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粒纽扣
衬衫上的一粒纽扣脱线了,半吊在空中,摇摇欲坠。
沈小溪用食指按着,跟在一名同事身后,迈着小碎步,进入会议室。
齐刘海遮住了半边眉毛,当她眼皮上翻的时候,越过宽边眼镜的上沿,能看见影影绰绰的发丝,在模糊的视线里变粗,仿似一条条栅栏,她经常会透过栅栏观察外面的世界,观察周围的人,模糊给她提供了直视的安全感。
她看到了身旁的同事,穿着彩虹一样的衣服,脸大了一圈,五官像水汽漫延,她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同事用胳膊肘顶了她一下,低声说,干嘛呢,看不出今天气氛不对吗,别瞎闹。她赶紧戴好眼镜,从镜片后瞥了眼同事,同事表情严肃,带着点不乐意,她抿了抿嘴唇,用双掌将面前的记事本框放整齐。
当喜欢上模糊的魅力,清晰往往让人难以忍受。
清晰的脸庞,清晰的声音,是新总监周元给沈小溪留下的最深印象。
此刻的周元正双臂抱胸地站在讲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每一位入场的同事,她觉得周元的目光就像扫描仪,能够洞穿躯体,照出内心藏匿的真实想法。
她低下头,避开周元的目光,盯着碳素笔的笔尖。
周元开始讲话了,声音清晰洪亮。
她在本子上记录着,和此前差不多,拥抱流量、短视频推广、筹备直播,她知道新总监是做运营出身的,也知道公司近半年业绩不佳,用户数量下滑,公司高薪聘请新总监,就是来扭转颓势的,可他们是一家医疗众筹为主的平台,有着公益标签,过度追求流量化是否妥帖,值得商榷。
“近半个月,平台用户同比降低了百分之十,业务量降低了百分之十五。”周元的声音中带着怒意,“在坐的各位,有没有人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
众人各自盯着面前的本子,沉默不语。
沈小溪自然也保持沉默,她只是名普通员工,这种论数据的事可轮不到她发言,她只是受不了这种气氛,身体会不自觉地紧绷。
“资本入场、市场疲软,这些都不是理由。”周元陡然提高音量,“真正的理由是你们思想懈怠、行动懒散,没有将公司业绩当回事,只想混日子!”
一份文件被用力摔在桌面上,传来啪地一声震响。
沈小溪的心也跟着震了一下,在一片静默中,她扭动了下腰肢,椅子传来嘎吱一声响,她的身体像被定住了,碳素笔的笔尖用力往下压,戳破了纸张。
“不想干了可以走!”周元指了指会议室门口,“若想干,就拿出点真本事。公司是要赚钱的,公司有利润,你们才能涨工资。”
她松了口气,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字:涨。
一共十画。
没人离开会议室,也许大家都想涨工资。
“既然想干,那就认真干,有问题就改,数据能说明问题,但也要全面看待,至少环比降幅有所延缓,说明近期举措有一定作用。”周元拿起一份文件看了看,“我们先从细节上入手,昨天的宣传稿是谁写的?”
众人闷不做声,但眼神间有了接触,短暂又急促。
“沈小溪,是你吗?”周元望向沈小溪所在的位置。
沈小溪茫然地抬起头,发现周元正在看着她,同事们也纷纷望向她。
“什么?”她以为自己漏掉了某些内容。
“我问你,昨天的宣传稿是不是你写的?”周元朝她走来。
她愣了一下,听见周元的脚步声沉重有力。
“这么明显的错误你看不见?还是两处!”周元站在了她面前,影子罩在头顶,她感受到了压力,心里一阵紧张,慌乱间想起来,昨天的宣传稿不是自己写的,她只是帮忙排版了一下,正欲解释时,桌下的脚被用力踩了一下,余光瞥见身侧的同事正朝她使眼色,她立刻明白过来,错误是同事的。
她咽了口唾沫,将解释的话也咽了回去。
“对不起。”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沈小溪看见了胸前那粒悬吊着的纽扣,急忙用手捂住,低着头说,“我后面会注意的。”
“态度是好的,但行动也要跟上,下来写三篇不同风格的宣传稿,诙谐的,严肃的,温情的,都要有,明天交给我。”周元先是指了指她记事本上的涨字,然后用力拍了下她的肩膀,像是鼓励,又像是惩罚。
会议继续进行,沈小溪无心倾听,憋屈又懊悔,觉得自己不该承认的,但她和身侧的同事共事三年,关系很不错,她不想让同事难堪,影响和谐。
手机震动忽然响起,是疗养院医生的电话,医生通常不会主动联系她,要么是费用问题,要么是父亲有异,她瞥了眼周元,没敢接。
会议终于结束,她心里焦急,但还是跟在一位同事身后,不紧不慢地离开,去洗手间内给医生回电,如她所料,父亲罹患肺炎,正在治疗。
四年前,父亲遭遇车祸,从此成为植物人,一直在疗养院躺着。她的工资是税后六千,每月固定拿出三千护理费,一千五房租,还有一千五生活费,月月分文不剩。偶尔父亲患病,以肺病次数居多,还要额外花费一笔治疗费。
她从未有过怨言,只要父亲活着,她就一天不会放弃。
心神不宁地等到下午六点,当第一位同事起身离开时,她也收拾桌面准备走了。这时,一名同事凑了过来,正是此前在会议室里踩她脚,朝她使眼色那位。
“刚才的事对不起了,明天我请你喝奶茶。”同事凑近耳边,低声说,“这个新总监什么都不懂,一天天的就知道流量,还要让我们直播卖保险,我可去他的吧。”
面对吐槽,沈小溪只是抿嘴笑了笑,她看见新总监就站在不远处。
“对了,我朋友今天过生日,要赶不及了,你帮我优化下文档呗,就一小段。”同事露出亲切的笑容,撒娇一样地捏了捏她的肩膀,正是不久前被新总监拍过的地方,她顺着同事的手臂,看见了同事的牙齿,整齐洁白,不由心生羡慕。
她刚想说自己也有事,同事便离开了,她看着同事急匆匆的背影,张口想喊又咽了回去,默默盯了一会电脑,将资料拷贝进U盘,决定晚上回家完成。
日正西斜,残阳如血,分外美丽绚烂。
沈小溪打车来到疗养院,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四年前的父亲虽然腿脚不利,但身体还算硬朗,如今已是枯瘦如柴,脸颊凹陷,判若两人。
植物人是一种浅昏迷状态,相比治疗,护理工作量更大,她曾尝试过在家完成,但很快便放弃,她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着父亲,而由于植物人失去了主动咳嗽的功能,必须要经常翻身拍背,把痰引流出来,否则很容易肺部感染。
她不由想起了四年前那场离奇的车祸,如果那个人没有肇事逃逸,如果父亲迅速得到救治,肯定不会像如今这样昏迷不醒,可那个人偏偏……
脚步声打断了思绪。
医生来了,说这次肺炎有点严重,应该是病毒感染。
沈小溪去缴医药费,连同下个月的护理费一起,一共五千。前天刚发的工资,今天就只剩一千了,她不由苦笑一声,如影随形的压力沉在肩上,慢慢长路幽暗孤苦,但父亲的生命之光尚且亮着,无论如何,都得坚持下去。
返回病房,她看见窗边放着一束鲜花,尚未完全枯萎。护士随口说昨天有人来探望过她父亲。她有些惊讶,过去四年,除了父亲刚出事那段时间有老家的亲属去医院探望之外,从未有人来过这里。
“那人是谁?”她的语调没来由地紧张。
“是个男的,戴着口罩,没看清具体面容,感觉三四十岁吧。”护士说,“前台有登记,要不你去查一查?”
她赶紧去前台查看,登记来访人员名叫张力,再看身份证号,有几位数字明显模糊,她直觉这应该是假名字和假身份证号。
到底是谁呢,谁知道这家疗养院?
谁会来探望父亲,却不告诉她呢?
她思索片刻,提出查监控,就在前台护士联系保安室时,沈小溪的手机震动响起,备注为“大美彤”的号码打来电话,她不由松了口气,这是她最好的朋友孟彤。
“下班了吗?”孟彤的声音中透出焦急。
“下了,正——”沈小溪的话被打断。
“赶紧来我家一趟,有急事请你帮忙。”
“什么事?”
“天大的急事,赶紧来,我等你!”
孟彤挂断电话,沈小溪回拨过去,无人接听。
这时,护士告诉她,保安室组长下班了,要查监控,得组长签字,让她明天再来。
她返回病房,看见父亲已经用上了小型呼吸机,医生正在检查父亲的肺部情况。犹豫片刻,她还是决定先去孟彤家一趟,晚些时候再过来。她想起四年前,父亲住ICU的那段日子,起初正是孟彤帮忙垫付的医药费,后来她数次归还,孟彤都没要。孟彤是一个真正的好朋友,不能辜负了,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当沈小溪转身离开时,衬衫上那粒悬吊着的纽扣彻底脱线。
一声轻微声响,纽扣掉落在地,咕噜噜滚入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