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注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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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回顾自己的青年时代的时候,那些日子好像许多暗淡的、反复出现的纸片,一阵风似的都从我眼前飞走了,火车旅客清早看到跟在游览车厢后面翻飞的一阵用过的薄绵纸的风雪。在我和女人的那种有益身心的关系方面,我切合实际,诙谐、轻快。在伦敦和巴黎念大学的时候,卖笑女郎就满足了我的需要。我的学习非常细致,十分紧张,虽然并不特别富有成效。起初,我计划像许多manqué才子那样拿一个精神病学学位,不过我甚至比他们还manqué,我感到非常压抑,大夫,有一种特殊的疲惫不堪的感觉。于是我改念英国文学。那么许多潦倒的诗人都在这个领域里最终成为身穿花呢服装、抽烟斗的教师。巴黎很合我的口味。我和流亡国外的人一起讨论苏联电影。我和一些同性恋者坐在“双叟”里面。我在一些默默无闻的刊物上发表了几篇委婉曲折的小品文。我还创作过一首拼凑而成、模仿他人风格的诗歌:

15/3 manqué:法语;失意的。

16/1 同性恋(uranists):亨·亨自创的不常见的英语词uranism的异体,这个词衍生自希腊语“精神的”,意为“同性恋的”。霭理士在《性心理学》(1938年)第五章中使用了这个词,并且声称该词由十九世纪法律官员卡尔·乌尔利克斯发明。

16/2 “双叟”(Deux Magots):巴黎左岸一家有名的咖啡馆,是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Magot是一种猴子,但是“maggots de Saxe”意为“statuettes of Saxe(瓷器)”(十八世纪)。纳博科夫故意将他笔下的同性恋放在这个咖啡馆里,因为他想要让人联想到猿猴以及可笑的中国瓷器上的人物。

16/3 拼凑而成、模仿他人风格的诗歌:这里“引用”的诗歌是根据英美诗人托·斯·艾略特(1888—1965)的诗歌《小老头》(Gerontion,1920)的片段拼凑而成:“……库尔普小姐/朝大厅转身,一只手放在门上”(第27—28行);“……德·贝尔哈奇、弗雷斯卡、甘默尔太太,回转身……”(第69—70行);“……海鸥迎着风,在贝拉岛/刮风的海峡……”(第66行)。有关其他暗指艾略特的地方,见258/3和299/1。纳博科夫不赞同艾略特的一些社会偏见,在《爱达或爱欲》中嘲讽地写到了“艾略特先生,一位犹太商人”(第5页),他后来遇见了晚发迹的银行家(这是艾略特早期的职业)基萨·斯温(=艾略特的“斯温尼”[Sweeney][指艾略特早期未完成的剧本Sweeney Agonistes。——译注]),《腰围》(The WaistlineWaistline与艾略特的诗作《荒原》(Wasteland)谐音。——译注])的作者,这是嘲讽英美饮食习惯的自由体诗作,以及《格里什金红衣主教》(=艾略特的《不朽的低语》),“一部精致微妙地明显赞美罗马天主教的作品”(第506页)。有关《四个四重奏》,见《微暗的火》第368—379行。纳博科夫说,“我在二三十年代从未像众多的同代人那样接触过艾略特和庞德的诗歌,我是很晚才读到他们的,大约是在1945年,在一位美国朋友的客厅里。我不但一直完全无动于衷,而且也不明白为什么竟然会有人去关注他们,但我猜是因为他们为那些比我更早发现他们的读者保留了一些伤感的价值。”(《花花公子》访谈)

……冯·库尔普小姐

可能会回转身,她的手放在房门上,

我不会跟着她走。弗雷斯也不会。

那个傻瓜也不会。

我的一篇题为《济慈致本杰明·贝利的信中的普鲁斯特式主题》的文章,六七位学者念了都格格直笑。我替一家著名的出版公司着手写了一部Histoire abrégée de la poésie anglaise,接着又开始为讲英语的学生编纂那本法国文学手册(附有取自许多英国作家的比较文章),这项工作使我在整个四十年代一直不得空闲——到我被捕的时候,这本手册的最后一卷也差不多就要付印了。

16/4 《济慈……普鲁斯特式主题》:英国诗人济慈(1795—1821)给他的亲密朋友本杰明·贝利(1791—1853)的信件是济慈所述诗歌理论的重要内容之一。在《微暗的火》中,金波特权衡了“从洞穴人到济慈”的诗歌的进步(第289页)。亨·亨的“普鲁斯特式主题”无疑有关时间和记忆的性质。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伟大的法国小说家,纳博科夫认为《追忆逝水年华》(1913—1927)的前半部分是四部“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杰作”之一(见207/3)——在第77页和第188页也提到了。还可参见注释253/2和264/4。他也出现在《微暗的火》中(第87、161—163和248页),以及谢德诗歌的第224行(第41页),他在此想象了永恒,以及“……跟苏格拉底和普鲁斯特在柏荫道上的/漫谈”。在《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中,奈特的传记代笔作者古德曼先生提到“奈特有意识或无意识抄袭的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第114页);奈特自己在一封信中的括弧中提到,“我(不)是为那个普鲁斯特式括弧道歉”(第52页)——这是亨·亨有意识地纵容自己使用的方式,正如他在括弧里“拖长这副普鲁斯特的声调”(第77页)。在《爱达或爱欲》中也有多处暗指普鲁斯特的地方(见第9、55—56、66、73、168—169、254和541页)。

16/5 Histoire ... anglaise:法语;《英国诗歌简史》。

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奥特伊尔(1)教一群成年人英语。后来,一所男校聘用了我两三个冬天。偶尔,我也利用我在社会服务人员和精神疗法专家中的熟人,请他们陪我去参观各种机构,比如孤儿院和少年管教所。在那儿,有些到达发育期的女孩,脸色苍白,睫毛缠结在一起,可以任你泰然自若地端详,她们叫我回想起梦中赐给我的那个女孩。

现在,我希望提出这样一种观点。在九岁至十四岁这个年龄段里,往往有好些少女在某些比她们的年龄大一倍或好几倍的着迷的游客眼里,显露出她们的真实本性,那种本性不是人性而是仙性(也就是说,是精灵般的)。我提议把这些精选出来的人儿称作“性感少女”。

16/6 不是人性而是仙性:如同辛克莱·刘易斯的《巴比特》(Babbitt,1922),纳博科夫的“性感少女”(nymphet)进入了语言中,虽然受《洛丽塔》启发的最新字典条目既不雅也不准确:nymph:“水性杨花的女人”(《新韦氏国际英语大辞典》第三版,《兰登书屋词典》也类同)。加尔蒙斯维(G. N. Garmonsway)主编的《企鹅英语词典》在nymphet这一词条下的解释是:“(口语)非常年轻而有性吸引力的女孩”(亨·亨迫切地想要挪用通俗英语,会很欣赏“口语”的说法)。“性感少女(nymphet)”这个词继续得到宽泛的使用,《人物》杂志可作见证:“她在福克斯的喜剧片《拖家带口》中扮演凯利·邦迪,购物中心的性感少女,但是克里斯蒂娜·艾伯盖特说她——”,专栏作家如此说,尽管这位可爱的十八岁女演员看上去也可以是二十五岁(1990年9月24日,第108页),至于“小仙女”(nymph),神话和动物学定义是主要的。在希腊罗马神话中,nymph是自然界中一种地位较低的神祇,被描述为居住在山水森林之中的美丽女子。“贪花好色”(nympholepsy)是亨·亨的毛病(因此而有“贪花好色之徒”[第17页]),是“控制据说遭到小仙女迷惑之人的一种狂魔般的热情;一种追逐不可实现的理想的狂热情感”(更具体地说,在《布莱基斯顿新古尔德医学辞典》[Blakiston’s New Gould Medical Dictionary]中,被定义为“一种色情性质的狂热”)。在《想象动物志》(1969)中的“小仙女”条目下,博尔赫斯注意到,帕拉塞尔苏斯称其活动领域仅限于水,但是古人认为水泽和陆地上都有小仙女……据认为(有些)小仙女是永生的,或者如普鲁塔克隐晦地暗示,寿命超过了9720年……小仙女的准确数量未知;赫西奥德给出的数字是三千……看见她们一眼会导致失明,如果看见她们赤裸,那就会导致死亡。普洛佩提乌斯有一行诗确证了这一点。亨·亨回应了这些定义。此处以及接下来的数页中,他暗指了“迷惑力”“魔力”“奇异的力量”“致命的魔鬼”(有关各种迷惑者,见10/5[海市蜃楼,Fata Morgana]、20/2[莉莉思,Lilith]、31/3[小精灵]、45/3[卡尔曼]、71/1[噩梦]、240/2[小精灵之王])。洛丽塔“非人类的”和“迷人的诱惑”表明她是济慈那穿短袜的《无情的妖女》(La Belle Dame Sans Merci,1819。纳博科夫在《天路》[The Empyrean Path,1923]中将这首诗译为俄语),该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是经典故事,凡人遭到毁灭,因为爱上了超自然的女妖精,也即歌谣、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中那“无情的可爱女郎”。纳博科夫称《洛丽塔》为“童话故事”,他的小仙女为“童话公主”(第52页);见31/3。

纳博科夫发现的鳞翅目昆虫之一被称为“纳博科夫的眼蝶(Nabokov's Wood-Nymph)”(属于蛱蝶科;见12/1),他并非不知道nymph的另一定义为“蛹”或者“正在不完全变态的幼虫”。理解《洛丽塔》的一个关键是体会洛丽塔、亨·亨、这本书、作者和读者同时经历多种变态的感觉,读者如此深受小说游戏因素和幻觉手法的操纵,以至于他们可以说是在某些时刻,也成了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创造物——一种注定要改变他们的经历。因此蝴蝶是一种控制性比喻,相对《奥德赛》之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而言,是更加根本和有机的方式,充实了《洛丽塔》。正如蛹经过变态化身蝴蝶,《洛丽塔》中的一切不断处于变态的过程,包括小说本身——一连串“笔记”由一位被囚禁的人在五十六天之内撰写,以备审判之用,在他死后变成了一本书,而且只有在经过另一个阶段,经过名义上小约翰·雷的“编辑”之后才行。如同洛丽塔从女孩变成女人一样,亨·亨的欲望变成了爱情,起初他感觉洛丽塔是“安安稳稳地唯我存在”(第60页),最后才意识到这样的她只是他“自己的创造物,没有意志,没有知觉——真的,自身并没有生命”(第62页),他不认识她(第284页),他们的性亲密只是更加彻底地使他同那无助的女孩疏离。这些“变态”使亨·亨将一个“罪行”转变为一种赎罪的艺术品,令读者眼看着蝶蛹复活。“观看变态总是令人兴奋的事情。”纳博科夫在《尼古拉·果戈理》中说(第43页),更多指的是词形现象,而非昆虫学现象(见118/3和212/2;读者还应注意“亨伯特”[Humbert]的多种构词排列形式)。

同洛丽塔在“着魔的猎人”旅店共度的第一个晚上,亨·亨感受到“混乱的视觉把她转变成斑驳的月光或一片蓬松的开满花儿的灌木”(第132页)。《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1941)先于《洛丽塔》的设计和情节发展,其叙述者“对(《棱镜的斜面》的)经常性变态感到困惑”(第93页;整段话可见《导言》引语)。纳博科夫在康奈尔大学授课时讨论过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果戈理的《外套》和卡夫卡的《变形记》中“转变的主题”,他说史蒂文森的故事“只有从艺术创造方面来看才是惊悚和悬疑小说。它是一种风格现象,是一种通过写作艺术而进行的转变”。他将杰基尔——海德的转变比作幼虫到蛹再到蝴蝶的转变,想象海德最后从邪恶的海德那融化和乌黑的身形中出现是“惊恐的涌现”,必定伴随“孵化的感觉”。如同在他有关果戈理的那本书中一样,此处纳博科夫再次通过定义另一人的艺术描绘了他自己的表现。作为艺术过程的象征,小仙女的循环周期表明了一种超然的设计。见《导言》,第XV——XXI页。有关昆虫学典故,见6/1。

需要注意的是,我用时间术语代替了空间术语。事实上,我要请读者把“九岁”和“十四岁”看作界限——那些镜子般的海滩和玫瑰色的岩石——一座上面时常出现我的那些性感少女的魔岛的界限,岛的四周是雾霭迷蒙的茫茫大海。在这个年龄段里,所有的女孩儿是否都是性感少女呢?当然不是。否则,我们这些深谙内情的人,我们这些孤独的旅客,我们这些贪花好色之徒早就变得精神错乱了。容貌漂亮并不是衡量的标准;而粗俗,或者至少一个特定社区称作粗俗的种种表现,并不一定就会损害某些神秘的特性:那种超逸的风度,那种使性感少女有别于她们同年龄的女孩的难以捉摸、变幻不定、销魂夺魄、阴险狡黠的魅力。因为那些同年龄的女孩对同时出现种种现象的这个空间世界的依赖性,远远超过了洛丽塔和她同类的少女在上面玩耍的那座叫人神魂颠倒的时间的无形岛屿。在同一年龄段里,真正性感少女的人数,明显低于那些暂时显得平常的、只是好看的、“娇小可爱的”,甚至“甜蜜动人的”、平凡的、丰满的、未成形的、肌肤冰冷的以及本质上富有人性的小女孩的人数。这类小女孩梳着辫子,鼓着肚子,成年后也许会也许不会出落得美艳动人(看看那些穿着黑色长统袜、戴着白帽子、又矮又胖的丑八怪,长大后却成了银幕上了不起的明星)。你拿一张女学生或女童子军的团体照给一个正常的男人看,请他指出其中最标致的女孩,他未必就选中她们当中的那个性感少女。你一定得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疯子,一个无限忧郁的人,生殖器官里有点儿烈性毒汁的泡沫,敏感的脊椎里老是闪耀着一股特别好色的火焰(噢,你得如何退缩和躲藏啊!),才能凭着难以形容的特征——那种轮廓微微显得有点儿狡黠的颧骨、生着汗毛的纤细的胳膊或腿以及绝望、羞愧和柔情的眼泪、使我无法罗列的其他一些标志——立刻就从身心健康的儿童中辨别出那个销魂夺魄的小精灵。她并没有被他们识别,自己对自己的巨大力量也并不知晓。

17/1 烈性毒汁的泡沫:见304/1;泡沫破裂。

此外,既然时间的观念在这件事里起着如此神奇的作用,学者们应当毫不奇怪地知道一个少女和一个男人之间得有好几岁的差距,我得说,这种差距决不能少于十岁,一般总是三四十岁,而在几个大家都知道的实例中,竟然高达九十岁,这样才能使男人受到一个性感少女的魅惑。这是一个调节焦距的问题,是内在的目光兴奋地超越的某段距离跟心里幸灾乐祸地喘息着觉察到的某种差异的问题。我是一个孩子,安娜贝尔也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的小安娜贝尔在我眼里并不是性感少女。我跟她地位相同,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小牧神,待在那同一座时间的魔岛上,但是经过二十九年以后,今天,在一九五二年九月,我想我可以在她身上辨认出我这辈子最初那个决定命运的小精灵。我们怀着尚不成熟的爱彼此相爱,表现出的那股热和劲儿往往把成年人的生活毁掉。我是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活了下来,但是毒汁却在伤口里,伤口也一直没有愈合。不久,我发现自己在一种文明中成熟起来,这种文明允许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向一个十六岁而不是十二岁的女孩求爱。

17/2 小牧神:在神话故事中,牧神是林中神祇,形象为有着山羊耳朵、角、尾巴和后腿的男人;即萨蒂。这个昵称形式是纳博科夫的杜撰。见纳博科夫刊登在《新政治家》上的信件(1967年11月17日,第680页)。

18/1 决定命运的小精灵:有关小精灵和该小说作为神话故事的概述,见31/3。

因此,我在欧洲那段时期的成年生活竟然双重到了荒谬的地步,这一点也不奇怪。公开处,我跟好多生着南瓜或梨子形状乳房的世俗女子保持着所谓正常关系;私下里,我对每个经过我身边的性感少女都怀有一股地狱烈火凝聚起的淫欲,饱受折磨,可是作为一个守法的胆小鬼,我从不敢接近这类少女。我可以支配的那些具有人性的女人,只是一些治标的药。我几乎要相信,我从普通的苟合中得到的感觉,和正常的伟男子在震撼世界的那种惯常的节奏中跟他们正常的伟伴侣结合时所领略到的感觉几乎一般无二。问题是那些先生并没有发现一种无可比拟的更为舒畅的快乐,而我却发现了。我的最最模糊、引起遗精的美梦也比最富有阳刚之气的天才作家或最有才华的阳痿作家所设想出的私通苟合之事要灿烂夺目一千倍。我的世界分裂了。我注意到不是一种而是两种性别,可都不是我的性别;两者都被解剖学家称作女性。可是在我看来,透过我的感官的三棱镜,“她们就像薄雾和桅杆一样大不相同”(2)。所有这一切,现在我全据理来加以说明。在我二十多岁和三十出头的那些年里,我并不那么清楚地明白我的苦闷。虽然我的身体知道它渴望什么,但我的头脑却拒绝了身体的每项请求。一会儿,我感到羞愧、惊骇;一会儿,我又变得盲目乐观。我受到清规戒律的遏制。精神分析学家用伪性欲的伪释放来劝说我。对我说来,在性爱方面叫我冲动的唯一对象,就是安娜贝尔的姐妹、她的侍女和小丫头;这个事实有时在我看来,就是精神错乱的前兆。别的时候,我会告诉自己,这完全是一个态度问题,给女孩儿弄得神思恍惚,实在并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让我提醒我的读者,在英国,一九三三年《儿童和青少年法案》通过以后,“女孩”这个词被定义为“八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少女”(其后,从十四岁到十七岁,法律上的定义是“青少年”)。另一方面,在美国的马萨诸塞州,一个“任性的孩子”,从法律上讲,是一个“七岁到十七岁之间的孩子”(而且,他们习以为常地跟邪恶淫乱的人混在一起)。詹姆斯一世(3)时期的一位引起争议的作家休·布劳顿已经证明雷哈布十岁就当了妓女。这一切都很有意思。你大概看见我已经在一阵发作中口吐白沫了,但没有,我没有。我只不过眨眨眼,让快乐的念头落进一个小小的杯子。这儿还有好几幅画。这是维吉尔,他会用单纯的音调歌唱性感少女,但大概更喜欢一个小伙子的会阴。这是阿克纳坦王和内费蒂蒂王后的两个未到婚龄的尼罗河女儿(国王夫妇有六个女儿),身上除了戴了许多串亮闪闪的珍珠项链,没有其他饰物,娇嫩的褐色小身子从容地倚在靠垫上;她们留着短发,生着乌黑的长眼睛,经过三千年依然完好无损。这幅画上有几个十岁的小新娘,被迫坐在fascinum上,那是古典文学圣堂里代表男性生殖力的象牙。青春期到来前就结婚同房在印度东部的某些省份仍旧相当常见。雷布查人里八十岁的老头和八岁的女孩交媾,谁都不以为意。别忘了,在但丁狂热地爱上他的比阿特丽斯时,比阿特丽斯只有九岁,是一个光彩焕发的小姑娘,她傅粉施朱,戴着珠宝,十分可爱,穿着一件深红色连身裙;那是一二七四年五月那个欢乐的月份,在佛罗伦萨的一次私人宴会上。当彼特拉克狂热地爱上他的劳丽恩时,劳丽恩也不过是一个十二岁金发的性感少女,在风中、在花粉和尘土中奔跑着,是一朵飞行的花儿,如他所描写的从沃克卢思的山岗飞到了那片美丽的平原。

18/2 遗精的(pollutive):亨·亨杜撰的pollution一词的异体;较不常见的词义,指“在非交配时射精”。

18/3 伪性欲(pseudolibidoes):亨·亨对性欲(libido)一词的使用(见第54页“性欲梦”[libidream]):性冲动;在弗洛伊德看来,是驱使一切人类活动的本能动力。

19/1 一九三三年《儿童……》:该法案原文实际上是:“‘儿童’指十四岁以下的人……‘青少年’指年满十四岁但未满十七岁的人。”(一九三三年《儿童和青少年法案》,第12章,107[1]节)。并没有女孩的具体定义,但即使亨·亨引用错了,他也是清醒的法律学者,因为儿童必须年满八岁才能承担法律责任。见第135页。

19/2 马萨诸塞州……“一个任性的孩子”……(……淫乱的人……):这是准确的转录;括号内的话也是直接引用自《马萨诸塞州法律诠释》第119章第52节(1957年)。

19/3 休·布劳顿:有争议的清教徒牧师和小册子作家(Hugh Broughton,1549—1612)。此处指他的《〈圣经〉的共识》(A Consent of Scripture,1588),是有关《圣经》年代的怪异的论述。

19/4 雷哈布:《约书亚记》2:1—21中迦南的妓女。

19/5 维吉尔……会阴(Virgil ... perineum):拉丁诗人(前10—19)。会阴包括尿道和直肠。1958年版中这个词写作“腹膜”(peritonium,覆盖腹腔的双层黏膜)。虽然亨·亨的错误是纳博科夫有意为之,但纳博科夫还是决定修改此处,因为该错误如果被发现,可能会被误认为是作者的错误,或者会造成意思含混。

19/6 阿克纳坦王的……尼罗河女儿:埃及的阿克纳坦(Akhnaten of Egypt,前1375—前1358年在位)和内费蒂蒂共有七个女儿,但国王的纪念碑上仅显示他有六个女儿。亨·亨也失去了一个“女儿”。

19/7 fascinum:拉丁文;某些色情仪式中使用的象牙制阴茎。

19/8 印度东部的某些省份:雷布查人是锡金和印度大吉岭区域的蒙古人。亨·亨所言为实,纳博科夫认为亨·亨可能是从霭理士的里程碑式多卷本著作《性心理学》(Studies in the Psychology of Sex,1891)中得知此事。

19/9 但丁……五月:但丁出生于1265年5月15日和6月15日之间,因此在1274年遇见比阿特丽斯时是九岁,据说她当时八岁。并没有恋情发生。

19/10 彼特拉克……劳丽恩:彼特拉克出生于1304年7月20日,因此在1327年4月6日遇见劳丽恩时是二十三岁。她的身份至今不明,所有将她与历史人物对应的尝试纯属猜测,因此也无法确定她的年龄。

19/11 沃克卢思的山岗:法国东南部的一个地区,首府是阿维尼翁。彼特拉克最喜欢住在此地,但是他发现那里的自然之美反而令他徒增失去劳拉的伤感。

还是让我们规规矩矩地文雅一点吧。亨伯特·亨伯特竭力想安分守己。说真的,他确实这么做了。他对纯洁、软弱的普通儿童十分尊重。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即使几乎没有多少惹起吵闹的危险,他也不会去玷污这类孩子的天真无邪。可是当他在那群天真无邪的孩子中发现一个小精灵时,他的心跳得有多厉害啊,那个“enfant charmante et fourbe”,生着蒙眬的眼睛,艳丽的嘴唇,你只要让她知道你在望着她,就会受到十年监禁。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亨伯特完全有能力跟夏娃交欢,但他渴望的却是莉莉思。胸部发育的萌芽阶段在青春期带来的一系列身体变化的初期(10.7岁)就出现了。而下一个可以见到的成熟项目,就是含有色素的阴毛的初次出现(11.2岁)。我的小杯子里盛满了琐碎的念头。

20/1 “enfant ... fourbe”:法语;“顽皮可爱的孩子”。

20/2 却是莉莉思:在犹太传奇中,莉莉思(Lilith)是夏娃之前亚当的妻子。在中世纪魔鬼信仰中也是一个攻击儿童的女魔鬼和有名的巫婆。在《微暗的火》中,一位赞巴拉“上流社会的雕塑家”在查尔斯身上找到了敬爱的姐姐,“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把她的乳房和双脚利用在他那幅题名为《莉莉思唤回亚当》的创作上面了”(第108页)。更多关于妖术迷惑,可参见16/6。

20/3 琐碎的念头(tiddles):亨·亨此处完成了前面一页暗指的一种游戏tiddlywinks(挑圆片),“我只不过眨眨眼,让快乐的念头落进一个小小的杯子”。在“挑圆片”游戏中,玩游戏者“轻挑”(winks)小圆片(tiddle)使其落入杯子,因此这些“tiddles”比喻亨·亨关于性感少女的各种念头。Tiddles也指trifles(玩弄);从tiddle,一个仅用于口语或俚语的过时动词,到抚弄、戏弄或玩弄。

一次船只失事。一个环状珊瑚岛。单独跟一个淹死了的旅客的瑟瑟发抖的孩子待在一起。亲爱的,这只是一场游戏!我坐在公园里一张硬邦邦的长椅上,假装全神贯注地在看一本微微颤动的书,这时我想象的冒险经历有多神奇美妙啊!在这个不动声色的学者四周,好些性感少女自由自在地嬉戏玩耍,仿佛他是一个熟悉的塑像或是一棵老树的光与影的一部分。有一次,有个穿着格子呢连身裙的理想的小美人儿啪地一下把一只穿得厚重的脚放到长椅上我的身旁,接着朝我伸下两条纤细的光胳膊,把她的四轮溜冰鞋鞋带系系紧,我就在阳光下融化了,手里的那本书成了无花果树叶子(4);她那赤褐色的鬈发披垂到她的擦破皮的膝盖上,那条发出光泽的腿就伸在我的颜色变幻不定的脸颊旁边,我头上的那片树叶的阴影也在她的腿上晃动、消散。另一次,有个红头发的女学生在métro里倚在我的身旁,我瞥见了她的黄褐色腋毛,一连激动了好几个星期。我可以列出好些这种一厢情愿的小小韵事。有几次在一种浓郁的地狱风味中结束。比如,我碰巧在阳台上看到街对面一扇亮着灯的窗户里有个看去很像性感少女的姑娘正在一面相当配合的镜子前脱衣。跟外界如此隔绝,显得如此遥远,这种景象产生了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使我全速跑向叫我心满意足的那个孤独的人儿。可是我喜爱的那个娇美的裸体形象却突然恶魔似的变成了一个男人给灯光照亮的、令人厌恶的光胳膊,他在那个炎热、潮湿、没有希望的夏夜穿着内衣裤坐在敞开的窗口看报。

20/4 这只是一场游戏:在《威斯康星当代文学研究》的访谈中,纳博科夫说:“讽刺是上课,戏仿是游戏。”亨·亨名字的双关包括“ombre”纸牌戏(见3/3),在亚历山大·蒲柏的《夺发记》(1714)第三章中玩过这种纸牌戏;见第87—100行。也见第182—183、202—203和233页上亨·亨玩的游戏。

20/5 métro:巴黎地铁。

跳绳,跳房子。那个穿着黑衣服、挨着我坐在我的长椅上,坐在我的欢乐之枷上(有个性感少女正在我脚下寻找一个失落了的弹子)的老婆子问我是不是肚子疼,这个不懂礼貌的母夜叉。啊,别来跟我搅和,让我独自待在我的生机旺盛的公园里,待在我的长满青苔的花园里。让她们永远在我四周玩耍,永远不要长大。


(1) Auteuil,法国巴黎的一个地区,过去是一个村镇。

(2) 英文“薄雾”是mist,“桅杆”是mast,两个词的拼写只差一个字母,但意思大相径庭,所以这么说。

(3) 詹姆斯一世(James Ⅰ,1566—1625),英国国王(1603—1625)。

(4) 《圣经·旧约·创世记》,亚当和夏娃吃了果子后,眼睛明亮了,发现自己赤身露体,就用无花果树的叶子编作衣裙。