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眼前就是西川幕府,巍峨却压抑,明亮却冰冷。
一月前,阿母裴氏喘症发作,薛涛一开始没在意,认为此次也会如以往一样,吃几服药就能好。薛涛去找汪大夫,他一直给阿母看病,就住在浣花溪畔,相隔不远。
汪大夫按照经验给裴氏开了方,说:“先把这几服药吃了,要是不行,我再上门去看。”
谁知一语成谶,裴氏吃了药不仅未见好转,病情反而一日重过一日。汪大夫上门把了脉,又开了几天药,裴氏吃了,症状才稍有缓解。
半月前,成都连下几场秋雨,裴氏冒雨种花,风寒入侵,喘症骤然加重。汪大夫束手无策,薛涛只得另寻名医。这些名医诊金都收得极高,薛涛变卖了首饰,又找韦皋幕府中的段文昌借了十贯钱,勉强对付过去。
然而,看了几轮大夫,吃了上百罐汤药,裴氏的病却毫无起色,如今已不能下床。
幕府的老马前来接薛涛时,裴氏喘息正重,人则半睡半醒。薛涛不忍离开阿母,老马却一催再催,说临行前幕主交代,让她即刻入府,不得拖延!
薛涛听了,含泪对峨峨说:“你好好照顾我阿母。有什么事,务必到幕府找我……”
峨峨答应下来,薛涛这才出门上了马车。老马照着马臀狠狠抽了两鞭,不知是担心迟到被责罚,还是把对薛涛的怨气发泄到畜生身上。
薛涛本想问老马,幕主急着召唤,到底来了什么显贵?见他这般模样,哪里敢问。
她既担心母亲病情,又害怕迟到被韦皋责罚;听到老马鞭打、痛斥马儿,觉得自己也在被人驱赶。只不过,驱赶她的人不是坐在车上,而是一身华服,坐在灯烛辉煌的幕府里。
马儿奔跑了一路,她的眼泪,也流了一路。
薛涛擦干眼泪,撩起裙裾,下车进入幕府。那轮一路随她奔跑的寒月,此刻仍然追随着她,似乎想问:你为何要离开奄奄一息的阿母,去奔赴一场需要你、伤害你,却永远不属于你的欢宴?
这是月亮的疑惑,却是她无法言说的悲凉。
“你怎么才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前面的花木中传来,带着几许责怪、几许幽深。
薛涛一看,是韦皋的幕僚姜荆宝。
“别人在里面听曲子、饮美酒,我却在外面喝冷风——这都是因为你!”姜荆宝抱怨一番,又大声催促,“都来迟了,怎么还走得这般慢,莫非是要韦公亲自出来接你?”
姜荆宝嘴急,心却不急,趁四下无人,右手摸向薛涛腰间。薛涛早有防备,侧身一闪,躲过了他的偷袭。姜荆宝右手落空,左手往花丛中一掠,将手心摊开。薛涛一看,是一朵海棠。
“来幕府赴宴,怎么连头饰也不戴?来,我帮你戴朵花,添点喜庆。”
“我自己来!”薛涛板着脸说,同时快速摘下一朵海棠,插入云鬓。
姜荆宝将海棠抛到地上,表情变得有些难看。
姜荆宝不仅是韦皋幕僚,还是韦皋在江夏时的旧友,薛涛不敢太得罪他,忙找话题:“不就吃个酒、行个令吗?何必催得这么急!”
姜荆宝这才想起正事,一边催薛涛走,一边问:“你可知今晚的客人是谁?”
“谁?”
“黎州刺史韦晋,他明日要去松州。”
“他不回黎州,去松州做什么?”
“联络当地头人,共同对付南诏和吐蕃。”
说着已到宴厅门前,弦歌雅乐透门而出,夹杂着主人、宾客的劝酒与欢笑声。两名仆人等薛涛和姜荆宝走近,推开虚掩的大门。薛涛一看,里面绮席铺陈,众人互相敬酒,谈笑正欢。舞池中,几名来自幕府乐营的官伎,粉黛浓妆,巧笑嫣然,飞袖如云。韦晋、刘辟、段文昌等人看了,不住喝彩。
所有人中,只有端坐于上首的韦皋面色冷峻,仿佛随时都可能发火。
薛涛不禁心头一沉。
一曲终了,众人的眼睛转到薛涛身上,目光或愠怒、或担心、或释然,不一而足。
一年前,韦晋第一次见薛涛,就被其美貌与风采倾倒。他佯装醉酒,冲到舞池想搂抱她,结果被韦皋一通训斥。此刻再见她,他嘴唇一抿,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薛涛担心有人呼她侍酒,赶紧跑进乐伎堆里,抱起那等待已久的琵琶。
一瞬之后,丝竹又起,笛音如清风过岭,箜篌似月弄碧水;继而琵琶齐奏,恍若飞泉出幽谷,珍珠落玉盘……
演奏开始后,薛涛心绪渐渐平静,只盼今晚能稳抱琵琶,不必强作欢颜劝人饮酒。阿母重病卧床,却要让她挤出满脸欢悦,博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一笑,其艰难不亚于背负百斤重物,行走于悬崖峭壁之上。
可惜,她的“如意算盘”很快落了空:一曲奏毕,乐吏罗秀成便走上前来,命她去侍酒。薛涛既不愿劝别人饮酒,更怕被别人灌酒,使她不能回家照料母亲,迟迟不肯起身。
罗秀成小心地看了韦皋一眼,低声相劝:“你来迟已惹怒了幕主,还不将功补过,是想受罚不成?”
薛涛不怕处罚,但若因此耽误时辰,不能早点回家照顾母亲,那可不得了。一念至此,只好放下琵琶,迟迟疑疑走向席间。韦皋也不正眼看她一下,仿佛走来的只是一个影子。
三年前,韦皋入主西川,幕府中常需歌舞饮宴、迎来送往。有人向他推荐薛涛,说她天生丽质又才华超绝,只需稍加调教,就能替他笼络下属,取悦贵客。
推荐者还言之凿凿地讲了一件事:薛涛九岁那年,一个纳凉之夜,其父薛郧以庭中梧桐为题,吟出“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薛涛竟随口接吟“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令饱学多才的薛郧惊叹不已。
后薛家逃难至蜀地,薛郧因才华、人品俱高,被举为眉山县丞。一年后,薛郧病故,薛涛母女安葬好他后流寓锦城,靠给别人做针线活度日。
韦皋听了推荐者所讲,很是好奇,派人将薛涛招至幕府。韦皋为官多年,见过不少绝色美人,正当妙龄的薛涛虽只是荆钗布裙,还是让他眼前一亮,尤其那双蕴含英气和灵气的眼睛,使她有别于一般女子,更是令人惊叹。
韦皋指了指一旁的书案,说:“听说你诗文俱佳,写一首给我看看。”
薛涛不卑不亢地说:“薛涛献丑了,请韦公出题。”
“我来西川途中,曾游览巫山庙,就以此为题。”
薛涛听完,略作沉思,很快落笔如飞。须臾之间,一首《谒巫山庙》便呈现在韦皋面前。
韦皋看着墨迹淋漓的白麻纸,轻声诵读:“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宋玉的《高唐赋》,能背吗?”
“能。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薛涛一字不差地背诵了全文。韦皋又考了她几篇文章,薛涛竟全能背诵。
韦皋惊叹她的才学,又怜她衣食无依,将她召入乐营;若遇贵客,便会召她前来饮宴。
然而,她仗着他的宠爱,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今天的迟到,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似乎已经遗忘,她是什么身份;而他,又是什么身份!
罗秀成见薛涛还在犹豫,韦皋则满脸秋霜,赶紧将她带到离韦皋最近的那张空几前,声色俱厉地呵斥:“不可再有下次!”
这样讲,既是为保护薛涛,更是为撇清自己的责任。
薛涛点了点头,坐到座位上;她不知道,这位置正是韦皋专门为她准备的。
自从薛涛进入宴厅,韦晋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面前的美酒佳肴早被他打入了冷宫。
薛涛,才是他今晚最想饮的那盏酒。
见韦皋仍面如秋霜,薛涛心头一紧。她知道,今晚若不让这个难伺候的主人释怀,不仅自己没好果子吃,想回家照顾母亲就更是奢望。一念至此,赶紧端起了酒盏。
韦晋见了,大声起哄:“对对对,洪度今夜迟到了半个时辰,应该自罚三盏!”
洪度是薛涛的字,她父亲想了一个通宵,才有了这个词,取“洪水滔滔依然可度”之意。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段文昌担心地看了一眼韦皋,目光落到薛涛身上。他知道她母亲病重,猜测这正是她迟到的原因。
薛涛放下酒盏,努力挤出一点笑容,说:“听说韦刺史从黎州带有治耳疾的偏方,不知可有其事?”
“是有此事。去年我患了耳疾,需贴耳大声说话才能听清。黎州一姓韩的大夫,有祖传秘方,我吃了几丸,相当有效。大夫嘱我长期服用,以期根治。”韦晋的目光将薛涛浑身上下扫了个遍,最后停留在她小巧白皙的耳朵上,问,“莫非,洪度也患有耳疾?”
薛涛一声微叹,终于将目光投到了韦皋脸上,说:“如果没患耳疾,怎会听不见幕主召唤,迟到了半个时辰?”
此话一出,满堂尽笑,皆佩服薛涛的机敏。韦皋没有笑,吃了一块点心,说:“药要吃,酒,更要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