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尾鱼 笑

1.

我在笑。

我知道我在笑，我控制自己嘴角上扬，嘴巴微张，发出略带傻气的笑声，我让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在笑，不是因为想，而是因为需要。

2.

镇上来了一个自称全天下最有趣的小丑，朋友们邀请我去看，我微笑着应付。

好累，全天下最有趣的小丑，看他的演出，需要应和多少笑容？

但最后还是去了，因为那个小丑的狂傲宣言，他说自己能让所有人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发自内心的笑，是什么感觉来着？

3.

小丑名不虚传，表演很成功，哄堂大笑。小丑搞怪的姿势和滑稽的表情引得所有观众捧腹。

我配合着弯下腰，捧着肚子，一副笑得喘不过气的样子，抬头，却正好对上那个小丑的视线。

他带着光的眼睛蒙上一层茫然。我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怀疑自己的伪装被发现，却又觉得自己多虑。

这么长时间的伪装，连自己都差点被骗进去，又怎么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眼看穿？

4.

事实证明，我没有多虑，而那句“让所有人发自内心地笑出来”也并非小丑的戏言。

演出结束后，那位全世界最有趣的小丑跑到出口，堵住了我和我的朋友。摘下滑稽的小丑面具，那位小丑竟是个顶好看的少年。

兴许是从后台急匆匆跑过来的，少年呼吸有些急促，脸上细小的绒毛沾了汗水，在阳光下为少年的脸颊蒙上一层光辉。

他将面具单手扣在胸前，另一只手伸向我，微微弯腰，闪着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恭喜！您被抽中成为我的幸运观众，能否借用您今天余下的时间，让我为您量身定制一场更加精彩的演出？”

5.

朋友一脸诧异，觉得小丑有什么问题，拉着我要走。

但我答应了小丑。我很好奇，通过一个对视就能看破我并非真心在笑的人，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并且，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是我确实有些期待。我想试试，被我遗忘许久的，发自内心地笑，是什么感觉。

6.

我错了，我不该去好奇早已被我抛弃的东西。

这没有被控制住的好奇心，让我被迫在广场上坐了一个下午。小丑在我怀里塞了一个金元宝，给我戴上他的面具，向所有人宣布，谁能让我笑出声，就能拿走我手上的元宝。

尝试一次一个银币。

我本来想忽视他的无理要求一走了之，但想到元宝在我手中，一会看谁顺眼就把元宝送谁，这样报复不是更爽？说不定看到少年懊恼的表情，我真的会笑出声来。

人们并不吝啬花费一个银币，换取赢得一个元宝的机会。于是整个下午，我听了不知道多少个笑话，看了不知多少无趣的表演。

周围围观的人笑声一波接着一波，表演的人和旁观的人都收货了快乐，我却只感到无聊。

7.

他最终也没能失去他的金元宝。

给我戴上面具时。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说：“不想笑就不用笑了，带着面具，不会有人觉得难堪。”

8.

天渐渐黑了，少年用他诈骗来的钱带我去逛夜市，小丑面具还戴在我脸上，他没要，我也没摘。

我们走在发光的路上，两边的小摊热闹非凡，人群吵吵嚷嚷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却仿佛离我们很远。

他领着我在小摊之间穿梭，在卖面具的摊子前停下，把他的面具从我的脸上摘下，再拿起摊上其他的笑脸面具在我脸上比划，趁着调换面具的空挡往我嘴里鱼丸，或是冰糖。

很无聊。夏夜的晚风轻拂，灯光晃得星星都跑远，只留下些若有若无的残影。

他像牵着布娃娃一样牵着我，我像布娃娃一样任他牵着，面具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安在脸上的，还是一开始戴在我脸上的他的面具。

9.

夜市逛到了头，喧嚣的尽头是一片湖泊，湖面很平，很静。

湖面上是一片星空，湖畔的草丛中闪烁着萤火虫。

我坐在草坪上仰望星空。没了灯光的喧闹，星星在天空中闪烁，热闹却不嘈杂。我突然觉得，这样结束一天，好像也不错。

但我想逗逗身旁的少年。我说：“你失败啦，我没有笑出来，你的宣言没做到啊。”

少年看着我，笑着：“可你现在就在笑啊。”

什么？我抚摸自己的脸，却摸到了他的面具。

“不能耍赖啊，面具还在呢，你怎么知道我笑了？”

“可你就是在笑啊。”少年眼睛里装着无辜，起身，把我拉到湖边。

我们的动作惊动了草丛里的萤火虫，漫天的萤火虫将星光带到人间，点亮了湖面。

少年摘下了我的面具，在这片被点亮的湖面上，我看到了自己面具下扬起的嘴角。

原来，真正笑着的时候，是感觉不到自己在笑的啊。

他面具扣回我的脸上，后退两步，融入那片星光。“面具就送给你啦，以后不想笑的时候，让它代替就好。”

话音落下，湖面重归黑暗，他同萤火虫一同消失。

10.

面具很好用，它代替我，在各种场合露出合适的笑容，旁人看不见这面具，只看见我笑得开朗。我要做的，就是配合面具，发出各种笑声。

后来，笑声也被我舍弃，朋友们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不满，他们只是有些诧异，然后慢慢适应：我不爱笑了。

再后来，我摘下了面具，他的，连同我自己的。

不带着面具，只按自己最真实的样子来，竟然并不会让谁难堪，也不会让别人拒我千里之外。

摘下面具，依旧会有人愿意喂你吃冰糖。这是少年告诉我的。

但我再没见过他。我向镇子上的人询问，他们也只记得镇上来过一个小丑，带来一场精彩的表演，然后离开。

我走出小镇，去向世人询问全天下最有趣的小丑。但可惜，占据这个名头的人很多，真正想让所有人发自内心笑出来的，却一个也没有。

他们甚至还没摘下自己面具。

没关系，我想，他总有一天会出现，来取回他的面具。

到时候，我一定会给他最真诚最灿烂的笑容，即使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