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浅谈大樗
昨日有说到惠子与庄子二人的机锋应对:
惠子以五石大瓜问道庄子,无用之道,要之何用?
庄子反手一记大悲不龟手,有用之术,与我何异?
此前惠施在魏国执相事,应苏秦之策合纵抗秦好好的,结果张仪来了,以连横之术破合纵之约。魏惠王舍惠施而就张仪,惠施免相之后,奔赴楚国。楚国畏惧张仪,唯恐收留惠施会惹怒张仪,便护送惠施去了宋国。宋国国君与惠施是好友,如此即帮助了惠施,又不至于恶了张仪;
有人可能会疑惑,堂堂楚国,如此泱泱大国,岂会畏惧一个耍嘴皮子的人?
不要小瞧读书人那张嘴,匹夫一怒,流血五步,智者一怒,天翻地覆;张仪一人不可怕,张义的舌头才是最可怕的,此时张仪出秦川游历诸国,目的是破合纵之约,为秦行连横之术。怒了张仪,分分钟游说诸国,排挤你楚国,就问你怕不怕?
庄子明问:你惠施那么会治国,物尽其用,最后还不是和我坐一个草堆上。
你兢兢业业,每日为大愁,为小忧;而我每日悠哉游在,物来则受,物去不忧;
以结果导向而言,咱俩现在都一样,都坐在这片草地上,而不是你的相国府;
以过程导向而言,你则忧苦一生,我则逍遥一世;
你看庄子多狠,岂止是一针见血,这简直哪里难受捅哪里,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然,惠子也不是泥捏的,好你个庄周,撕我伤口是吧?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接招吧阿庄;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逍遥游》
樗,樗树。
香椿树大多数人都知道,每年三四月份的时候,人们会吃香椿芽;
与香椿树相对的还有臭椿树,樗树就是臭椿树。臭椿芽不能吃,臭椿树浑身散发着恶臭,反正我是嫌弃的;
绳墨,后世匠人所用的墨斗。由一个墨盒,一条线绳组成,用的时候两边拉直,在中间拽起来一弹,就可以在想标记的地方画一条直线;现在有激光标尺,水平仪,渐渐取代了墨斗。
规矩,圆规方矩,是匠人测量时所用到的工具。
立之涂:涂,通途,种在路旁的意思;
惠子说:“我还有棵大树,浑身散发恶臭;你看它体型庞大,其实里面是浮囊的,不能受力;枝干坑坑洼洼,左边一个疙瘩包,右边一个坑坑洞,找不到一处平直的地方;就连细小的枝丫也是弯曲的,不论你怎么量都不合规矩,得不到有效的数据;把它种在路边最显眼的地方,匠人路过的时候,看都不看一眼。现在你庄周之言,你所死死抱着的道,就如同此树;大而无用,这就是诸国君主抛弃你所宣扬的道的原因。”
看吧,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论道论的好好的,上升到人身攻击了;
你不是能耐大么?给你个大瓜你能作船哈,现在我这有棵哪哪都不可行,哪哪都不可用的大树,用你那人尽皆弃的道给我解释解释,你还能怎么用?出招吧。
这当然难不倒庄子,且看庄子怎样解题;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狸狌:狸是狐狸,狌是黄鼠狼,这是两种小型动物,都以聪明机敏著称;
嫠牛:体型巨大的牛;
庄子说:“这有何难,你说你有百无一用的巨型大树,它做什么都不行是吧?现在且听我之言。
你有见过狐狸、黄鼠狼这种小型动物么。此等物类甚是机敏,捕猎的时候低下身子,匍匐而行,等待那些高傲不设防的猎物靠近,再伺机而出;日常活动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很聪明,洋洋得意,在树上、房梁上跳来跳去,不惧高低上下,想去就去,想走就走。仗着自己身手灵敏,肆无忌惮。它以为自己很聪明,殊不知人类比它更聪明,人们在它们日常经过的地方,下设陷阱,上置网罗,就等着它自己跳进来;
我还听闻曾有一头嫠牛,大到遮天蔽日,够大了吧?但是那么大的嫠牛却也不是万能的,最起码它拿一只小小的老鼠就没有办法;
现在你有一颗大树,却苦恼其无用武之地,为什么非要把他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每每看到的时候就会想起来,要思索怎样去使用它呢?
为什么不把它栽种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四周空寂无边,举目望去尽是原野草地;不用站在树下去思考用它来做什么,因为你不需要它为你做什么,当你想起来有这棵树的时候,就自然的靠着大树美美的睡上一觉,这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在外面奔波了累了,困了,厌倦了,这里就是你最舒适的港湾;不必担心斧刃之忧,不用担心谁会伤害谁,无所施为,不用思考要怎样催折使用它,就依道而用,既然长到这么大,就用它的大。又有什么可困顿苦恼的呢?”
庄子说了什么?
有人解以庄子讽刺惠施,就如同狐狸、黄鼠狼一样,跳梁小丑最后还不是被魏王一个相位捉了去。这样解到也不错,只是跟后文断了啊。后面的嫠牛不能捉鼠又怎么解呢?
后世之人可以断章取义,不代表庄子、惠施二人的对话是断断续续的啊。这不是惠子写信问庄子我有大树,你怎么看?庄子苦思冥想了半年,然后回复以“狸狌”;过了半年觉得自己此前发挥失常了,又去一封信解释以“嫠牛”;又过半年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说要怎么用,再去一封信以“无何有”。
此篇对话包括昨日的“瓠瓜”一篇,都是发生在两人的正常对话之间,不然为什么叫机锋应对?以庄子的水平,不至于和好友聊天的时候,会出现前言不搭后语的情况吧。
换个角度,我们在看。
庄子先是夸赞了“小”的机敏聪明,但当狸、狌执着于自己的机敏、聪明之时,死也死在这股聪明上;接着又夸赞了“大”的伟岸、磅礴,但当嫠牛执着于自己的伟岸、磅礴之时,却也有“大”所不能之事;
这不就是庄子的小知、大知之辩么?蜩、学鸠、大鹏,小知有小之用,大知有大之用;
现在不过就是换了个说法而已:狸、狌小知执现管之事,小知虽灵活机敏,却也会被大知所执;嫠牛大知执宰辅之职,上合天心,下应百官;捉不了老鼠,则是指宰辅之责官官也,不必作现管之事;
惠子以百无一用之树,批判庄子的道一无是处;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直接一键三连“啊对、对、对”,承认自己的道就是一无是处?那庄子还有个屁的道。
将心比心,当客户这样误会于你的时候,是不是要告诉客户,我的道是什么,我是怎么想的。解释完了,再用我的道去解释对方的问题?
庄子就是这样做的啊,先解释了自己的道,具现在具体的治世上,小知、大知,各安其位;再用自己的道解释惠子的问题。
为什么要把这棵树栽种在无何有之地?
庄子将道具现为无何有之地,目的是为了栽种惠子那百无一用的树;
有此题,方有此解。
无何有是庄子的道,但庄子的道不是无何有;
无为是老子的道,但老子的道不是无为;
包括孔子、孟子、荀子、佛陀、耶稣。。。诸多圣人;
所执之道皆是:有此题,方有此解;
抛开的“此题”与“此解”,那个恒定存在的,就是诸圣所执之道;
道惟一,凡有言说道有二、三者,尽是虚妄之言。
为什么后世之人会各家相互批判?
诸门方法论不同,教派有别。后世之人执于自己所皈依之道,非尽诸多异说,引导世人同于自己,所以会有诸多断章取义之举。那是道统之争,不是诸圣本意如此;
世多小人儒,不能说孔子就是小人儒;
世多花和尚,不能说佛祖就是花和尚;
世多游方士,不能说老庄就是游方士;
世多假道学,不能说诸圣就是假道学;
以上皆我之见,亦非我之见;
——末法时代后生文柒参上
——时甲辰年戊辰月丁巳日
2024.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