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义体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身形纤瘦的人,腿的位置,该画一双怎样的义肢呢?首先,不知道怎样的设计用起来最安全舒适,其次,也不知道她的喜好。他翻了翻别的草稿纸……也不能做参考,这些都没有实践过。他从架子上抽出《志愿改造计划实施方案》的文件夹,这里面是已经完成设计,开始制作实体的方案。话说这阵子,他都在探究紫金这个人,没去注意实验义肢的制作进度,这些已经确定的设计,按理说应该已经制作了一部分了。
蝶此时恰好进门了。“义肢实验室那边怎么最近没有消息了?”义体问。
“正在制作中,其实做好了几个,但是都需要调整,所以还没有给您看,我想您最近可能在忙别的,就打算等最终版出来再说。”
“你忘了这是我专业对口呢,有问题随时要和我说,我陪他们捣鼓。”他指指文件上的设计方案。
“好。其实我过来是告知一下,生物实验室那边有个好消息,人兽变种成功了。”
“试了那么多终于成了,这次不会又只活了几天吧。”他合上文件夹。
“她已经会说话了,智力正常,刚通过测试,暂时没有攻击性行为,健康也稳定。”
“好,很好,不过我还是先去义肢实验室看看。”义体出门,蝶也跟着。
“这些设计都有武器方面的创新,用到个体身上,会有一定危险性吧。”蝶还是那样总是在意安全问题。
“当然,所以改造后的人会换个地方看管好。”他走路总是很快,步速快。
“如果他们的亲属要接他们回家呢?这种义肢肯定不能在无看管的情况下使用吧。”蝶大跨步跟上,两个人走路,她总是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当然,等他们出去的时候就换回日常版本的。”义体进了电梯。
“可是留下来的义肢就没人试用了,设计武器型的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是为了突破技术啊,如果没有遇到危险就不进步,技术还用不上的时候就不发展,真正需要用的时候怎么来的及。”
“可是,如果这项技术要进步,岂不是要一直有肢体残缺的人去试用这个,他们走了怎么办?”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啊——当然是等技术完善了再走呀。当然不可能是想来就来,白吃白住一阵,拿完免费的义肢就走。他们是实验志愿者,我们不是慈善家,这事肯定得双方都有好处。”
“这倒也是。”
“你们进度怎么样了?啊,做到那个机械手了。”义体打开门,两个实验员正在拉长一个手臂像管子一样的机械手。
“这个伸缩的功能,要不就不做了。”实验员提议:“它有时候缩不回去,就这样挂在外面。”另一个实验员扯了扯那段卡在手臂形状钢铁壳子外的管状物。
“这样看起来也不大灵活,有个办法,把管状物作为主体,把连接人体的部分装在这里面,手臂状的,就作为一个附着在管状物上自由滑动的壳子,可以在管子缩回去的时候起一个固定的作用,这样不存在卡住的问题了,而且活动范围也更广。”
“懂了,确实可以换这种方式。”
“你们有没有已经完成的腿部义肢?”
“有,那个换鸟爪的。他老说站稳很费劲。”
“我知道,那个高个秃子,他的上半身还向前驼着,那个体态太特殊了,得反复试再调整。还有没有做正常形态的义肢呢?”
“这个还没,您当时说先把实验要做的搞了再说,等他们要离开再搞基础的。”
“那就……算了,继续吧,那些不着急。”义体出了门:“走,去改造人集中营。不得不说他们都是老朋友了,不过他们身上的技术还在不断进步。我有一个想法,办个改造人竞技场,把落后的技术淘汰掉,不然没有东西做对比,总是会觉得现有的就是最好的,我们不能停滞不前。”
“如果他们不想打呢?”
“总有人想打的,一旦有一个人开始了,剩下的总不会甘心躺平等死吧。”
“可是,这会不会有点……”
“他们当然可以选择现在就走,换上基础义肢,自己去找份工作——有本事的话,没本事,没家底,只能饿死,但如果在这里,至少拼一把,做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再说了,他们平时也没什么可干,有机会用身上那些科技大展身手一把,可能能他们早就等不及了——之前那些功能都不让用。”
“说的也是。”蝶不再争辩。
义体打开集中营的门,大厅里面的人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聊天,有的刚调试过设备的——比如那个高个子的秃头,就在摇摇晃晃的适应他的鸟爪。义体扫视了一圈:“那个……”他好像忘了自己来这里做什么:“我是来找谁的?”他小声问蝶。
“您说要办改造人竞技场。”
“这个我还没打算现在告诉他们,我记得来这里是为了看……”他敲敲脑袋。
“那个鸟爪义肢?”
“不是他——哦对!鸟爪,那个脚也是爪子形状的,只保留了头的改造人,她在哪?”
“她现在刚学会站立,还不能走路,您要去看吗?”实验员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实验室。
“看看。”义体打开门,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孩站在床边,短短的绿色头发,还有点稀疏,她好像已经对突然到来的人见怪不怪了。
“她现在还不能动吗?”
“不知道是不能动还是她不想,可能我们换肢体换得太早了,她还没熟悉现在的身体,再加上用原本身体的时候,她也不太能走。”
“你确定连接没问题吧?”义体取下旁边的手套和白大褂。
“现在就是不能确定这个。”
“我看看。”义体试图把小孩抱上床,却发现她的身体直直的僵住:“哈哈,你们管这个叫能站着,你们先忙你们的去吧。”
蝶也识趣地走了,很难想象,现在在这里看到的,其乐融融的改造人们,有一天要自相残杀。他们大多是曾经病危或者残疾的人,真的适合竞技场吗?可能正如义体所说,这确实是他们唯一能实现自己价值的地方吧,说不定他们也早已想摆脱那个病弱的自己,看到自己在肉体上的强大呢。或许他说的对,就是要这样技术才能进步,他就是这样,为了达成目的总能下狠心。不过总而言之,她不需要对此有什么想法,她也不该有。
她回到控制室,再次面对着那个桌面:喝了一半的茶水……不,现在不是时候了,他已经带领着中心科学院走向技术发展的正轨了,或许她当初的不忍,不是优柔寡断,而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呢?希望是吧,她抬头叹了口气。再低头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张画了半个消瘦身形的草稿纸,没有画腿,显然是准备画紫金的义肢,一开始他问有没有已经完成的基础义肢,就是为了这个吧,但是他又说先不用做这个,是突然改变主意了吗?话说,她那样瘦弱呆滞的人也要上竞技场吗?蝶摇摇头,她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因为她改变不了任何事。她走出了门。
「走在那个熟悉的走廊上,蝶有点疲惫,但是像往常那样深呼吸,端正好仪态,打开了门,红色的,血,全是血……隐隐的埋着两个倒在地上的人形,义体像往常那样笑着看着她,他让手里的枪滑落在地上,嘲讽似的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他笑得越来越猖狂,蝶扑了上去,把他摁在血泊中,他为什么还在笑,蝶双手掐住他,试图遏制住他疯狂的嘲笑,她越使劲,他笑得就越大声,越尖锐。闭嘴!给我闭嘴!为什么怎么使劲都不管用,她拼命把手里这颗脑袋往下压,义体的脸逐渐被血浸没,剩着越发狰狞的嘴……」
她猛地睁开眼,一切都恢复于平静了,除了她的心跳,刚涌出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她把手从腹腔上放下来,侧过身——看来平躺着确实容易做噩梦啊。而且,白天想那回事确实想得太多了。
要是那天她开门的时候义体就在里面,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就像梦里那样。但是偏偏他给了她冷静的时间——犹豫的时间,她独自对着那遗体:为父母复仇?可是在这之后呢?当义体出现在她身后,她没有扑上去:她成为了掌权者真的能比义体更好吗?看看现在,如果当初死的是义体,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逃离病痛的折磨。或许,与其对过去耿耿于怀,不如维持和平的现状吧——现在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她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希望下半夜不再有惊吓。
至今,她听到背后开门的声音还是会心悸,尤其是毫无前奏的开门声。
这次不一样,门外有散乱的金属碰撞地面的声音:咔啦,咔啦……义体打开了门,还扶着一个小孩,那个绿色短发的小改造人。
“你看,她会走了。多精妙啊,只保留了脑袋,居然还能活下来,能动能走。”他摸摸小孩的头。
“真是渡过难关了,勇敢的小朋友。”蝶笑着。
“是啊,谁能想到她刚来的时候简直快要死了。我们多走走吧,看看那些正在制造的东西,多么有意思,你觉得呢?小朋友。”他又拉着小孩出了门,蝶像往常一样跟着。
“和我的一样。”小孩看着自己金属制的手说。
“当然,不过你身上的更精密一些,你可是挺过了一个大手术。”义体没有像往常那样乘电梯,绕到了中心城外面的楼梯:“你会下楼梯吗?试试吧,顺便看看这外面的景色,这可是一整个中心城。”
小孩扶着扶手,缓慢的往下挪动金属鸟爪,抓稳下一层阶梯,再让重心移到下面的脚上,风吹动她的绿头发,像一个小草地,她居然一点也不怕。蝶唯恐一阵大风把自己的长辫子吹起来,整个人被辫子扯出去——虽然这显然只是异想天开。每当小孩有摇晃的迹象,蝶就伸手护在前面以免她滚下楼梯。
“你说,中心科学院这么多新奇的东西,她看了会不会觉得有趣呢?”还没等蝶回答,义体又说:“不过她也没别的事可做了,就当看个科技展。”他们慢慢挪到了病房所在的楼层。
“你带她下去逛逛吧。”打发走蝶和小孩,义体向病房走去。
“今天感觉怎么样。”义体推着轮椅来到23号床前。
“一样。”紫金看了一眼义体。
“那来点不一样的如何,参观一下科学院?”
她的目光从平视前方,到转向与义体相反的一侧。
“我知道你会说不麻烦了,但麻烦一点又如何,我们走吧。”义体把轮椅靠在床边:“我帮你?”
“我自己来吧。”紫金从床上往轮椅那边挪去,显然比以前熟练了些。
“你最近有什么有趣的想法,或者有趣的事吗?”
“没有有趣的。”
“怎么说,你有不有趣的事?”
“没什么。”
“一定有什么,不然你对于第一个问题,就会直接回答没有了。不过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是说,如果有烦心事,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我说了我没事。”紫金成功地坐到了轮椅上。
“好吧,那我说说我的,你一定很难想象,人只保留了脑袋,居然还能活下来。那身金属骨架简直是完美的艺术品,早知道我带来让你看看。”义体推着轮椅走出病房。
“是吗?这么厉害。”紫金赞扬道,但她的语气还是像平时那样,平淡而轻:“那你……这段时间都在研究这些吗?”
“对啊,成功了,实在是太有成就感了。话说,你有能让你感到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吗?”
“有过……但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具体是什么呢?”
“在学校,考得好的时候吧。也有,小组项目成功的时候。”
“就是这些吗?那你离开学校,就没再有这种成就感了?”
“嗯。”
“你后来,没有干化学方面的工作吗?”
“我没有工作。”
“这样啊,那你后来做什么呢?”
“我就是什么也没做。”
“为什么?”
“因为……”她叹了口气:“现实原因,我什么也做不了。”
“那么,你不会想继续学下去吗?我如果没什么事可做,就会再学点。”
“想也没用了。”
义体没有再马上接话,他看着路过的展柜,里面放着战损的义肢,那是他以前的作品。
“因为,后来没有经济来源了,没上学了。”她再次开口。
“你没有想自己再去探究吗?”
“你想得太美好了。”
“啊确实,学习探究那些东西,也需要经济基础。这样看来真是,不知道能做什么,让人迷茫,未来是个未知数,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
“其实无能为力也无所谓了,未来的事,怎么样都行,死了就死了吧。”她的声音像是渐渐消失在了空气中。
“别这样想,这个世界一定还有值得你留念的美好。”
“所以我说,我喜欢发呆,我喜欢在雨天的时候坐在窗边,几乎只有雨声,外面的人慢慢地走……”她的眼神放空着:“我感觉,至少那一刻是属于我的。”
“那为什么别的时刻不属于你呢?”义体推着轮椅向电梯走去。
“晴天的时候,外面的人都走得很快,人在打闹、吆喝,很吵。”她直了身子,靠回了靠背上:“这个时候,世界是属于他们的,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原来会有这种感觉,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不过在我还很狂妄的时候,有时候觉得世界是属于我的,哈哈,真是太自恋了。”他进了电梯:“你看,下雨了。”
“和雨一起下落。”电梯飞速下降,她平视着窗外说道。
“这种感觉真奇妙,我们也像是其中的一滴雨。”
电梯落地了,转了一圈,门口朝向外面。
“我们没带伞。”
“你看,那个走廊,我们冲过去。”义体指着门对面的那条长廊。
“你确定……唉!”突如其来的推背感,他还真是直接冲了出去,手往下一压,前轮翘起来架上走廊的台阶,轮椅就推了上去。但义体却还站在走廊外,张开双臂,笑着看着紫金。
“你还要淋雨吗?”她摸摸没湿透的头发。
“你不觉得淋雨很爽吗!感觉和这一切融为一体了。”他抬头,闭上了眼睛。
紫金笑了,看着站在雨里的义体。
“之前,这样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现在,多了个人看着我淋雨。”他抹开脸上的头发,转了个身。
“你只会在没人的时候出来淋雨吗?”
“不是,其实离上一次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个时候,就是站在大街上,路过的人很多,但没人注意到我。”他又转了回来:“啊……看来又多了两个人。”
紫金顺着义体的目光回头,一个绿头发的小改造人站在一旁,看着正在淋雨的义体。蝶在后面拉着小孩,轻声说:“我们先去那边吧。”
“你可不要淋雨哦,身上的零件会生锈。”义体笑看着小改造人:“对哦,你们也没带伞,回不去,我帮你们拿。”义体跑了进去。
小改造人把目光移向紫金,紫金低下头,用头发挡侧边来的视线,她恨不得马上消失,她坐在这里简直是格格不入:蝶在这里,是有事干,她看管一个小改造人,小改造人在这里,也是训练活动能力,而她在这里做什么?看义体淋雨,顺便自己也淋了点——简直太傻了!蝶和小改造人是因为下雨回不去,所以在这里,而她是为了看雨冲出来,所以在这里——简直是没事找事!总之她就是不该待在这里,义体怎么还不回来啊。她很想知道蝶和小孩此时正以一种怎样的目光看着她,但她不敢自己去寻求这个答案,只想把自己挡个严实。她看着自己的手,每个指甲扣了一遍……还有血管,紫色的,蓝色的,一条,两条……谢天谢地,门开了。
“你们要两把伞还是一把。”义体拿着三把伞出来。
“我们一把就够了,谢谢,您不要着凉了。”蝶把伞给小孩拿着,把小孩抱起来走了,似乎那金属制的脚爪也不能沾一点水。
“我们继续走?”
“回去吧,你不怕着凉吗?”
“好吧,哈哈,真是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