵“打发”走了,也可算松了口气,二话不说就坐到了波澜不惊的楚怀安的旁边。
“不是我说你啊,身为一个无所不知夫子,连最平常的人情世故都不擅长吗?”李尧谦不禁吐嘈,又颇语重心长。
楚怀安却丝毫不觉有何不妥,直言不讳:“我就是不喜饮酒,那便实话实说;再有,我从未说过我无所不知。”
果然谨慎,李尧谦都哑口无言——看来,让他能与人正常说话,还道阻且长啊。
姜知韫和清瑶扶额苦笑,但也很欣慰看到这一幕。
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就在这一片欢融之际,远处的烽火已悄然燃起,与此同时,几道迅疾的身影策马直入军营中,送来一通急报——
“大人,羌人又有动作了!而且直直奔向我们汉人的聚居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