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惟泪千行
寒雨落了一夜,近晨,渐渐息了。
芷蘅长发披散,独立在窗阁边一夜未眠,清凉春风荡开墨发,眉间胭脂褪尽,唯余愁楚万端。
“公主……”云儿轻唤,“歇息下吧,您这样会受寒的。”
芷蘅转身,端着热茶的云儿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公主,您的脸色……”
云儿嘴唇微颤,目不转睛的盯着芷蘅苍白憔悴的面色,心疼道:“公主,您快歇歇吧,下颌都尖瘦了……”
只是一夜之间,竟可憔悴至此。
云儿自是知道这其中缘由,公主在这座皇宫之中,唯一可以令她坚强的人,只有六皇子,然而六皇子最疼爱的却是眼高于顶,盛气凌人的昭阳公主。
她亦懂得公主的自伤,自认比不得昭阳公主半分。
纤细素手抚上枯瘦的容颜,芷蘅眼神一阵恍惚,幽幽说道:“去取铜镜来。”
云儿依言做了。
铜镜之中,倾国容颜颜色消损,红妆冷透,透露着的是整夜的苍白憔悴。
“拿下去吧,眼不见为净。”芷蘅褪下昨夜一身绉丝白裳,被冷雨浇透的裙裳,越发冰冷。
她换上一件烟绯色绸衣,绸衣宽大,越发显得她娇小动人,云儿正欲言语,却听门外有响动,此时并非午膳时间,早膳已有人送过,而无尘宫中向来无人往来,会是谁?
芷蘅亦疑惑的望着门口,云儿忙出门去看。
即使是春光流澜的清晨,无尘宫依然冷森森的。
云儿远远望见一个人,却大惊失色,连忙跑回殿里,慌张道:“公主,是七殿下。”
七皇子杨元鹤!
芷蘅眉心微凝,他来干什么?
想着,杨元鹤已踏进无尘宫,他一身奢华贵气,眉宇漾笑,唇边勾动一丝轻浮,全无皇室的高洁矜贵之气。
芷蘅与云儿一同低身:“参见七殿下。”
“九妹何必这样多礼?”杨元鹤说着,伸手扶过芷蘅,芷蘅一惊,杨元鹤趁着扶她之际,将她冰凉小手握在手中,芷蘅欲要抽离,他却更加用力。
他眼眉挑动,目光里尽是轻浮放浪之气,芷蘅眉一蹙:“七殿下,请自重。”
“自重?”杨元鹤臂弯一横,轻而易举将娇柔的女子拥入怀中,“你在勾引李昭南之时,可曾想过自重?”
芷蘅一怔,杨元鹤鼻息渐近,闭目轻嗅她身上淡淡幽香:“我的好妹妹,你这用的是什么香?怎么……我从未闻过?”
说着嘴唇贴上芷蘅雪颈,云儿忙上前道:“七殿下……您……”
“走开,退下!”杨元鹤紧箍着怀中的芷蘅,厉目看向云儿,云儿慌张的看着芷蘅,芷蘅被他钳制,动弹不得,“七殿下,你我……你我同为皇室之人,怎可……你怎么可以……”
芷蘅语无伦次,她本想说,你我同为皇室血脉,却知道,没人愿意承认她也是皇家公主,然而杨元鹤却明白了。
他忽然嘿嘿大笑,笑得张狂无比,笑声不止,他便打横将芷蘅抱在怀中,向内殿走去,芷蘅几乎流泪祈求:“七殿下……”
“同宗?你想说我们有血缘,不可以是不是?”杨元鹤依然大笑不止,将芷蘅放到在简陋的菱床上,素白丝幔落下,隔绝了本便暗淡的光线。
“不,七殿下……”
七皇子杨元鹤行止浪荡,芷蘅亦有耳闻,却不晓得竟是这般明目张胆的放纵狂妄。
云儿追进来:“七殿下,求您……”
云儿扑通跪倒在地。
杨元鹤却撕扯开芷蘅烟绯色绸衣,露出白玉香肩,杨元鹤目光骤然一亮,呼吸紧促:“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他的唇覆下来,芷蘅无奈叫道:“七殿下,不行,住手……”
杨元鹤抓紧她的双手,紧固在头顶,芷蘅妆容已被泪水打乱,目光哀怜。
杨元鹤的眼中有灼灼烈火,仿佛顷刻便欲将她占为己有:“就是这个,你知道吗?那天在峈柚宫,你披纱落地,露出肩来,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我四处寻访各色美女,却原来绝色美女就在宫中,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无尘宫里的九妹竟美成了这样?让人……让人受不了……”
说着,他的唇覆下来,芷蘅狠狠一咬,杨元鹤吃痛,一惊抬眸,他抹去唇边一点血迹,眼里怒气随即消散,又变做贪婪:“难怪……难怪连李昭南都着了你的道儿,上了你的床,楚楚可怜里又带着几分倔强,九妹,你太迷人了,你越是这样,我越是有兴趣……”
“不……七殿下,我是你妹妹啊……”芷蘅泪珠一滴滴落在素锦枕布上,咬唇哭泣……
“妹妹?”杨元鹤复又大笑,看着她:“如果是妹妹,那更好了,更刺激……”
如果?
芷蘅一怔,看向他,他却丝毫没有留意芷蘅的异样,一双大手游遍芷蘅柔软娇躯,愈发不可克制的情欲,令他全身颤动,迫不及待的撕扯开芷蘅的衣裙。
芷蘅几乎绝望的看着他:“不,七哥……”
他不敢叫他七哥,却,无能为力,她只想提醒他,她是他的妹妹。
突然,一声闷响,芷蘅一惊,只见杨元鹤浴火纷飞双眼骤然一直,他缓缓回头,随即倒下身去。
芷蘅看见云儿颤颤的站在身后,手中紧紧握着洗衣用的棒杵,芷蘅起身,将凌乱的绸衣拉起遮掩住身躯。
云儿望着昏厥过去的杨元鹤,全身颤抖,将棒杵掉落在地,泪水随着落下来:“怎么办公主?怎么办?”
芷蘅亦慌了,在这无尘宫,只有她和云儿两个人,如今杨元鹤昏倒在宫中,若是待她醒来,不但自己凌辱难逃,就是云儿恐怕也难逃厄运。
芷蘅迅速冷静下来,看着云儿:“云儿,想他来做这等见不得人之事,定不会身边带着人,你我将他搀扶出去,越远越好,无尘宫附近少有人往,将他放在一处,待他醒来,就算回身问罪,你我不开门便是,他总不至于砸门进来。”
云儿点头,芷蘅穿衣下床,脚下却一软,云儿连忙道:“公主……”
芷蘅摆摆手:“我没事儿。”
二人于是将杨元鹤扶起,还好杨元鹤并不十分强健,两个柔弱女子虽然吃力,却也将他扶到了距无尘宫不远的地方。
再向前走,只恐来人较多,容易被人发现。
芷蘅道:“将他放在这儿吧。”
高树下,春风渐渐润和了,散尽了昨夜雨的寒气。
芷蘅与云儿气喘吁吁,正欲离开,却听见身后一人大喝:“站住。”
芷蘅与云儿回身,只见一内监匆忙跑过来,看见树边的杨元鹤,忙大声叫道:“来人,来人,不好了,七殿下昏倒了。”
说着,那人便低身在杨元鹤身边,焦急的叫着:“七殿下,七殿下……”
他轻拍杨元鹤的脸,掐住人中,杨元鹤惊醒,四周望望,忽然惊讶的站起身:“本王怎会在这里?”
内监忙道:“殿下,小的见殿下迟迟不归,便过来看看,谁知道……”
杨元鹤似是想起什么,忽的看向芷蘅与云儿。
芷蘅与云儿靠在一起,云儿吓得不敢抬头,杨元鹤目光冰凉,狠生生的。
芷蘅看着他,只是不语。
杨元鹤咬牙说:“哼,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识好歹!”
芷蘅还未及回神,只见已自不远处围上一众兵卫,纷纷拜倒在地:“参见七殿下。”
“来得正好!”杨元鹤瞪住芷蘅,芷蘅不由得全身一凛,杨元恪冷笑道:“来人,把九公主和这贱婢拿下,九公主不知廉耻、公然勾引本王,本王不随她回无尘宫,她便连同侍女云儿将本王打晕,欲要将本王强行带回无尘宫,然后栽赃陷害!”
一句句如刀,一字字伤人。
杨芷蘅不可置信的看着杨元鹤,她不曾想,他竟可以如此颠倒黑白、信口雌黄。
这个皇宫中,没有人将她当做过公主,兵卫们毫不犹豫的将杨芷蘅与云儿压住。
杨元鹤一声令下:“带到春暖阁,想必父皇此时也正在那儿呢,倒要让父皇和歌妃来给评个理!”
杨芷蘅看着他,杨元鹤得意的走近她身边,低在她的耳际,轻声道:“不从我,就死路一条!”
芷蘅切齿道:“下流。”
杨元鹤大笑,甩袖而去,命内监将自己最能搬弄是非的母妃凌妃亦请到春暖阁。
春暖阁中,熏着淡淡袅袅的木香,烟气缭绕,菡萏花开的季节,春暖阁莲池中的莲花次第绽放,满园清逸,各呈丽质。
春暖阁中,歌妃泡了红枣茶,与皇帝一起站在桌岸边,桌案上放了纯白素锦,杨芷菡站在父皇与母妃中间,执笔描画,那一笔一韵,勾勒着莲花清艳的美好,好似这四月时节,便在她的笔尖儿绽放,沾湿了天际一抹淡云,随而不见。
阳光洒进来,照在素锦上,仿佛便是一副完美的风景,栩栩如生。
“恐怕这宫中,便只有朕的昭阳能画出朕最喜爱的莲花情韵。”皇帝啧啧赞许。
歌妃不无赞叹:“是啊,咱们的昭阳笔法又精进了呢。”
“父皇,您最爱莲花,所以为我起一个菡字为名吗?”杨芷菡看着父亲,细眉如画,杏眼流波,华贵织锦暗纹缠枝莲花裙,衬着她的娇贵典雅。
皇帝点头,眉眼弯笑:“那是自然的,歌妃是朕最爱,你的名字自是含着深意的。”
“那……芷菡与母妃父皇更爱哪一个呢?”芷菡娇声道,皇帝一怔,随即笑开来:“都爱,父皇都爱……”
说着,门外内监来青进门禀道:“皇上,凌妃、七殿下……和……和九公主求见。”
听到九公主,皇帝的脸色立时阴沉,笑意尽敛。
“何事?”皇帝沉声道。
来青小心答道:“这……”
见来青犹豫,皇帝于是道:“宣吧。”
尚未见到人,便听见凌妃的声音悲戚戚传来:“皇上,您可要为元鹤做主啊。”
皇帝与歌妃互望一眼,歌妃一身锦贵,是今年皇帝才自南越国交还而来的雪绸,凌妃进门见了歌妃,神情不自觉一滞,歌妃原本便美艳如仙,雪绸为衣,更是旁人难以匹敌的姿容。
歌妃笑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凌妃瞥她一眼:“怎么了?那还要问问你生的好女儿,真是下贱!”
她一语双关,瞪歌妃一眼,歌妃看向一边被兵卫压着的芷蘅,原本柔似春水的眼神豁然冷若冰霜:“芷蘅,你又做了什么?你怎么便不能洁身自好,好好的呆在无尘宫中反省。”
芷蘅心中一痛,母亲向来不问青红皂白,一味便认为是她的不是。
她看向父皇,父皇威严的脸廓被阴云笼着,眉心紧蹙,眼神如刀似箭,恨不得将她一箭穿心。
芷蘅心头冷透,这架势,又何须再说?
一定,是杨元鹤怎样说,他们便会怎样信了。
杨芷菡走上两步,亦拖着华贵的雪绸,璎珞蝶簪流苏荡漾,衬着她的娇艳。
她走到杨元鹤身边:“七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元鹤瞪着杨芷蘅,向皇帝禀道:“父皇,今儿个儿臣闲来无事,在宫中闲走,无意遇见九公主和侍女云儿,九公主见了儿臣,便言语勾引,儿臣想走开,她便扯了衣襟,若儿臣再敢走,她便大叫,她要儿臣随她回无尘宫去,儿臣怎么也不肯,那个鬼一样的地方,儿臣可不敢去,于是侍女云儿便将儿臣打晕,欲要将儿臣拖回无尘宫,想必日后栽赃陷害,幸好成子赶到,叫人将儿臣救下,否则此时,儿臣一定被人泼了一身脏水,还哑口无言,没错,儿臣是喜欢女人,可这等下贱的女人,儿臣还没有兴趣。”
杨元鹤说的言之凿凿,那大义凛然的神情,便仿佛一五一十,毫无虚言。
凌妃亦道:“是啊,皇上,您可要给元鹤做主,您看元鹤的头后,那样大的一个包。”
皇帝阴着脸走上几步,轻摸元鹤脑后,果然有个不大不小的包。
皇帝龙目一冷,回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边的芷蘅甚至没有反应,已然红肿了脸颊。
那响亮的声音震人心房。
芷蘅举眸看他,父皇的眼光几乎将自己焚烧,这世上,仿佛再没有她,才好……
“不,不是这样的……”云儿哭着道,“明明是七殿下来到无尘宫,想要侮辱公主,还说……还说……”
“住口!贱婢!”凌妃上前一声呵斥,“哪里轮的到你说话?难道……那李昭南也是自己爬上喜床的吗?”
“皇上,歌妃娘娘……”
“算了云儿。”芷蘅低声叫住云儿,云儿看向她,芷蘅惘然一笑:“别说了,没人会相信。”
“公主……”云儿泪流满面,却只能闭嘴。
芷蘅扬眸看向父皇与母妃,面无表情:“父皇与母妃想要如何处置,尽管处置便是了,但,七殿下是我打的,与云儿无关,还请父皇、母妃明鉴。”
“不知羞耻!”皇帝一声低吼,“你连昭阳的一根头发都不如!还不知修身养性,尽做出有损皇家颜面之事,即日起,没有朕的命令,九公主……不得踏出无尘宫半步,否则……打入天牢,终身不得赦免!”
父皇的每一个字都坚决得毫无犹豫,芷蘅心底冷笑,自她出生,他们便剥夺了她的所有,如今连仅有的自由,也被夺走,她静静垂首,恭谨道:“谢父皇。”
皇帝甩袖,怒气难平,歌妃只是冷漠的望着,人人都说歌妃性子柔婉,心地纯善,最得天子之心,可是母妃,为何我却看不到你柔婉与纯善,看到得只是你的冰冷无情!
杨芷菡淡漠的看着她,不屑的转身至桌案前,勾画她未完成的画卷。
父皇说得对。
她,的确连杨芷菡的一根头发都不如,在父皇与母妃的眼里,她比着杨芷菡的一根落发还要更渺小。
芷蘅看着歌妃,对视的目光里,细碎的冰凌,暗自凝结。
芷蘅与云儿回到无尘宫,才踏进宫门,便觉得周身一软,她向一边倒去,云儿连忙扶住:“公主……”
芷蘅强自支撑:“快扶我到床上躺一下。”
昨夜的一场寒雨与彻夜未眠,早已令她身体难承,此时终于再也不能支撑。
云儿扶着她躺下:“公主,您怎么样?可要紧吗?”
芷蘅闭目,泪水自眼角滑下来,她不语,只是双唇颤抖,云儿看着,不由得心酸:“公主,为什么你不解释,为什么?”
解释有何用处?还不是徒劳?也许反遭羞辱。
“公主,你到底要紧吗?您说句话啊。”云儿焦急道。
要紧又怎样?从小到大,没有御医愿意为她诊病,只要她没有病得快要死掉,只能独自忍过去,熬过一次算一次,所幸她并不常生病。
“公主……”云儿摸着芷蘅的头,“公主您定是受了风寒了,头好烫。”
“没事云儿,你看能不能去弄些清粥来。”芷蘅终于说话,云儿道:“好,我这就去。”
芷蘅头疼欲裂,晕眩得想吐,周身绵软无力,阵阵心悸。
自己这是怎么了?说是风寒,却比每一次都来得猛烈。
心中莫名凄苦万端,不禁设想着春暖阁中的情形。
此时此刻,杨芷菡又在做着什么?是执笔而书,还是抚琴吟诗?
父皇和母妃一定赞许得看着她的表演,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
不久,云儿端着托盘进来,小心走到床边:“公主,只有……只有这些……”
芷蘅睁眼看去,托盘之中,一些残羹剩饭,咸腥的鱼味儿令她一阵恶心,她轻推开云儿,想要呕吐,却吐不出什么。
云儿放下盘子,轻拍她的背脊:“公主,怎么样?”
芷蘅摆摆手,云儿却惊讶道:“公主,你全身都在抖。”
芷蘅也感觉身子越来越冷,云儿将无尘宫所有被子都裹在芷蘅身上,也抵挡不住她身上的寒气,她依旧颤抖不已,云儿哭道:“公主,我去请御医来。”
芷蘅勉强一笑:“云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御医会来无尘宫诊病。”
“可是公主,您抖得厉害,云儿好怕……”云儿哭得伤心,芷蘅忙安慰她:“云儿别哭,要是我死了,你就去伺候昭阳公主,昭阳公主是最得宠的了,一定能让你有好日子的,对不对……”
“不,云儿只跟九公主,她们……她们都是坏人……”云儿哭道,“云儿八岁就跟着公主了,云儿不想离开公主……”
芷蘅笑笑,难得这宫中还有云儿这样待她之人。
“云儿……”芷蘅也再哽咽难言。
她望着天际冷透的夜空,忽然说:“其实……如果我死了,也许一切都会好了……”
“公主。”云儿惊恐的看着芷蘅。
冷月里,芷蘅忽然看到一张冷峻的脸。
“不日本王便会迎娶你回大沅朝。”
心尖忽的剧痛。
遥远的北方是大沅朝朗朗星空。
长夜无声,唯觉漫漫。
一个多月过去,这句话已经变作了一句笑柄,虽然只有她自己知道。
李昭南,看来,我果然信错了你。
恨意忽然随着寒气占据了整颗心。
她恨这个皇宫、恨父皇、恨母妃、恨杨芷菡、恨杨元鹤,还有……李昭南!
那个一夜风流,然后消失不见,让她在耻辱里更加耻辱的男人。
“云儿,我要去大沅朝。”芷蘅望着冷月凄凉,点点凄冷,萧瑟在月光里。
月是他乡月,人是他乡人。
在这个世上,她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爱人。
她只有自己,只有云儿……
“公主……您说什么?”云儿不明所以。
芷蘅看向她:“我要去大沅朝,我要亲口问问那个人,他这算是什么?可算是仗剑沙场的热血男儿?可是一言九鼎的天将军所为?”
泪水含在眼里,是他让她更加耻辱的活着,是他,给了她一个梦,又亲手打碎。
“公主……”
芷蘅掀开被子,披衣下床,云儿忙拦住她:“公主你去哪儿?你还在生病?而且皇上……皇上他……”
云儿咬唇没有说下去,芷蘅却想起了父皇的金口玉言。
“云儿,我要活着,我必须活着!”芷蘅看着她,目光坚决,她推开云儿向外走去。
“公主……”云儿追上去,芷蘅却用尽仅剩的力气,一步步向春暖阁走去……
我不能死,决不能!
晚风清淡,并没有冷月似的寒,可芷蘅却感到越发乏力,走到春暖阁宫门前,已再难支撑。
她摔倒在地,云儿扶住她:“公主。”
芷蘅望着守卫,一字一顿:“我要见歌妃。”
守卫迟疑,道:“歌妃已然安歇了。”
春暖阁内,明明有悠扬的曲声传来,明明有丝竹绕梁的欢愉,芷蘅强撑住身子,面色惨白:“我要……见歌妃。”
云儿亦道:“这位大哥,求您……求您通禀歌妃,便说九公主患病,求见歌妃娘娘。”
守卫终究心生恻隐:“好吧。”
“多谢大哥。”云儿连声道谢。
芷蘅却支持不住倒下去,冰冷的石地,透骨的寒意,芷蘅撑着不闭眼,眼角处有冷月清辉淡薄的洒在石地板上,春色旖旎,星色也华,唯有我,这世上最卑微的人,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
芷蘅想着,那守卫走出门来:“九公主,请回吧,歌妃娘娘说……她已经歇下了,且,皇上今日才下了口谕,她叫我告诉公主,请公主自重。”
芷蘅心中冷透,看着春暖阁内荡漾的春光晚色,不知哪里来得力气,她强撑起身子,竟一声嘶喊:“母妃,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不想死啊,你想要我死,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
这句话,她放在心里十余年,晚风吹开她如墨长发,她一身白衣胜雪,终于晕倒在春暖阁冰冷的宫门前。
心内还有细碎的悲伤撕扯着她的心,一分分的,疼痛不已,她仿佛置身在高高的悬崖,整个身体摇摇欲坠,身后,忽然有无数双手一齐推向她,她跌落万丈深渊,然后,粉身碎骨!
最后的意识,只有云儿一声声的哭喊,一声声的凄凉……
头胀烈难忍,鼻息间呛人的香气,令她胸口拥堵。
全身疼痛得不能动弹,好似每一分骨骼都随着淡淡升起的香烟一分分断裂。
怎么了?
是死了吗?母妃终归没有救我,是不是?那么……这里又是天界,抑或是炼狱?
“这可要怎么办?这……”
是母妃的声音,她低声的哭泣,是为我吗?芷蘅自顾的想着,却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母妃何曾为她哭泣?何曾为她落泪?何曾为她忧虑至此?
“奇耻大辱,真是我北冥国开国以来最大的耻辱。”
是父皇,芷蘅豁然睁开双眼,只见四周静静垂着的帘幔透着淡淡烛辉,帘幕外,依稀有四个人影,婀娜美好的身量,华贵的衣衫,那是母妃,赤金纹龙绣袍,挺身而立的,是父皇,云儿跪在一边嘤嘤哭泣,旁边还站着一位老者,他是谁?
这里,是春暖阁吗?
芷蘅伸手触摸躺着的床榻,床榻铺陈的锦帛触手清凉,丝质顺滑,只是这一触便知乃上等布料。
该是母妃的床榻吧?
难道,我还没有死?
芷蘅看着帘外,却大气不敢出一声,父皇的怒气即使背身于她,依然那般凌厉。
“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
从小到大,父皇不止一次说出这样的话,芷蘅已经没有了泪,这话对于她,已经稀松平常。
“皇上开恩。”
这次,是云儿的声音,云儿哭着说:“公主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无尘宫求医,实在是……皇上念在公主怀有身孕,身子虚亏,禁不得天牢的阴湿,便饶过公主这一回吧……”
什么?!怀孕!
躺在榻上的芷蘅几乎震惊得掐断指甲,她紧紧攥住双拳,指甲刺进手掌,剧痛令她无比清醒。
云儿说的……是我吗?
芷蘅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父皇冷哼一声:“哼,怀孕?亏你说得出口!那是李昭南的孽种,是我北冥国的耻辱!若她今日死了,也便罢了,可她偏偏活着,她活着,就是我北冥皇室的笑柄。”
云儿只是磕头,朦胧帘幔,她看不清父皇的面容,却可想见他愤慨至极的样貌。
难道……是真的。
我怀孕了!李昭南一夜风流的骨血!
芷蘅紧紧咬唇,心内悲苦再也不能忍耐,泪水滚落,忆起那人缠绵时的意乱情迷,满足后的惊人之举,和一去不复返的冷酷绝情。
她几乎哭出声音,却只是隐忍着心内的剧痛,依然听着外面的对语。
那一直站着的老者此时开口说话:“皇上息怒,皇上召微臣来时,微臣本便有急奏,现在想来,却是有了法子。”
“刘爱卿,还有什么急奏急得过我北冥国开国以来闹出的最大笑话?”父皇很是不耐,“如今,这孩子必须打掉,九公主……也不能活!”
芷蘅一惊,身子顿时冷透。
“皇上开恩,皇上开恩啊……”云儿无助的恳求,父皇只是不理。
说话的该是宣抚使刘裕,他曾帮父皇夺取太子之位,乃父皇心腹,北冥国军力虽弱,但父皇依旧派了最信任的人出任宣抚使,督察军事的重任。
刘裕道:“皇上,且听臣一言,臣来前,便得到前方消息,大沅朝在一月以前密令天将军李昭南率军十万向南越国推进,想皇上已然听说,李昭南兵不血刃便拿下了两座城池,现已直逼南越都城,南越与我仅一山之隔,若大沅有心吞灭南越,那么我北冥又怎能独善其身?大沅国力日益强盛,便有雄霸天下,一统江山的野心,现如今,唯有北秦可与之一争高下,但,北秦如今内乱堪忧,更顾不得外战,大沅朝以我等小国着手一统大业不无可能,领军的李昭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想来乃是我北冥不可抵挡的。”
父皇略微沉吟:“刘爱卿的意思是……”
“皇上,九公主此时身怀有孕,岂不是……天助我也?”刘裕一言,惊得芷蘅冷汗涔涔。
“皇上,若我北冥提出和亲,更有公主腹中之子,想来大沅朝不会拒绝,若能以公主与她腹中之子换得我北冥百世太平,岂不也是一段佳话?”刘裕的规劝,听似字字真挚。
父皇踱步坐在椅榻上,母妃走在他的身边站定:“皇上,依妾看刘大人说的在理,与其留她在宫中,倒不如送到大沅去,也图个清净不是?何况……还能为我北冥赢得几时安宁。”
“那么此事,便由你去与她谈吧,朕不想再见到她。”父皇说完,便转身而去,母妃跟上两步:“恭送皇上。”
刘裕亦施礼告退,只有云儿依然跪在地上,母妃看她一眼:“起来吧,你先下去。”
云儿许是听事有转机,便起身退下了。
母亲渐渐走近床榻,挑开淡黄色织帘,略微一怔。
芷蘅已坐起了身,长发披散在肩上,两眼含泪看着她。
“你醒了?”歌妃今日似格外温柔,然芷蘅却晓得,她是有所图谋。
芷蘅冷冷的笑:“要我嫁入大沅是吗?”
歌妃眸光一转,淡声道:“芷蘅,女子若被破身,自是跟了那个男子的好,又何况你如今怀着身孕。”
歌妃眼神流转,坐在床榻边,看似语重心长:“你也知道,若是你留在北冥国,自只会遭人唾弃,母妃这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芷蘅流泪切齿,盯着母亲绝色倾国的容颜,她曾听许多人讲,自己像极了母亲,才有这妖媚的容色,可为何同是美貌,母亲便被冠以高贵端秀之名,自己却只能是妖媚风骚之貌。
“母妃,从小到大,你可有为我好过?此时此刻,却说为我好?”芷蘅语声平静,听不出半分波澜,只是她的眼神更幽静得可怕,甚至照不见床畔烛辉。
歌妃略微一怔,随即道:“这世间总有些事是万般无奈的。”
“万般无奈?”芷蘅泪水一颗颗掉下来,盈盈苦笑,“那么……若你与父皇如此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又何必生下我?然后将我遗弃在无尘宫,不闻不问,唯有将我当做工具,嫁给残疾的赵昱卓,或是将我远嫁他方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母妃,为什么你要生下我?为什么……你要让我到这人世间受苦?”
芷蘅说得激动,便连连咳嗽,她感觉五内剧痛,几乎被自己震碎了。
便纵是此时歌妃也未曾安抚她的痛苦。
歌妃只是冷了脸色:“毕竟是一条生命,上天有好生之德……”
“好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芷蘅打断歌妃,忽然冷冷嗤笑,“若我腹中所怀不是李昭南之子,你和父皇……又可会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
适才,她分明听见父皇要这个孩子去死,要她这个北冥皇室的耻辱去死。
可笑的是,不过几刻?他的爱妃却堂而皇之的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
歌妃绝色容颜暗淡,冷冷说:“你生来便是这样的命,便当认了。”
她起身站在织帘外,背影纤瘦,月光照在她华贵的裙裳上,似流过潺潺细水,如此婉约娇柔。
难怪母妃可以平民之身宠冠后宫,难怪时至今日,歌妃仍被称作后宫第一美人,即使她不再年轻,可她依然美艳不可方物。
芷蘅有一阵恍惚,可惜这样的人,也不过是金玉其外罢了。
“好!我认。”芷蘅起身下床,雪白衣裙绵长似水,这一身锦贵并非她的裙裳,想来该是母妃的。
白如霜,凉如雪,这一身裙装在月色下格外凄凉。
“母妃,告诉我,为什么?”这是萦绕芷蘅心头十余年的结,恐怕也是母妃与父皇心里的结。
可是为什么……她始终不解。
“你问的太多了。”歌妃走到外殿,捧一杯茶,芷蘅跟上来,站在她的面前质问,“我有权利知道。”
歌妃猛然起身,手拍桌案:“芷蘅,今天你的话太多了,你若好些了,便与云儿回无尘宫歇息,明日刘大人便会修书大沅朝,将你与李昭南和亲一事陈明,不出半月你便该起身了,还是好些养好了身子,准备上路吧。”
“母妃……”
芷蘅叫住她,不欲离去:“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如此而已,也许从此以后,我们再不会相见,我只是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为什么你和父皇的心里就只有芷菡,而……”
“住口。”歌妃面色沉凝得可怕,转身看着她,“你有什么资格与芷菡相提并论,芷菡是如何高贵的人,我想在这北冥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生来便卑贱,这就是命。”
“难道我不是母妃与父皇之女吗?”芷蘅泪眼如星,摇摇欲坠,可她分明与母妃有着如此相似的面容,不是吗?
“有些话,我本不该说的好,芷蘅,只怪你生得卑贱,在这皇宫之中,弱肉强食,无可奈何。”歌妃似乎感慨,眼神怅然。
芷蘅却忽的冷笑,上下打量着如今矜贵高洁的歌妃:“好一句生得卑贱,可是母妃当年不也只是阳城城郊一介歌姬,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放肆。”歌妃杏目惊怒,一掌挥在杨芷蘅苍白脸颊上,她目光寒冷的看着她,一字一顿,“别再问了,再问下去只能自取其辱,我说过了,这就是命!”
说完,歌妃闪身离去,留下芷蘅一个人默然流泪,她看着母亲离开的方向,看着烛辉跳跃在窗棂上,月色晃乱了窗外碧水莲叶,打在窗上的,只是凌乱不堪的影像。
这就是命。
好一句这就是命!
可是母亲,我早已不信命了。
自从我住进无尘宫的那一刻,我便不再相信这世上所谓的命定,若这一切果真是命定,那么……人更常说命运流转,可为什么,我的命运却始终受人操控,不得超生?
次日,刘裕便修书大沅,言辞恳切,字字动情,大沅不久便予以回话,答应与北冥国和亲,迎娶北冥九公主杨芷蘅嫁为奕王侧妃。
李昭南的军队如长刃破雪,长驱直入,轻取南越国都,军队行至北冥与南越交界处不再前进,南越自此向大沅称臣,北冥国积极筹备公主大婚,李昭南暂时驻守南越,直待大沅派人接管。
而北冥公主和亲队伍却要途径南越,直到大沅,舍近求远,方能与李昭南完婚。
半月后,九公主于朝堂拜别皇帝,拿了和亲文书,接受百官朝拜。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尊重,当然,她知道,没有一个人是由心的。
这一身和亲妆容,更是她生平未见的华美。
一身胭脂红薄丝石榴裙,外罩一身纯白隐花云织纱,长裙曳地,玉带流苏荡漾其间,裙摆宛若浮云流水,似雾朦胧,纤丝镂空金凤簪将乌发高高挽起,只余几丝柔软青丝纠缠着珍珠耳坠,直垂肩际。
芷蘅纤腰婀娜,步态蹁跹,一派北冥公主的华贵风仪。
国色天香的样貌直令百官发出阵阵惊叹,他们之中,甚至有人从不曾知道,北冥国竟还有如此天姿绝色的九公主。
“恭贺公主殿下……”
朝贺声中,一人孑然而立,与他对视,芷蘅的眼顿时凝住,那人朝她微微点头,带着优雅的微笑,点到为止的温柔。
她途径他的身边驻足,他道一句:“九妹,一路走好。”
是杨元恪。
他的笑容,依然如润春风,不亲不疏,芷蘅不语,她知道,此一去,今生唯恐再难相见。
从前,咫尺亦天涯。
今后,咫尺天涯远……
六哥,无论如何,你都曾是我在这冰冷宫阙里唯一的温暖。
尽管,早已被冷雨浇透……
芷蘅别过头,顷刻泪如雨下。
再见了六哥,也许……再也不见。
百官之外,更有一人身影落寞,他独立在送亲队伍必经的道旁,吹奏一曲长笛悲凄。
亘古远道上,云白、风萧、水寒。
赵昱卓白衣翩然,执碧玉长笛,萧瑟春风里。
春色如暮,青山烧透,笛音沧桑难断,无尽处,天涯望远,春色歌碎,惟余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