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刀子应摆在合适的位置
碍于医务人员需要相互保护的原则，李西北不能直接挑明，这种规则让他觉得恶心，感到非常不适。
这种保护是没有法律依据的，完全来源于职业习惯，砸同行饭碗的事没人去做。
他们藏在众多医护工作者中，享受着别人奉献带来的荣光，面子上怜悯天下，背地里蝇营狗苟。
你不能说他们不配做一名医生，换而言之他们也救过人，也曾奉献过自己的青春，可是人都会有糊涂的时候，屠龙的少年终究变成了恶龙。
“开放静脉通路，250ml盐水扩容。”李西北在下医嘱的同时，把手放在男孩的肚子上。
小孩柔嫩的腹部此刻坚硬的像塞了块石头，没有一处地方是软的。饶是见多识广的李西北，见到这种情况，心里也不禁“咯噔”了一下。
他微微一想：
板状腹，腹式呼吸消失！
这就意味着男孩腹腔内的炎症很重，炎性物质蔓延至腹膜，最后引起的腹部肌肉收缩。
板状腹加感染中毒性休克，需要马上急诊手术！
他扭头问护士：“体温多少？”
“体温39。”
“马上抽急诊血，安排床旁X片和腹部彩超，通知麻醉科，备皮准备手术。”李西北飞快下达医嘱。
规培生张志也在，他几乎是跑向电脑，开着李西北刚才下达的医嘱。
李西北扭头看向男孩父母，“孩子情况非常危险，现在已经发生感染中毒性休克，需要马上手术。”
“可是他还那么小，县上医生说只要打打针就好了啊......”
男孩母亲眼神哀求地看着他，不知何时眼角已经挂满泪滴，她说：“还有没有其它办法了，动手术他得多遭罪啊？”
她显然还没能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怎么好端端的肚子痛就变得这么危险了。
李西北没有管她的絮叨，语气坚定地说：“不手术他一定会死，就算做了手术也还有很大风险。”
他说的斩钉截铁，没有给患者家属留任何退路。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马上手术或者是徒劳消耗时间，等错过手术时间就只能自动出院。
疾病从来不会等人有心理准备后再来，机会同样不会在犹豫中停留。
男孩父亲这时出声问：“孩子的病很严重吗？”
“嗯，非常危险。”李西北拍了拍男孩父亲胳膊，语气变得柔和：“早点做决定，这事没法耽误，我们只能尽最大努力，想明白赶紧来找我签字。”
室内安静地吓人，仪器上的滴滴声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情况很紧急，时间同样紧迫，根本没有给李西北共情的时间，很快彩超和床旁X线的医生推着重重的机器来到。
李西北立刻在床前查看结果，他需要在上手术台前尽量明确诊断；或者说尽量排外几种诊断，这有利于手术方案的制定和手术切口的选择。
X线片提示：
双肺轻度炎症；腹腔没有明显的游离气体，肠腔积气明显。
这里可以初步排除胃肠等空腔脏器穿孔的可能。
腹部彩超提示：
阑尾管壁不对称增厚，回声不均，周围有小范围无回声区；右下腹及肝下有大范围游离无回声区，同时部分肠腔肠壁回声不均。
看到彩超结果，李西北脑海中不断细细思索：
胃肠等空腔脏器穿孔炎性物质渗出可以导致腹膜炎、板状腹，但一般起病比较急骤，不会有五天这么长的病史，而且常常伴有膈下游离气体。
肝脏、脾脏等实质性脏器破裂，血液渗出的话也会刺激腹膜，导致腹膜炎，但彩超提示肝脾等实质性脏器形态清楚，包膜完整，基本也可以排除。
而阑尾附近和肝下有大量无回声区，且阑尾形态不均。
是阑尾穿孔！
李西北眼睛陡然一亮，结合自身经验配合多方诊断，他可以确定这位七岁的小男孩必然是阑尾穿孔所致的腹膜炎。
孩子母亲此时的情绪早已崩溃，在一旁哭成了泪人儿，只有父亲还在勉力支撑。
他瞧见李西北投来的目光，神情激动地说道：“医生，我相信你们，需要做什么治疗我们都配合，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家孩子。”
李西北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这对年轻父母，眼下情况紧急，根本没时间说多余的话。
他说：“我们会尽力，刚才跟你们说过，术后还有很多难关要闯，你们自己也应该做好心理准备。”
李西北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告知风险。
正准备给患者签字，刑维民突然出现在门口，他将李西北叫住：“李西北，出来一下。”
李西北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刑维民走进二线值班室。
刑维民关上值班室的门，意味深长地说：“西北，患者资料我刚才看过了，我们还是交给普外科吧。孩子年龄太小，风险太高，刚开始我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病症，这台手术你不要接了。”
他是高年资主治，在他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医疗纠纷。
刑维民能够如此，并不是说他医术有多高，而是他能够清晰的判断什么手术他能做，什么手术有风险，什么样的患者好沟通，什么样的患者有隐患。
有风险，有隐患，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手术，他从不经手。
因为刑维民觉得那样就是在害人，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应该交给专业的人去解决。
他始终觉得，有些时候适当的退一步，是种难得的品质，是对自己和病患双方的负责。
“为什么？”李西北看着自己敬重的前辈，目露不解。
刑维民自顾自说着：“你还年轻，以后在医院有大把的可能，不要因为一台手术毁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
“这台手术我做不了？”
“不！你可以做！”刑维民看着他，毫不掩饰眼神中流露的欣赏。
他说：“从规培开始你就比其他人努力，这么些年下来你的成长速度我都看在眼里，是个好苗子，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有些担心。”
从业近三十年，他深知一旦发生事故对医生的影响有多大。他懂病人，同样理解病人家属的心理，因为他自己也是一名父亲。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是自己孩子在眼前没了，他也会做出夸张至极甚至毫无理性的举动。
他说：“该请会诊就请会诊，在急诊救不回来的病人每天都有，再说今天也不是你值班，没必要趟这个风险，懂吗？真的没必要。”
刑维民的态度很坚决，表达的也很清楚，请普外科会诊，这个病人我们处理不了。
李西北不理解，他忽然对面前的老医师感到有些陌生。
他装作没有听明白，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病人情况很紧急，再不做手术可能就没机会了。患者诊断已经很明确，急性阑尾炎穿孔引起的腹膜炎，只有手术才能解决问题。”
刑维民有些急了，涨红脸骂了声：“你这小崽子怎么不听劝！万一手术解决不了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么重的炎症，手术做完也照样会有休克风险？有切口感染的风险？有术后肠梗塞的风险？”
李西北迟疑了一下，心中憋闷，脑袋里不由闪过一个画面。
这家医院的移植病房外，好心的大哥挥挥手便走了，然后替她妹妹交了十万元的手术费。
所有人都劝他们放弃的时候，是那位好心的大哥救了他们兄妹。往往很多时候坚持不一定有结果，但不坚持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蓦地，李西北眼神坚定地看向刑维民，咬牙说：“我能把手术做好，其他的属于术后并发症范畴，只能尽量避免。”
说完他平静许多，深吸一口气终于熨平胸口的烦闷。
因为他是医生，是有手术刀的医生，没有什么是他不能接受的。
正是如此，他觉得自己非常卑劣，他为自己刚才心中闪过的那一瞬迟疑而感到羞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