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发现微型小说内部的秘密(微型小说写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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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经验写作:女作家讲述成长故事

小说就是写关系,不同的关系生成不同类型的小说。其中,有一种基本关系:男人女人。这是人类的基本关系和成分。男人和女人的关系生成了爱情小说。而且,有男人写的爱情小说,有女人写的爱情小说。这就像博尔赫斯的《双梦记》,双方都梦见对方的“宝藏”。

我选择美国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的小说集《喊女溪》中的两篇微型小说:《男人女人》和《面包》。看一看女作家如何写爱情。表象上,采用超然的第三人称,本文中还是明显地透露出女性视角。

我曾当过小说(长、中、短及微型小说)编辑,看作品,我会揣摩作者:有什么阅读背景?是怎样一个人?时常猜个八九不离十。我相信,真正的好作品,为人为文一致,阅作品识作家。我有几位文友就这么结识的。

国内已出版希斯内罗丝的三部作品。成名作小长篇《芒果街上的小屋》,可视为微型小说集。代表作《喊女溪》,短篇小说集,含有多篇微型小说(2019年底,又以《芒果街上的小屋2》再版,其实,人物已不在芒果街了),均为碎片化的表述。随笔集《我的芒果街上的小屋》,是自传加创作谈,是上两部作品的诠释:素材怎么来的?又怎么处理的?三部作品相互映照,希斯内罗丝就“活”显出来。她的创作路子,是经验写作。题目中,我用了“故事”,其实,她的小说是“没事”,且琐碎,即不擅长情节曲折、矛盾冲突的故事,注重突出的是诗化的细节。

我想到了两个词:错位,融合。《男人女人》是错位,《面包》是融合。

《男人女人》起头就是“有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无姓无名。暗指天下爱情错位的男人女人。人物所有的生活中,作家截取了一个点展开那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的错位——发薪水的日子,男人女人到同一个友谊酒吧花钱、喝酒(友谊成了反讽)。写了男人女人发薪水的不同时间(当然不共事),和喝酒时的不同情绪,竟然有共同的反应:一言不发,或放声大笑。

读者期待男人女人相识相亲(一不留神,就会落入俗套了),但是,作家颠覆了读者的期待,仿佛你要什么,我偏不给你。因为要表现的是错位——失之交臂。

生活中,有一种模式在重复,每个人都能感到。这么好的“友谊”场所,男人女人仅仅以酒浇愁——宣泄(隐掉了苦闷和失意的故事)。如果将生活比喻成一条河,有两个层面:泡沫和潜流。作家仅给读者呈现了泡沫,但我仍感觉到潜流——暗流涌动。

在各自的家里,举头望明月——一轮月亮,统合了男人女人的向往。女人哭了,男人“咽了口唾沫”。这两个始终不认识的男女仍天各一方——错位着。

桑德拉·希斯内罗丝是美国当代著名女诗人,墨西哥裔,是全家七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是当今美国主流文学最有灵气、最为出名的“边缘化”少数民族作家。她的成名作《芒果街上的小屋》,入选美国大中小学教材,可谓“通吃”了。我曾在此作中选过一节《许愿》,作为微型小说来评介。至今仍没读过她的诗作。但是,她的微型小说有诗性,或说,是散文化的诗,有了诗歌的意境、韵味。她的小说基本主题是成长,女性讲述的成长故事。爱情也是一种成长。采取马赛克的碎片呈现,所以,每一章都像微型小说,也如诗。

《男人女人》在成长,但错位了。那一轮共同仰望的明月,显示了作家的诗意表达,给了灰色的重复以明亮的希望和暖意。生活得以升华。同时,升华了作品。

《面包》开头无主语的两个字:饿了。结尾:吻了。谁饿了?那对男人女人的关系,则是由面包的细节来融合。大的城市,小的面包,大背景里的小面包,作者着重写了面包的形状(肥臀)、味道。在车里,吃面包,听音乐,车像个音乐舞台,那是容纳了一对恋人的小空间,情感投射到大城市,还有儿时的回忆,所有这些转瞬即逝——转换、投射。城市小说的节奏。大又转为小:结尾,“他在大口大口咬面包的同时吻我”。

面包承载着物质和精神,面包随着叙述(没有故事)在膨胀,整篇小说仿佛在发酵,烘焙。双重的饥饿都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作者并不刻意往形而上那个层次推,让面包自然地在嘴上飞扬。

没事的微型小说,却让我记住了月亮、面包。甚至面包像月亮,在我的脑海里升起。希斯内罗丝给人以启示:怎么看待和表现模式化的日常生活?怎么在灰暗的日常生活中投射诗性的阳光?

有人问汪曾祺:小说怎么写?汪老答:随便。汪曾祺说过:现在的小说太像小说。潜台词便是,太像小说的小说,那些作家心里有概念、有模式。希斯内罗丝没有套路,她没刻意要写或在写微型小说,却写成了诗一般的微型小说。小说家族里,微型小说最亲近诗歌。小东西一起,相互致敬,抱团取暖。

附文

男人女人(外一篇)

[美]桑德拉·希斯内罗丝 著 夏末 译

有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每个发薪水的日子,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五,男人就会跑到友谊酒吧去喝酒,花钱。每个发薪水的日子,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五,女人会跑到友谊酒吧去喝酒,花钱。男人每个月第二和第四个星期五发薪水。女人每个月第一和第三个星期五发薪水。因此,男人和女人并不认识。

男人和他的朋友喝啊喝啊,相信自己喝着喝着,心里的话就能更流畅地流出来,但通常他是光喝酒,一言不发。女人和她的朋友喝啊喝啊,相信她喝着喝着,心里的话就能更流畅地流出来,但通常她是光喝酒,一言不发。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五,男人喝着啤酒,放声大笑。中间一个星期的星期五,女人喝着啤酒,放声大笑。

在家里,当夜幕降临,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女人抬起灰色的眼睛看着月亮,哭了。男人在他的床上凝视着同一轮月亮,想着在他之前望着这轮明月的人,那些在这同一轮宁静可爱的月亮前许愿、相爱或死去的人。那一泓清辉照进了他的窗户,与床单的光泽纠缠在一起。那月亮,同一个圆圆的O。男人看着,咽了口唾沫。

面包

饿了。我们走进格兰大道一家面包店,买了些面包,堆满了车子的后座。整个车厢里都是面包的味道。大个儿的酸味面包形状像个肥胖的臀部。肥臀面包,我用西班牙语说道,Nalgona(注:西班牙语,意为“大屁股的女人”)面包。肥臀面包,他用意大利语说,但我忘记他是怎么说的了。

我们用手撕下一大块吃起来。那辆车是珍珠蓝,像我那天下午的心情(注:英文blue也有“忧郁”的意思)。面包温暖的味道,两个手掌里都握着面包,磁带里传出探戈舞曲,很响,很响,因为我和他,我们能忍受那样的声音,好像那些乐音,小提琴、钢琴、吉他、贝斯,都在我们体内,好像他没有结婚,还没有孩子,好像我们都还没有经受那些痛苦。

沿着街道开着车,他说那些建筑让他记得这个城市有多么迷人。我想起我小的时候,一个表兄的小孩就在那样一栋建筑里因为吞下老鼠药死去了。

就是这样。我们就这样开着车。他留下了他新城市的记忆,我记起了我以往的事情。他在大口大口咬面包的间隙,吻我。

(选自译林出版社《喊女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