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搏斗的人: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茨威格传记作品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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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诸神常把爱子从幽静的处所暂时遣往

陌生人处,

使他们能铭记于心,使凡人的心在这

高贵的形象前感到喜悦。

荷尔德林故居坐落在劳芬,那是内卡河边一个有古老修道院的小村子,离席勒的家乡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这施瓦本的乡间是德国最平坦的地区,是德国的意大利:阿尔卑斯山不再咄咄逼人地进逼眼前,但也并不让人觉得相距遥远,河流漾着银波流过葡萄园,人民的乐天开朗削弱了阿雷曼人[13]性格中的乖戾,并将之消融在歌声之中。土地肥沃但没有过于丰饶的物产,自然温和但并不慷慨施舍,手工业和农业并蒂开花。那里自然使人们富足,是田园诗的家园,即使被逐入最深邃的黑暗之中的那位诗人在想起那遥远的景色时也带着平和的思绪:

祖国的天使呵,在你们面前

孤胆英雄也会两眼昏花,寸步难行,

于是他得求助于友人,恳求至爱亲朋

与他分担这幸福带给人的重负,

善良的天使,感谢他!

每当这位忧郁的诗人歌唱施瓦本,歌唱永恒的天空下他自己的天空,他涌动的情感就会变得那么柔和,只带着淡淡的忧伤,每当他触及这些回忆,他激情的滔天巨浪也会变得节奏舒缓!逃离了故土,被他的希腊所背弃,被希望折磨得身心疲惫的他,总是一再地用温柔的回忆建造童年世界的景象:

福地!你那里没有哪座小山不长满了葡萄藤,

秋天,果实像雨点一样落入随风起伏的草丛。

霞光映照的山峰欢欣地濯足于清流,

嫩枝的花冠和青苔为它们沐浴骄阳的额头遮阴。

城堡和茅屋散布在清凉的山坡,

就像孩子爬上慈祥祖父的肩头。

一生之中他都向往着这片故土,就像向往着他心中的天堂。童年是荷尔德林最真实、最清醒、最幸福的时光。

温柔的自然护佑着他,温柔的女人把他养大:没有父亲(这充满了不祥的预兆)教给他守纪的坚强,不像歌德那样从小就有迂腐、严厉的思想在这个成长中的人身上强加上责任感。他的奶奶和更温和的母亲只教他学会了虔诚,这个富于幻想的人很早就逃入每个年轻人的第一个无穷之境——音乐之中。但是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早早就结束了。14岁时这个敏感的孩子就进了登肯多尔夫的修道院当了寄宿生,后来又转到毛尔布龙修道院,18岁时进图宾根神学院,直到1792年底才离开——在几乎整整十年的时间里,自由的天性被封闭在高墙内,起居于修道院昏暗的小房间里,混迹于沉闷无聊的人群中。这种反差实在太强烈了,不仅使人痛苦,它的作用简直是毁灭性的:再没有了在河岸田野的无忧无虑的玩耍,再没有了女性充满母爱的温柔呵护,他被人强塞进修道士黑色的道袍里,修道院的规矩将他铆死在机械地按钟点安排好的事情上。对荷尔德林来说,在修道院学习的这几年就像克莱斯特在军校的那几年一样,感情被压抑成敏感,内心最强烈的冲动在蓄积、在激发,对现实世界也产生了反抗情绪。他内心中的某处那时被永久地伤害、折断了。“我想告诉你,”在十年以后的一封信中他写道,“在我少年的时候,在我那时的心灵中有一个萌芽,至今它对我来说还是无比可爱——它柔软得像是蜡做成的……但正是我的心的这一部分在我在修道院的时候被最粗暴地伤害了。”当修道院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关上,当他还没有走进自由天地的阳光中时,他生活信念中最高贵、最秘密的冲动早已病恹恹的,几近枯萎了。在他少年人的光洁额头上已经——当然还只是薄薄的轻纱似的一缕——出现了对世界感到迷茫的淡淡的忧郁,这忧郁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浓重、越来越厚密地将灵魂包裹起来,并最终遮蔽了每一丝快乐的目光。

早在懵懂的孩童时期,在决定性的性格形成的时期,荷尔德林的内心深处就已经出现了那道不可治愈的裂痕,在世界和他自己之间出现了一个无情的休止符,这道伤痕再也没能结痂愈合:那种被驱逐到外乡的感觉一生都伴随着他,那种对早已失去的美好故乡的渴望一生都伴随着他。这个永远长不大的人一直感觉自己从天上——他的青年时期、初涉人世之时、混沌的蒙昧状态——被甩到了坚硬的大地上,甩到了一个令他反感的地方。自从与现实第一次激烈地碰撞,他受伤的心灵中敌视世界的感情就开始滥觞了。对于生活,荷尔德林一直是一个不可教诲的人,他从表面的快乐和冷静清醒、幸福和失望中偶尔得到的一切都不能影响那种对现实的斩钉截铁的拒绝态度。“唉,世界在我青年时期之前就把我的思想吓回去了。”一次他在给诺伊费尔的信中写道,事实上他再也没有和世界建立起联系,他成了一个心理学上所说的典型的“内向性格的人”,这种性格的人把自己封闭起来,不信任地拒绝一切外来的刺激,只从内心深处向外,从最初发育的胚胎中发展自己的精神形象。从此他半数的诗都重复变换着同样的主题——虔诚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心怀敌意、失去幻想、势利务实的生活之间,世俗的存在和精神的存在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仅仅20岁的他就哀伤地给一首诗冠以《从前与现在》的名称。这种永恒的经历之声在颂歌《致大自然》里,在段落之间相互呼应,气势恢宏:

那时我还在你的纱幕边嬉闹,

还像一个花蕾挂在你的枝上,

还感觉到你每一声心跳的音调,

它围绕着我温柔搏动的心房。

那时我还带着信仰和渴望。

富足如你,瞻仰你的容颜,

你的领地可以任我抛洒眼泪,

我仍能找到一方爱情的天地。

那时我的心还朝向太阳,

好像太阳能听到它的颤响,

把星星当作自己的兄弟,

春天则是上帝的旋律,

在摇动树林的煦风中

你的精灵,你快乐的精灵

浮游于心底的微波,

那时金子般的日子围绕着我。

与这首童年的颂歌相应和的,却是那年轻的伤心人敌视生活的忧郁的小调:

死了,那曾教养哺育我的胸怀,

死了,那青春的世界,

那胸怀中曾藏有天空,

如今却贫瘠死寂如收割后的田地。

唉!春天向我的忧愁

仍和从前一样,唱着一首同情安慰的歌,

但我生命的早晨已经去了,

我心灵的春天已经凋谢。

最心爱的爱人只能永远憔悴,

我们所爱的不过是一个幻影,

因为青春金色的梦已经死去,

那友善的自然已为我安息;

在快活的日子你从不曾想到,

家乡离你千里之遥,

可怜的心啊,你永远也不会将它探问,

如果不是那思乡的梦仍不能使你欢欣。

在这几段诗中(在他全部的作品中,这些诗句的变化无数次地重复出现),荷尔德林的浪漫主义生活观已经完全确立了:永远回眸凝视那团“魔幻的云雾。在雾中,童年好心的精灵护佑着我,使我不至于过早地看到周围世界的猥琐和野蛮”。尚未成年的他就开始充满敌意地抵御经历的涌入,回归和向上是他灵魂唯一的方向,他的意愿从不曾指向生活,而总是超越生活之外。就像水银和火、水相克一样,他的本质拒绝一切关联和融合。因此命中注定他将被不可战胜的孤独所围绕。

自从荷尔德林离开学校,他的发展实际上已经结束了。后来他在深度上又有所提高,但在感性材料的丰富和接受上却没有发展。他什么都不想学,不想从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日常生活领域中接受任何东西:他无与伦比的纯粹的本能禁止他与生活的混合质料同流合污。因此他同时——在最高的意义上——也是一个触犯了世界法则的罪犯,他的命运,按照希腊精神来说,就该是赎去亵渎神灵、藐视别人的罪孽。因为生活的法则就是随波逐流,它不能容忍任何脱离它永恒循环的行为:谁拒绝潜入这温暖的洪流,谁就会渴死在沙滩上;谁不参与,谁就注定永远是局外人,谁的生活就会悲惨孤独。荷尔德林的追求——只效忠于艺术,而不为存在;只侍奉神,而不是人——包含了——我再重复一遍,在最高的、超验的意义上——就像他的恩培多克勒的追求一样,包含了一种不现实的、自负的伪愿望。因为只有神才配在澄明中统治,而对那些蔑视它的人,生活总是施以迫不得已的报复,让他们只有最微小的能力,让他们缺乏生存的面包;对那些无论如何也不愿效忠于它的人,它总是把他们击退到最卑微的奴役的地位。正因为荷尔德林不愿参与,他的一切就都被夺去了;因为他的思想不愿受到羁绊,他的生活就落到任人摆布的田地。荷尔德林的美也正是他悲剧性的过错:出于对更高、更上层世界的信仰,他反抗下层的红尘世界,而这个世界他无法逃脱,除非乘着他诗歌的翅膀。当这个不可教诲的人认识到他命运的意义——英雄式的毁灭——他才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属于他的只有日升日落之间短短的一段距离,但这道青春的风景是绚丽的:傲岸的精神的山岩,周围呼啸着无穷的泛着泡沫的巨浪,幸福的船帆在风暴里迷失,火红的乱云飞渡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