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数字时代的时空特征
所有人类的活动都发生在以时间和空间定义的环境中。在前工业时代和工业时代,个人和企业在物理的时空体系中活动,时间和空间对人类活动有着天然的约束作用。然而,在数字时代,时空特征有所改变,对个体以及企业都产生了深远而复杂的影响。
1.2.1 空间压缩和虚实融合
20世纪,收音机、电视、电话等现代通信技术“缩短”了地理距离。电视让“地球村”成为现实。数字时代,接近光速的信息传输速度让人们彻底感受到距离的消失。目前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是牙买加运动员尤塞恩·博尔特,假设他以最快速度持续奔跑,从地球到月球需要一万小时,而数据基于光纤传输只需要1.28秒。信息通信技术和互联网是典型的“空间压缩”技术,让远隔天涯的人们感觉近在咫尺,人的感知、认知、交流和互动范围便不再受物理空间的局限。
对个体而言,原先受制于时空约束的活动可以随时随地发生。面对面交易被网上购物所取代,工作可以基于远程办公或移动办公进行。原先依赖于共同在场(co-presence)的社会关系也可以灵活构建。互不相识的人通过网络构建信任,形成基于共同兴趣或利益的群体。维持社会关系不再需要主体的物理在场,社会交互和社会关系转向数字化和“非地域化”。人的交往行为和交往对象开始突破地缘、业缘边界,走向更广阔的社会空间。
对企业而言,物理空间的作用在减弱,网络空间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交易和生产关系。市场不再是一个地理位置,成为无处不在的网络,买卖双方可以随时随地沟通和交易。员工可以与各个部门、各个区域的同事建立关系,进行信息分享和工作协同,甚至可以组成跨组织的团队合作开发产品或实施项目。组织的活动和关系原本依赖于空间距离和位置,如今正逐渐与物理空间相分离,在网络空间中获得重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企业的边界开始模糊化,并产生新的组织形态和多元关系。
随着网络技术和虚拟技术的发展,“虚拟空间”作为实体空间的镜像或延展也应运而生。第二人生(Second Life)是美国林登实验室于2003年推出的网络虚拟游戏平台,玩家可以随意制造一切自己愿意制造的东西,比如自己的化身、房屋、店铺、工厂,在游戏中与其他玩家对话聊天,制作出商品出售给其他人,举办音乐会,开设公司,营造一个与现实社会平行的虚拟社会。
如果说早期的虚拟空间主要服务于社交和娱乐,如今数字世界与物理世界融合(见图1-1)的趋势,让人们的活动和生产关系有了更多可能。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VR)、增强现实(augmented reality,AR)、数字孪生(digital twin)、物联网等技术要么是让数字世界与物理世界紧密融合,要么是仿照物理世界复刻或重塑一个数字世界(比如“元宇宙”),让人们能够感知虚拟世界并与之交互,使人的活动更为顺畅和高效。生产线上的员工戴上AR眼镜或头盔显示器,能够看到设备的内部结构和零件图等辅助信息,从而更准确高效地操作。VR技术构造出真实房产图景,让购房者远程查看房源,比图片看房更加直观准确。医生在VR外科模拟平台中进行手术术前计划、演练和日常培训,利用“全息数字人”技术进行临床诊疗和医学研究。制造企业通过数字孪生技术打造虚拟车间或虚拟工厂,对生产全过程进行数字化管理,加速产品迭代创新,或对设备进行预测性维护。
图1-1 数字世界与物理世界的融合
1.2.2 时间压缩和速度压力
1.2.2.1 数字时代的时间特征
数字时代的时间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信息瞬间传递,通信即时发生,个体可以同时参与不同空间中发生的多个事件或交互。数字时代的时间表现出即时性、同时性、碎片化等特征。
人们对于时间的感知呈现出复杂的双重性。互联网使得人们可以在任何时候购物、工作、交流,从而模糊了工作时间和私人休闲时间的固有界限;但工作场所中的时间测度与数字化工作流程相结合后,时间对人的约束力反而加强。电子邮件等非实时沟通工具让人能够自主支配交流的时间;但即时通信和移动技术让人感受到时间支配上的无力。数据存储技术可以将真实事件和体验以数字形式保留下来,数字化的“时间仓”或“时间胶囊”使过去、现在和未来产生联结;但无处不在的信息传输和沟通也使时间更为碎片化。信息系统的多任务并行能力和自动化技术似乎可以让时间更为富足;但人的活动节奏并未放缓,反而越发感受到时间的紧迫。
1.2.2.2 时间的价值
不管人们对于时间的感知如何,时间的价值性并未改变,甚至更为显著。管理咨询公司BCG曾于20世纪80年代提出“基于时间的管理”(time-based management)这一概念,强调时间管理能够为企业创造竞争优势。该管理模式并非创新之举。事实上,科学管理就是建立在统一而确切的时间测度之上的。科学管理之父泰勒在米德维尔钢铁厂进行工时研究,目的是确定工人作业的时间定额,从而提升效率(见图1-2)。福特公司的生产流水线基于时间的精准测度来调整和控制生产流程,比如为了节约工人领取材料的时间,材料被直接送到工作场地(见图1-3)。当工作内容高度“原子化”和标准化后,管理者可以方便地利用时间(精确的统一计时)来管理员工行为和产出。对时间进行控制是管理的核心工作,研发产品和上市的时间要比竞争对手更快,业务流程的时间要缩短并加速资源的流通。泰勒的科学管理、福特制、柔性化和准时制等都是以时间压缩为导向的生产管理思想。
图1-2 泰勒在使用计时器计算工人完成任务的时间
图1-3 福特公司的流水线
数字时代,时间成为最稀缺的商品。时间价值在数字时代显得更为突出,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计算机定义的时间开始主导人类活动;另一方面,由于数字技术的应用,企业活动在时间维度上发生了诸多变化。
首先,现代社会的运行节奏越来越多由计算机定义。信息通信技术的发展和柔性工作方式的出现,意味着在工作环境中时钟不再是主要的时间工具。计算机时间逐渐取代时钟时间,对个人和企业的行为和活动发挥关键作用。相对于时钟时间而言,计算机时间能够以更为精准的方式计算和呈现。不断提升的数字化程度和算法技术的介入令工作场景中的时间计算变得更为精准,并通过内嵌于信息系统中的工作流程来强化对个人行为的控制。
比如外卖平台通过对骑手的用时控制来强化管理。平台针对各类订单制定“到店时间标准”与“送达时间标准”。作为一种惩罚措施,派送超时的骑手会被自动降低派单优先级。物流公司通过装载在货车上的传感器收集所有在途数据,用线路优化导航系统为司机提供最优路线,指挥司机的行为。例如,系统通过数据分析出来司机在左转时会浪费很多时间,便为司机提供避免左转弯的路线。某些技术还能够更为细粒度地实时收集司机的驾驶行为信息,包括急加速、急刹车的次数、紧急转速区行驶时间和怠速时间等数据,帮助司机发现驾驶中的不良习惯并加以改进,使得行驶效率更高。如今,除了传统意义上以时间为生命的物流企业,很多企业已将业务的“实时化”作为运营准则。
其次,数字时代的时间特性促使企业的活动在时间维度上产生改变。时间压缩促使企业加快速度。技术更新使得产品生命周期缩短,外部环境和市场的变化加速,企业不得不以加快自身行动(不仅限于生产领域)的节奏来应对,而解决方案也同样来自数字技术的应用。企业利用3D技术缩短产品原型的生产时间,利用自动化技术实现更短的生产周期,利用大数据分析技术更快识别市场机会,通过部署信息系统来加快组织的信息流和物流,用数字技术直接对接客户,更快响应客户需求。在数据传输方面,计算机可以达到实时传输,人就成了系统中的速度瓶颈,而且这种传输速度上的差异是百万级别。在分析数据方面,系统的优势更为明显,因为计算机能每秒执行100亿次基本算术运算,而人脑每秒最多可执行大约1 000次基本运算,速度相差悬殊。企业要让自己的行动跟上数据的速度,巨大挑战就在于如何提高人、组织和物质资产的速度。
1.2.2.3 时间压缩带来的挑战
然而,在时间压缩的情况下,企业仅仅加快行动并不足以适应环境。当信息加快流动,企业以及管理者需要用更少的时间来处理更多的信息,在此基础上做出决策,有时甚至需要做出即时的决策。决策周期变短了,但又不能以损耗思考的全面性和深度为代价,否则很容易出现短视的决策失误。驱动组织行为的不再仅限于组织自身的计划、战略,而是内外部环境中瞬息万变的突发事件、趋势,但组织依然要平衡好常规和即兴、短期和长期、已有和未知、眼前和未来、局部和整体等各种冲突关系。从人的角度而言,管理者需要调整自己的认知模式,培养快速学习的能力,掌握快速处理信息和分析信息的技能。从企业的运行模式而言,更多的业务和活动需要数字化,才能产生精准实时的数据来支持决策。从组织的管理模式而言,传统的计划和控制要结合更灵活、敏捷、适应性的管理方法和管理理念。
如果说泰勒、福特们所面临的只是优化时间价值的线性问题,那么数字时代的管理者需要大量处理的是非线性问题,也就是在时间压缩所造成的矛盾冲突中实现全局动态平衡。
1.2.3 时空压缩的应对之策
时间和空间是人类活动的基本坐标。当前数字时代的时空特征恰好符合戴维·哈维(David Harvey)在《后现代的状况:对文化变迁之缘起的探究》中使用的时空压缩(time-space compression)概念。技术改变了时间和空间的客观性质和意义,也势必根本改变人们的时空体验,甚至会引起个人和企业在认知和行为上的不适。传统时空环境下形成的认知、情感和行为模式或多或少还保留旧有印记,当与新时空环境的要求产生冲突时,无论是个体还是企业都会产生应激反应,从而导致问题和负面效应的产生。例如,当电子商务刚刚出现时,最大的阻碍因素是买卖双方之间因为见不了面而无法相互信任。远程会议则由于缺少面对面的视觉线索而导致用户之间交流不畅。技术定义的时间和节奏过快,使人不堪压力和重负。这些冲突的解决有两个方式,一是改进技术让其更贴合人原先所习惯的状态。比如让网络和虚拟空间更接近于真实的物理空间,通过技术优化来增强远程交互和协作的真实感。二是人们通过自我改进来适应新的时空环境。个体需要改变自己的认知和行为模式,企业则要调整管理模式、流程、制度、文化。数字时代的管理者需要认识到时空环境变化所引发的新问题,同时利用技术手段和其他手段来应对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