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仲夏开启(教堂篇开始)
公元983年,圣保罗教堂,辰时经(Terce)的钟声敲响,回音不绝。
阳光刺破云层,伦敦堡罕见的晴天下,放置在庭院中央的日晷投射出一截斜斜的影子,预示着这时刻都在炽烈燃烧着的恒星,上升到了北半球天空的东南角,也就是后世常说的早上七点。
这是儒略历全年里白昼时间最长的一日,因此被称为仲夏(Midsummer)。
对于教堂来说,这是纪念圣徒约翰生日的前夕。然而对于巫师来说,这是一场逐渐被忘却的盛大庆典,它最古老的名字叫做“魔法安息日”(Litha),后来因为常常举行声势浩大的宴会,它又被害怕异教徒的普通人称作“魔鬼之宴”(Sabbat)。
向着太阳升起的东方,沿着贯穿西城门的大道一直往前,经过齐普赛市场,道路的尽头就矗立着一座尖顶扁长的石头建筑。
这栋建筑约两层高,正对着集市大街的东面开着一扇高耸的圆形拱门,门框细致地雕琢出古老的纹样,门柱厚重结实,凸显出极为肃穆的气概。
楼身向西延展,仿佛长长的方块面包,接近中间的位置则连接着再高出一层的采光顶楼,侧面连着一个方形围廊的小院子。日晷就在那里,紧挨着的是厨房、宿舍以及马厩等,然后是花园似的耕地。
教堂侧院的房间里,阿尔加(Algar)刚刚做完了晨祷。
他只吃一块黑面包,喝一杯牛奶,然后便走出房门。
开始分发早饭的厨房此刻很是热闹,孩子们三三两两地从同样简陋的宿舍门后奔出来,争抢着新鲜出炉最软的那块面包。
金发蓝眼的修士见到这混乱的景象,俊秀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在他的房门隔壁,另一位穿着黑袍的修女也推门而出。
“早安,伊文(Eawynn)。”
“早安,阿尔加。”
他们两人一同站在庭院的走廊里,注视着那些正在享用早餐的孩子。
然后相视一笑。
“明天就是圣约翰节了,真该好好庆祝一下。孩子们今晚可怕是要闹翻天了,也不知埃尔夫斯坦(Alfstan)主教会不会发脾气。”名叫伊文的修女微笑着说。
“他老人家每年都这样,孩子们都怕他。”
“但其实主教是个心地善良、和蔼可亲的好人。”阿尔加说,“我打心底里尊敬他。”
“孩子们还算乖巧,他们实际都懂的,没有主教大人的准许,他们是不可能留在这里的。”
“你啊,就别自谦了。”伊文瞪了他一眼,有些嗔怪地说。
“如果不是某位神父,执意要在伦敦堡最神圣、最庄严的大教堂里收留孤儿,说不定主教大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头疼了。”
“新出的教规可严格了,你也知道的,孩子们都耐不住寂寞,又怎么可能一整天都保持缄默。指望着他们别搞恶作剧,就已经很困难了。”
“伊文,你也别取笑我。”青年腼腆地低下头,但也不忘回嘴。
“是谁替干了坏事的小家伙们求情的?孩子们那么肆无忌惮,你可是也负有责任的。”
修女眼睫扇动,面颊浮现一丝红晕:“快别说了……”
“对了,你那两个朋友呢?他们不是回到伦敦堡了吗?怎么这两天又没了消息?”
她赶紧转移话题,有些困惑地问:“说到之前他们帮助过你的事,我们俩还没正式表达感谢呢!虽然院里的都不是什么奢侈的食物,但我想我们可以邀请你那两位朋友,一起参加圣约翰节前夕的晚宴,让他们也感受一下孩子们的热情。”
“他们俩啊……”阿尔加有些无奈,眼神也闪烁着。
“前几天他们倒是有上门拜访,还特意去看了看孩子们。得知一切妥当后,两个人就消失在了伦敦堡,不见踪影。”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又去了哪里……你知道,有些人总是在路途上,行踪不定的。”
伊文好奇而探究地看着他:“阿尔加,你总是这么避讳他们的身份……该不会那两个人做的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行当吧?”
“骗子?小偷?最近通缉令连着一周上城墙的‘荣耀之手’?”
“你这都猜的什么!”阿尔加无语了。“我像是会和小偷骗子当朋友的人吗?真是罪过。”
“哼,谁让你总是藏着不告诉我。”
“伊文……”面对年轻的妻子,阿尔加有些为难,移开了眼神。“这件事之后再说吧,总之你记得……”
“不要和主教大人提起这两个人。好好好,我知道了……你都嘱托我上百遍了。真是的,明明已经发誓要相伴一生了。这种小事居然都不愿意告诉我!”
伊文撅着嘴,有些气呼呼地抱胸,转头不理会他。
阿尔加顿时慌张起来,手和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
“阿尔加,伊文!”教堂的侧门洞开,迎面走出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他身披白色长袍,头顶剃光只留下耳后的短发,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容易痛风,他的一只腿有点瘸。
作为伦敦堡教区的主教,埃尔夫斯坦可以算作当今不列颠有权有势的头脸人物,地位仅次于约克和坎特伯雷的大主教。然而他并没有穿任何华丽的服饰,甚至连彰显主教权威的牧杖都没带出来,穿着打扮格外的朴素,面容如刀削般凌厉。
“赶紧让这帮小崽子们上早课去!不能懈怠!不能懈怠!”
老人雷厉风行地催促他们俩,匆匆踱步走下台阶,朝着那些还在慢吞吞跨过庭院的孩子们厉声道。
“快点,快些进教堂去!要是落后,杖罚十下!”
孩子们哗然,像团马蜂似的跑向教堂。
阿尔加和伊文也紧张起来,齐声道歉:“是我们疏忽了。”他们俩对视一眼,也跟在孩子后面和其他修士一同鱼贯进入礼堂。
“哼……年轻人。”埃尔夫斯坦看着这对恋人跨进礼堂,摇摇头。
他重新整理了教袍的褶皱,大步流星地跨进礼堂前厅。
天花板高耸的教堂主体内部,由交错的半圆形石拱支撑着,中央摆满一排排的座椅,左右则空出两道旁廊,由柱子与听众的座位相间隔开。
他从旁廊向前走去,经过坐在位置上很不安分的孩子们,走上石阶搭建的讲台。与他一起生活在圣保罗教堂同一屋檐下的修士们,包括阿尔加和伊文都安坐在两侧的座椅上,静默而肃穆。
正对着讲坛的天顶上,透光的顶窗洒下一片金色的日辉,披在老人肩头。
光与热的能量,以及所代表的神圣含义。总是让老人在每次站上这位置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和激情。他从未忘记,自己担任这份教职的责任和使命。
他环视讲台下,安静坐好的孩子们。
于是开口:“克服你们心中的诱惑!”
他的声音,回响在厚重岩石砌成的大厅,无比肃穆,也无比庄严!
“使你们的心向善!使你们的心向往光明!”
埃尔夫斯坦打开端放在讲台上的一本福音书,那书封由牛皮制作,烫金字体,雕花装饰。羊皮纸书页上,以硕大的花体字母为首,密密麻麻地写满蝌蚪般的字迹,记录着传说中的圣言与圣行。这可能是经过改革后,圣保罗教堂里唯一价值珍贵的东西。
开篇训话结束,老人拿起了放在讲台后保存的牧杖。那木棍笔直修长,与他一般高度,顶部卷曲成圆润的钩状,末端稍微斜出,形成一个方便勾回羊羔的小刺。
不错,这的确是牧羊的手杖,但在教堂里主教的手上,这却不是一般的物品……
而是遵照圣意,特意制作的圣具。
埃尔夫斯坦闭上双眼,凝神屏息,他双手将牧杖举起。
坐在两侧的修士们也都屏住了呼吸,两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在太阳下,如沐圣光的牧杖。
“以主之名,愿你们健康;
“以主之名,愿你们平静;
以主之名,赦免你们的罪。”
从天顶透下的日光,似乎变得更强盛了些,一道淡金色的丝线,缕缕缠绕在牧杖顶端。
伦敦堡的主教深吸一口气,双手仿佛因承受过重的力量而有些颤抖,但他还是坚持住了。
直到那丝缕金线,变得凝实,最终成为依附在牧杖尖端的一团光点后,身为圣徒的埃尔夫斯坦,才挥动此杖。
他模仿着牧羊的动作,指着坐在前排的第一个孩子,伸手一勾。
那光点自动地从杖尖脱落下来,飘进了那孩子的胸口。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神奇的一幕。
然而——
“咚咚咚!!”
就在这时,教堂的大门被敲响了。这响声同样也回荡在大厅,破坏了刚才那种神秘静默的氛围。
众人都从一种见证奇迹的出神状态中,陡然醒来。只是,气氛反而变得更加沉默了,没有人敢议论,或者大声嚷嚷说话。无论这几个月来,相同的情形每天都在重复,不管是修士还是孩子们,却都对这无法解释的力量保持敬畏的缄默。
不过经常监督孩子们上床睡觉的阿尔加知道,这些天生好奇心充足的小家伙们,会在净化仪式结束后把自己的小伙伴团团围住,还会去研究这个孩子的胸膛,试图发现光点藏在哪里。
只不过,仍是他们怎么找,这样的净化祈祷都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而这一点,也愈发加深了主教大人的威严和神秘。
埃尔夫斯坦将牧杖小心收好,示意众人仪式暂停。
这几个月来每天他都会坚持,用尽自己老迈的力量,去为每一个被教堂收留的孩子祈祷。只因为他从阿尔加那里知道,这些孩子都有着……罪恶的天赋。
这些孩子,天生就能够和魔鬼交流,在不同的情况下会爆发出具有破坏性的邪恶天赋。
但是阿尔加不想放弃这些孩子们,他的良心也使得他不许可自己轻易放弃这些孩子。
虽然按照大主教的说法,他们生来邪恶,不应该同情,但埃尔夫斯坦心中,总还是留有一丝怜悯。
所以他才会写信往罗马教廷,从仪式圣会的会长圣徒西蒙(Sacred Congregation for Rites)那里,征求建议。
仪式圣会的会长很快回信,表示同样理解他怜悯这些特殊孩子的心情,因此派人来教会了他净化祈祷的仪式。并准许他以圣徒的身份,遵照圣意令奇迹降临。
埃尔夫斯坦丝毫不怀疑,这样的奇迹能够拯救这些孩子。因为在他照做之后,发生在教堂里的那些诡异邪恶的现象就全都消失了,孩子们似乎终于重新回到了纯洁无暇的状态。这令他和阿尔加都很是欣慰。
老人疲惫地吐出一口气,对着阿尔加示意:“去迎接我们的客人吧,阿尔加。”
“须得欢迎那些不期而至的客人,因他们踏足神圣之地,是有福了。”
他用拉丁语文绉绉地说,正如他念诵那祷词一般,语调绵延起伏。
阿尔加躬身一礼,保持谦卑地小跑着绕过旁廊,来到门口。他将门闩打开,双手用力推开沉重的橡木门。
教堂外的阳光刺眼,陡然照射进气氛迷蒙的大厅,令阿尔加抖了个激灵。
“戈德里克?萨拉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