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风流:千古石室说文翁(四川名人历史丛书·小说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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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桂花酿

八月底,成都平原迎来了又一个晴日,一扫阴霾,天朗气清,太阳带着一团光晕,洒下缕缕金光。整个蜀郡都沐浴在这温和煦暖的阳光里,山川河流尽皆散发出慵懒倦怠的气息。

此时正是酿酒的最好时节,家家户户一片忙碌。整个郡城,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酿的馥郁酒香。甘洌的蜀黍酒香,羼杂着浓浓的桂花香,沁入每一个毛孔,直达五脏六腑。郡城的每个人都仿佛浸泡在甘洌香甜的美酒里,变得更加温软和细腻。这座城,就像一只硕大的酒坛子,装满了桂花酿,酒香四溢,光是这香味,就已令人微醺,似醉似醒,欲罢不能。

整个郡城,似乎在等待一场好醉。

桂花酿是蜀郡有名的方物,酒香浓郁芬芳,入口绵柔,甘甜细腻,自成一格,与巴郡清酒风味迥异,难分轩轾。达官显贵,富商巨贾,无不重金以求。

蜀郡太守官邸,幽深宽敞的后院里,经氏夫人正带领家人酿酒。要趁着好天气,再赶做一批蜀黍桂花酿,以足够太守官邸的人饮用大半年。几个男仆女婢正忙着烧火,蒸煮蜀黍。经氏挽起衣袖,和几个婢女一起忙着把早先晒干的桂花泡在清水里。一粒粒晒干的桂花在清水中慢慢舒展开来,变得更加滋润、饱满,充满诗意与灵气。

待蜀黍蒸煮到生熟软硬合适,就被倾倒在一张宽大的竹席上,均匀摊开。蒸煮过的蜀黍,颗粒饱满,色泽鲜红,晶莹水润。一团团热气从中散发,丝丝缕缕的水汽便氤氲开来。

经氏利索地将泡发好的桂花均匀地拌进已经冷却的蜀黍,装进陶坛,洒上酒曲,迅速用紫泥封好坛口。几个年轻力壮的家仆小心翼翼地抬起封好的酒坛,放到专门贮放酒水的房间。只待十天半月的时间,就是一坛上好的桂花酿。

等到最后一坛桂花酿封坛,经氏方才直起身来,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即抬起右手,拢了拢额前的几缕发丝,用手背微微擦拭一下额头的汗水,左手在后腰轻轻敲击了几下。

家仆婢女们开始收拾做酒的用具,打扫院子。经氏环顾四周,满脸堆笑。当她的目光转到院子东侧时,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心下暗暗叹息了一声,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像是蒙上雾一般的忧虑,立即变得蒙眬、迷离。

官邸后院,回廊两边植满桂花树,中间均匀地矗立着几株高大的银杏树。经氏夫人的目光尽头——院子东侧,有一座小亭,亭中一人一几,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阳光透过枝叶,投射在院子里,光影斑驳。风过树梢,摇乱一地光影。同样凌乱的还有太守官邸内的人心。

此时,正在心怀等待的,不止太守官邸内的众人,也不止郡城的官吏百姓,还有这位宿醉的主角——蜀郡太守文党。

文党一身半旧的深灰色锦袍,仿佛一片枯干的落叶。他独坐亭子中,整整一个上午,几乎一动没动。一对剑眉紧紧皱在一起,脸上不见一丝波动,看不出一点内心情绪,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院墙边的桂花树。

青郁郁的桂花枝叶里,星星点点的桂花散缀其间,散发出浓郁的香甜气息,香得有些放肆,甜得有些腻人。

与外表的平静完全相反,文党的内心正波澜起伏,苦苦挣扎。几天前,他蓦然发现,今年的桂花开了第二茬。从此此事便一直在他内心纠结,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满城桂花香气弥漫,原本喜欢这种花香的文党并无丝毫喜悦,相反,陷入了无尽忧虑和纠结之中。

此时,飘荡的桂花香气,仿佛成为一种诅咒,啮噬着文党的心。

两度花开,太过反常,这究竟是祥瑞还是灾异?是不是天地神祇的暗示或预言?他完全无法明了,也不敢胡乱揣测。他翻遍郡署书简,却没有找到任何记载。只在一卷残简上找到寥寥几字,民间或称为“岁乱”,预示着灾殃。

灾殃,那不是上天对世道的匡正,天地神祇对失德之人的惩罚吗,为何降临到自己身上?文党细细回想,入蜀三年来,自己可谓殚精竭虑,日夜思虑谋划,不曾有一日懈怠,心思全用在了治下百姓身上。无论是治水劝农,还是教化百姓,抑或是狱讼决断,无不秉持公心。自问俯仰无愧,蜀郡百姓多有好评,朝廷亦几次嘉奖……虽说自己也有私心,想着做出政绩,赢得个好口碑,得到皇帝赏识,获得朝廷重用,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但哪个为官者不是如此?这实是人之常情,算不得什么恶念,更无伤天和,不至于得上天责罚吧。

文党想到三年来治理湔水之事,就有想号啕大哭的冲动,其间艰难辛酸,只有自己心知。当初修造水利之时,就有传言,说他筑堰开渠,伤了龙脉,惹恼了山水神祇……当时,文党并不在意这些,权当无稽之谈,一笑置之。如今湔水治理已毕,尚不知收成究竟如何,各县情况迟迟不见来报,令文党心下忐忑不安。而桂子花开二度的异常、“岁乱”灾异之说,似乎击垮了他内心的大堤,让他瞬间彻底崩塌。

文党静静跪坐在亭子里,双手笼在袖中,似乎在苦苦等待,等待一场命运的审判。他细细回想,不断叩问内心,始终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想不出蜀郡与自己遭受灾殃的缘故。他只有无奈放弃,任由绝望的情绪把自己淹没,如同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不断下沉,无力挣扎,无法呼吸。没有人知晓文党内心无法言说的苦痛,无从知晓他此刻的哀愁与悲凉。

管家文原在院门口踟蹰徘徊一阵,犹豫再三,还是畏畏怯怯地走进亭子,靠近文党,弯腰低声道:“主人,司马长史与张主簿两位过来了,正在前堂等候……”

文党有些生气,头也不回,冷冷道:“我不是早说过了吗?不见!一概不见!”

文原嗫嚅道:“司马长史说,事情有些紧急,朝廷今年岁察……”

不待文原说完,文党就打断他的话,厉声道:“你这是在教我如何做事?”

“老奴不敢!”文原吓得差点跪下,忙带着哭腔告饶。

文党没有再吱声。文原弓着腰,连忙退下,一边走,一边不断用衣袖擦拭眼角。他心里一直不解,主人一贯随和可亲,不知为何,近几日来,脾气突然变得极为古怪。三天了,拒不见客倒也罢了,自己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还动不动就发脾气。下人们见了都远远躲开,就连经氏夫人也劝不动。

来到前堂,司马秩和张国忠二人见到文原,都站起身来,眼里满是期望,但瞬间就转为失望。文原躬身告歉,推说已经禀报太守,但太守身体抱恙,今日实在不便见客,请二位暂回。

主簿张国忠紧皱眉头,两眼逼视文原,带着一些情绪,高声道:“太守这病的可真不是时候啊,这一郡岁察,不日就要上报朝廷,太守不发话,我等该如何着手?”

文原满脸尴尬,不敢接话,只得躬身施礼,不住拱手告罪。

长史司马轶施施然上前一步道:“既然如此,我等就不再打扰太守养病,改日再来。”说完,拉着张国忠就告辞而出。

出了府门,张国忠再也憋不住,直着脖子嚷道:“司马长史,你说说,太守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啊?”

司马轶一手捋捋胡须,一手拍了拍张国忠的手,意味深长地笑道:“张主簿太性急了,太守如此,定有他的考虑和安排,我等身为属下,只需恪守本分,切不可妄加揣测啊……”

张国忠不解地看着司马轶,气呼呼地回了一句:“哼!就喜欢阴阳怪气。”

司马轶不以为意,看到张国忠的样子,不由一阵大笑。

张国忠似乎更加生气,使劲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看着张国忠离去的背影,司马轶微微一怔,轻轻摇摇头,稍稍犹豫了一下,也迅疾转身离去。

见二人走远,文原暗暗叹息一声,关上大门,蹒跚着向后堂走去……

正午时分,经氏夫人让婢女春兰将饭菜送给文党。春兰站在一旁一动不动,怯怯地望着主母,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另外几个婢女和男仆,也赶紧将头转向一边,生怕主母指派到自己。所有人都在躲避,谁也不愿去见主人,确切说是不敢。几天来,府内家仆婢女,好几个人都莫名其妙地遭到责骂,谁还敢去触霉头。经氏夫人见状,扫视众人一眼,也微微摇头,低低叹息一声,转身便独自端起装着饭菜的食盘,又加上一壶蜀黍桂花酒。

经氏轻移莲步,袅袅娜娜来到亭子中间,轻轻放下食盘。

“老爷,都三天了,你好歹吃点吧,都是你最爱吃的蜀黍羹和鹿脯炙肉,还有桂花陈酿……”经氏低声温语相劝。

文党还是一动不动,甚至轻轻闭上眼睛,似乎看都懒得看一眼。对于平日里喜欢的酒肉菜肴,他似乎失去了兴趣,抑或味觉失灵,已经感受不到美食滋味。

一只鸟儿从墙外飞入后院,停留在桂花树枝叶间,叽叽喳喳,不知疲倦地鸣叫,像是想要唤醒文党对美味的记忆,又好像在苦口婆心地开导他。他微微睁开眼,目光有些呆滞,痴痴凝望着树枝上的鸟儿,似乎想努力听懂鸟儿的诉说。

然而,他还是失望了,或者厌烦了鸟儿的吵闹,他再次闭上双眼,伸出右手,轻摇几下,示意经氏不要再说。经氏犹豫一下,只得打住话头,看着文党消瘦的脸颊,两边颧骨微微凸起,脸色有些暗黄。她欲言又止,慢慢转身,独自黯然离开,抬起衣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

后厨内,几个女仆小厮正围坐在食案前吃饭。见夫人离开,左右没人,几个人便凑在一起低声嘀咕,不时小心地望向门口。

“主人这几天太奇怪了,咋回事呀?”

“是不是遭了魔魇?我们村就有人遭过,也跟主人一样,不吃不喝……”

“我看啊,可能是被哪个女子把魂勾走了……”

婢女的话似乎引起了众人更大的兴趣,几个脑袋凑得更近,吃吃低笑。

“狗胆!”一声低沉的怒喝,让几个男仆女婢吓了一跳。

文原从门口快步走进来,怒气冲冲地盯着几个人,脸色铁青,两道目光冷冽得像两把刀子,闪着森严的寒光,让人不敢直视。

几个仆婢吓得不轻,赶紧放下碗筷,全都跪伏在地,低垂着脑袋,浑身瑟瑟发抖。

“怎么了?”经氏从院子里回来,看到这一幕,不禁发问。

几个人脑袋垂得更低,无人敢开口,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文原侧过身,对经氏夫人欠身施礼,恭敬地低声回道:“几个贱奴不知死活,胆敢背后乱嚼舌头……”

经氏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后院,似乎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不由轻叹道:“唉,这次就算了罢,倘若有人胆敢再犯,定然家法严惩,绝不轻饶!”

文原怒喝道:“还不快滚!”

几个人赶紧磕头起身,脚步踉跄、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后厨,饭也不敢再吃。

经氏掀开门帘,走进内室,在案几边坐下,心中的无奈、委屈、伤心,此刻再也压抑不住,一手紧紧捂住嘴,低声抽泣起来。

文原佝偻着身子,不住搓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低声劝道:“夫人,千万不要伤心,切莫哭坏了身子,这府中上下几十号人,可都还得靠你拿主意呐……”

经氏使劲咬着衣袖,肩头不住耸动,抽抽噎噎好一阵,才止住哭泣,拭去脸上的泪水,慢步走出内室,脸色平静如常。

而奇异的气氛还在弥漫,让太守官邸显得特别压抑。文党形似枯木,要么独自一个人在书房发呆,要么独坐院内,直勾勾地盯着桂花树出神,似乎要看清每一片叶子、每一粒桂花,看穿桂花二度绽放的缘由,看透“岁乱”之说的真假。

官邸内的家仆婢女,更是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彼此多只是眼神交流,或点头示意,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招致主子的呵斥责骂。

几天过去,太守官邸内每个人的耐心,也被一点一点消磨,在极度的压抑中,似乎大家都在等待,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转机。

转机,出现在这天正午时分,随着江源令王道君的拜见而到来。

王道君到郡署求见太守,门房衙役告知他,文太守抱恙在家。王道君便急忙赶往太守官邸。

管家文原把王道君迎进前堂,再三劝王道君回去。王道君思索良久,详细询问了太守的病情,还是执意要拜见。

“太守正值盛年,以前从未生病,不冷不热、不痛不咳,就只是整日不吃不喝,整整五天了,消瘦了不少……”文原苦着脸道,拼命忍住快要落下的泪水。

王道君听文原诉说,眼里浮上一层沉思之色,自言自语道:“哦,我猜太守或许不是身子的病,而是心病,说不准我真还能为太守祛除病根。”

文原苦着脸,摇摇头道:“王县令还是不要去触霉头的好,司马长史、张主簿都遭过骂,你小心……”

“管家放心,只需禀告太守一声,就说繁县王道君求见,如果太守责骂,皆与你无关。”王道君似乎很有把握,言语间充满自信。

文原有些吃不准,犹豫着走进后堂通报。

文原离开不一会儿,又很快小跑着来到前堂,脸上满是兴奋,深深一揖,急急道:“王县令真是神算,我家主人有请——”

踏进书房,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王道君还是大吃一惊。他微微愣了一下,才骤然反应过来,赶紧快步上前,躬身抱拳施礼。

王道君确实被吓了一跳,若非在太守官邸,还有管家带路,他几乎不敢与眼前此人相认。他抬头看了看案几前这个人,形容枯槁,头发凌乱,面容暗沉,脸颊消瘦,两眼塌陷,目光无神,呆若木石,谁能想到,这个人竟然是堂堂的蜀郡太守。原本丰神俊朗、器宇轩昂的太守,此时似乎衰老了十岁不止。

文党眉头紧皱,只是稍稍抬起眼皮,转动眼珠,死死盯着王道君。这让王道君心里有些发毛,不敢与他对视,怯怯地垂下目光,端起几案上的茶碗假装饮茶。

片刻,文党遽然问道:“你咋这个样子?”声音有些嘶哑,干涩粗糙,像枯枝摩擦发出的声响,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情感与温度。

王道君有些蒙,上下打量了自己的官袍,再望向文党,目光茫然,有些不知所措。

“你咋把自己搞成这副尊荣,瘦得像只病猴……”文党的声音沉郁、干枯,有些飘忽,似乎带着一丝伤感,又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给人咫尺千里的感觉。

王道君恭敬一揖,不紧不慢禀告道:“禀太守,江源原本靠天吃饭,百姓养成疏懒惫怠风气,湔水治理之后,下官生怕辜负太守苦心,只得下乡入户,劝民及时耕种,莫误农时,并教习百姓耕种之法,几乎日日都与百姓一道劳作,岂敢爱惜这副臭皮囊……”

不待王道君说完,文党上身往几案靠了靠,两手撑在案上,死死盯着王道君的脸,沉声问道:“你江源今年收成如何?”

王道君没有马上回答,反问道:“这是太守的病根吧?”

“问你话呢,快说!”文党言语急切,显得颇不耐烦,似乎带着一点火气。

王道君赶紧直起身子,深深一揖,正色道:“太守且莫忧心,属下今日就是来报喜的,并代江源两万百姓,前来感谢太守的天大功德……”

文党看着王道君,双眼微眯,目光深邃,没有说话,等待着下文。

王道君继续恭敬道:“江源今年得湔水之便,又承蒙上天眷顾,算得上风调雨顺,全县今年稻黍收成,至少增长三成以上,租赋可望满收,超过以往任何一年……”

文党依旧没有说话,探寻的目光逼视王道君,似乎有些半信半疑。王道君心头一沉,突然感到有些发虚,好像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垂下眼睑,不敢抬头。

文党上身尽力前倾,伸出一只手,隔着案几,使劲敲了一下王道君的额头。

王道君抬起头,满脸惶然,不解地望着文党,嗫嚅道:“太守,这是……”

“问你收成,你一句话就能说清楚,偏偏那么多废话,就会卖嘴皮子。”文党语带责备,表情却出卖了他的内心,眼光格外温和,脸上浮现起掩饰不住的笑意,像室外初秋的暖阳,柔软而明亮,整个人也有了精神气,就像一粒清水泡发的桂花,变得丰润饱满。

王道君咧嘴一笑,用手摸了摸额头。

文党很快又轻轻敲了一下王道君的额头,王道君假意苦着脸问道:“太守,这又是为何啊?”

“为何?既然知道我担心,为何迟迟不报?是不是又在耍什么小心思?”文党连连厉声追问。

王道君苦笑道:“太守明鉴,属下冤枉,全县上计还没做完,下官就马不停蹄赶来……”

文党假意恼怒道:“是不是没有打痛?”

王道君一脸涎笑,马上止住话头,郑重抱拳:“太守下手恰到好处,下官知痛了!”

“哈哈——哈哈——”文党忍俊不禁,王道君也跟着咧嘴大笑。

俄顷,文党猛然一挥手,满脸得意道:“走!跟我去郡署,让郡署那些人也都开开眼界。”

言毕,文党猛地起身,不意一阵眩晕,差点跌倒。王道君赶忙上前,稳稳扶住文党,满脸关切。

文党使劲眨了眨眼,晃晃脑袋定了定神,低声嘟囔道:“唉,都忘了,好几天没进过食,这阵子腹内还空虚着呢,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

说着,文党忽然睁大眼,逼视王道君,厉声道:“这都是你小子害的!”

“是是是,都是道君的错,罪莫大焉,罪莫大焉。”王道君嬉皮笑脸应和着。他自县丞出道,出任县令五年有余,对官场上下级之间分寸把握极准,但令他意外的是,一向端庄严谨、不苟言笑的文党,竟然还有如此温情的一面。此刻,他不像一个大权在握、秩禄二千石的太守,而像极了顽性颇大的邻家兄弟,一个不拘礼节的玩伴,身上没有了平日拒人千里的官威与冷厉,只有发自本性的慈蔼与关心,那是超越繁文缛节的随性与洒脱,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常人有的缕缕温情。他当然知道,这是太守对他示好,把他当成了完全可以信赖和托付的人,甚至已经超过了一个官员对下属的信任。他内心充满了感动,被一种情感融化着。

“愣着干啥?还要我三请吗?得罚你一大坛,不,至少三坛……”也不待王道君反应,文党拉着他的手就走,一路大笑,满是开心,只是声音依然有些干涩嘶哑。

文党一边走,一边大声嚷嚷道:“夫人,赶紧安排饭肴,多拿些酒来,我要跟君实好好喝两盏。”

文原一直在院子里东瞅瞅西望望,假装打理那些花花草草,不时向书房这边探望,神情格外紧张。看到主人和王县令二人大笑而出,赶紧过去应答一声,小跑着进入后院去了。

府内众人都惊异地望着二人,目光中充满疑问。

宴厅上,文党和王道君相对而坐,食案上摆着几大盘烤肉,有麂膀、鹿脯,还有菜肴、果蔬。二人频频举盏,笑声不断。不多时,二人便都有了醉意。

文党直起腰,结结巴巴道:“君实啊,你在江源五年了,江源可曾出过什么怪事,比如祥瑞或灾异?”

王道君不明就里,不假思索道:“禀太守,江源偏僻,土地瘠薄,民风粗鄙,神祇都忘记这地方了,哪有什么祥瑞啊!”

“可曾出现过灾异之兆?”文党追问道。

“灾异还真有,算来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在县丞任上,入秋就降下大雪,好多庄稼都来不及收获,山民的牲畜冻死大半,一些百姓死于饥寒,那是真惨啊……都说是得咎于天地神灵,唉!”

王道君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止住话语,有意无意避开文党的目光。尽管他感激文党对他的信任,但他却不会轻易去逾越二人之间的界线,毕竟上下有别,有的话他不能说,有的话只能点到为止,不能说得太透,他对此还是拿捏得很准的。

文党手肘支在案几上,撑着头,怅然道:“那是如何处置的?”

王道君醉眼蒙眬,思索片刻,似乎才想起什么,遂露出不平之色,梗着脖子,愤然道:“前任太守延请方士大巫,专门设坛祭祀,祷告神灵,消灾祛难,郡县官吏趁火打劫,借机向百姓收了一大笔钱粮,天灾之上,又加人祸!下官愚鲁,不知这算哪门子事!”

“你治下民风如何?”文党似乎不愿再深究这件事,抑或不愿触及前任罪过,这是官场禁忌,他有意转移话题。

王道君显然没有跟上文党的节奏,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感慨道:“唉,民风可就一言难尽了!蜀地僻远,民风刁蛮,百姓不敬天地神灵,不读圣贤之书,不服官府法令,凡事逞勇斗狠。豪门大户、盗匪游侠相互勾结,难决之事,大多不经狱讼,但凭神巫指示。乡里三老,多为大族巫师,一时之间,实难改变,下官虽穷尽手段,然收效甚微……”

见文党陷入沉思,王道君收住话头,不再言语。

“哦,比之治水劝农如何?”文党望着门口,似有所动,好像自言自语。

“禀太守,道君以为,治水劝农,是为利益所驱,故百姓所期;教化民风,是为法令所缚,故百姓所怨,二者不可相提并论啊!”王道君似乎心中郁闷,只想一吐为快。

“你我忝列朝廷命官,身受朝廷秩禄,自当为皇帝分忧,代天子牧守。教化黎庶,保境安民,难道不正是职责所在?”文党似乎有些责备之意,又似乎是自我感喟。王道君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便没有开口。

“这教化民众,可比治水劝农难太多了,皆因人心比湔水更复杂,更深啊!唉……”文党一边低声喃喃自语,一边不住微微摇头,忍不住轻声叹息。

王道君没有回应,怔怔地看着文党,暗暗揣摩话中之意,似乎有些不解,不敢随便接话。

文党没有吱声,王道君也不说话,一时安静下来。不多时,大厅内鼾声大作,官邸内男仆女婢均暗暗掩嘴而笑。

半夜时分,文党悠悠醒来,口渴难忍,头有些晕,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依稀记起白天的事情,下意识地转头环顾左右,只有烛火微晃,四周一片昏暗。室外秋虫低吟浅唱,将这秋夜衬托得更加幽静寂寥。

文党披衣下榻,剪去烛花,房间内一下子明亮起来。他端起案头的茶碗,“咕噜咕噜”灌下一碗冷茶,整个人也瞬间清醒过来。

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三更天。

推开房门,一团清冷气息涌进屋子,烛火摇曳跳跃,不停晃动。文党顺手轻轻关上房门,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不时抬头仰望夜空,繁星闪烁,幽蓝的夜幕格外深邃幽远。

天地俱寂,万物无声,唯有此时,他似乎才敢坦然直视自己的内心。虽然湔水治理已就,灌溉增加了三万余亩,但结果会如何,谁也说不准。因而,稻禾播种后,文党就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渴望,没有再去察看过。他隐隐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三年辛苦付诸东流,害怕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梦幻破灭。

虽然江源收成大增,让他略微放下心来,但桂花二度开放的异象,始终萦绕心头,“岁乱”之说,让他轻松不起来。他还有一事担心,那就是所谓的“岁乱”之兆,会不会应在自己的仕途上,影响或左右自己的前途命运?回想三年前,自己从舒城进京,被擢拔出任蜀郡太守,望侯刘肇与靖安侯宴请,百官祝贺,景帝在皇宫接见。明知蜀郡艰难,但他还是毅然前来,只想自己苦干几年,干出些政绩,获得皇帝赏识,能进京履职,自是最好,若是回家乡庐江郡,也未尝不可。

文党虽治《春秋》之学,但并非腐儒,且长于事功,一直主张儒法并用,诸道合流。以儒学德性修心教民,以儒家事功思想任事,以法度刑律驭人,对阴阳之说、神仙方士颇为不屑,对巫觋、淫祀之事极为厌恶。他对王道君所言祛灾免难的做法,打心底里抵触和反感,但事涉自身前途命运,他又有些犹豫,难以决断取舍。

他静静地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久久沉思,完全融入这沉沉无边的夜色里。他似乎喜欢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暗夜,仿佛自己也化为了暗夜的一部分。

“吱——嘎——”一声脆响,拉着长长的尾音,在黑夜之中格外刺耳,打断了文党的沉思。循声望去,见夫人经氏披着长袍,一手举着灯盏,正站在卧室门口。

经氏将灯盏放到窗台上,轻轻提起裙摆,蹑足来到院子中间,替文党整理了一下长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老爷,回屋子吧,院子里露气重,当心伤了身子。”

文党轻轻握住经氏的小手,手指缓缓摩挲手心,以此回应她的关心,却触及到一层厚厚的老茧,心中一阵感伤。二人手牵手,一起回到卧室,将薄雾弥漫的夜色隔绝在屋外。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纱,像是为秋夜镀上了一层暖色。

二人举着灯盏,绕到高大的屏风后,文党仔细端详着熟睡的孩子,俯下身亲了亲孩子额头,又掖了掖被子。良久,才慢慢起身,转身出来,半躺在榻上。经氏放下灯盏,紧挨着文党坐下,将身子斜靠在文党怀里。文党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柔荑,似乎想要用自己的柔情,抚平岁月留在她手上的痕迹。

经氏往文党怀里挪了挪,将头靠在他肩上。良久,她柔声道:“老爷,我知你心气极高,不甘久居蜀地,劳心费力,以求朝廷赏识,亦想博得封妻荫子的荣耀。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顺其自然,莫要强求,我只愿你和孩子们平平安安就好……”

经氏夫人话未说完,却已哽咽,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文党一把搂过经氏,将滚热的双唇印在她白润细腻的脸上,轻轻亲吻她的双眼,一点一点,啜吸她脸上的泪水,双手在她的后背寸寸抚摸,缓缓游走。末了,他伸出舌尖,舔舐自己的嘴唇,舔舐经氏脸上的泪水,一股冰凉的、咸咸的味道,覆盖了每一朵味蕾。

片刻,文党移开,轻轻叹息一声,缓缓说道:“从舒城到偏远蜀郡,远离家人,夫人独自带着一双孩子,里里外外操持家务,真是太难为你了……”

经氏转过头,盯着文党,轻轻捂住他的嘴,缓缓道:“这些都是人妻的分内之事,只要你平平安安,孩子健健康康,我就知足了。”

文党温柔地摸了摸经氏的头,轻声道:“上船容易下船难,朝廷之事,永无尽头,只要踏进官场,就是身不由己,谁也无法置身事外……早知如此,还不如就在舒城做个小吏,侍奉双亲,平庸终老,你和孩子也不用背井离乡,吃苦受累……”

“嗤——净说傻话,”经氏夫人哂然一笑,不以为然道,“你游学多年,日夜苦读,是为了什么?不就为了忠君安民、一展抱负吗?真让你终老舒城,恐怕你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文党轻笑道:“呵呵,也是,知我者夫人也!大丈夫立世,哪个不想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出任蜀郡已经三年,朝廷也几次旌表嘉奖,可就是绝口不提擢拔迁任之事,或许真要让我终老蜀地?当真圣意如渊,天威难测啊……”

经氏夫人安慰道:“官要做多大才满足呢?老爷从舒城出来,做到两千石,也足以光宗耀祖、荣显门庭了。再说,哪里山水不养人?蜀郡虽然偏僻蛮荒了些,但也算是富饶之地,一家人和和睦睦、平平安安,还是要知足才是。”

“难得夫人如此通情达理,为今之计,也只有顺天应命、恪守本分,但求问心无愧吧。”文党微微颔首,喃喃而语,经氏却听得出,明显心有不甘。

“御史大夫卫绾卫公,不是升迁做了丞相吗?要不老爷回头也去走动走动,若进不了京城,有机会就回庐江郡吧?”经氏睁大眼睛,仰头看着文党,满眼关切。

文党呵呵一笑,释然道:“算了吧,说他人尚可,唯独卫丞相不可。他生性谨慎,老成持重,如今年纪渐大,只会更加小心谨慎行事,虽然做了丞相,最多只会做一个太平丞相,而不会有什么作为。这事找他,他绝不会答应,更不会做些什么。”稍稍停顿了一下,他继续道,“更何况,夫人知道我的品性,素来光明磊落,又岂能为升职而坏了清白名声,我是至死也不愿做这种事的。”

文党心下释然,不再纠结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再纠缠“岁乱”之说,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二人都不再说话,似乎不想打破此刻的宁静,只是静静聆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默默感受着对方身体的柔软与温度。

经氏转过身,双手紧紧搂住文党的脖子。文党顺势托住柔弱的娇躯,“噗”地吹灭案头的油灯。屋子淹没在浓墨般的黑暗中,他们也在黑暗的激情中彼此融化,似乎都是在对方身上完成一次生命的书写。

秋夜,弥漫着萧瑟和肃杀,也孕育着希望和新生。

翌日,文党早早起床,洗漱完毕,草草用过早饭便换上官服,前往郡署。

议事房内,文党与百里俞甫居中上坐,长史、功曹、主簿等人居右而坐,其余属官依次就坐。百里俞甫身为蜀郡监御史,与文党秩俸相当,但监御史要监察郡县官吏,故而年度岁察,往往需要合议。当此之时,大汉朝官员有秩无品,只以秩禄多少区分官阶高低。监御史秩比二千石大员,与太守并无隶属关系,二人同年先后到蜀郡履职,并无恩怨嫌隙,故一直相处友好、过从甚密。文党请其与自己并列上坐,并无逾制之嫌,百里俞甫亦不推辞。

正式议事前,众人天南海北谈笑,毫无拘谨之态。文党眼神中虽然带着一点倦意,但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温和之中透出几分威严。他久居官场,深谙官场人际,懂得恩威并施、宽严相济的驭下之道,故而公堂之外,他偶尔主动与郡署属官闲谈,也借此了解蜀郡的民情风俗、人情世故。加之他本性宽厚仁慈,严谨正派,虽官威庄重,但私下较为随和,下属对他尊重有加,亦愿意与之亲近。只不过,彼此都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绝不越界。

长史司马轶、主簿张国忠、功曹王继等人均浸淫官场多年,对郡衙事务十分熟稔,需要议决的事项,都早已一一罗列出来,呈送主官议决。待众属官到齐,遂依次商议,分遣诸曹经办即可。

最后商议的事项,也是众人最关心的,就是对官员的年度考课。按照朝廷规制和惯例,太守将和监御史一道,对郡下县道官员进行年度例行考评,郡县主官还将由朝廷考课,是为岁察。将人口、粮食、租赋的核实上计,加上百姓风评,据此对官员政绩进行考核评价。朝廷考评,将决定官员的擢拔去留,历来都备受关注。

长史司马轶早已与监御史商量过,功曹王继将岁察条陈一一禀报,并呈上拟定的经办条款。文党征询百里俞甫的意见,百里俞甫性格耿介,对朝廷定例从不逾矩,只是按例行事,并无他想。

文党环视众人,思索片刻,沉吟道:“官员年度述职考课,既要遵循朝廷规制,但亦要不拘故例,各有侧重。自高祖鼎定天下以来,历代皇帝累次下诏劝农,孝文皇帝与今上更甚,亲劝农桑,轻徭薄赋。意在兴农固本、与民生息、安定天下,岁察亦应重在农事民生。蜀郡之地丰腴富饶,理当为天下表率。”

文党稍稍停顿,环顾众人,缓缓道:“我意以为,蜀郡县道官员岁察,当重农事、民生,兼求治风、决狱,务求遵循皇帝旨意、朝廷规制,以为朝廷荐举务实能干、重农务本之官员,倡导务农固本、与民生息之风,方是皇帝所想、朝廷所愿、百姓所期,亦乃人臣本分。诸位可有异议?”

座中众人频频点头,并无异议,便照例由长史司马轶总揽此事,郡府属官、诸曹掾吏各司其职,监御史百里俞甫亦遣属吏从旁协助。

众人分头忙去,只有百里俞甫并未离去。待送别众人,文党方转身过来,与他相对坐下,知晓他必有事相商。

百里俞甫抬头望着屋顶,似乎在思考什么,良久才缓缓问道:“仲翁履蜀,已经三年了吧?”

文党只是稍稍点头,并未说话,知道百里俞甫定然还有下文。

百里俞甫收回目光,直视文党,笑了笑,接着道:“按照朝廷定例,太守将回朝面圣,当堂述职,由朝廷决定升迁去留,说不准就登堂入室、明堂伴君了。仲翁难道就没有一点想法?”

文党垂下目光,怔怔地盯着地面,良久才转过头,苦笑道:“越之兄说笑了,我能有什么想法,敢有什么想法?履职蜀郡三年,不敢说劳苦功高,但凡事尽心尽力,蜀郡也算略有起色罢了,均是略尽官员本分而已,哪敢奢望什么登堂入室、明堂伴君……”

文党看了看房门口,侧过脑袋,低声道:“何况,现在朝廷大权尽在窦氏之手,大小官员,尽皆用尽心思找靠山,哪个还记得我等外官?京城势力犬牙交织、人际错综复杂,哪里比得上这里山高皇帝远,何不就此做个平庸太守,安享太平日子?”

百里俞甫瞪大眼睛,似乎有些意外,怔怔地看着文党,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一脸正色道:“仲翁如此想最好,百里俞甫也就放心了。”

文党稍稍一愣,问道:“嗯?越之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按照朝廷规制,监御史已将太守三年治蜀功过,如实上奏朝廷,绝无挟私隐瞒之事,当不至埋没功劳,但也绝无曲意夸大、谄媚矜功之言……”百里俞甫站起身,略一施礼,撂下一句话,便转身朝外走去。

“我对此完全陌生,越之兄熟悉此中路数,有何见教,但说无妨。”文党听出,百里俞甫话里有话。

百里俞甫停下脚步,侧过身子,压低声音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装不懂,你出任蜀郡太守已满三年,按制要奉诏回京面圣,你不早做准备?”

“按照朝廷规制,各郡地方官,非奉诏不得擅离治地私自进京。述职之事,我已准备妥当,现在只等朝廷示下。皇命一到,我便可以奉诏进京了……你我同僚,皇帝面前,亦自会为越之兄美言。”文党微微颔首,面露难色。

“唉,我说的是另外一回事,你回京面圣,就空着两手回去?朝堂上下、宫廷内外、衙门有司,你就不疏通打点一番?这事儿可比你那什么述职奏章更为紧要……”百里俞甫似乎有些生气,不待说完,就转身快步离去。

“哦,这事啊……多谢越之兄提醒。”文党知道百里俞甫的担心,无论如何,自己都算欠下了一份人情。他稍稍有些意外,又微微有些感动。他深知,监御史监察郡县官员,与太守关系非常微妙,极难和谐相处。前几任蜀郡太守就因与监御史不合,矛盾闹得沸沸扬扬,朝廷不得不频繁换人,以平息纷争。但结局都是两败俱伤,谁也没讨得了好。百里俞甫能够秉公行事,已是难能可贵,如此坦诚,殊为不易。

文党大步走出议事房,来到大堂前院,仰起头,眯着眼,深深呼吸一口。柔和的秋阳,洒满脸上,暖意流淌全身,心情没来由地好转。

接下来几天,文党更加兴奋。临邛、繁县等陆续来报,各地稻黍喜熟,丰收在即。只有郫县还没有消息,他深知郫县上享平原沃土天时之利,下承灌口江水之便,收成应该无虞。便完全打消了担心,“岁乱”之说带来的烦忧,似乎已抛诸脑后。

一大早,文党梳洗已毕,换上一件青色锦袍,乘坐一辆挂着黄色布幔的牛车,带着文原和几名侍卫,往城西而去。他的心中,有一种再也压抑不住的冲动——要出城去看看丰收的蜀郡,看看治下百姓欣喜欲狂的样子。其实,相比其他人,他更希望感受丰收带来的愉悦,似乎只有这种愉悦,才能让他更充实、更满足。

出西门,一条笔直的官道从城门一直指向西北,隐没在视线的尽头。文党一行人于官道鞭车疾驰,丰收的景色迎面扑来。文党忽左忽右掀开车窗布帘,将两旁景象尽收眼底:整个平原像一幅被稻禾染透的锦绣,连绵起伏,一望无际,黄澄澄的稻浪,散发出金子般的质感,微风吹过,稻香四溢。一行人就像一群鱼儿,在无边的稻浪里游弋,却始终游不到尽头。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抵近一处浅丘,此处像一个人工垒成的高台,在平原之上,显得有些突兀。文党查阅过地方典籍,知晓这处高地大约就是当地的天玺山。虽名为山,其实就是平原上一处突起的土丘,因为上窄下宽,四四方方,形似印玺,故名天玺山。当地人据此杜撰了很多神异故事,附会了诸多愿想。有一种说法是,在远古时,蜀王与入侵蜀地的妖魔大战,蜀王遭到妖魔围攻,重伤之际,以印玺击杀妖魔,并将妖魔封印于此。

文党让车辆停下,黄牛浑身热汗腾腾,不住地打着响鼻,几名年轻力壮的侍卫也是满头冒汗。显然,这一路疾奔,大家都已累得够呛。虽然有些累,但文党兴致很高,便让随行的人留在山下等候,自己独自沿着曲曲折折的土路,登上山顶的小亭。放眼回望,大平原尽收眼底,稻田绵延,禾浪起伏。竹木掩映着房舍,星罗棋布点缀其间,鸡鸣犬吠,炊烟袅袅。江水静静流淌,绕过山脚,向东而去,两岸是层层叠叠的稻田,近山的高地上,是大片的蜀黍,红艳艳的黍穗,像一片烧旺的火苗随风跳跃,似要点燃整个平原,点燃文党无法平静的心。

履蜀三年,他对当地掌故早已烂熟于心。他知道,山脚下绕流而过的,就是沱水,其实就是顺着江水流向,在平原上开凿出的一条人工河。既解决了土地灌溉问题,涨水的时候又能宣导泄洪,使得这片平原成为土壤肥沃、水旱无虞、年熟岁丰、物产富饶之地。时至今日,这里的百姓仍然感念治水的先王望帝和丛帝,感念治理岷水的李冰。

前朝李冰出任蜀郡郡守,再次治理江水,在山地平原交界之处,修造江心离堆以分水泄洪,淘河道筑堰以冲淘河沙,开人工河以利灌溉,亦使平原之上舟楫畅通,终成不世之功。陆海浮沉,沧海桑田,前朝覆灭已经百年,这里的百姓依然祭祀着最早治理江水的望丛二帝,祭拜治水有功的郡守李冰,特别是每年春耕时节,蜀郡官民都要在灌口举行祭堰仪典,祭拜先贤。百姓对蜀地先贤的感佩,并没有因为朝廷变换、天下易主而改变。

他一手扶住亭柱,将额头抵在亭柱上,鼻子发酸。

不远处,就是湔水,是承载着他期待和愿望的地方,也是他不敢轻易踏足、生怕会破灭他梦幻的地方。三年前,湔水两岸还是贫瘠之地,由于湔水低流,两岸地高,无法灌溉,百姓劳苦,所获甚少。文党力排众议,决定仿灌口修建水利,治理湔水,让两岸贫瘠荒地变为膏腴之壤,其间多少辛酸苦辣,多少痛楚委屈,只有自己知道,不足为外人道。事非经过,难知其中况味,他人又怎能体会?

文党抬头远望,哽咽无语。对眼前的这一切,文党似乎格外熟悉,故乡舒城风光与之极为相似,这让他有一种时空移位的错觉,仿佛置身舒城故土。

想到故土,文党止不住泪涌。他很小就离家游学,很少待在父母身边。成家之后,又常常忙于官署事务,很少尽人子孝道,家中生意,也全由兄长打理。三年前,他拜别双亲,举家赴蜀,前路愈行愈艰,离双亲愈来愈远,也不知双亲可好?父母年事渐高,不知还有多少时日享受天伦,也不知自己还有无机会略尽孝道?

过了很久,文原有些不放心,便寻上山来,远远地站在一边,不敢打搅文党,由他一个人独立亭中。一片苍茫的暮色中,他显得格外孤单、落寞。

过了很久,文原重重咳嗽一声,委婉提醒主人,但文党依旧站立那里,一动不动。

“主人,山上风大,还是下山吧……”文原低声提醒。

片刻之后,文党平复下内心的情绪,转过身来,慢慢下山。一路不时驻足,频频回首,说不尽的留恋。不知是留恋山顶风光,还是三年来的愿望,抑或是对一方百姓的怜惜。种种情愫,纠缠于心。

文党没有直接回郡城,而是转顺道前往郫县县城。一路所见,稻禾金黄澄亮,一些百姓在抢收,但大部地方却不见人影,并未见抢收的繁忙景象,任由熟透的稻禾倒伏田间。

他百思不得其解。

要知道,郫县可是靖安侯的封邑。高祖斩蛇起义、鼎定天下之后,犒赏功臣名将。偏将丁树对高祖有救命之恩,被封为靖安侯,领郫县,食邑三千户,并赐姓刘,圣眷隆遇,一时无两。

想到郫县,文党内心瞬间升起一丝庄严,一种朝拜的庄严。郫县乃蜀人祖兴之地,早在杜宇时期,就立国封号,定都于此,因此,郫县是蜀人心目中的圣地。鳖灵治理江水,始绝水患,郫县更是沃野平畴,富裕丰足。前朝灭六国、一天下,司马错、张仪率兵入蜀,在秦兵的强弓硬弩下,安阳王苦战不敌,古蜀王朝迅速土崩瓦解。

张仪遂于平原上筑成都城,又筑郫、临邛二城,互为掎角,拱卫成都。其富庶繁华,远胜蜀郡所辖繁县、江源等县,郡治成都,成为天下“五都”之一。丁树食邑郫县,虽爵位只是列侯,但封地租赋收入,远较其他列侯丰厚,其实力不亚于刘姓诸王,圣眷殊隆,可见一斑。

经七国之祸后,景帝便实行削权,分封和世袭的列侯,均不再就国。封地官员亦由朝廷派遣,由国相代为治理,但严禁国相随意离开封地,除每年春朝、秋请外,非奉诏不得私自回京。

现任靖安侯府国相司马泓,原是一名散官,被擢拔为靖安侯府国相,经营郫县多年,深得靖安侯刘承非信任。刘承非乃丁树嫡孙,承袭靖安侯爵位,早年景帝被立为太子之时,刘承非即充任太子伴读,相处甚是亲密。景帝继承大统不久,老君侯薨逝,刘承非承袭侯爵,皇帝有意增加其食邑,只因窦太后以其本非刘氏血统、有违高祖遗旨为由反对,景帝只得作罢。

司马泓将太守一行迎进侯府,文党在上首坐下,其余人等依次拜见。文党环视侯府,但见建筑精美,陈设极尽奢华,忍不住夸赞几句。

寒暄之后,文党问道:“眼见稻禾丰熟,百姓正昼夜抢收,有的地方却不见农人身影,这是何故?”

司马泓满脸无奈,苦笑道:“禀太守,确如太守所言,时下正当秋收之时,奈何夏、卿两族邀斗,大部分百姓参与两族械斗,哪里还有人收获稻禾?”

此事文党闻所未闻,疑惑地看着司马泓。司马泓沉思片刻,方缓缓道出一段逸事——

蜀地多豪门大户,平日相互争斗,遇事一致对外,视朝廷规制若一纸空文,令官府头疼不已,郫县亦是如此。郫县本地,以夏、卿两姓为首,其余小姓弱族,皆依附两姓,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夏氏有子弟进入兰台,充任朝廷御史,受公卿奏事,按章举劾,秩六百石。秩虽不高,手中权力却也不小,加之此人长袖善舞,众官哪敢随便得罪,其家族势力慢慢坐大,在郫县只手遮天。这卿氏一族,原是本地布商,生意遍及天下,家财富可敌国,极力交结朝廷大员,暗中蓄养大批游侠死士,成为地方一霸,无人敢轻易招惹。

虽然一山难容二虎,夏、卿两姓谁也不服谁,谁看谁都不顺眼,但平日里都各守其界,井水不犯河水,也算相安无事。不意日前却惹出事端,夏府主事人夏同膝下有一个女儿,从小被视为掌上明珠,在一次踏青途中,与卿府当家人的小儿子邂逅。二人正当年少,又相互对上眼,遂暗中往来。前不久,两人在夏府女子的闺房私会,被家人撞破。夏家的人将卿家儿郎绑了,私刑相加,已难活命。那夏府女子羞愤不已,便悬梁自尽。

两家相互指责,怒火难平,就邀约聚众斗狠。参与者数百人,围观者不计其数,官府告令,丝毫不为所动,还打伤了几名劝阻械斗的县吏衙役。双方死伤四十余人,这几天十多家赶着办丧事,谁还有心思收割稻禾?说不定还会再生事端,甚至可能酿成大祸。

文党心下震怒,一时却也无可奈何,他向司马泓等人叮嘱,严令侯府阻止两姓邀斗,并责令百姓及时抢收稻禾,便告辞而去。

文党心情不悦,一路上黑着脸一言不发,其他人也不敢开腔,行程十分沉闷。

这天,理完公务后,文党早早走出衙门,在城内到处走走停停,四处察看,仿佛一个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在漫无目的地游逛。文党虽然履蜀三年,但平时不在官署忙公务,就在官邸读书,甚少如此闲散,如此心无挂碍。看一看治下的郡城,看一看百姓的寻常生活,其实也颇有一番滋味。

城内,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行走在秋日暖阳里。看来,桂花二度盛开的“岁乱”,并未影响他们过日子,也并未给他们带来丝毫压力。于他们而言,此类异象似乎与他们毫不相干。他们只有日子,只有日子本身。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指望。

此时,封在坛子里的桂花酿,已经呼之欲出,一场有关酒的盛典,即将来临。文党也在等待那场庆典,他仿佛嗅到那缕缕酒香在郡城游走,醉人的黏稠似乎已经沾衣惹带。其实,无论官民,平淡日子里的知足,才是最可贵的。

文党心里掠过丝丝喜悦,酒一旦成熟,那场预设的秋尝,就将随之到来。“岁乱”引发的焦虑、恐慌,或将一扫而空。自己想象的那个蜀郡,也近在咫尺了吧?

一纸通告,已将秋尝大典的消息遍告全郡。县道衙门、城池大门、官道要津、水道渡口,露布上都写得明明白白。整个蜀郡都在等待一场浴火,仿佛柴草俱备,只欠一粒火种。而文党自己,当仁不让,便是那粒火种。他想点燃的,不仅是自己,而是所有人,是整个蜀郡。

去年,他就遣人修建社稷坛,并亲往踏勘,选定郡城南郊立坛。日前,社稷坛修建已全部竣工,只待吉日一到,便可开坛祭祀,合祭社稷。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蜀地虽然偏远鄙俗,民风不化,但对于祭祀依然十分看重。尤其是春秋二季祈祷上天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收,显得尤为虔诚,生怕因为心意不诚得罪上天,招来天灾。但在此之前,蜀地并未立社稷,而是祭拜有异的树木、巨石,甚至牛羊、鱼鸟。

随着心情的放松,日子的节奏似乎也变慢了。文党途中特意绕道,到郡城中慢慢溜达。他一边慢慢踱步,置身蜀味方言俚语之中,打量街道两边的店铺商户;一边暗自思量,心中不免感喟,这种市井生活,自有一种烟火气,滋味十足。百姓安宁知足,才是最惬意的生活,也是一郡太守最好的政绩。要知道,蜀地富庶多年,物产丰饶,因此商贾云集,市井兴旺,号为天下“五都”之一,直追京师之地。文党忽然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知足,脸上浮现出不经意的微笑,心中那丝丝缕缕的忧伤,早已被秋日的暖阳驱散,那点淡淡的莫名的忧悒,在街上行人温和的笑意中,也已消散得无影无踪。此刻,他忘记了太守的官威森严,闲散漫步于市井之中,深深地呼吸着四处弥漫的桂花香。没有公事繁冗,没有官场应酬,尽情享受,陶醉其中,像秋桂的花粒,在暖阳中恣意舒展,尽情绽放。

回到官邸,文党到后院亭中小憩,动手烹煮茶水。文党喜欢蜀地烹茶之法:将茶叶投入陶罐之中,加入蜀黍、香草,先以大火烹煮,再用小火熬制,佐以蜂蜜,汤色如融化的琥珀,茶香芬芳醇厚,一杯入喉,满口生津,舒爽无比。

文党正陶醉在茶香之中,便看见文原匆匆跑进院内。

“主人,望侯府狄相来访。”文原来到亭内,恭恭敬敬地向文党禀报。

“哦,有请,到大厅相见。”文党说罢,立即起身。

文党匆匆步入前厅,跪坐案旁的狄云赶紧起身,快步上前,拱手施礼。

简单寒暄几句后,文党笑问道:“狄相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狄云摇摇头,苦笑应道:“文太守如此说,可折煞狄某了,实不相瞒,属下今日相扰,皆因县下租赋之事,需要核实……”

“今年丰收既成,想来租赋无虞,朝廷明令,三十税一,按章计纳即可,不知狄相还要核实什么?”文党似乎有些诧异。

“这些下县官吏,极为奸狡油滑,若不盯紧点,搞不好都进了他们腰包。侯府例出捉襟见肘不说,往往还得替下县官吏背黑锅。百姓心生不满,君侯屡屡责问,下官这是两头受气啊,只得求助太守……”狄云一脸哭相,似乎甚是委屈。

“狄相太客气了,自从狄相代望侯治国,成都官民交口称赞啊,望侯甚为满意,文某也甚是钦佩,何况核实上计,亦是我分内之责……”文党似是安慰,继而笑道,“这不,今年全郡丰收,各县官民请求举行秋尝大典,请狄相届时移动贵步,亲临秋尝大典。”

“好,好,文太守治蜀三年,上应天时,下顺民心,劳苦功高,深孚众望。朝廷多有嘉奖,望侯亦多次晓谕,狄云自当鼎力相助。这秋尝大典,狄云届时一定前来捧场!”狄云一边满脸堆笑应答,一边欠身拱手施礼。

狄云告辞,带着仆从离去。其管家身材高大,身着锦服,点头哈腰,异常恭顺。文党习武多年,看出此人步履坚实,下盘沉稳,亦是习武之人,却也并不在意,很多豪门世家都养有游侠死士。文党送到官邸大门口,看着狄云一行人远去,沉思片刻,方转身进入官邸。

文党回到书房,随手捡起案头一卷书册,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干脆放下书卷,静坐案旁,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三年前,文党自舒城入京,经庐江郡察举荐议,又得御史大夫卫绾等大力保举,被景帝钦点为蜀郡太守。

按照规制,新任太守赴任前都要向皇帝请训。景帝在建章宫单独召见文党,亲慰嘉勉。初次面圣的他,内心十分惶恐。朝堂之上的皇帝,天威庄严,生杀予夺,一言九鼎,三公九卿亦诚惶诚恐。到了内宫,皇帝已经除去冕旒衮服,换上一身丝绸襜褕,青色底子上,绣着金丝盘龙纹,金冠束发,腰系玉带,话语平和随意,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只是春秋鼎盛的皇帝,脸上透着掩饰不住的倦意,眉眼间似有淡淡忧虑。文党跪伏在地,浑身冒汗,心中如群鹿跳跃。

景帝说了很多,文党想记下每一句话,又仿佛一句都没有记清楚,只知道皇帝言语间的意思是,蜀郡僻远,绥服之地,西南诸夷,民风未化,出尔反尔,屡屡作乱,遂成朝廷心腹之患,实不亚于北境之匈奴。可惜几任太守均未竞全功,皇帝陛下和朝廷甚是失望。经察举,属意文党出任蜀郡太守,望文党不负圣恩,革除积弊,消除隐患,万石厚禄,三公九卿,俱虚位以待。

皇帝所言,令文党周身血液上涌,双耳嗡嗡鸣响。脑子里一瞬间浮现出手握印绶的画面,当即赶紧磕头谢恩,涕泪满面。

景帝微微颔首,目光复杂,充满赞许,亦包含期待,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皇帝没有明言,文党亦不敢相问,心下暗自揣测,琢磨良久,依旧一无所得。

待谢恩完毕,在内侍引导下出得宫门,文党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大汗淋漓,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文党回想当日情形,似乎想起什么,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冷颤。

当日回到驿馆,望侯已差人在此等候文党,邀他到侯府赴宴。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当日望侯宴请的客人只有文党一人,陪同的是靖安侯刘承非。

席间,靖安侯态度十分恭敬,甚至有些拘谨。一再表明,郫县虽然是自己的封邑,但定全力支持太守,也请太守对望侯府多予关照,将国相司马泓盯紧点。

望侯刘肇年长,也随意多了,他对文党道,成都县作为自己的食邑,亦是郡治所在,十分期待一位忠勇干练的太守,故而在皇帝面前力荐文党。望他对望侯府多加照拂,对国相狄云多多提携。他还为文党介绍了很多蜀郡风土人情。

对望侯的亲近之意,文党并不反感,相反内心还非常感激。他知晓,论辈分,这望侯是当今景帝的远房侄儿,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深得景帝信任,皇太后尤其宠溺。望侯一脉经营多年,故旧遍布朝廷,虽看似中立,不偏不倚,却谁也无法忽视他。自己唯有尽力在望侯面前恭敬谨慎,尊重有加,不插手侯府之事。他不会,也不敢,更不想去招惹望侯这尊大神,那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也不会与狄云产生罅隙,尽力保持一种各行其是、若即若离的微妙状态即可。作为二千石大员,文党对朝廷各方势力亦有了解,深知这些皇室宗亲的强大能量,亦懂得官场周旋自保之术。

倏然,文党似乎想到了什么,起身关上房门,转身打开书橱后的暗格,取出一个黑色锦袋,用双手捧着放在书案之上。又退后一步,庄重地跪下叩首。

叩拜之后,文党起身打开包袱,将其中东西取出,一一罗列于案。那是几卷书简,颜色油亮,像一张张满是沧桑的脸庞。

他轻轻抚摸着书简,双手不住发抖,两滴泪水滚落而下,嘴唇微微翕动。他一手握拳,紧紧压在嘴上,拼命抑止住声音,却早已泪流满面。

城外原野,一派忙碌景象。青壮男女挥汗如雨,忙着收割和挑送,白头老翁、蹒跚老妪、垂髫童子,都下到田间帮着收割。虽然很多人衣衫褴褛,满脸汗水污迹,依然掩盖不住丰收的喜悦。底层百姓不怕日子艰难辛劳,只要能够换来丰厚的收获,就十分满足了。至于谁做皇帝,官员升迁谪贬,他们并不关心,他们照样起早贪黑,在土地上刨食。庄稼收成好,他们会发自内心地感激上天给他们带来的好运气,遇到年岁不佳、收成不好,甚至绝收时,他们也从不绝望,只有祈求老天保佑,来年照常播种耕耘。千百年来,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栖息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行走在自己的宿命里,生息繁衍,兴替轮回。

入夜,郡城已经宵禁,除稀疏的几点烛光外,天地间一团漆黑,浓厚黏稠,深不见底。偌大的望侯府,就隐没在无边夜色中。

望侯府后院,一处巨大的密室内,却另有一片天地。这里烛火通明,金碧辉煌,帷幔低垂,满室生香。

一张宽大的楠木雕花屏风,矗立在密室中间,将屋子隔成前后两半。大屏前面,左右摆放着几张楠木几案,上首摆放着两尊三足铜鼎。屏风后面,垂落着薄如蝉翼的丝绸帷幔,靠里摆着一张宽大的卧榻,上面镶满各色宝石。

此时,狄云正斜躺在卧榻上,两个妖冶的年轻女子伴在两侧。只见他倚靠锦被,左拥右抱,脸颊上印着几个鲜红的唇印,与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两个女子身材窈窕,肌白如玉,似乎是长年不见阳光的病容。

一个黑影来到密室,背有些微驼,从头到脚都笼罩在一袭黑色长袍中,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像一个幽灵。黑衣人故意一声重重咳嗽,提醒着屋子里的人。

“谁啊?”狄云有些不满,大声询问,两只手依旧在女子身上肆意游走。

黑衣人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沉声道:“狄相好雅兴啊。”

话语还未落地,狄云触电似的起身,将身旁两个女子踢下卧榻,支使她们赶紧从卧榻旁的暗门离开。他自己则忙着披上衣衫,胡乱擦拭脸上的唇印,赤裸着双脚从屏风后走出来。

“啊,是上使,快请坐,快请坐……”狄云忙不迭地招呼来人。

“狄相国风流快活,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搅了你的好事……”黑衣人口上揶揄,有些不依不饶。

狄云在黑衣人对面坐下,讪笑着,十分尴尬,却并不辩解,明显对来人有些忌惮。

“山上来人催问,钱粮何时运送过去?眼见山上气候渐冷,好多人备受饥寒,恐涣散人心,生出异变……”黑衣人声音低沉,看不见表情,也听不出任何情绪。

“上使但请放心,一切无碍。今年全郡收成超过以往任何一年,今日方去过太守官邸,正加紧核实收成,预计半月内即可租赋归仓,在山上下雪之前,一应粮草,定当全部送达山上……”狄云谄笑着,小心翼翼应答。

“郡署可有什么事情?”黑衣人打断狄云。

“郡署一切如旧,没有任何异常。”狄云拈了拈胡须,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似乎很是满意。

“你可不要大意,这个太守并非迂腐之辈,他现在关心的是老百姓的生计,你千万不可小觑……”黑衣人当即提醒,言语颇有些严厉。

“是的,他出任太守已经三年了,据说他本人也急于离蜀进京……”狄云讪讪道,微微点头。

黑衣人没有说话,似乎在思索什么,狄云也缄默着,现场气氛有些诡异。

片刻,狄云似乎想起什么,微微皱了皱眉头,犹疑道:“哦,他要在近日搞什么秋尝大典,立社稷坛,重修周礼古制,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情,并无实在意义,不过邀功而已,不足为虑。”

“哼!夏虫不足语冰,你们这些势利之辈,岂能洞悉其中深意?”黑衣人打断了狄云的话,语气颇为不屑。

“难道他背后还有什么图谋?”狄云有些紧张,急切问道,虽然对方一再讥讽,但他还是不敢表露出丝毫怨怼。

黑衣人并未理会狄云,使劲一拍几案,低声道:“高啊,实在是高啊!他这一着,实乃一箭三雕啊……”

“唉,在下愚钝,还请上使明示。”狄云对黑衣人的态度揣摩不透,更加恭敬。

“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场祭祀,我揣度其用意有三:立社稷,昭皇权,宣示大汉天威,是要昭告所有人,蜀地虽然僻远,但日月所照,皆为汉土,此举正中皇帝下怀,乃其一也。祭主神,抑淫祀,正本清源。社稷者,朝廷所立,皇权所系,天命所归。此后,官民均会祭祀社稷,自然疏离本土神异,此举可使万民归心,认同大汉,归附皇帝此其二也。大张旗鼓祭祀社稷,恢复古制,建立道统,借秋尝大典,让百姓感念其治蜀之功,让官民知敬畏、守法度,正大光明地树立郡署威仪,借此向朝廷表功,此其三也……”黑衣人缓缓道来,感慨不已。

“那,要不我使点手段,阻止他,让他……”狄云赶紧道。

“愚蠢!世间万事,不外乎一个理。他现在所做,皆站足了理,谁要是阻止,谁就失理在先,就是与朝廷官府作对,与全天下为敌。你想成为过街老鼠吗?”黑衣人冷冷道。

“唉,这……”狄云一时语塞。

“这个太守有意思,他不止是谋一隅,而是在谋天下,不止是谋一时之功,而是在谋万世之策啊!我有点喜欢他了,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做我们的对手……”黑衣人望着屋顶,言语之间,充满难言的情绪。

狄云有些懵懂,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是呆呆地望着黑衣人,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不知他是否明白,这蜀地水太深太浑,民风粗犷彪悍,民心深沉如渊,可不容易教化啊……何况,谁为谁做嫁衣,一时哪又能说得清楚呢?”黑衣人喃喃自语,两眼发亮,掩饰不住的兴奋。

狄云怯怯地避开黑衣人的目光,不敢轻易接话,两手轻捋长须,借以掩饰此时的尴尬。

所幸黑衣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倏地站起身,朝狄云摆摆手,独自转身离开,瞬间融入浓浓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